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寫詩文責子滿滿都是愛

陶淵明寫詩文責子滿滿都是愛

  後來陶淵明又陸續有了幾個孩子,一共五個兒子。大名分別叫、、份、佚、佟,小名分別叫舒、宣、雍、端、通。可這些孩子也個個不好學,於是陶淵明四十多歲時又寫了一首《責子》:

  白髮被兩,肌膚不復實。

  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阿舒已二八,懶惰固無匹。

  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

  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

  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慄。

  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這首詩近乎白話,不用一句一句的解釋。從詩中可以看出,淵明此詩頭髮已經斑白,也感到身體日益衰老。此時最希望孩子們能有出息,可孩子們都懶惰貪玩不喜歡讀書。最後淵明感嘆,這是命啊,沒法子,不想了,喝酒吧。黃庭堅讀了《責子》詩,非常感慨:“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豈弟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於外,可謂痴人前不得說夢也。”(《書陶淵明責子詩後》)而惺在《古詩歸》中也說:“人知陶公高逸,讀《榮木》、《勸農》、《命子》諸四言,竟是一小心翼翼、溫慎憂勤之人。東晉放達,少此一段原委,公實補之。”盛讚陶淵明有一種晉人不具備的質樸親切。楊生《園掌錄》則說:“陶公終日為兒子慮,慮及僮僕、衣食、詩書,何其真也;將兒子貧苦、愚拙種種煩惱都作下酒物,何其達也。近情之至,忘情之至。”

  就是這首情真意切的詩,不想後來被詩聖杜甫給調侃了:

  遣興五首(其三)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

  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

  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

  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

  別的先不說,就最後這一句“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就是說孩子好壞是他們自己的事,你何必這麼念念在懷想不開呢?於是有很多人開始解釋,為什麼杜甫會譏諷陶淵明。最好的解釋就是,杜甫實際並不是譏諷陶淵明,而是借陶淵明來自嘲。因為自己的兒子也不怎麼好學。葛立方《韻語陽秋》中說:

  陶淵明《命子》篇則雲:“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則淵明之子,未必賢也。故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然子美於諸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云:“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觀此數詩,於諸子情尤甚於淵明矣。山谷乃雲:杜子美困於三蜀,蓋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於生事,又往往譏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爾。俗人不知,便為譏病,所謂痴人面前不得說夢也。

  他引了杜甫很多寫兒子的'詩,證明杜甫也是很將兒子掛懷的,來證明杜甫不是真譏諷淵明。趙秉文《和淵明飲酒》詩也說:

  千載淵明翁,誰謂不知道?

  閒賦責子詩,調戲乃娛老。

  杜陵蓋自況,亦豈恨枯……

  其實陶淵明自己也知道,自己說孩子們,孩子們也未必愛聽。因為陶公是個有性情的人,還記得小時候長輩向他說教時,他不喜歡聽的情景。《雜詩十二首》(其六)寫道:

  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

  奈何五十年,忽己親此事。

  求我盛年歡,一毫無複意。

  去去轉欲遠,此生豈再值。

  傾家時作樂,竟此歲月馳。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

  “有子不留金”,用了漢代疏廣的典故。《漢書·疏廣傳》記載,疏廣官至太傅,後辭歸鄉里,拿出自己的金錢每日設宴款待親朋。別人勸他留些錢為子孫置田產,他說:“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顧自有舊田廬,令子孫勤力其中,足以供衣食,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以為贏餘,但教子孫怠墮耳。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疏廣有錢,不留給孩子們,來激勵他們好好為自己的人生奮鬥;但陶淵明沒錢,孩子只有跟著他吃苦,所以他還是時常覺得愧對孩子們。陶淵明五十多歲時,感慨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於是給孩子們寫了一篇文章,告誡他們,這就是著名的《與子等疏》:

  告、、份、佚、佟: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聖賢,誰能獨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四友之人,親受音旨。發斯談者,將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耶?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遊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辭世,使汝等幼而飢寒。

  餘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

  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然如何!

  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穎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濟北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爾,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此文前半簡述自己的人生經歷與選擇,其後叮囑兒子們不要分家,正有遺書之意。尤其是後面引了很多異姓情同手足、兄弟不分家的典故,真是反覆叮嚀,可見此老身後,對這一點還是放不下的。而“少學琴書”一段,更是神來之筆。尤以“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皇上人”,可將淵明一生得意處括殆盡。遺書之中,能有此超脫之筆,陶公為人,真不可及也!正所謂“南窗白日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元好問《論詩絕句》)。

  能為難能可貴的是,陶淵明能夠推己及人,自己疼愛兒子,因此也要善待別人家的孩子,因為他們也是人家的兒子,他們的父母疼愛他們也和我疼愛自己的兒子一樣。蕭統《陶淵明傳》記載,陶淵明當了彭澤令以後,派了一個僕人回家,幫自己的兒子幹活。淵明給自己的兒子寫信說:“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是說,你自己幹活很辛苦,我派遣了一個勞力給你,幫你砍柴挑水。但是他也是別人家的孩子,你要好好對待他。黃庭堅讀到此感嘆道:

  此所謂臨人而有父母之心者也。夫臨人而無父母之心,是豈人也哉,是豈人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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