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山水詩的境界

王維山水詩的境界

  導語:王維的一生,是充滿矛盾的一生,他的一生,亦官,亦隱,亦禪。而當他分別以宦者、隱士、居士這三種身份閱世時均別有收穫,其筆下的山水亦隨其審美心態的不同而呈現出三重境界――宦者的悲慨、隱者的超逸、居士的禪寂。多元的人生導致了其詩作中多重的審美境界,從而使其成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最傑出的代表。

  一、亦官亦隱亦禪的人生路

  王維登第之早,唐代罕見,開元九年(721年)他擢進士第,年僅21歲,這在“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當時轟動朝野,他歷任右拾遺、給事中等清貴要職,官終尚書右丞,官爵之尊,在盛唐詩人少有。他曾經如此概括自己一生的變化:

  “少年識事淺,強學幹名利。”(《贈從弟司庫員外》)

  “中年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終南別業》)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

  他年輕時有青春的衝動與報國的赤誠,但是,隨著賢相張九齡被奸臣李林甫排擠出京,權奸當道,政治日趨黑暗腐敗,仕途上的連受挫折,導致了王維因對官場的失望而怨悵而厭惡,建功樹勳之心逐漸淡化,而歸隱求佛之念日益強烈。之所以未能徹底歸隱,在於傳統的儒家教育,特別是修齊治平的正統觀念對他的影響,社會責任感使他難以遽下決心,徹底遁向山林,所以他選擇的是在家奉佛的居士修禪方式,以求社會責任與個人涅磐之間的矛盾調諧,由外求功利的動態人生演化為內向禪隱的靜態人生,鋪就一條亦官亦禪亦隱的人生路。

  二、官宦的山水境界――悲慨

  王維仕官四十年,又久為京官,閱盡政壇蒼狗白雲,形成了他對官宦人生的獨特感受,慨而言之,可謂一幻二悲三無奈,每當他置身於官場的交際應酬中,每當他以官員的心性審美論世時,這種心態就自然而然地流瀉於筆端,形成了特具悲慨美的官宦山水境界。

  “悲慨”在司空圖《詩品》中得到精雅的闡述:“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往,苦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這是看透人生與社會後的悽切,這是壯志難酬的哀苦,這是雄才壯士痛悼世道日非的悲恨,故而既悲涼又慷慨,甚具情感力度。

  王維的詩歌,凡涉及官場生活的,罕見歡愉之辭,饒多清苦之音。赴朝謁君,這是近臣的榮耀,王維卻剪攝一個嚴冬霜景;“冬宵寒且永,夜漏宮中發。草白藹繁霜,木衰澄清月。”(《冬夜書懷》)如此借寒夜繁霜衰木渲染氣氛,就烘托出了老不得志的“慚朝謁”的悲苦心情。為表現謫遷濟州的迷茫,他擇取了漫漫長途中的一個霖雨秋景:“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宿鄭州》)此時此刻,他在雨幕中所望不見的,豈止是宛洛,還包括政治前程吧?立身官府,多的是餞別送行,王維善於透過實寫或懸疑筆法巧構淒寒又蒼茫的氛圍,如:“天寒遠山淨,日暮長河急。”“地迥古城蕪,月明寒潮廣。”“鳥道一千里,猿啼十二時。”最能體現王維悲慨美的還是邊塞詩:

  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

  笳悲馬嘶亂,爭渡金河水。日暮沙漠陲,戰聲煙塵裡。(《從軍行》)

  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隴頭吟》)

  王維年輕時受到時風影響,憧憬邊塞橫槍躍馬;開元二十五年秋,他以監察御使奉命勞軍,又留在涼州為河西節度判官兩年多,大漠長河的`雄奇風光開闊了詩人的心胸,金戈鐵馬的艱苦生活充實了詩人的情感,故其前後所作諸邊塞詩,均境界闊大,出語慷慨,含思悲涼,體現出了盛唐大丈夫的雄邁氣魄。

  三、隱者的山水境界――超詣

  王維詩表現得最多的是隱逸情思與山居生活。作者夙有退隱志,故無論遊賞、靜思、送別,都會觸景生情,勃發歸隱之興。

  山野之美,是王維山水詩所著力表現的一個主題,大自然中氣象萬千的山河瀑布,花草鳥獸,風雲雨雪之美,一旦為他詩筆所收攝,就成為渲染上隱士審美趣味的秀美畫卷。縱覽其詩,他所激賞的自然美主要有四類:其一為似有似無,若真若幻的空靈美,如:“白雲回望合,青藹入看無。”(《終南山》)“山路元無雨,空翠溼人衣。”(《山中》)其二為生生不息,欣欣向榮的清新美,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莊作》)“欣欣春還皋,澹澹水生陂。”(《贈裴十迪》)其三為乍明乍暗,深邃渺然的幽深美,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遙看一處攢雲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桃園行》)其四為空門意識濃厚,最具王維個性的禪寂美。

  山居之逸,是王維山水詩所衷情表現的另一主題。他吟唱走出官場後隨心所欲的閒逸:“終年無客常閉關,終日無心常自閒。”(《答張五弟》)“桃花復含宿雨,柳綠更帶青煙。花落家僮來掃,鶯啼山客猶眠。”(《田園樂》);他稱頌悠遊林下、孤高傲世的放逸:“綠樹重蔭蓋四鄰,青苔日厚白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他讚美山居的雅逸: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裡館》)“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臨湖亭》)

  山居之樂,這是王維所傾心表現的又一主題。其樂有三:歸返大自然天然之樂:“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雲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戲贈張五弟湮》)悟道之樂:“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田園之樂:“採菱渡頭風急,策杖村西日斜,杏樹壇邊漁父,桃花源里人家。”(《田園樂七首》)

  王維以宦為幻為無奈,又以隱為真為樂為適性,他筆下的隱者山水與前述官宦山水明顯不同,多亮色歡聲,多生趣清樂,別具一種悠然自得的超詣美。它以隱逸為宗旨,宣揚隱者情趣,歌頌隱逸生活,美化隱居山林,表現因“自遺身”,“吾表我”而體驗到的超脫現實的心靈澄明,創造出一個清逸幽美的隱者山水境界。

  四、居士的山水境界――禪寂

  王維對山水文學最大的貢獻,就是塑造出了以禪寂美為特徵的居士山水境界。王維的禪寂山水詩,包括三個層次。

  第一層次表現的是禪寺寂,他所到之處,必訪寺交僧,禮佛通經,他的遊寺詩,通常不寫寺廟的金碧輝煌,不寫佛像畫的莊嚴宏偉,而是刻意渲染山寺環境的幽寂,藉以表現參寺入禪的空寂悟覺。試看:“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軟草承趺坐,長松響梵聲。”(《登辨覺寺》)而在《投道一師蘭若宿》中,他不但傳寫出道一的安禪,蘭若的幽寂,而且寫出了自己留居的心願:“鳥來還語法,客去更安禪。晝涉松露盡,暮投蘭若邊。洞房隱深竹,清夜聞遙泉。向是雲霞裡,今成枕蓆邊。豈惟留暫宿,服事將窮年。”

  第二層次表現的是禪理寂。東土佛教頗受道家“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的影響,提倡觀物證道,隨機攝化。王維遊寺詩就喜歡睹物興情,由情達理。這類詩依其禪語寡多,禪理隱顯,藝術水平大相徑庭,空同子就曾說過:“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王維還有些詩以弘揚所體悟之佛理為詩旨,愛於詩末點醒此禪悟,如《香積寺》雲:“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第三層次表現的是禪境寂。這類詩最能見出王詩的禪寂美。“佛者覺也,得覺滿者入佛慧。”(《為舜�黎………》)這類山水詩之所以空前絕後,就因為它入乎禪,將禪覺佛慧外化為景色誘人又禪意盎然的山水畫面,達到了“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藝術高峰。

  王詩的禪境有二,其一為山水寂境。釋教以寂滅為至高佛性,王維畢生都在體悟寂心,自然也就常用寂心悟寂境、寫寂境,其詩中寂字多達二十一處,如“寂廖田地暮”,“落花寂啼寂山鳥”,“山寂寂兮無人”……大抵籍寂境透寫寂心,深得委婉有致之妙。代表作有《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善終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花那自開自落的孤寂之景,豈不令人想見詩人那任遠隨緣的禪寂之心?惟其詩人意識到“色即是空非空有”,方能憑色(辛夷花)徹悟,而這種超自然物我的禪寂心態,居然又能表現為心物圓融的詩歌形象,連非佛教徒也各會其心,憬然有得,這才是常人望塵莫及的。

  其二為山水空境。王詩中運用“空”字更多,共九十八次,諸如空秋,空山,空谷,空林,空磧,空館等等。王維筆下的空境,著意表現的不是空間的空無所有,而是勘破萬物無自性,無實體後的入我空,法我空,這是高僧大德才能恍悟的至高佛境。下兩詩堪稱代表作:“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飛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有道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般若經》),詩人在上述詩中,就巧妙地運用色空相即之法,明寫空山空林空澗,暗寓空覺空理空性,可謂心融物外,道契玄微,禪悅于山水勝境。

  總之,亦官亦隱亦禪的人生道路決定了王維宦者,隱士,居士的三重身份,而這三重身份又決定了三種迥然不同的閱世心態,以這三種審美心境訴諸筆端更形成了其山水詩的三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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