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詩鑑賞

  生平簡介

  李商隱(813- 858),字義山,號玉谿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縣)人。出身於沒落的小官僚家庭。十七歲時就受到牛僧孺黨令孤楚的賞識,被任為幕府巡官。二十五歲時,受到令孤楚的兒子令孤綯的讚譽,中進士。次年受到李德裕黨人河陽節度使王茂元的寵愛,任為書記,並娶他女兒為妻。唐朝中葉後期,朝政敗,宦官弄權,朋黨鬥爭十分激烈。李商隱和牛李兩派的人都有交往,但不因某一方得勢而趨附。所以他常常遭到攻擊,一生不得志,沒有任過重要官職,只是在四川、廣西、廣東和徐州等地做些幕僚的工作。

  四十五歲時死於鄭州。

  夜雨寄北

  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所寄何許人,有友人和妻子兩說。前者認為李商隱居留巴蜀期間,正是在他三十九歲至四十三歲做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僚時,而在此之前,其妻王氏已亡。持者認為在此之前李商隱已有過巴蜀之遊。

  也有人認為它是寄給“眷屬或友人”的。從詩中所表現出熱烈的思念和纏綿的情感來看,似乎寄給妻子更為貼切。

  開首點題,“君問歸期未有期”,讓人感到這是一首以詩代信的詩。詩前省去一大段內容,可以猜測,·3928·《唐詩鑑賞大典》

  此前詩人已收到妻子的來信,信中盼望丈夫早日迴歸故里。詩人自然也希望能早日回家團聚。但因各種原因,願望一時還不能實現。首句流露出道出離別之苦,思念之切。

  次句“巴山夜雨漲秋池”是詩人告訴妻子自己身居的環境和心情。秋山夜雨,總是喚起離人的愁思,詩人用這個寄人離思的景物來表了他對妻子的無限思念。彷彿使人想象在一個秋天的某個秋雨纏綿的夜晚,池塘漲滿了水,詩人獨自在屋內倚床凝思。想著此時此刻妻子在家中的生活和心境;回憶他們從前在一起的共同生活;咀嚼著自己的孤獨。

  三、四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對未來團聚時的幸福想象。心中滿腹的寂寞思念,只有寄託在將來。那時詩人返回故鄉,同妻子在西屋的窗下竊竊私語,情深意長,徹夜不眠,以致蠟燭結出了蕊花。他們剪去蕊花,仍有敘不完的離情,言不盡重逢後的喜悅。這首詩既描寫了今日身處巴山傾聽秋雨時的寂寥之苦,又想象了來日聚首之時的幸福歡樂。此時的痛苦,與將來的喜悅交織一起,時空變換,尤如一組組蒙太奇畫面。

  此詩語言樸素流暢,情真意切。“巴山夜雨”首末重複出現,令人迴腸蕩氣。“何當”緊扣“未有期”,有力地表現了作者思歸的急切心情。

  燕臺詩四首

  李商隱

  風光冉冉東西陌,

  幾日嬌魂尋不得。

  蜜房羽客類芳心,

  冶葉倡條遍相識。

  暖藹輝遲桃樹西,

  高鬟立共桃鬟齊。

  雄龍雌鳳杳何許?

  絮亂絲繁天亦迷。

  醉起微陽若初曙,

  映簾夢斷聞殘語。

  愁將鐵網罥珊瑚,

  海闊天寬迷處所。

  衣帶無情有寬窄,

  春煙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

  願得天牢鎖冤魄。

  夾羅委篋單綃起,

  香肌冷襯琤琤珮。

  今日東風自不勝,

  化作幽光入西海。

  —— 《春》

  前閣雨簾愁不卷,

  後堂芳樹陰陰見。

  石城景物類黃泉,

  夜半行郎空柘彈。

  綾扇喚風閶闔天,

  輕幃翠幕波洄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

  幾夜瘴花開木棉。

  桂宮流影光難取,

  嫣薰蘭破輕輕語。

  直教銀漢墮懷中,

  未遣星妃鎮來去。

  濁水清波何異源,

  濟河水清黃河渾。

  安得薄霧起緗裙,

  手接雲輧呼太君。

  —— 《夏》

  月浪衡天天宇溼,

  涼蟾落盡疏星入。

  雲屏不動掩孤嚬,

  西樓一夜風箏急。

  欲織相思花寄遠,

  終日相思卻相怨。

  但聞北斗聲迴環,

  不見長河水清淺。

  金魚鎖斷紅桂春,

  古時塵滿鴛鴦茵。

  堪悲小苑作長道,

  玉樹未憐亡國人。

  瑤琴愔愔藏楚弄,

  越羅冷薄金泥重。

  簾鉤鸚鵡夜驚霜,

  喚起南雲繞雲夢。

  雙璫璫丁丁聯尺素,

  內記湘川相識處。

  歌唇一世銜雨看,

  可惜馨香手中故。

  —— 《秋》

  天東日出天西下,

  雌鳳孤飛女龍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

  堂上遠甚蒼梧野。

  凍壁霜華交隱起,

  芳根中斷香心死。

  浪乘畫舸憶蟾蜍,

  月娥未必嬋娟子。

  楚管蠻弦愁一概,

  空城罷舞腰支在。

  當時歡向掌中銷,

  桃葉桃根雙姊妹。

  破鬟倭墮凌朝寒,

  白玉燕釵黃金蟬。

  風車雨馬不持去,

  蠟燭啼紅怨天曙。

  —— 《冬》

  李商隱詩鑑賞

  這組名為“春、夏、秋、冬”愛情詩是李商隱仿“長吉體”豔詩中最出色的篇章。作者在《柳枝五首序》中提到,他的從兄讓山曾在洛陽民間少女柳枝面前吟誦他的《燕臺詩》,得到柳枝的讚歎,並對作者產生愛慕之情。從序中讓山稱作者為“少年叔”來看,·3934·《唐詩鑑賞大典》

  其時商隱還相當年輕,可能尚未登第。《燕臺詩》的創作年代,應比《柳枝五首》更早,大約寫於大和中後期。

  詩的本事,已難評考。從詩中來猜測,詩人懷念的大約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貴家歌妓或姬妾,有姊妹二人。這從“歌唇”、“罷舞”、“桃葉桃根”等語可以看出。詩人與她初次相識,可能是在“湘川”(今湖南長沙一帶 )某地,大約是春天。後來這位女子流落到金陵,詩人也曾去尋訪過她,但佳人已遠去。在寫這組詩時,女子大約已流轉到嶺南一帶,原先據有她的貴官已故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這可從“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喚起南雲繞雲夢”,“楚管蠻弦愁一概”,以及“玉樹未憐亡國人,古時塵滿鴛鴦茵”,“雌鳳孤飛女龍寡”等詩句約略推知。詩題為“燕臺”,大約因這位女子為使府後房的緣故。

  這組詩吟詠了一段濃厚悲劇色彩的愛情,詩立春、夏、秋、冬四題,系取《子夜四時歌》之義,抒發對所思慕的女子一年四季相思之情。《春》詩從春光爛漫中尋覓嬌魂而不得開始,折入追憶初見對方時美好情景。立即又描繪雄龍雌鳳杳遠相隔的浩嘆和魂牽夢繫的情景。以下即極力渲染尋覓之渺茫,思念之深摯最後想象對方在春天將逝的季節身著單綃、肌襯玉珮的情景。《夏》詩先寫初夏雨景和石城(金陵)悽清的環境,暗示女子已去。然後想象對方身處南方瘴花木棉之地,獨守閨幃,孤寂無伴之狀。接著又轉而回憶往昔兩人曾經的短暫歡會和隨之而來的分離。最後以祈望對方的到來作結。《秋》詩全篇都是對女子現時情境的想象。先想象她秋夜含愁獨坐,相思念遠;再想其夫亡室空,孤寂淒冷;最後又想象她秋夜彈琴,衣衫冷薄,懷思舊情,獨對愛情舊物,潸然淚下。

  《冬》詩首點時令及對方失侶孤居,次言雙方如青溪小姑與白石郎之相隔遙遠;復想其身處孤冷之境,芳心已死,愛情幻滅;然後又轉憶佳人之美,遠勝嫦娥,而今唯獨處空城,歌舞早歇,唯餘纖腰,當年姊妹二人聯袂而舞之歡早已煙消雲散。最後想象女子在風雨冬夜獨對殘燭,空流紅淚,直到天明;而破鬟鬆散,倚坐朝寒,容顏亦非往昔。

  四首詩都交織著現在與過去、回憶與想象,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四季景物的變換,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由尋覓懷思、企盼重會,到悲慨馨香已故,情緣已逝,最後則根斷心死,悲劇色彩逐漸濃重。女主人公的形象,從《春》之“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到《夏》之“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帷翠幕波洄旋”,再到《秋》之“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最後到《冬》之“破鬟倭墮凌朝寒”“蠟燭啼紅怨天曙”,從外在到內心也都經歷了從春到冬的迴圈過程。徐德泓借《柳枝詩序》“幽、憶、怨、斷”四字概括四首大意,認為“春之困近乎幽,夏之洩近乎憶,秋之悲鄰於怨,冬之閉鄰於斷”(馮浩箋引),比較真實地概括了四首所表現的情感特點。

  這首組詩以熾烈的情感,穠豔的語言,純粹抒情的筆法和極富跳躍性的結構章法,歌詠帶有濃厚悲劇色彩的愛情,抒發愛情幻的感受,主要是透過情緒氣氛和幽豔意境的渲染,而不是敘述悲劇性的愛情故事。

  即透過回憶、想象來抒寫刻骨銘心的思念,其中經常出現出人意料的轉換,詩歌語言的穠豔和象徵色彩造成一種華豔而朦朧的風格。如《春》詩的“暖藹”六句。先是寫回憶中初見對方的情景:“ 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在春日和煦陽光的掩映下,對方梳著高高的發鬟,佇立在盛開的桃枝下。下兩句卻從過去之遇跳過生活中應有的階段(如會面、結合、離別 ),閃回現境,發出“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的嘆息。接下來“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寫午醉初醒,迷幻歷亂。誤以為殘陽映簾是初陽照窗,好夢中斷,然乍醒迷惑之際,耳畔似猶聞對方之言縈迴,似幻似真,如痴如迷。四首詩中,隨處可見。這種昔境與現境的迭現,實境與幻境的蒙太奇鏡頭的變換切入。這種時空不斷變化交錯的寫法,構成了意境的朦朧與多彩。

  長吉詩奇而怪,豔中顯冷,有時甚至追求強烈的刺激。李商隱這首仿長吉體的組詩,卻以奇幻的想象來構築迷離朦朧的意境,用穠豔的詞采表達熾熱痴迷的情感,哀感纏綿,一唱三嘆,令人低吟不盡。

  行次西郊作一百韻

  李商隱

  蛇年建午月,

  我自梁還秦。

  南下大散嶺,

  北濟渭之濱。

  草木半舒坼,

  不類冰雪晨。

  又若夏苦熱,

  燋卷無芳津。

  高田長檞櫪,

  下田長荊榛。

  農具棄道旁,

  飢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

  十室無一存。

  存者皆面啼,

  無衣可迎賓。

  始若畏人問,

  及門還具陳。

  右輔田疇薄,

  斯民常苦貧。

  伊昔稱樂土,

  所賴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

  吏善如六親。

  生兒不遠征,

  生女事四鄰。

  濁酒盈瓦缶,

  爛谷堆荊囷。

  健兒庇旁婦,

  衰翁舐童孫。

  況自貞觀後,

  命官多儒臣。

  例以賢牧伯,

  徵入司陶鈞。

  降及開元中,

  奸邪撓經綸。

  晉公忌此事,

  多錄邊將勳。

  因令猛毅輩,

  雜牧昇平民。

  中原遂多故,

  除授非至尊。

  或出倖臣輩,

  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

  奴隸厭肥豚。

  皇子棄不乳,

  椒房抱羌渾。

  重賜竭中國,

  強兵臨北邊。

  控弦二十萬,

  長臂皆如猿。

  皇都三千里,

  來往同雕鳶。

  五里一換馬,

  十里一開筵。

  指顧動白日,

  暖熱回蒼旻。

  公卿辱嘲叱,

  唾棄如糞丸。

  大朝會萬方,

  天子正臨軒。

  彩旂轉初旭,

  玉座當祥煙。

  金障既特設,

  珠簾亦高褰。

  捋須蹇不顧,

  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艱屨,

  附之升頂顛。

  華侈矜遞衒,

  豪俊相併吞。

  因失生惠養,

  漸見徵求頻。

  奚寇東北來,

  揮霍如天翻。

  是時正忘戰,

  重兵多在邊。

  列城繞長河,

  平明插旗幡。

  但聞虜騎入,

  不見漢兵屯。

  大婦抱兒哭,

  小婦攀車轓。

  生小太平年,

  不識夜閉門。

  少壯盡點行,

  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

  揮淚連秋雲。

  廷臣例獐怯,

  諸將如羸奔。

  為賊掃上陽,

  捉人送潼關。

  玉輦望南鬥,

  未知何日旋。

  誠知開闢久,

  遘此雲雷屯。

  逆者問鼎大,

  存者要高官。

  搶攘互間諜,

  孰辨梟與鸞?

  千馬無返轡,

  萬車無還轅。

  城空鳥雀死,

  人去豺狼喧。

  南資竭吳越,

  西費失河源。

  因令右藏庫,

  摧毀惟空垣。

  如人當一身,

  有左無右邊。

  筋體半痿痺,

  肘腋生臊羶。

  列聖蒙此恥,

  含懷不能宣。

  謀臣拱手立,

  相戒無敢先。

  萬國困杼軸,

  內庫無金錢。

  健兒立霜雪,

  腹歉衣裳單。

  饋餉多過時,

  高估銅與鉛。

  山東望河北,

  爨煙猶相聯。

  朝廷不暇給,

  辛苦無半年。

  行人榷行資,

  居者稅屋椽。

  中間遂作梗,

  狼藉用戈釒延。

  臨門送節制,

  以錫通天班。

  破者以族滅,

  存者尚遷延。

  禮數異君父,

  羈縻如羌零。

  直求輸赤誠,

  所望大體全。

  巍巍政事堂,

  宰相厭八珍。

  敢問下執事,

  今誰掌其權?

  瘡疽幾十載,

  不敢抉其根。

  國蹙賦更重,

  人稀役彌繁。

  近年牛醫兒,

  城社更攀緣。

  盲目把大旆,

  處此京西藩。

  樂禍忘怨敵,

  樹黨多狂狷。

  生為人所憚,

  死非人所憐。

  快刀斷其頭,

  列若豬牛懸。

  鳳翔三百里,

  兵馬如黃巾。

  夜半軍牒來,

  屯兵萬五千。

  鄉里駭供億,

  老少相扳牽。

  兒孫生未孩,

  棄之無慘顏。

  不復議所適,

  但欲死山間。

  爾來又三歲,

  甘澤不及春。

  盜賊亭午起,

  問誰多窮民。

  節使殺亭吏,

  捕之恐無因。

  咫尺不相見,

  旱久多黃塵。

  官健腰佩弓,

  自言為官巡。

  常恐值荒迥,

  此輩還射人。

  愧客問本末,

  願客無因循。

  郿塢抵陳倉,

  此地忌黃昏。

  我聽此言罷,

  冤憤如相焚。

  昔聞舉一會,

  群盜為之奔。

  又聞理與亂,

  系人不繫天。

  我願為此事,

  君前剖心肝。

  叩頭出鮮血,

  滂沱汙紫宸。

  九重黯已隔,

  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書,

  廝養為將軍。

  慎勿道此言,

  此言未忍聞!

  李商隱詩鑑賞

  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十二月,詩人從興元(今陝西漢中市 )返回長安。途經京西郊畿地區,目睹耳聞國事衰敗亂離,憂心仲仲,寫下這首長篇政治詩,提出了自己的政治觀點。全詩分三大段。第一段從開篇到“及門還具陳”,描述途經西郊所見鄉村荒涼殘破情景,並借用鄉民的話對唐王朝的衰亂頹敗敘述與議論。第二段從“右輔田疇薄”到“此地忌黃昏”,借村民之口敘述從唐初到開成年間治亂興衰,並揭示其根源。其中又可分為四節。第一節追敘唐前期社會安定繁榮情景,轉而敘述開元末年以來,李林甫陰謀亂政,安祿山飛揚跋扈,中央集權削弱,藩鎮勢力膨脹,民不聊生。第二節敘述爆發安史之亂,叛軍長驅直入,百姓流離失所,皇帝官吏望風而逃,藩鎮乘機叛亂要挾,國家陷於空前混亂。第三節敘述安史亂後唐王朝財源枯竭、賦稅苛重、藩鎮跋扈,詩人抨擊當權者敗無能,喪權辱國。第四節敘述甘露事變以來長安西郊遭受的天災人禍,百姓被迫為“盜”。第三大段從“我聽此言罷”到篇末,抒發對國事的憂憤,提出治亂“系人不繫天”的治理國家的觀點。

  作者追溯了唐王朝治亂興衰的歷史,今昔對比,詩人認為顯示出中央與地方官吏的賢否,是國家治亂的根本;中樞是否得人,尤為關鍵。“例以賢牧伯,徵入司陶鈞”是唐前期社會安定繁榮的原因,而“奸邪撓經綸”則是國家由盛轉衰的根源。詩人抨擊拱手而立,膽怯如獐的“謀臣”、“廷臣”,指責“瘡疽幾十載,不敢抉其根”的宰相,揭露“使典作尚書,廝為將軍”的敗,最高封建統治者的無能批評。

  涉及到社會危機的各個方面:藩鎮的割據叛亂,宦官的專制兇殘,統治者的驕奢淫佚,人民日趨窮困,財政危機,軍事削弱。作者由具體區域性的事件和問題,延伸到對唐王朝開國以來盛衰歷史,以及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問題的全方位考察與思考,視野開闊,氣勢宏大。

  全篇瀰漫著一種強烈的危機感,體現了詩人的政治敏感和憂國憂民。在離唐王朝的覆亡還有近七十年的時候,詩人就能如此鮮明而尖銳地將唐王朝的深重危機表現出來,可見他的敏銳和大膽。

  全篇具史詩與政論兼論。敘事既有細緻的描寫,也有宏觀的概括;議論卓識時見,感情強烈。語言質樸,生動自然,一氣呵成,氣勢磅礴。

  韓 碑

  李商隱

  元和天子神武姿,

  彼何人哉軒與羲。

  誓將上雪列聖恥,

  坐法宮中朝四夷。

  淮西有賊五十載,

  封狼生貙貙生羆。

  不據山河據平地,

  長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聖相相曰度,

  賊斫不死神扶持。

  腰懸相印作都統,

  陰風慘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

  儀曹外郎載筆隨。

  行軍司馬智且勇,

  十四萬眾猶虎貔。

  入蔡縛賊獻太廟,

  功無與讓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

  汝從事愈宜為辭。

  愈拜稽首蹈且舞,

  金石刻畫臣能為。

  古者世稱大手筆,

  此事不繫於職司。

  當仁自古有不讓,

  言訖屢頷天子頤。

  公退齋戒坐小閣,

  濡染大筆何淋漓。

  點竄堯典舜典字,

  塗改生民清廟詩。

  文成破體書在紙,

  清晨再拜鋪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

  詠神聖功書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鬥,

  負以靈鰲蟠以螭。

  句奇語重喻者少,

  讒之天子言其私。

  長繩百尺拽碑倒,

  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氣,

  先時已入人肝脾。

  湯盤孔鼎有述作,

  今無其器存其辭。

  嗚呼聖皇及聖相,

  相與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後,

  曷與三五相攀追?

  願書萬本誦萬過,

  口角流沫右手胝。

  傳之七十有二代,

  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

  李商隱詩鑑賞

  韓愈的《平淮西碑》,歌頌了平叛戰爭,突出宰相裴度的戰略決策之功,著眼於宣揚唐朝廷削平藩鎮割據的戰略方針,表現出獨特的政治卓見。段文昌重撰的碑文,對李愬的功績敘述充分,但在大處方面遜於韓碑。李商隱在這首詩中極力推崇韓碑,一再強調裴度的決策、統帥首功,功不可滅,體現出他將國家治亂歸於中樞是否得人的一貫主張,強烈的嚮往對憲宗和裴度在伐叛戰爭中的明斷果決和相互信任,而對憲宗後來信讒推碑之舉不無微詞。

  本詩敘議相兼,而以敘事為主。描寫了裴度奉命任統帥討平淮西叛鎮,韓愈奉命撰碑及推碑的過程。

  詩的開頭以平叛戰爭的緣起;最後一段,是對韓碑的熱烈讚頌。

  這首詩氣勢磅礴。詩一開始,就渲染憲宗的“神武”和平叛的決心,顯示出一種雄健的氣勢。“誓將上雪列聖恥”一句,將眼前的平叛戰爭和安史之亂以來國家多災多難的歷史聯絡起來,表明此役關係到國家的中興。接下來寫淮西藩鎮長期反抗朝廷,突出其囂張跋扈的氣焰,以反襯下面裴度平淮西之功的不同尋常。

  第二段開頭四句,承接開篇四句,先點出宰相裴度,暗示“上雪列聖恥”的關鍵在於“得聖相”。隨即直入本題,敘述裴度統兵出征,簡明直率,毫不拖泥帶水。接下“愬武”四句,從麾下武將文僚一直敘述到勇猛計程車兵,表現裴度的最高統帥形象和猛將精兵如雲的宏大聲勢。

  第三段開頭兩句,承上啟下,從平蔡過渡到撰碑,是全篇的樞紐。奉命撰碑的過程,不但寫了憲宗的明確指示,韓愈的當仁不讓,而且寫出憲宗的頷首稱許,韓愈的稽首拜舞,韓愈受命之後,作者再用詳筆鋪寫撰碑、獻碑、樹碑的過程。“點竄”二句,用奇警的語言寫出韓碑高古典重的風格,“ 句奇語重”四字,言簡意賅,揭出韓碑用意之深刻。緊接著又寫推碑和詩人對這件事的感慨。寫推碑,直言“讒之天子”;抒感慨,盛讚“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認為韓碑自有公正評價,推碑磨字也不能消除它在人們心中留下的深刻影響。

  最後一段,描繪韓碑關係到國家中興統一事業,讚美它的不朽。開頭四句將“聖皇及聖相”的功業與“公之斯文”緊密聯絡起來,強調韓碑具有記述歌頌統一大業功勳。最後以“傳之七十有三代,以為封禪玉檢明堂基”收束全篇,說明韓碑流傳千古的不朽價值。

  這首詩既表現了不入律的七古筆力雄健的特點,又吸收了韓詩以文為詩,多用“賦”的經驗,形成一種既具健舉氣勢,又有條不理地敘事、議論的體制。

  顯得既雄健高古而又清新明快。

  偶成轉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

  李商隱

  沛國東風吹大澤,

  蒲青柳碧春一色。

  我來不見隆準人,

  瀝酒空餘廟中客。

  徵東同舍鴛與鸞,

  酒酣勸我懸徵鞍。

  藍山寶肆不可入,

  玉中仍是青琅玕。

  武威將軍使中俠,

  少年箭道驚楊葉。

  戰功高後數文章,

  憐我秋齋夢蝴蝶。

  詰旦九門傳奏章,

  高車大馬來煌煌。

  路逢鄒枚不暇揖,

  臘月大雪過大梁。

  憶昔公為會昌宰,

  我時入謁虛懷待。

  眾中賞我賦高唐,

  回看屈宋由年輩。

  公事武皇為鐵冠,

  歷廳請我相所難。

  我時憔悴在書閣,

  臥枕芸香春夜闌。

  明年赴闢下昭桂,

  東郊慟哭辭兄弟。

  韓公堆上跋馬時,

  回望秦川樹如薺。

  依稀南指陽臺雲,

  鯉魚食鉤猿失群。

  湘妃廟下已春盡,

  虞帝城前初日曛。

  謝遊橋上澄江館,

  下望山城如一彈。

  鷓鴣聲苦曉驚眠,

  朱槿花嬌晚相伴。

  頃之失職辭南風,

  破帆壞槳荊江中。

  斬蛟破璧不無意,

  平生自許非匆匆。

  歸來寂寞靈臺下,

  著破藍衫出無馬。

  天官補吏府中趨,

  玉骨瘦來無一把。

  手封狴牢屯制囚,

  直廳印鎖黃昏愁。

  平時赤帖使修表,

  上賀嫖姚收賊州。

  舊山萬仞青霞外,

  望見扶桑出東海。

  愛君憂國去未能,

  白道青松瞭然在。

  此時聞有燕昭臺,

  挺身東望心眼開。

  且吟王粲從軍樂,

  不賦淵明歸去來。

  彭門十萬皆雄勇,

  首戴公恩若山重。

  廷評日下握靈蛇,

  書記眠時吞綵鳳。

  之子夫君鄭與裴,

  何甥謝舅當世才。

  青袍白簡風流極,

  碧沼紅蓮傾倒開。

  我生粗疏不足數,

  梁父哀吟鴝鵒舞。

  橫行闊視倚公憐,

  狂來筆力如牛弩。

  借酒祝公千萬年,

  吾徒禮分常周旋。

  收旗臥鼓相天子,

  相門出相光青史。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帶有自敘性質的七言歌行作於大中四年春,敘寫了詩人從會昌末到入盧幕前這段期間的生活經歷和思想感情。詩分三段,第一段從時、地引出徐幕同舍和幕主盧弘止奏闢自己入幕的經過。第二段著重回憶自己從會昌末到入徐幕前的經歷遭遇,包括任職秘省、赴桂林幕、桂幕生活、離幕北歸、任京兆掾等,並交叉敘述與盧弘止的交誼始末。第三段讚美同僚、祝頌府主,並表達了自己的懷抱。

  這首詩成功地塑造了詩人自我形象。詩一開始就慨嘆“我來不見隆準人”,流露出對現實中封建統治者的失望,敘寫這段時期困窘失意的境遇,從“憔悴在書閣”到“赴闢下昭桂”,從“失職辭南風”到“補吏府中趨”,可以看到一個有才能有抱負的文人遭到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以及他對現實政治的不滿與怨恨。儘管境遇極為坎坷,但仍然豪邁胸襟抱負樂觀向上。“愛君憂國”之志、“斬蛟破璧”之慨不因此而減退。“此時聞有燕昭臺”四句,報國從戎之情溢於言表;“我生粗疏不足數”四句,豪縱不羈之慨如在眼前。詩中所塑造的詩人自我形象,平時多愁善感的詩人形象有別。接下來“歸來寂寞靈臺下”一節,先敘述回到長安後仕途的坎坷,生活的困頓,心情的'寂寞,正在遙想舊山,萌發出世之想的時候,忽又轉入“愛君憂國去未能”的表白和“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的高唱,表現了詩人雖處困境卻直面現實、樂觀熱情地面對未來。末段描寫幕中生活,也生動描寫了自己的形象:“ 我生粗疏不足數,梁父哀吟鴝鵒舞。橫行闊視倚公憐,狂來筆力如牛弩。”

  本篇以自敘副生平經歷、性格抱負為主線,以敘述與幕主盧弘止及同舍的交誼為副線,二者交錯分合,相互映襯,錯綜複雜,而線索清晰,於敘述流暢中時見波瀾起伏。

  日 高

  李商隱

  鍍鐶故錦縻輕拖,

  王不動便門鎖。

  水精眠夢是何人?

  欄藥日高紅。

  飛香上雲春訴天,

  雲梯十二門九關。

  輕身滅影何可望,

  粉蛾帖死屏風上。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篇仿“長吉體”短篇七古,抒發詩人對一位水精簾中眠夢的女子強烈的渴求與無望的相思。題目“日高”取自詩中二字暗示這段春情的時間背景。

  開頭兩句寫女子所居深鎖幽閉的環境:鍍金的門環上繫著舊錦,輕輕下垂搖曳;華美的鎖鑰悄然不動,便門深深閉鎖。這華美而冷寂的景象暗示所居者是一位金屋藏嬌閉鎖於高門深院中的貴家女子。“ 輕拖”

  與“不動”,相映成趣,烘托出環境之寂靜清冷。

  三四句由環境轉到人身上。水精,指水精簾。第三句轉向那位在水精簾內沉眠酣夢未醒之人;第四句卻突然展現盛開的芍藥在晴日高照下,一片紅光盪漾的情狀。兩句似斷似連,似賦似興,似虛似實。

  五六句轉寫抒情主人公的追求與阻隔。“飛香”承上“欄藥”;“春”指自己的春心。詩人幻想流光溢彩的紅芍藥似乎飄散縷縷芳香,冉冉昇天;自己的一腔春思也追隨著“飛香”上天,想要一訴衷曲。但云梯十二,天門九重,高不可攀。

  接下去兩句描寫詩人即使想輕身滅影,無形無跡地飛到佳人身旁,又有什麼希望!於是只能象粉蛾那樣,撞死在屏風之上罷了。“屏風”、“粉蛾”,是閨室中實有景物,但在這裡帶有明顯的象徵色彩, “粉蛾”象徵滿懷春心的抒情主人公的追求,那麼“屏風”則象徵正是阻隔。“粉蛾帖死屏風上”象徵著一種執著而無望的追求。

  全篇所寫是豔情詩中常見的內容,很容易流於庸俗靡豔。但詩人寫得華而不靡,豔而不褻。詩人不取寫實之法具體鋪敘情節場景,而是用象徵暗示手法表現抒情主人公熱烈的渴望、執著的追求和無望的相思。

  開頭兩句寫女子所居的封鎖幽閉環境,令人透不過氣來。三四於“水精眠夢是何人”的設問之後宕開寫景,使“欄藥日高紅髲”的景象成為水精眠夢之人的絕妙象徵。“飛香”二句,想象奇特;熱烈的渴望發展為執著的追求。結尾“粉蛾帖死屏風上”象徵著相思之幻滅,顯示出一種熾熱痴頑的感情的力度。

  牡 丹

  李商隱

  錦幃初卷衛夫人,

  繡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

  折腰爭舞鬱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

  荀令香爐可待燻?

  我是夢中傳彩筆,

  欲書花葉寄朝雲。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題名《牡丹》的七律詩是詠懷詩,借詠牡丹抒發詩人對意中人的愛慕、相思之情。借絕色豔姝來比擬,以花寫人,並暗示意念中的情人如花似玉。

  首聯是單株牡丹的特寫圖。衛夫人指春秋時衛靈公的夫人南子,以美豔著稱。據《典略》載:孔子回到衛國,受到南子接見。南子在錦帷中,孔子北面稽首,南子在帷中回拜,環珮之聲璆然。這裡借用故典,以錦帷乍卷、容顏初露的衛夫人形容牡丹初放時的豔麗奪目含羞嬌豔。據《說苑·善說篇》記載,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划槳的越人唱歌表示對鄂君的愛戴,鄂君為歌所動,揚起長袖,舉繡被覆之。詩人將牡丹的綠葉想象成鄂君的繡被,將牡丹花想象成繡被覆蓋的越人,傳神地描繪初開的牡丹花在綠葉的簇擁中鮮豔的風采。“猶堆”二字刻畫花苞初盛時綠葉緊包的形狀,與“初卷”相呼應。

  頷聯展示牡丹隨風搖曳時的綽約丰姿。垂手、折腰都是舞名,亦指舞姿。王佩指舞女身上佩戴的玉製飾物;鬱金裙指鬱金草染色的裙。這兩句以舞者翩翩起舞時垂手摺腰,佩飾翻動,長裙飄揚的輕盈姿態來作比喻,牡丹花葉在迎風起舞時起伏翻卷,搖曳多姿的形象。

  前兩聯重在描繪牡丹靜中的形態,頸聯具體地描寫了牡丹的色香。“石家蠟燭何曾剪”形容牡丹的顏色像燃燒著的大片燭火,卻無須修剪燭芯。“何曾剪”

  西晉石崇豪奢至極,用蠟燭當柴,燭芯自不必剪。“荀令香爐可待燻”是說牡丹的芳香本自天生,豈待香爐燻烘。荀令即荀,曾守尚書令。曹操所有軍政之事均與他協商,呼之荀令君。據說他到人家,坐處三日香。舊時衣香皆由香爐燻成,荀令自然身香,所以說“可待燻”。

  詩人陶醉於國色天香。他恍惚夢見了巫山神女,盼望她傳授一支生花彩筆,將思慕之情題寫在這花葉上,寄給巫山神女。夢中傳彩筆,見《南史·江淹傳》:“(俺)嘗宿於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

  ‘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後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

  這裡反其意而用之,表明詩人心搖神蕩的興奮激動之情。

  這首詩構思巧妙,借物比人,又以人擬物,借衛夫人、越人、貴家舞伎、石家燃燭、荀令香爐等故事描寫牡丹花葉的風姿綽約、豔麗色彩和馥郁香味,使牡丹的情態畢現。最後詩人突發奇想,欲寄牡丹花葉於巫山神女。明寫牡丹,暗頌佳人,一實一虛,別具一格,令人回味無窮。

  錦 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詩鑑賞

  詩的首聯由幽怨悲涼的錦瑟起興,點明“思華年”的主旨。無端,無緣無故,沒有來由。五十弦,《史記·封禪書》載古瑟五十弦,後雖一般為二十五絃,但仍有其制。詩的一、二兩句是說:繪有花紋的美麗如錦的瑟有五十根弦,我也快到五十歲了,一弦一柱都喚起了我對逝水流年的追憶。

  詩的頷聯與頸聯是全詩的核心。在頷聯中,莊周夢蝶的故事見《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詩句中的“曉夢”,指天將亮時做的夢。“迷蝴蝶”,指對自己與蝴蝶之間的關係迷茫。面對群雄逐鹿,變化劇烈的戰國社會,莊周產生了人生虛幻無常的思想,而李商隱則是有感於晚唐國勢衰微,政局動亂,命運如浮萍而用此典故的。用此典故,還包含著他對愛情與生命消逝的傷感。他似乎已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要把深深的痛苦與怨憤傾洩出來。望帝的傳說見《寰宇記》說:“ 蜀王杜宇,號望帝,後因禪位,自亡去,化為子規。”子規即杜鵑。詩人筆下美麗而淒涼的杜鵑已昇華為詩人悲苦的心靈。深沉的悲傷,只能託之於暮春時節杜鵑的悲啼,這是何等的淒涼。

  頸聯緊接頷聯,《新唐書·狄仁傑傳》載:“(狄仁傑 )舉明經,調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閻立本召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三國志·吳志·諸葛恪傳》:“恪少有才名,孫權謂其父瑾曰:‘藍田生玉,真不虛也。’”“珠”、“玉”乃詩人自喻,不僅喻才能,更喻德行和理想。

  詩人借這兩個形象,體現自己稟具卓越的才德,卻不為世用的悲哀。

  詩的尾聯,採用反問遞進句式加強語氣,結束全詩。“此情”總攬所抒之情,“ 成追憶”則與“思華年”呼應。可待即豈待,說明這令人惆悵傷感的“此情”,早已迷惘難遣,此時當更令人難以承受。

  這首詩在藝術上極富個性,運用了典故、比興、象徵手法,詩中蝴蝶、杜鵑是象徵,珠、玉屬比興,它們創造出明朗清麗、幽婉哀愴的藝術意境。

  安定城樓

  李商隱

  迢遞高城百尺樓,

  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

  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

  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鼠成滋味,

  猜意鵷雛竟未休。

  李商隱詩鑑賞

  此詩為義山客中抒懷之作,開成三年(838年)作者應試落選,在涇原幕府中作客時寫下。

  起首二句登樓望遠,引起感慨。登上高城,倚靠危樓,窺視綠楊,望見汀洲,心胸開闊。三四句以賈誼王粲喻己。賈誼在青年時期被漢文帝召為博士,曾上書《陳政事疏》言“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垂涕”表達憂國憂時之情,但因未得重視,故曰“虛”。王粲在三國的戰亂中流浪荊州,依靠劉表,曾作《登樓賦》以抒懷,詩人以王粲之遠遊喻自己之遠遊,抒發客居他鄉之情。

  詩人用“虛”“更”字抒發志不得展的悲慨之情,轉而要憶江湖,乘一葉扁舟,歸隱不仕,以示不同流合汙。“永憶江湖”言歸隱江湖之情長在懷抱。“白髮”二字形象描述了詩人勞瘁一生。“欲迴天地”進一步寫隱居之情,宏志不展,退而退入扁舟之中,安度一生。“不知”二句意謂詩人歸隱之志無人理解,而俗情竟相猜忌。“鼠”、“雛”見《莊子秋水篇》,篇中雲:“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名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梁國而嚇我耶!”

  “鼠”、“滋味”喻功名利祿。詩人志趣高潔,視功名富貴為“鼠”,但這種心情無人理解,小人反而來猜測自己,詩人用典故諷刺了市俗的觀點,並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汙的高尚情操。含蓄曲折,悲憤之情溢於言表。

  哭劉蕡

  李商隱

  上帝深宮閉九閽,

  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後春濤隔,

  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

  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

  不敢同君哭寢門。

  李商隱詩鑑賞

  劉蕡字去華,幽州( 河北 )昌平人,寶應二年(826)進士。太和二年(828),策試賢良方正。他議論宦官專權,將危國本,詞意真切,轟動一時。李商隱與他在令狐楚幕中相識,友誼深厚。劉蕡死後,李商隱哀悼他的詩有四首,這是其一。

  此詩起句以“深宮”、“閉九閽”憤慨於君門九重之不得見,“不下”是說其居於九重深宮,“銜冤”指正直之士負屈而死,君門九重,潔士湮沒,這怎不令人痛心疾首。接著三四句轉入好友之亡。黃陵別後,又是一春,彼此江湖阻隔,難以會面;正值秋雨飄灑,突然傳來好友噩訊,令人痛心。“春濤隔”指友情之濃,而又被迫分離,“ 秋雨翻”喻訃音到來,天地亦為之痛哭流淚。悼友亡逝。“安仁作誄”據《晉書》載,潘岳(安仁)詞藻豔麗,尤善為哀誄之文。為詩人自喻安仁。“只有”、“能”是說詩人只能寫一篇祭文為亡友伸張正義。“宋玉招魂”見《楚辭招魂序》:

  “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

  只能倍極哀痛以哭其慘死,而不能招魂讓他再生。七八句,表明自己與亡友劉之志向相同。“兼師友”,情雖朋友,義從師弟。“哭寢門”句見《禮記檀弓》載孔子曰:“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

  “不敢同君”是說詩人不敢以朋友之禮禮之,而以師禮禮之。懷念愛戴之情,深厚無比令人感動不已。

  無題二首

  李商隱

  一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臺類轉蓬。

  李商隱詩鑑賞

  首句以“昨夜”明點追憶舊事。先說明宴會時間,再說宴會地點,三四句以他物作比,“身無綵鳳”

  寫昨夜之情,在宴會上恨無綵鳳之翼飛到所愛的人的身旁,“ 心有靈犀”指犀角中央白色,兩頭相通,故曰一點通。兩心相印,雖身無飛翼,並不能阻擋兩人情感的默默交流。“綵鳳”、“靈犀”成愛情暗喻,形象婉蓄,色彩明麗,富音樂性。五六句從兩人的默契轉到對整個宴會的描繪,“送鉤”是行酒時所作的一種藏鉤的遊戲,“ 射覆”是行酒時的一種酒令,在覆器下放雜物,令猜射之。這二句描寫隔座行藏鉤之戲,分撥猜測謎底,極寫宴會的熱鬧歡快氣氛,為相戀的歡悅塗上了更加麗豔的色彩,與戀人歡快之情和拍。

  七八句從戀情的歡悅轉入“聽鼓應官”,歡情一落千丈。詩人“嗟”嘆自己為“聽鼓應官”,而官身卻“類轉蓬”, 象蓬草那樣飄泊不定,因而兩人後會難期,歡情難再,怎不令人感傷。這是一種反結法。前面極言歡情,結尾時歡情化為烏有,反襯詩人對這段戀情的難以磨滅,刻骨銘心。

  婉轉輕快與沉鬱頓挫兩種風格融為一體,一氣呵成,美不勝收。

  二

  想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去鬢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的愛情詩以《無題》最著名。

  首句以“見難”、“別難”為啟,說相見的機會是難得的;但既相見了,又忘情不了就更難捨難離。

  二句寫景“東風”即春風。一度春光易逝,轉入暮春時節,百花衰殘,淒涼無比,睹物思情。三四句對思情作進一步的描繪。以“春蠶到死”、“蠟炬成灰”作喻。蠶絲象徵愛情,下句燭淚象徵相思之淚。相思難盡,淚悲何極。但愛情仍堅貞不屈,至死不悔。感人至深。王六句以對方作設想之詞,“ 雲鬢改”指容顏憔悴,“月光寒”指心境悲切。“曉鏡”“夜吟”即從早至晚,想思不已,寫出對方孤寂清冷的處境。全文從對方虛擬設想,見其思念之深。七八句進一層到急切的託情探看,“蓬山”指對方住地之遠,故以神話傳說的海外仙山名之,蓬山雖遠,但在情深者看來,卻是“此去無多路”。下句接以“殷勤探看”。“青鳥”

  是傳說中西王母的傳信使者,曾在西王母與漢武帝之間傳遞訊息,詩人借西王母故事,與“蓬山”相應,文情奇麗。

  結句以“無多路”、“殷勤探看”,餘韻無窮。

  杜工部蜀中離席

  李商隱

  人生何處不離群,

  世路干戈惜暫分。

  雪嶺未歸天外使,

  松州猶駐殿前軍。

  座中醉客延醒客,

  江上晴雲雜雨雲。

  美酒成都堪送老,

  當壚仍是卓文君。

  李商隱詩鑑賞

  宣宗大中五年( 851),東川節度使柳仲郢闢李商隱為節度使府書記、檢校工部郎中。不久,他又奉差赴西川推獄。這詩是留別僚友杜之作。題意本是“蜀中離席”,因為詩的風格模仿杜甫,所以加“杜工部”三字。

  詩開首以“人生何處不離群”振起,把別離悲傷拋開,以寬慰語作基點,突兀意外。“何處”是說離別本人生常事,而自身更受別離之苦,但亂離之世,惜別為難。二句頂上說“離群”乃因“世路干戈”,指仕途險惡,國家戰亂。但“暫分”終究是不好的,故曰“惜”,喜愛歡聚憎惡別離之情從中透出。一句寬慰,二句惜別,一揚一抑,詩人痛苦複雜之情表達出來。“雪嶺”即雪山。為唐之西南國境,與吐蕃相接壤。當時吐蕃酋長論恐熱誘脅党項和回紇餘眾侵擾邊疆。“松州”為今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松潘縣,當時是西南邊區與吐蕃交界處。“殿前軍”指魚朝恩領神策軍出征。“天外”言其僻遠。“猶駐”言邊防緊張。

  這兩句是說雪山之使未回,松州之軍猶駐,邊防緊迫,外患嚴重,詩人憂國之情自然流出。五六句從時事轉入眼前離席。“醉客”“ 醒客”乃相互餞別之情濃,“晴雲”“ 雨雲”指景物之變幻多端。三四句言干戈滿路,五六句言情濃景麗,境界變換一新。詩人以“醉客”指無心國事者,而以“醒客”喻自己,說自己心事重重,無心酒宴。而“晴雲雜雨雲”喻人生之變幻無常。七八句以“美酒”、“送老”“當壚”、“卓文君”陳述成都有許多令人留戀之處,結尾似揚而實抑,寬慰或嚮往美好生活正反襯詩人心情之痛苦,生活之流離漂泊。

  初 起

  李商隱

  想像咸池日欲光,

  五更鐘後更迴腸。

  三年苦霧巴江水,

  不為離人照屋樑。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首詠物詩,但不同於他從前那些,充滿了低沉憂傷的情調詩,這首卻充滿了對光明的追求與呼喚。

  起句,詩以“想像”開頭,想像太陽初起之前在傳說中的咸池沐浴,閃耀發亮的動人情景。意境奇特。

  二句轉入自身,五更鐘響,迴腸百轉,急盼日出。“更迴腸”,唯恐太陽不出,盼望之切。“苦霧巴江”,寫作者處境艱難,瘴霧蔽日,潮溼陰暗,不見太陽;“三年”,寫詩人留滯巴江時間之長,生活艱苦。實為政治處境的曲折表達。“不為離人照屋樑”,陽光的偏照引發詩人的憤慨,也表達他內心對光明渴望,對幸福的追求。

  詩人雖在現實中遭受種種壓抑、傷害,但並沒有泯滅對於光明的渴望,並希望終有一天,明媚的陽光能夠閃爍在他的頭上。

  隋 宮

  李商隱

  乘興南遊不戒嚴,

  九重誰省諫書函?

  春風舉國裁宮錦,

  半作障泥半作帆。

  李商隱詩鑑賞

  首句直點“乘興”,寫隋煬帝好大喜功,極端奢侈。“不戒嚴”為不戒備,意謂太平。隋煬帝所以“乘興南遊”,正因天下“不戒嚴”之故,而“不戒嚴”又為促使其“南遊”之“興”的原因,故次句接言“省諫書”以寫他一意孤行。因“乘興”故“省諫書”,用“誰省”二字以反詰之。三句說“春風舉國”,“從乘興”、“諫書”上推開一步,直轉到“舉國”上來,境界為之一變,感情轉為更深沉更激烈。“春風”一指南遊時間季節,“舉國”,是寫隋煬帝“南遊”一舉牽動了全國的人力;“裁宮錦”是寫“南遊”一舉動員了全國的物力。結句承三句,“半作”的重複給人以深刻印象與激促的節奏之感,把“宮錦”與“障泥”、船“帆”相對照,直寫皇者的朽荒淫,極端揮霍。詩抑揚頓挫的節奏中結束。

  此詩以“乘興”為基點,把“南遊”、“不戒嚴”、“諫書”、“舉國裁錦”、“障泥”、帆”等不同事物聯結起來,貫通一氣,一曲一直,一揚一抑,在尖銳對比映襯和多種多樣的變換中表達出詩人對揮霍亡國的皇帝的悲憤。

  馬 嵬

  李商隱

  海外徒聞更九州,

  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

  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

  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

  不及盧家有莫愁!

  李商隱詩鑑賞

  《馬嵬》為詠史詩,以李隆基(唐玄宗)、楊玉環(貴妃 )故事為抒情物件。詩開首即說“海外”,指楊玉環死後,唐玄宗曾令方士去海外尋其魂魄,在海外仙山會見了她,楊授以鈿合金釵,並堅訂他生之約的傳說故事而言。詩人以玄宗心情設想,直說九州更變,四海翻騰,海外徒然悲嘆,而“他生”之約,難以實現。三四句承上鋪寫。“空聞”、“宵柝”,即未聞“宵柝”;“無復”、“報曉”,即不用“報曉”。此皆承上兩句“徒聞”、“未卜”之意,暗指楊玉環被縊於馬嵬事。五六句轉入實事。“此日”指貴妃賜死之日,“當時”指七夕相約之時。“六軍同駐馬”指禁軍譁變,李、楊兩人的愛情也一同“駐馬”了,幻滅成空。“七夕笑牽牛”,意為七夕之夜,長生殿上兩人曾歡笑密約,並笑牽牛織女一年一度相見之短暫;“ 當時”曾“笑”他人,而今卻不如牽牛織女之長久相戀;相比之下,令人可憫而又可笑。詩人把六軍憤慨之情與長生殿秘密之誓,相映成趣,議論深刻,筆鋒犀利。七八句以反詰語氣反襯作結。“紀”,歲星十二年一周天為一紀,玄宗在位四十五年,約為四紀。“莫愁”古洛陽女子,嫁為盧家婦,婚後生活幸福。此言貴為天子,但反不如百姓的愛情甜蜜,生活幸福。詩人借“莫愁”以寄託感慨。以“如何”來反問,暗含指責。

  蟬

  李商隱

  本以高難飽,

  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

  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

  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

  我亦舉家清。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是詠物詩。詩人借物喻情。“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首句聞蟬鳴而起興。“高”指蟬棲高樹,暗喻自己品格高尚;蟬在高樹吸風飲露,所以“難飽”,這又暗合作者身世。由“難飽”而引出“聲”來,故哀中含“恨”。但這樣的鳴聲是徒勞的,因為不能使它擺脫難飽的困境。也就是說,作者不肯同流合汙,所以生活清貧,雖然向有力者陳情,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最終卻是白費功夫。作者借蟬來表達自己的身世和處境。

  接著“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兩句,把詩人不得志的感情推進一步。蟬的鳴聲到五更天亮時,已經稀疏得快要斷絕了,碧綠的樹葉,並不為它的嘶叫而悲傷憔悴,顯得那樣冷酷無情。蟬聲的疏欲斷,與樹葉的綠碧本無聯絡,可是作者卻怪樹無動於衷,冷酷無情。這看似毫無道理,但無理處正見出作者的真實感情。“疏欲斷”既是寫蟬,也是寄託自己的身世遭遇。蟬,責怪樹的無情是無理;但從寄託身世遭遇說,責怪蟬本可以依託蔭庇而綠葉卻無情,又是有理的。

  接下去出現了一個轉折。“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作者在各地當幕僚,是個小官,所以自稱薄宦。他經常在各地流轉漂泊,好象大水中的根莖到處漂流。這種動盪不安的生活,使他懷念故鄉。“田園將蕪胡不歸,”想必家鄉田園裡的雜草遍地,作者思歸心情更加迫切。

  末聯“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用擬人法寫蟬。“君”與“我”對舉,把詠物和抒情結合起來,呼應開頭,首尾圓合。蟬的難飽正與詩人自己舉家清貧相應;蟬的鳴叫聲,又提醒我這個與蟬命運相似的薄官,想到“故園蕪已平”,不免勾起賦歸之念。錢鍾書先生評論這首詩說:“蟬飢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綠也。樹無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之;蟬鳴非為‘我’發,‘我’卻謂其‘相警’,是蟬於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

  朱彝尊把這首詠蟬詩譽為“詠物最上乘”。

  無 題

  李商隱

  來是空言去絕蹤,

  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麝燻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

  更隔蓬山一萬重!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無題四首》的第一首,抒發一位男子對身處天涯海角的情人的思念之情。首句“來是空言去絕蹤”凌空而起,次句“月斜樓上五更鐘”宕開寫景,兩句若即若離。這要和“夢為遠別啼難喚”聯絡起來,方能領略它的神情韻味。遠別經年,會合無緣,夜來入夢,兩人忽得相見,一覺醒來,卻蹤跡杳然。但見朦朧斜月空照樓閣,遠處傳來悠長而悽清的曉鐘聲。

  夢醒後的空寂更證實了夢境的虛幻。如果說第二句是夢醒後一片空寂孤清的氛圍,那麼第一句便是主人公的嘆息感慨。

  頷聯出句追憶夢中情景。“夢為遠別啼難喚”,遠別的雙方,夢中雖得以越過重重阻隔而相會;但即使是在夢中,也免不了離別之苦。夢中相會而來的夢中分別,帶來的是難以抑止的夢啼。這樣的夢,正反映了長期遠別造成的深刻傷痛,強化了刻骨的相思。因此對句“書被催成墨未濃”寫夢醒後立刻修書寄遠。

  在強烈思念之情驅使下奮筆疾書的當時,是不會注意到墨的濃淡的,只有在“書被催成”之後,才意外地發現原來連墨也成磨濃。

  夢醒書成之際,殘燭的餘光半照著用金錢繡成翡翠鳥圖案的帷帳,芙蓉褥上似乎還依稀浮動著麝燻的幽香。六、七句對室內環境氣氛的描繪渲染,很富有象徵暗示色彩。剛剛消逝的夢境和眼前所見的室內景象在朦朧光影中渾為一片,分不清究是夢境還是實境。

  燭光半籠,室內若明若暗,恍然猶在夢中;麝香微淡,使人疑心愛人真的來過這裡,還留下依稀的餘香,上句是以實境為夢境,下句是疑夢境為實境,寫恍惚迷離中一時的錯覺與幻覺極為生動傳神。

  幻覺一經消失,隨之而來的便是室空人杳的空虛悵惘,和對方遠隔天涯、無緣會合的感慨。尾聯借劉晨重尋仙侶不遇的故事,點醒愛情阻隔,“已恨”“更隔”,層遞而進,突出了阻隔之無從度越。

  全篇圍繞“夢”來寫離別之恨。但它並沒有按遠別—— 思念—— 入夢—— 夢醒的順序來寫。而是先從夢醒時情景寫起,然後將夢中與夢後、實境與幻覺來柔合在一起,創造出疑夢疑真、亦夢亦真的藝術境界,最後才點明蓬山萬重的阻隔之恨,與首句遙相呼應。

  這樣的藝術構思,曲折宕蕩,有力地突出愛情阻隔的主題和夢幻式的心理氛圍,使全詩充滿迷離恍惚的情懷。

  重過聖女祠

  李商隱

  白石巖扉碧蘚滋,

  上清淪謫得歸遲。

  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其一)

  李商隱

  十歲裁詩走馬成,

  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

  雛鳳清於老鳳聲。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用一條長題說明作詩的緣由。冬郎,是晚唐詩人韓偓的小名。他的父親韓瞻,字畏之,李商隱的故交和連襟。大中五年(851)秋末,李商隱離京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臺)入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韓偓才十歲,就能夠在別宴上即席賦詩,才華驚動一座。大中十年,李商隱返回長安,重誦韓偓題贈的詩句,回憶往事,寫了兩首七絕酬答。這是其中的第一篇。

  酒宴上的蠟燭燒殘了大半,燭芯的灰燼也冷卻了。

  用“冷灰殘燭”,說明送別的筵宴已近尾聲,闔座的人觸動離情。在這種慘淡的氣氛中,十歲的冬郎觸發了詩思,飛速地揮寫成送別的詩章。這就是本篇頭兩句對當年情景的追述。別宴的情況交代簡略,重點突出冬郎題詩,是為了主題的需要。

  記事已畢,轉入評贊。怎樣才能不淪於一般的套語呢?詩人使用了比喻的手法,將冬郎父子比作鳳凰,以“雛鳳清於老鳳聲”表明青出於藍,抽象的道理從而轉化為具體的形象。如此還不夠生動。詩人又聯想到,傳說中鳳凰產在丹山,它喜歡棲息的是梧桐樹。

  經過想象的馳騁,便構成這樣一幅令人神往的圖景:

  遙遠的丹山道上,美麗的桐花覆蓋遍野,花叢中不時傳來雛鳳清脆圓潤的鳴聲,附和著老鳳蒼亮的呼叫,顯得更為悅耳動人。多麼富於詩情畫意的描繪!看了這幅圖畫,冬郎的崢嶸年少和俊拔詩才不都躍然紙上了嗎?

  使用活生生的聯想和想象,將實事實情轉化為虛擬的情境、畫面,這可以說是李商隱詩歌婉曲達意的又一種表達形式。一首本來容易寫得平凡的寄酬詩,以“雛鳳聲清”的名句歷來傳誦不衰,除了詩人對後輩的真切情意外,跟這樣的表達形式是分不開的。

  板橋曉別

  李商隱

  回望高城落曉河,

  長亭窗戶壓微波。

  水仙欲上鯉魚去,

  一夜芙蓉紅淚多。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首與情人言別的詩。題中“板橋”,指唐代汴州城西的板橋店。這裡正像長安西邊的渭城一樣,是一個行旅往來頻繁的地方,也是和親友言別之處。

  李商隱這首詩,則以它特有的奇幻絢爛色彩開闢了言別的一種新境界。

  首句回望來路所見。高城指汴州城。曉河指破曉時分的銀河。回望汴州方向,原先斜貫中天、高懸在城頭上的銀河,此刻已經黯淡了,西移垂地。在破曉時分微微發白的天幕背景下,正隱現出高城的朦朧暗影。這對情侶,曾經在這座高城中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所以分別之際,不免懷著留戀和悵惘的心情翹首回望,彼此都感到剛剛逝去的日子彷彿是一場遙遠的夢,正像宋代秦觀在一首別詞中所寫的那樣,“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滿庭芳》)。“落曉河”,既明點題內“曉”字,又暗寓牛女期會已過,離別在即。而這對情侶在分離的前夜依戀話別,徹夜不眠的情景也不難想見。

  次句板橋即景。長亭是板橋上或板橋近旁一座臨水的亭閣。它既是昨夜雙方別前聚會之處,也是曉來分離之處。長亭的窗下就是微微盪漾的波光。“壓”字畫出窗戶緊貼水波的情景。在朦朧曙色中,這隱現於波光水際的長亭彷彿是幻化出來的某種仙境樓閣,給這場平常的離別塗抹上一層奇幻神秘的傳奇色彩。

  那窗下搖漾的微波,一方面讓人聯想起昨夜雙方盪漾難平的感情波流,另一方面又連線著煙波渺渺的去路( 板橋下面就是著名的通濟渠),這兩方面合起來,也就是所謂“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秦觀《鵲橋仙》)。

  全句寫景,意境頗似牛女鵲橋,夜聚曉分,所以和首句所寫的“高城落曉河”之景自然融為一片。

  如果說,一、二兩句還只是在寫景中微露奇幻神秘的色彩,那麼三、四兩句就完全進入了神話故事的意境。“水仙”句暗用琴高事。《列仙傳》上說,琴高是戰國時趙人,行神仙道術。曾乘赤鯉來,留月餘復入水去。這裡把行者暗比作乘鯉凌波而去的水仙。行者是由水路乘舟西去的,板橋長亭之下此時正停靠著待發的小舟。在前兩句所描寫的帶有奇幻色彩的景色引發下,這裡進一步生出浪漫主義的想象,將“方留戀處,蘭舟催發”(柳永《雨霖鈴》)的現實場景幻化成“水仙欲上鯉魚去”的神話境界。所以這想象雖奇幻,卻又和眼前景吻合,顯得自然真實。《楚辭·九歌·河伯》中曾這樣描寫送行的場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子。”

  “水仙”句似受到過它的啟發,只不過這首詩裡所描繪的境界帶有童話式的天真意趣罷了。

  末句轉寫送者。“紅淚”暗用薛靈芸事。《拾遺記》上說,魏文帝美人薛靈芸離別父母登車上路,用玉唾壺承淚,壺呈紅色。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這裡將送行者暗喻為水中芙蓉,以表現她的美豔;又由紅色的芙蓉進而想象出它的淚也應該是“紅淚”。這種天真浪漫的想象,類似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憶君清淚如鉛水”的奇想。不過這句的好處似乎主要在筆意。它是從行者的眼中來寫送者,卻又不直接描寫送者在“曉別”時的情態,而是轉憶昨夜一夕這位芙蓉如面的情人泣血傷神的情景。這就不但從“曉別”寫出了夜來的傷別,而且從夜來的分離進一步暗示了“曉別”的難堪。昨夜長亭窗戶之內,“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的情景,今朝板橋曉別之際,“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的黯然銷魂之狀也就都如在眼前了。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

  李商隱詩鑑賞

  讀李商隱的詩,只能是體會和品味。力求把握詩作的審美意象,並且調動讀者自己類似的心理經驗,才可能溝通,才得以交流,而其他的辦法是無能為力的。譬如說,這首詩中崔雍、崔袞是何許人?家世如何?與詩人的關係怎樣?這類問題完全不必去尋找答案,甚至根本不該問。

  憑藉詩人提供的文字語碼,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處鳳尾森森的竹塢,清幽之至,遺世超塵。非常奇怪又非常合理的是,越是在幽靜的處所,思緒卻偏偏象插上了雙翅而飛翔起來,哪怕思念的物件隔著幾重山水,幾重城池。濃重的陰雲沉積不散,寒霜的遲到才留下了幾枝枯萎的荷葉在風中舞動,聽上去彷彿是秋雨瀟瀟。

  在這首詩中,詩人並沒有用一字一詞來直接抒發他的情感,標明自己的情感狀態究竟如何,只使用了一個非常平常的中性詞—— “想思”,而其他則全是關於自然物象的描寫,是竹塢,是水檻,是秋陰,是枯荷。不過,這諸多物象竟然像是在黃連般苦澀的汁液中浸泡多時,等到嵌入這首感懷詩時,依然發散出沉重痛楚的傷感情調。這哪裡是在寫物?明明是在寫心!可是我們又不能不看到,這首詩又不是浪漫放肆,它的內部結構又充滿了審美的秩序。紀昀解釋這首詩時曾經指明:“‘秋雨不散’起‘雨聲’,‘飛霜’起‘留得枯荷’,此是小處,然亦見得不苟。”也就是說,物象滲透了心聲,而心象卻又不侵凌物象,兩者之間達到了一合二,二合一的那種和諧境界。

  李商隱是開一代詩歌風氣的天才。在李杜韓白這些大師的後面,創造顯然是難事。也許可以說,李商隱有他自己不得不然的獨特選擇。較之前輩而言,他也許不夠開闊宏大,不夠積極樂觀,但是他終究開闢了一條新路。這不僅意味著他撥轉了詩歌的創作方向,使之內心化與個人化了,更意味著他在心象的馳騁與物象的駕馭之間,尋求到了一種新的審美的均衡,一種新的創造意象的方式。如果一言以蔽之,則可以說李商隱的詩,盡得曲涵含蓄之美,而這正好體現了中國文化所特有的藝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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