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的華音-蔣勳說唐詩之李商隱

晚唐的華音-蔣勳說唐詩之李商隱

  【導讀】李商隱擅長詩歌寫作,文文學價值也很高,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合稱為“溫李”。其詩構思新奇,風格麗,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美動人,廣為傳誦。但部分詩歌過於隱晦迷離,難於索解,至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

  晚唐與南唐是文學史上兩個非常重要的時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

  在藝術裡面,大沒有一種形式比詩更具備某一個時代的象徵性。很難解釋為什麼我們在讀李白詩的時候,總是感到華麗、豪邁、開闊。“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種大氣魄洋溢在李白的世界中。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最喜歡的詩人就是李白。但這幾年,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在寫給朋友的詩裡面,李商隱與李後主的句子越來越多。我不知道這種領悟與年齡有沒有關係,或者說是因為感覺到自己身處的時代其實並不是大唐。寫“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這樣的句子,不止是個人的氣度,也包含了一個時代的氣度。我好像慢慢感覺到自己現在處於一個有一點兒耽溺於唯美的時期。耽溺於唯美,就會感覺到李白其實沒有意識到美。他看到“花間一壺酒”,然後跟月亮喝酒,他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自然的。經過安史之亂以後,大唐盛世、李白的故事已經變成了傳奇,唐玄宗的故事變成了傳奇,武則天的故事變成了傳奇,楊貴妃的故事也變成了傳奇。杜甫晚年有很多對華盛世的回憶;到了李商隱的時代,唐代的華麗更是隻能追憶。

  活在華之中與對華的回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創作狀態。回憶華,是覺得華曾經存在過,可是已經幻滅了。每個時代可能都有過極盛時期,比如我們在讀白先勇的《臺北人》的時候,大會感覺到作者家族回憶的重要部分是上海,他看到當時臺北的“五月花”,就會覺得哪裡能夠和上海的“百樂門”比。

  一九八八年我去了上海,很好奇地去看百樂門大舞廳,還有很有名的大世界,覺得怎麼這麼破陋。回憶當中很多東西的華已經無從比較,只是在主觀上會把回憶裡的華一直增加。我常常和朋友開玩笑,說我母親總是跟我說西安的石榴多大多大,很多年後我第一次到西安時,嚇了一跳,原來那裡的石榴那麼小。我相信華在回憶當中會越來越被誇張——這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那是一個人生命裡最好的部分。我對很多朋友說,我向你介紹的巴黎,絕對不是客觀的,因為我二十五歲時在巴黎讀書,我介紹的“巴黎”其實是我的二十五歲,而不是巴黎。我口中的巴黎大沒有什麼是不美的,因為二十五歲的世界裡很少會有不美好的東西。即使窮得不得了,都覺得那時的日子很漂亮。

  晚唐的麗詩歌,其實是對於大唐華盛世的回憶。

  幻滅與眷戀的糾纏

  我想先與大家分享李商隱的《登樂遊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首詩只有二十個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覺到歲月已經走到了晚唐。詩人好像走到廟裡抽了一支與他命運有關的籤,籤的第一句就是“向晚意不適”。“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時候,不僅是在講客觀的時間,也是在描述心情趨於沒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僅是說唐朝到了後期,也有一種心理上結束的感覺。個人的生命會結束,朝代會興亡,所有的一切在時間的意義上都會有所謂的結束,意識到這件事時,人會產生一種幻滅感。當我們覺得生命非常美好時,恐怕很難意識到生命有一天會結束。如果意識到生命會結束,不管離這個結束還有多遠,就會開始有幻滅感。因為覺得當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在這個不確定的狀態中,會特別想要追求剎那之間的感官快樂與美感。

  白天快要過完了,心裡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有一種講不出理由的悶,即“意不適”。晚唐的不快樂絕對不是大悲哀。李白的詩中有號痛哭,晚唐時只是感覺到悶悶的,有點淡淡的憂鬱。在杜甫或李白的詩裡都可以看到快樂與悲哀之間的巨大起伏;可是在李商隱的詩裡,你永遠看不到大聲的吶喊或者呼叫,他就算要掉淚,也是暗暗地在一個角落裡。“不適”用得非常有分寸,這種低迷的哀傷瀰漫在晚唐時期,形成一種風氣。

  這種講不出的不舒服要如何解脫呢?“驅車登古原”,用現在的語言來講,就是去散散心吧,疏解一下愁懷。樂遊原是當時大家很喜歡去休閒娛樂的地方,這裡用了“古”字,表示這個地方曾經華過。

  曾經華過,現在不再華,作者的心情由此轉到“夕陽無限好”——在郊外的平原上,看到燦爛的夕陽,覺得很美。“無限”兩個字用得極好,講出了作者的嚮往,他希望這“好”是無限的,可是因為是“夕陽”,這願望就難免荒謬。夕陽很燦爛,但終歸是向晚的光線,接下來就是黑暗。詩人自己也明白,如此好的夕陽,“只是近黃昏”。二十個字當中,李商隱不講自己的生命,而是描寫了一個大時代的結束。

  這首詩太像關於命運的籤。大每一個人出生之前就有一首詩在那裡等著,一個國家、一個朝代,或許也有一首詩在那裡等著。晚唐的詩也可以用這二十個字括。已是快入夜的時刻,再好的生命也在趨向於沒落,它的華麗是虛幻的。從這首詩裡面,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李商隱的美學組合了兩種完全不相干的氣質:極度華麗,又極度幻滅。通常被認為相反的美學特徵,被李商隱融會在了一起。

  李商隱的很多哀傷的感覺都是源於個人生命的幻滅,可以說是一種無奈吧;感覺到一個大時代在慢慢沒落,個人無力挽回,難免會覺得哀傷;同時對華麗與美又有很大的眷戀與耽溺,所以他的詩裡面有很多對華麗的回憶,回憶本身一定包含了當下的寂寞、孤獨與某一種沒落。這有點兒類似於白先勇的小說,他的家世曾經非常顯赫,在巨大的歷史變故之後,他一直活在對過去的回憶裡。那個回憶太華麗,或者說太盛了,當他看到自己身處的現實時,就會有很大的哀傷。他寫的.“臺北人”,某種程度上是沒落的貴族。同時生活在臺北的另外一些人,可能正在努力白手起家,與白先勇的心情絕對不一樣。晚唐的文學中有一部分就是盛世將要結束的最後輓歌,輓歌是可以非常華麗的。

  在西洋音樂史上,很多音樂家習慣在晚年為自己寫安魂曲,比如大家很熟悉的莫扎特的《安魂曲》。他們寫安魂曲的時候,那種心情就有一點像李商隱的詩,在一生的回憶之後,想把自己在歷史中定位,可是因為死亡已經逼近,當然也非常感傷。在西方美學當中,將這一類文學叫作“décadence”,“décadence”譯成中文就是“頹廢”。一般的西洋文學批評,或者西洋美學,會專門論述頹廢美學,或者頹廢藝術。在十九世紀末的時候,波特萊爾的詩、魏爾倫的詩、蘭波的詩,或者王爾德的文學創作,都被稱為“頹廢文學”或者“頹廢美學”。還有一個術語叫作“世紀末文學”,當時的創作者感到十九世紀的極盛時期就要過去了,有一種感傷。

  “頹廢”這兩個字在漢字裡的意思不好,我們說一個人很頹廢,正面的意義很少。我們總覺得建築物崩塌的樣子是“頹”,“廢”是被廢掉了,可是“décadence”在法文當中是講由極盛慢慢轉到安靜下來的狀態,中間階梯狀的下降過程就叫作“décadence”,更像是很客觀地敘述如日中天以後慢慢開始反省與沉思的狀態。這個狀態並沒有什麼不好,因為在極盛時代,人不會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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