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泉註疏散文

金牛泉註疏散文

  輝渠是百泉之鄉。想象中的山區小鎮,該也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唐詩意境吧;或者,水流在植株上奔跑,如同飛翔的鳥群。一百個泉眼隱藏在黑暗裡,一百條道路潔淨在天空下。此岸和彼岸,它們因了流水的貫穿而顯得並不遙遠。

  一、轉述金牛泉

  山水因傳說而生魂魄。金牛泉的傳說裡,有一黃衣女子,如一團薄霧飄渺在水面上。身邊的撳口山,是一個泥做的男子。

  她是一個清爽的女子,水做的女子。清眸如水,黛眉如煙,嬌枝寵柳,綠肥紅瘦,所有描述自然美的詞語,都可以成為她的飾物。即使把這些詞語拆開,調換,也能組合出美麗的姿容,就像水之湄的植物,匍匐、斜生或者直立,在水中都有著它純潔、清秀而又溫潤的倒影。

  她在碾豆。笨重的石碾,凝固著兩種不同形式的生活:它順從造物主的意志,對石頭的信念堅定不移,又有著內在的犧牲精神,走向大地的磨盤,把自己祭獻。金牛和金豆,以一種偏執的金黃,捍衛著土地的亮度。單純的色澤,稀有而又別樣,因為無限接近於天堂的顏色,而更像一個時間的幻象。金牛轉動石碾,金豆這些天堂的星星,這些天堂裡燃放的小小焰火,閃爍著,跳躍著,讓我們看得見無限多的事物,譬如清潔的陽光,豆莢的脆響,眼睛裡蓄滿痴情般信任的水源,以及碾豆女子陷於勞動的俏臉的緩緩呈現——細長的莖託舉著的一朵絢麗的花。

  這就是傳說裡的場景。我不是親歷者,只能轉述。金牛泉汩汩流淌著的還是兩千多年前的流水,美麗的神話是對後來者的懲罰。對於水流,我們始終是遲到者。一位現代書生面對水流,靈感的活水奔湧而出:“幾乎所有的歷史都起源於江河。江河像時間一樣無言。人們在河邊築起了碼頭、船塢、鐵鋪和商號,江河於是成為生活的源頭。”(祝勇《祝勇文化筆記:北方,奔跑的大陸》)女子碾豆的傳說,很可能產生於對土地的信心和家園的期許。大豆貯存著男人盛夏灑落的汗滴,並在女人的愛撫下閃現金質的光芒。土地帶走了男人的汗滴,交還給他的女人以珠寶。家園就在這付出與收穫的生存背景下,呈現出天堂的模樣。

  傳說中的女子,是神。人們把世俗生活天堂化,也賦予女神姣好的面容、飄逸的身影,讓常人的形體裹挾著超人的能力。也就是說,神的面目與我們並無二致,它或許是蓮動下漁舟的村姑,也或許是鋤禾日當午的農夫;它或許是馱著夕陽的老牛,也或許是噙著露珠的青草。在大地之上,神不是虛無的,它是一種自然而又純樸的事物。它落腳在民間,又承載著人們某種美好的期待。神是什麼意思?它不是神聖神秘神奇的載體,我以為它應該是親切、美好的同義詞。嗅著金牛泉絲絲縷縷的水汽,聽遠處松林裡不知名的鳥突如其來的鳴叫,看到粗壯的槐樹後面轉出一張黝黑的臉,你會覺得,他剛從神的身邊回來,親和的笑容裡隱現著神的光輝。

  受著既定情節的限制,我的轉述不得不繼續。傳說,有一江南術士,得道的術士,一個偶然的巧合,他發現了泉邊的女子和金牛,他想降伏它們,迫使它們脫離它們的時間,彰顯他戰天鬥地、推倒重置的創舉。他本是一隻熱帶的蒼蠅,卻自以為是地行使著穿越北方四季的權力。他舉起將熟未熟的黃瓜,碩大得近乎變形的黃瓜,大山訇然一聲,我清晰地聽見了時間斷裂的巨響。神話出現,女子和金牛全都消失不見,僅存女子足印和牛蹄印各一,像底氣不足的證詞,蒼白地冷在風裡。

  這不是一個古代的神話傳說,分明是一個現代的寓言故事。現在的江南術士到處都是,他們以新世界締造者的形象出現。地質運動沒有改變的事物,被他們在一張圖紙上施展法術,水泥狼群瞬間就吞噬了青青亮亮的麥苗、高高低低的樹木。他們所謂的奮鬥就是把高山改造成盆景,把河流改造成一個水嘴就能收放自如的機關。在這個時代,發現征服就意味著摧毀,摧毀它與過去事物的聯絡,包括它與自然法則的關係。在時間的荒漠上生活,我們會因失去過往的熟悉感和親切感而成為孤兒。大地有它的法則,水流從時間的彼岸到我們的此岸,還是原生態的清澈,彷彿溶解著幾千年的歲月,讓我們覺得,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這樣在著而已。

  記載著“創世紀”的《聖經》裡,有這樣一句話:“不飢不渴,炎熱和烈日必不傷害他們,因為憐恤他們的,必引導他們,領他們到水泉旁邊。”在金牛泉,在大地之上,神就是一棵樹,神就是一朵花,神並沒有消失,而是隱身於尋常草木之中,走進金牛泉,就是穎悟神的親切、平實和美好。

  二、轉註:山與水

  珍珠泉像是我去金牛泉的一個導遊。

  在百泉之鄉,珍珠泉是百泉之泉。明人趙鶴齡“源潔可磨三尺刃,聲清真聽七絃音”,清朝劉希孟“碧水漾明珠,雪花流素影”,言說的都是珍珠泉的清澈。珍珠泉的一串串、一簇簇銀白色的氣泡,被歷代文化名人潤色著,已經置換成神奇的珍珠。金牛泉和珍珠泉,都是沂山延伸於大地深處的經脈,金牛泉卻儲存著自己的一份清靜和自然。

  十多年前的一個暑假,我和馬敏想去沂山北麓看望一位詩人朋友。我坐客車先到官莊,然後轉車去馬敏所在的小鎮。馬敏當時是某機關的喉舌,我要等他忙完手頭的俗務,一等就是兩三天。我在小鎮的珍珠泉那裡找到了自己的耐心。那是一個在大地上敞開的珍珠泉,真的是清澈見底,似乎一個在根部發芽的氣泡獲得了神啟,迅疾生長著,成為一串光彩奪目的珍珠。我只是像當年的蘇軾那樣,口裡喃喃著:“神泉,神泉!”馬敏在那個小鎮上幹了十多年,距離詩歌的語境越來越遠;珍珠泉被嶄新的城牆圍困著,濃重的陰影消化了珍珠的銀白,又進化為樣子可疑的氣泡,水位像老人的眼窩一樣窈陷下去,生長氣泡的根部水管縱橫,猶如粗壯的根系支撐著城市的飲水桶。

  看到金牛泉的時候,目光有了不易察覺的改變。金牛泉自在安靜地流淌著,沿途展開山巒、田野、樹林和古樸的村莊。這就是水路。當所有的大道都向城市伸展,這裡的花鳥草蟲卻把河流作為彼此交流的通道。金牛泉的流向是無拘無束的,一個土坑,它都要蓄滿自己的晶瑩,然後坦坦蕩蕩地前行,大地的方向就是它的方向,它可以繞過一塊石頭去撫摸伺候樹的腳趾。它平靜的眼神,極力遮掩著內心深處奇特的柔情。某個泉眼水意氤氳,你試探著伸出手,你觸控到只有母性才有的體溫,柔軟的溫熱的體溫,它和溝渠裡的水流融匯,就轉化成一種涼薄的清爽的味道,很像天真爛漫的少女,眼睛裡只有綠色的樹木和乾淨的白雲。金牛泉就是一位有著大智大慧的母親,它一方面無限呵護疼愛著家裡的孩子,一方面又果敢地打發它們出門,到田野裡澆水施肥,在流動中活潑著自己的天性。

  靜水流深。這個常常被用來標榜人的語詞,在金牛泉還原了它的.本義。靜水,是真善美含而不露的沉著,這是一種安靜的勇氣,它不是摧枯拉朽,是對周邊事物的持久的、緩慢的滲透,是不捨晝夜的潛移默化,是對大地信念的堅定不移。水位的深淺只是一種表象。靜水抵達的是真的高度,善的廣度,美的深度。

  在這樣的泉水旁邊,你儘可以真正地做一回古人了。它沒有什麼人為的痕跡,全是鴻蒙初闢的模樣。我沒有用詩歌儲存著一個天然的珍珠泉,但是,我的散文可以在金牛泉邊自由自在地漫步。我可以涉水而去,成為晉太元中的武陵人,“緣溪行,忘路之遠近”(陶淵明《桃花源記》);或者,翻越撳口山,撞見舊時茅店,“路轉溪橋忽見”(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金牛泉是原始意義的水,撳口山是自然狀態的山。我的散文不在紙張和電腦上,“在乎山水之間也”。

  認知金牛泉,始於水,止於山。山上的每一株綠色都是一條向上的河流,綠意洶湧綠浪滾滾,都是關乎水流的意象。至於嶙峋的山石,它們是凝固的水,它們洞悉流水的秘密,卻像古老的猿人那樣,站立著,一言不發,只是透過紋路的暗示,把我們導向一個水晶的迷宮。踩著軟軟的松針,閃過密密的松林,不經意間,一片石頭的河流就在我們的腳下。沒有摩崖石刻,甚至沒有獲得命名,它們因為深藏在地下而不為人所知,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保護著本真的自我。無數碩大的山石緊緊地挽在一起,它們自覺地排成兩列,就像河流的堤岸,中間流過幾千年的歲月。石壁上的蒼苔,靜默著,回憶著遠去的流水,幾株茅草探出身子,好像被我們的腳步所驚擾。都說高山的前世是大海,這一片石頭,在億萬斯年過去了,依然保留著河流的形態,大海的意象。這一種保留,在“敢叫日月換新顏”的當下,顯得尤為不易和可貴。

  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裡,山與水是經常聯袂出現的,好像一個聲母和一個韻母,帶著各自的音質和魅力,緊密結合成一個自然的流暢的音節。在金牛泉仰望撳口山,山是水的骨骼;在撳口山俯視金牛泉,水是山的血脈。在大地的辭典裡,“山”與“水”是可以彼此解釋的,是“轉註”,它們在意義上是相通的,都可以詮釋為自然、本真以及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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