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經典現代散文

父親的經典現代散文

  父親是一個不平凡的人,我總是這樣認為。

  父親的不平凡在別人眼裡或許難以理解,甚至能和古怪扯上關係。可是,我卻固執地認為父親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父親是有點不招人喜歡,倒不是他的人品有什麼問題,而是因為他太嚴肅,常常板著臉,幾乎看不到笑容。他還愛發脾氣,喜歡罵人。罵人的時候,眉毛豎起,臉色先是通紅,繼而發白,罵出來的話像硬邦邦的石頭,能把泥土砸個坑。父親的外表也不怎麼好看,經常戴一頂藏青色帶帽簷的帽子,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褲子也是藍色,只是有點肥大。如果是夏天,他則經常穿一條淺灰色中長短褲,上著一件白色圓領紗衣。父親的臉總是那種黃中帶黑的顏色,臉上也看不到肉,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小眼睛,不論笑還是哭,都會變成一根線。有人說父親適合演丑角,我無話反駁。

  大凡外表嚴肅的人性格都很耿直,父親的性格就很耿直。小時候,我們居住的院子很大,有三百多人。人多,矛盾也多,父親就“應運而生”成了管閒事的人。張三家婆媳不和,喊他去評理,李四家兄弟打架,喊他去講和,父親是有求必應。父親管閒事,總是費力不討好,往往婆婆高興了,媳婦怨恨,哥哥滿意了,弟弟不服。有一次,父親一句“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兒子罵老子是忤逆不孝”,惹得壽二叔的老婆追著他罵“巖清毛子”。父親名叫“巖清”,被人罵作“毛子”,雖然我不大明白是啥意思,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可父親卻一點也不在乎,一句“你罵我巖清毛子也沒用,不對就是不對”就過去了,照樣管他的閒事,讓我很是不解。

  性格耿直之人往往重感情,父親就很重感情。奶奶嫁給爺爺之前有過一段婚姻,還生了一個兒子。那一年,奶奶這個兒子——我從未謀面的伯伯忽然尋到了我家。父親高興得不得了,把家裡那頭半大的豬宰了,還要母親擠到奶奶床上,騰出鋪位給伯伯睡。伯伯在我家住了十幾天,父親像跟屁蟲似的跟著。伯伯回去的時候,父親挑著一擔土特產送他,先是送到鎮上,然後又送到縣城,伯伯上了火車,父親站著不動,火車開走不見了,父親還站在原地張望。我這個伯伯是個工人,他兩個兒子也是工人,家庭條件在當時算是很不錯的。也許是被父親的真情感動,伯伯回家後,每月給我們家寄來十元錢。十元錢在當時相當於普通工人半個月工資,村裡人羨慕得很。可是一年後,父親寫了一封信把伯伯大罵了一頓,意思是怪伯伯沒來看奶奶,還有就是不稀罕他每月那十元錢。從此,伯伯就再也沒寄錢來,也沒有隻言片語寄來,一直到現在,都音訊全無。倒是父親,年年都去信問候,臨死前還在唸叨:“不知那個哥哥還在不在人世?”

  從這件事來看,父親的行為確實怪異,別說旁人難以理解,就連母親和奶奶也想不明白。不過,父親孝順,在村裡是出了名的。

  那年冬天,父親在外面帶回一雙裡面有毛的`皮手套,年幼的弟弟不懂事,哭鬧著要,母親心痛弟弟,就把手套戴到弟弟手上。父親看見了,勃然大怒,一把扯下弟弟手上的手套。母親氣不過,拿起手套就丟到了屋外。父親竟像頭被激怒的獅子,衝過去就把母親撲倒在地。原來,手套是父親買給奶奶的。奶奶一到冬天,手就生凍瘡,父親準備了很長時間才給奶奶買了一雙皮手套,沒想到弟弟想要,引發了一場家庭風波。

  由於生活上的壓力,加之父親脾氣不好,父親和母親吵架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吵架的時候,父親的“猙獰面目”就顯露出來了——咬牙切齒,面紅耳赤。那架式,好像要把母親一口吞下去。可吵過不久,他又是一副幡然醒悟的樣子,在母親面前說些軟話,賠禮道歉。這個時候,任憑母親哭罵,他皺著眉頭,臉上似笑非笑,一句話也不回。

  唉,父親,這又何苦呢!

  我從奶奶嘴裡得知,父親小時候體弱多病,所以他長大後又黑又瘦。父親雖然瘦,但腦瓜子靈活,是個天生不安分的角色。父親年青時在煤礦上班,是被人羨慕的工人老大哥。那一年,國家物資極度匱乏,鄉下忽然傳來一擔蘿蔔能賣八十元的訊息。父親聽說後,要辭掉工作回家種蘿蔔。奶奶不同意,礦上領導挽留,可父親硬是油鹽不進,提著鋪蓋卷就回了家。

  父親回家種蘿蔔,沒能種出幸福生活,卻把自己從工人種成了農民。父親回鄉下後,生活甚是不順,一家七口人,七張嘴要吃飯,七個身子要穿衣,千斤重擔都壓在他和母親肩上。可父親似乎不是一個輕易向命運低頭的人,身體雖然瘦弱,在生產隊幹活一點也不落人後。他還生出了“非分之想”,竟膽大包天偷偷去販藥材,結果被人舉報,捱了批鬥,顏面掃地。可他卻不知悔改,過了幾天,又去倒菜賣,又被發現,罰了十天工分,受了幾天教育。有一次,他發明了一個捕魚工具,我依稀記得好像是一個竹筐樣的東西。他晚上把這個捕魚工具沉到河裡,第二天早晨只管去收魚。有了這個捕魚神器,我們家不但有魚吃,還有魚賣。只可惜好景不長,不久,父親在街上賣魚時,被大隊幹部抓了現行,沒收了捕魚工具不說,又捱了一頓批鬥。我知道父親這樣屢教不改,並非思想不好,完全是為了我們肚中有食物充飢,身上有衣服御寒,只是不明白別人為什麼不能容忍。改革開放,如春風吹遍神州大地。父親這隻蟄伏的“蟲子”也被吹醒了,準備大顯身手,沒想到運氣不好,養鴨被人下藥,養土鱉土鱉掉價,種西瓜又遭水災,沒一樣成功。可父親卻鍥而不捨,屢敗屢戰,直到病倒。那時,常常聽到父親嘆息:“家裡的境況不好,都怪我。如果改革開放早一點,如果我不生病……”

  唉,父親,您又何必自責?我們兄妹四人能健康成長,就足以說明您是多麼了不起。我們身上的一絲一縷,我們碗中的一飯一粥,哪一樣不是您用汗水換來的?我們讀書、生病、淘氣,哪一件不是您操心勞神?

  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報。只是,父親不願承認罷了。

  小時候,我身體瘦弱,又是個悶葫蘆,父親對我的關愛就比弟妹們多了一些。他幾乎沒打過我,也從沒要求我做我不喜歡的事,一有機會,就教我做人的道理。

  記得父親在大隊專業隊時,晚上守西瓜常常把我帶在身邊。在瓜棚裡,他給我講過很多故事。父親講故事也與眾不同,講到高興時會哈哈大笑,講到難過時會淚流滿面,講到憤怒時會破口大罵。我常常被父親的行為感染,陪著他哭,也陪著他笑。父親講完故事,往往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雙眼久久地望著天上那輪明月。那一刻,我感到父親是世界上最溫和最可親的人。在父親講的故事裡,我認識了很多人:岳飛、林則徐、李逵、梁山伯……父親也教會了我很多道理:“人窮志不窮”“人要臉,樹要皮”“人無廉恥,百事可為”“百事孝為先”這些話,烙在了我的心上,直到現在,還不敢忘記。

  我長大後,卻和父親生疏了。父親性格孤僻,我性格內向,也許是這個原因,加上年齡上的差異,父子之間沒有話說,似乎隔了堵牆。我讀初中開始,和父親相處的日子越來越少。原因很簡單,我的學習任務越來越緊,父親為了生計越來越忙。期間,父親也偶爾過問我的學習成績,只是和別的家長不同,父親看了我的考試分數,總是說:“考試的分數不重要,你努力了就行,只是你一定要養成好的習慣。”

  其實,父親外冷內熱,往往把愛藏在心底。

  從46歲開始,父親身體每況愈下,飽受病痛之苦,期間還動了三次手術。48歲那年,他確診為肝癌晚期,從此臥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吃飯要喂,大小便要人幫忙,整天整晚喊痛。他身體遭受病痛折磨,心裡放不下的卻是我們兄妹四人,有親朋前來探望,他總是淚流滿面:“我死不要緊,只可憐我的崽女沒有大。”後來,或許是痛得麻木了,也可能覺得不管如何掙扎、不捨,生命都不可能由自己做主,父親變得平靜了。平靜之後的父親,開始拒絕一切治療。其實那時家裡一貧如洗,根本沒錢治療,所謂的治療,只不過是吃點減輕痛苦的藥,拒絕治療就是連藥也不吃了。

  唉,父親,你是把生命看得太輕還是把人生看得太重?你身處絕境的時候,想的還是家人,真是個不平凡的人!

  父親在死亡線上掙扎的時候,身為長子,我不曾為他端屎倒尿、奉茶餵飯,不曾對他有過一句溫軟體貼的話語,竟還做出了一件大逆不道、驚世駭俗的事——早戀,然後離家出走。

  當時,我十八歲,讀高三。和我一起出走的女孩才十七歲,讀高二。女孩的父親是改革開放後第一批民營企業家,家庭條件優越,也許她覺得她的父親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就對我用了激將法。走的那天是星期天,天上下著雨,我口袋裡裝著準備為父親買棺材的兩千元錢。

  我和女孩在外面玩了幾天,到底放心不下風雨飄搖的家,於是不顧女孩反對,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到家的時候,是中午,父親正坐在牆根曬太陽,見了我,抖抖擻擻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我面前,揚手就是一巴掌,著著實實打在我臉上。這是父親唯一一次打我的臉,還當著村裡人的面,而且是我內心有點得意洋洋的時候。我惱羞成怒,張嘴就是一句:“看你一副可憐的樣子,打人又有力氣,是裝病!”父親聽了,一張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霎時變得煞白,渾身顫抖,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和女孩的事後來發生了戲劇性變化,她父親竟請媒人到我家來說親,不過,有前提,要我先認錯。

  母親沒了主意,說:“現在你書只怕讀不成了,家裡又是這個樣子,不如早點成家,減輕家裡的負擔,也了卻我們一樁心事。那妹子人長得不錯,家庭條件也好,你去向她父親說幾句軟話,免得扁擔沒扎,兩頭失脫。”

  父親在床上嘶叫:“不要去,不要去她家裡低聲下氣,不要再和她來往!人窮志不窮,一切都要靠自己!”

  父親叫了幾句,掙扎著從床上爬下來,走到我面前:“你如果還認我這個父親,就聽我最後一句話:去學校,向老師認錯,去求老師!”父親說完,喘了幾口粗氣,忽然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父親這一跪,跪得我腦子一片空白,呆若木雞;父親這一跪,跪得母親失聲痛哭;父親這一跪,跪得整個村子都大驚失色。

  父親這一跪,也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如果沒有當初父親那石破天驚的一跪,我不知道今天的我會是什麼樣子。沒想到臨死的父親,比我們這些健康的人看得深,看得遠。

  沒有等到49歲生日,父親就永遠離開了人世。由於我那次出走花掉了一部分買棺材的錢,後來給父親買的棺材是用舊木頭做的,有些地方還打了補丁。父親死後,就睡在這具用舊木頭做的棺材裡,我亦沒有見他最後一面,送他最後一程。

  一堆黃土,一塊石碑,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父親就這樣走完了他短暫、坎坷的一生。

  往事,其實不遠,卻不堪回道。

  身為人子,許多年後,我漸漸明白了父親的苦,父親的痛,和父親藏在心底如大山一樣堅實厚重的愛。

  漫漫長夜,每當皎潔的月光跌落窗前的時候,一個聲音總是在我耳邊響起:“人窮志不窮,一切都要靠自己。”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父親就在面前,他清瘦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一雙像雞爪似的手伸向我,我想牽住他的手,他又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子欲養而親不待。”父子相見,惟有夢中。

  父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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