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生命的心靈之音-李煜、晏幾道、秦觀詞詞心比較

悲劇生命的心靈之音-李煜、晏幾道、秦觀詞詞心比較

  引導語:秦觀現存的所有作品中,詞只有三卷100多首,而詩有十四卷430多首,文則達三十卷共250多篇,詩文相加,其篇幅遠遠超過詞若干倍。下文是小編收集的秦觀,李煜、晏幾道詞詞心比較,歡迎大家閱讀!

  一、詞心比較的三個層面

  比較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常用方法,作為一種文學研究方法,它不是籠統的、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明確的,它必須立足於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面,這是比較的法則。同樣,詞心比較也必須立足於詞心理論,在詞心理論所包含的角度或層面上進行。

  詞心這一概念,是晚清詞論家況周頤的首創,他在《蕙風詞話》中引人注目地提出:

  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強為,亦無庸強求,視吾心之醞釀何如耳。吾心為主,而書卷其輔也。(卷一)

  況氏從自己作詞的經驗出發來談詞心。他所言詞心首先是獨立於風雨江山外的一種客觀存在,即所謂的“萬不得已者”。這“萬不得已者”當是一種蓄積於心、極為強烈而無法排遣的情感,它“醞釀日久,冥發妄中,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賙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因況氏論詞境時有“斯時若有無端哀怨棖觸於萬不得已”之說,由無端哀怨棖觸而生的便是這“萬不得已”之情。人們一般僅以此來定義詞心。從況氏的表述中可知,他所言詞心其次應為“吾言寫吾心”,即用語言承載的詞作中的自我心靈感受。“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萬不得已者”如果不進入審美創造的過程,不凝定於具有可感形式的詞作中,就無所謂詞心。《蕙風詞話》中還提到黃簡《眼兒媚》“當時不道春無價,幽夢費重尋”,說“此等語非深於詞不能到,所謂詞心也”。此句的意思是回首過去,在夢中尋覓昔日情事。它寫出了一種至深的感慨。這裡“所謂詞心也”的“詞心”也即是指表達於詞作中的心靈感受,它是詮釋況氏詞心說的例證。除此之外,詞心最後還應是“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既然“萬不得已者”經過詞人心的醞釀,不能強求強為,那麼當具心的真實,離開了真實性的“萬不得已”之情,也是不能成為詞心的。所以“詞心之成在於蓄極積久、不得不發的真情”。由此可知,況氏所說的詞心不只是靜態的、單一的“萬不得已”感情,還牽涉到以語言為表現形式的詞作中的自我感受,更與這種心靈感受的真實性相關。

  因此,況氏所言詞心是動態的、多層的,“它是創作主體的審美心理結構,在審美的過程中即是主體的審美心理活動,在完成的作品中即是主體表達的意緒。”[2]整體來說是詞人心中“萬不得己者”的發生、形成、凝定、表現直至其審美特性。它包含了三個層面。一是審美主體情感的積澱、形成。二是顯示於完成的詞作中主體的情感意蘊或情感表現。它凝定在詞的語言等形式之中。三是詞作中主體情感的抒情取向為真情實感。綜而言之,詞心說的最終目的是強調情感在詞的創作過程中的形成、表現與特徵,這與中國古典詩論頗為一致。如:“哀樂之心感,歌詠之聲發”(班固:《漢書·藝文志》) ;“詩人之作,本諸於心,心有所感而形於言”(高仲武:《中興間氣集》) ;“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於中,而發於詠歎”(蘇軾:《江行唱和集序》) ;“情者,心之精也。情無定位,觸感而興,既動於中,必形於聲”(徐禎卿:《談藝錄》)。這些論說都是從情感的醞釀、發生而言的,況周頤詞心說則從創作過程上對它們進行了總結和發揮,他以更具體更明確的闡釋構成了獨到的詞心理論。而且,詞心所包含的情感的形成、情感意蘊的表現、抒情取向在詞心的比較上,建立了多層面、多角度的比較法則。

  二、後主、小山、少遊詞詞心個性

  “吟詠情性,莫工於詞,”(尹覺:《坦庵詞跋》)詞是心緒文學、言情文學,它最能夠最擅於傳達詞人幽約細膩、深婉複雜的內心情緒。詞人的內心情緒外化於詞中便成為詞作的情感意蘊。情感意蘊是一首詞最重要最具感性的內容,也是讀者在解讀、欣賞一首詞最先明瞭清楚的。而情感意蘊恰為詞心的第二個層面,這便為詞心比較提供了視點。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說:“抒情內容以作家的個性形式出現,詩人是以個人的身份向人們講話。”(《抒情歌謠集》)因此,情感意蘊作為詞的抒情內容,也具有個人化、個性化的特性。既然這樣,我們以詞心的方式對李煜、晏幾道、秦觀的詞作進行比較時,首先領略到的是他們的詞作中以個性形式出現的、彼此不同的情感意蘊。

  1.後主詞詞心:亡國之恨

  李煜的詞跟他的人生際遇相隨,具有前後時期的大致分野。前期的李煜為一國之君、帝王之尊,沉緬於宮庭的清歌豔舞、纏綿恩愛,其詞大體上以此為內容,抒寫其宮廷生活的情緒。雖間有清新自然之作,但大體不脫花間的兒女豔情、離別相思。真正能代表其風格特徵是他後期亡國囚居時的作品。這些作品一改前期的旖旎婉麗而出之以沉鬱悲涼的風格。試讀以下兩首詞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浪淘沙])

  春華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前詞上片寫歡樂的夢境,但潺潺雨聲、難耐的春寒使他的心情無比淒涼,夢中的片刻歡樂暗示著現實的長遠悲哀。下片寫自己不敢憑欄遠眺,因為無限江山易主,故國宮娥不復相見,自己的命運如水流花落,難以追回。通篇抒發出江山已逝、故國難再、不堪回首往事的慘痛之情。

  後詞中詞人對年華的傷嘆、對往事的回憶、對故國的懷念交織在一起,訴說著內心中難言的現實痛苦。結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借滔滔滾滾、永無休止的春江之水傾洩心靈中那無窮無盡的萬斛愁恨。

  像以上這類追懷昔日之繁華、感嘆今日之淪落的作品形成了李煜後期詞章的基調,它有時淒涼悵惘、幽怨哀傷,如:“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烏夜啼]);有時字字血淚、沉痛呼嚎,如“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子夜歌]),“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烏夜啼])等,沉摯深刻地抒發出他國破身亡的深哀巨痛,這些“眼界始大,感慨遂深[3]的詞篇以獨有的亡國之恨為情感意蘊構成了其詞的詞心。

  2.小山詞詞心:傷逝之痛

  晏幾道是北宋宰相晏殊的第七子,但高貴的血統並沒有賜予其人生以優裕順暢。他青少年時代有過一段風流旖旎的生活,中年以後卻長期陷入仕宦奄蹇、窮愁潦倒的境地。這種前貧後富的遭遇與他高傲的個性、重情的氣質相結合,成就了他“秀氣勝韻”的詞章。他在自己作的《小山詞序》中說:

  《補亡》一篇,補樂府之亡也……嘗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竊以為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遺,第於今無傳爾。故今所制,通以《補亡》名之。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雲、蘋,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而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於人間……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壠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

  從這篇序言可知他作詞的初衷為不能忘懷昔日的情事,詞作的主要內容為記當日與蓮、鴻、雲、蘋一類歌妓侍妾的悲歡離合之事。“兩鬢可憐青,只為相思老”,“忍淚不能歌,試託哀弦語。”([生查子])這是他創作的自白。他的二百五十餘首詞主要便是對逝去情事的追憶和內心情懷的抒寫。如他的兩首代表作: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臨江仙])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鷓鴣天])

  前詞為懷思歌女小蘋之作。上片中詞人夢覺酒醒的孤寂與不期而至的春恨全因佳人離去而引起。下片回憶相聚時的甜蜜,表現出詞人對她的一往情深,又以今昔情境的對比,寫盡物是人非、好夢難尋的無限傷感。後詞把昔日相聚的歡暢與今日離別的相思融在一起,並以實際重逢的情態表現聚散無常、似真似幻的憂傷與沉痛。全詞“字外盤旋,句中吞吐”(《詞潔輯評》卷一),懷戀之情,溢於言表。

  小晏的這些詞作在題材上雖不出花間思戀怨別,但是它以特有的傷逝之痛深化了詞的內蘊。陳振孫謂小晏詞“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直齋書錄解題》),過於花間的不僅是其高超的藝術表現力,更是其難得的詞心。

  3.少遊詞詞心:身世之悲

  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因與蘇軾的關係,受黨爭的牽連,數次遭貶,一生道路曲折坎坷。作為一個情感細膩、敏銳多思的詞人,他把自己失意人生中產生的悲哀愁怨發見於詞。因此,其詞具有特殊的情感意蘊。

  少遊男女豔情、懷人怨別之作不少,有的詞作格調甚至與柳永相似。其實,其詞雖作豔語,卻有品格,“它在豔情的軀殼裡注入了新血液——有關於身世遭遇的悽情哀思”。讀其[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礁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處,寒雞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處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是一首離別詞,上片敘別時之景,勾勒出暮色蒼茫、悽清瀰漫的境界,含蓄地表達滿腔的別情。下片直言離別的痛楚,並以景為結,寫盡離人面對的冷落與淒涼。全詞別情充溢、悲苦難言。同時,在“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與“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的描敘中貫注了詞人官場失意、前途渺茫的抑鬱之情,隱含著詞人對政治失敗與身世淒涼的悲苦嘆息。賙濟評此詞:“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豔情”(《宋四家詞選》。指的是它在傳統的離情別緒中注入了新的感情內容。

  如果說少遊的豔情作品中所流露出的身世之感較為隱約含蓄,那麼他的那些抒寫貶地生活的詞作中的這種情緒便顯得直露激烈。如其[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騷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詞的開端以郴州春夜的景色,暗示著詞人的前途渺茫與內心的悽苦,進而抒發客居之悲、難解之愁,形象寫出自己背井離鄉、漂泊無依的悲慘命運。王國維說:“少遊詞境最為悽婉,至可堪一句則變為淒厲矣。”《淮海集》中這樣淒厲的詞句是隨處可見的。如:“春去也,飛鴻萬點愁如海”([千秋歲]);“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等,令人感受到詞人心靈的重負。清代馮煦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之詞,詞心也。”(《篙庵論詞》)所謂的詞心就是少遊詞中如血液一樣流動的情感意蘊:身世之悲。

  “個體的人生道路總是獨特的、不可重複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完整的世界,每一個人身上這個世界都是自己的特殊的。” 作為抒情的詞表現的正是詞人自己的特殊世界。後主詞的亡國之恨、小山詞的傷逝之痛、少遊詞的身世之悲表現的正是他們各自的感受與體驗,也正是他們各自特殊的情感世界。因此,他們的詞作具有鮮明的個性。而且,他們的詞作中不同的情感意蘊與情感內涵深入到可感的形式中,構建了不同的詞心世界。

  三、後主、小山、少遊詞詞心共性

  在詞心的情感意蘊這個層面上,儘管後主、小山、淮海詞的區別是直觀的、顯現的,但是,這並不能排除他們的詞作在詞心的其他層面上的相近性或相同性。其實,中國古代的一些詞論已經注意到他們這一點。如:清代陳廷焯曰:“李後主、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白雨齋詞話》)馮煦曰:“少遊以絕塵之才,早與勝流,不可一世;而一謫南荒,遽喪靈寶。故所為詞,寄慨身世,閒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情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後主而後,一人而已。”(《蒿庵論詞》)又云:“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妙(《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這些評論把後主、小山、淮海三人兩兩相提,雖然只是感性的概括,但它們頗有見地地道出了一個客觀存在而並不為人注意的事實:後主、小山、淮海詞在詞心的另外兩個層面——情感的形成與抒情取向上,具有難以分離的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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