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田園詩的藝術境界

陶淵明田園詩的藝術境界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傑出的詩人,他把田園生活的題材帶進了詩歌中,開拓了一個全新的表現領域,使田園詩在唐宋以後還成為詩歌的重要描寫內容。陶淵明詩的主要內容是平淡的田園風光、農村的日常生活以及處於這種生活的恬靜樂觀的心態,嚮往和平安寧、自耕自食、毫無欺詐的社會,追求淳樸真誠、淡泊高遠、任運委化的人生,喜愛充滿自然意趣的鄉村,寄託了作者歸依自然,順應自然的人生理想。陶淵明平和散淡的心境,質樸無華的田園詩語言、情理渾融的田園詩內容,創造了中國詩歌意境中一種新的美的型別,一種韻味極為醇厚而又樸實無華的沖淡之美,給人以明淨單純之感,而“開千古平淡之宗”。這不僅是他透徹地認識了生活後心境上歸於散淡的反映,更在於他對自然之美有十分敏銳的感受,而且能夠用質樸無華的語言將其再造為詩的形象,靈動異常,美不勝收,從而在文學史上奠定了其不朽的地位。陶淵明字元亮,號五柳先生,私諡靖節,潯陽人。陶淵明是我國東晉著名的田園詩人。少年時他好學不拘,二十九歲他先後做過州祭酒、參軍、縣令。四十一歲時,他再次出為彭澤縣令,不過八十多天,便棄職而去,從而終身不復仕,開始了他一往不回的田園生活。

  平和散淡的心境是形成陶淵明田園詩沖淡自然之美的原因之一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末年,政治腐敗,社會動盪,統治階級內部矛盾尖銳,腐朽的門閥制度控制著整個社會上層,寒門庶士在仕途上很難得到發展。這對家庭敗落,本非世族的陶淵明的生活道路和文學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方面,他生活在封建官宦家庭,從小受儒家思想影響,也曾有過理想追求。另一方面,門閥統治窒礙了他的理想。雖為生計所迫,他先後幾度出仕,但最終因為“不能為五斗米折腰的鄉里小兒”,毅然歸隱,躬耕自給。“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真實反映了他的思想變化。陶淵明在掛冠甫後,就在《歸去來兮辭》中想象田園生活的自由美好。歸耕後,他心情愉快,夙願得酬,其欣喜溢於言表。他躬耕壟畝,身自稼穡,雖然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但心情舒暢,內心充實。他和淳樸的農民相往還,閒暇則飲酒賦詩,登臨山水,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雖然也有困厄,如失火,歉收,甚至疾病,斷飲,但他都以一種委運任化的灑落態度泰然處之,安貧樂道,心境澄明,真正做到了與自然泯合為一,由此多寫田家生活中日用之景之物,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令人覺其親切平和: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如春懷古田舍》)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田父有好懷。(《飲酒》其九)

  山澗清且潛,可以其足。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歸園田居》其五)

  這些詩句超越了世俗功利計較,與天地自然泯而為一,陶然忘機,怡然自適,流露於詩中自然會有平淡自然之格調。

  棄雕飾,質樸無華,極盡語言純淨之美,是形成陶淵明田園詩沖淡自然之美的原因之二

  陶淵明的田園詩語言質樸無華,不加雕飾,極盡語言純淨之美。鍾說陶淵明“文體省詩,殆無長語。篤意復古,辭興婉愜”。這句話就準確地指出陶淵明詩的語言簡潔純淨,就是對他的田園詩語言風格而言的。如《歸園田居》其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白日掩荊扉,虛實絕塵想。時復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詩人透過對荊扉、披草、桑麻極為樸實的語言表達出形象生動的畫面,不尚藻飾,不事雕琢,而是慣用樸素自然的語言和疏淡的筆法精練地勾勒出生動的形象,傳達出深厚的意蘊,從而達到氣寫景傳神的藝術效果。像“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除了精選的名詞、動詞之外,幾乎看不見什麼是形容詞,可見大家都能感受到詩句形象鮮明。

  陶淵明能形成“質而實綺,面實”的語言風格,與他的任真自得的本性有直接的關係,因為一般人作詩,難免有一個“為人”的心。所謂“為人”還是要講仁義道德或者治國安邦,或者是考慮到別人對詩的好壞之評價,有了這種念頭,總想與人爭勝,總想讓自己的詩在千百年後受到人們的讚美,在寫詩的時候就不免逞才使氣,雕琢矯飾,有時就失去自然率真之美。有些詩人故意把詩寫得很難,讓大家看不懂;有的詩人作詩讓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能聽懂,但不管難還是易都有一種“為人”之心。陶淵明與他們不同,他不是為了刻意去追求“為人”,而是把內心的感受寫出來了。

  陶淵明的田園詩然而在事實上,其語言並非是未經錘鍊的,反而是高度精煉、去蕪存精後才顯得平淡而自然,從這一角度看,陶淵明對文字的提煉運用可以說達到了極高的造詣。正如元好問說陶淵明的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殆非虛譽。我認為一個人寫詩是否真誠是很重要的,一個詩人如果你自己的感想裡邊先有了一段空虛,那麼你無論技巧多麼高明,文字的外表多麼華美,遇到真正有見識的人,把你的詩一讀,就知道你是實的還是虛的,而陶淵明的田園詩就是最自然、最真誠的。太康詩人潘岳寫過一篇《閒居賦》給人一種很清高淡泊的印象,可他本人追求功名利祿,為逢迎權貴賈,竟到了望塵而拜的地步,他雖然在詩壇上有一定的名氣,但他的詩始終達不到更高的境界。

  陶淵明寫詩從不用誇張的鋪排和綺麗的色彩,不用刻意雕琢的對仗和深僻的典故,他詩句的魅力,在於全是以他性情中自然流露出的言語,在於內在的感情力量。例如:有寫雪景之《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寢跡衡門下,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悽悽歲暮風,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勁氣侵襟袖,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 寄意一言外,慈契誰能別。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平津苟不由,棲遲為拙!寄意一言外,慈契誰能別。”寫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己潔。”他不用“的”、“飄絮”之類的精巧比喻,只平平常常的十個字,就寫出雪無聲的輕柔意態。再如寫風景之《時運並序》其一:“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山滌餘靄,宇暖微。有風自南,翼彼新苗。”寫風,“有風自南,翼彼新苗”,而不用“青萍”、“惠風”之類的典故,只一個“翼”字,便將南風微拂新苗搖曳之態寫得和暖人。陶淵明詩的語言是不入斧鑿卻高度藝術化。他之所以選擇這樣純淨的去盡華飾的語言,是因為他嚮往的是閒適淡泊的人生,他要表達的情懷,是一片純真心地,而不是矯飾的感情世界。陶淵明詩的語言是質樸無華,不加雕飾,極盡語言純淨之美,從而形成陶淵明田園詩的沖淡自然之美。

  情理渾融的內容是形成陶淵明田園詩沖淡自然之美的原因之三

  陶淵明描寫景物並不追求物象的形似,敘事也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而是透過人人可見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達高於世人之情,寫出人所未必能夠悟出之理。他善於將深刻的哲理融入詩歌的形象中,使平凡的素材表現出不平凡的意境,這種情、景、理交融形成的意境十分和諧,往往令人神往。陶淵明的.詩重在寫心,寫那種與景物融而為一的、對人生了悟明徹的心境。他無意於模山範水,也不在乎什麼似與不似,只是寫出他自己胸中的一片天地。陶淵明的詩發乎事,源乎景,緣乎情,而以理為統攝。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伴隨他鋤草歸來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煙,不嫌他門庭荒蕪重返舊巢的春燕,在中夏貯滿了清陰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壺中的濁酒,以及在他筆下常常出現的青松、秋菊、孤雲、飛鳥,都已不是尋常的事物,它們既是客觀的又是體現了詩人主觀感情與個性的,既是抽象的又是生動的。且看《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前四句講了“心”與“地”,也就是主觀精神與客觀環境之間的關係,只要“心遠”,不管在什麼地方都不會受塵俗喧的干擾。“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偶一舉首,心與山悠然相會,自身彷彿與南山融為一體了。那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在自己心裡構成一片美妙的風景,其中蘊藏著人生的真諦。這種心與境的瞬間感應,以及通向無限的愉悅,是不可言表的。他透過對自然景物的白描,流露出對田園景物的由衷喜愛和深切依戀,表露出詩人那平和散淡的心境,與簡樸恬靜的田園風光交融為一體了,從而形成沖淡自然之美。

  陶淵明詩的魅力,在於以性情中自然流露的語言創造出沖淡之美的藝術境界;在於詩句充滿感情力量,但同時又舒緩、平和、少有激盪,嚴謹與冷靜的哲理思維相結合,創造出高遠拔俗的意境;在於從平凡的生活素材中提煉深沉的意蘊和哲理,從而實現田園詩的物我交融、情景相生的境界。總體而言,陶淵明詩的意境都較為完整,他在於以整體為單位感染讀者,而不以一字一句或某個片段吸引人,創造出情理渾融的詩歌藝術特色。陶淵明的詩還常在抒情寫景中用樸素的語言,表達一些人生哲理。陶詩情、景、理融合貫通,創造出渾厚深遠的意境。

  陶淵明詩的語言別具特色,完全不受當時儷文風的影響,詩句多接近口語,平易近人。像‘‘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蟬”,“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這類句子,明白如話。樸素率真的語言也體現出沖淡自然的風格。

  陶淵明田園詩意境藝術的境界——沖淡自然之美

  陶淵明田園詩開創了詩歌的意境美,詩韻味極為醇厚而又樸實無華的沖淡自然之美。朱熹的《朱子語類》說:“淵明詩平淡,出於自然。”這句話就是說其詩風的“平淡”,表現為極為自然,毫無矯飾。建安詩歌為中國文學史帶來一種慷慨悲涼之美,西晉詩人為中國文學史帶來綺麗之美,而陶淵明開拓了一個以沖淡為美的天地。他詩作的境界韻味,是一種平和淡泊,於世事無所爭,無所求,心與自然泯一的人生境界的自然流露,表現為寧靜平淡的境界,是一種新的意境美的型別。

  陶淵明田園詩意境中平淡而有無限的丰采,簡練之中有深厚的韻味。陶詩常常取自然和平人的生活,卻透過詩人的組合,又呈現了新的意境,給人以美感。最能代表陶淵明沖淡之美的詩莫過於《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首詩之所以能千古激動人心,就在於創造出一個寧靜平和的精神境界。人、山川、空氣、飛鳥,都是自然平淡之物。這樣一個精神境界,留給人一種無盡的嚮往,這就是韻味。清代文人龔自珍的一首《已亥雜詩》讚美陶淵明說:“陶潛酷似臥龍這豪,萬古潯陽松菊高。”這說明陶淵明所寫的松樹和菊花,就也像其本人一樣的品格崇高。

  作為詩歌意境的藝術,陶淵明能寫出一種境界。“境界”第一層意思是兼指景物與情事,即外界的山青水秀,情感的悲歡離合等等,但也有第二層意思,那就是精神或者心靈的境界,它是透過現實中的景物情事來傳達的。再如《歸田園居》其五:“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曲。山澗清且淺,遇以吾足。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其中“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只不過是極平常的一束照明的荊條,但是詩人寫出來的卻表現出增強了親鄰之間歡聚談笑的生活氣氛。這一氣氛的形成,也正是詩人甘願歸隱躬耕,堅守精神家園的結果。還有《移居二首》其一:“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量夕。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蓆。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陶淵明只用“敝廬、床蓆”兩個詞,就具體地寫出他安貧守儉的生活,看似平淡,但平淡之中卻透著一種超然灑脫,更表現出一種平和淡泊,於世事無所爭,無所求,不“為權貴竟折腰”的高尚品格。

  陶淵明的詩從表面看來很簡單很樸實,實際上很複雜很難講。一個人從低層次的需求發展到高層次的需求,有一個漸進的過程,陶淵明的田園詩正好反映了他已到“自我實現”之境界所經歷的那一個複雜的、艱難的、曲折的過程。蘇軾《與蘇轍書》中說:“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質”是質樸,“綺”是華美,“”本來是瘦,引申為單薄簡單,“腴”本來是肥胖,引申為豐富。這句話是說陶詩外表上很質樸,實際上很華美,外表上很簡單,實際上很豐富。這說明他的詩平淡,不是淡而無味,而是意味雋永,也就是平淡自然卻韻味醇厚。

  陶淵明田園詩的沖淡之美的境界是最主要的藝術成就。正如魯迅所說的:“陶淵明並非渾身‘靜穆’,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說此類詩寫得慷慨激昂,豪情迸溢,表現詩人豪邁詩風的一面。另外,陶淵明的詩也有磊落不平的悲憤,如《雜詩八首》其二:“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中夜枕蓆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餘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也有忍飢抱寒的愁苦之音,如《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中“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沈德潛說陶淵明詩:“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有物我同得語。”陶淵明自言:“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由於他委運任化,順乎自然,不汲汲於富貴,不慼慼於貧賤,所以在詩歌創作中情緒平和。朱光潛先生也認識到了陶淵明“蛻變”的痛苦過程:“談到感情生活,正如他的思想一樣,淵明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他和我們一般人一樣,有許多矛盾和衝突;和一切偉大詩人一樣,他終於達到調和靜穆。我們讀他的詩,都欣賞他的‘沖淡’……”

  人們往往用“平淡樸素”括陶詩的風格,然而陶詩不僅僅是平淡,陶詩的好處是在平淡中表濃厚韻味;陶詩不僅僅是樸素,陶詩的好處是樸素中見旎。陶詩所描寫的物件,往往是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雞犬、豆苗、桑麻、炊煙、山氣、飛鳥等一切如實說來,本來沒有什麼奇特之處,然而一經詩人的筆觸,往往出現韻味無窮,平淡之中可見旎。

  總之,陶淵明田園詩平和散淡的心境、樸實無華的語言、情理渾融的內容成功地將自然提升為一種美的意境,他開創了中國詩歌意境中一種新的、美的型別,一種韻味極為醇厚而樸實無華的沖淡自然之美。陶淵明對田園生活的真實體驗為他寫出這些廣為傳誦的田園詩作了鋪墊,從而奠定了陶淵明田園詩在中國文學史上永遠不朽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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