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溫庭筠《菩薩蠻》

解讀溫庭筠《菩薩蠻》

  引導語:溫庭筠的詞給人的是一種感官印象。《菩薩蠻》就細細的描繪了一幅女子梳妝的場景,下面讓我們仔細解讀一下這首詞。

  菩薩蠻

  溫庭筠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溫庭筠,唐代人,字飛卿。後人稱他為“溫八叉”,據傳其雙手交叉八次,大作就會誕生。這足以和曹植七步成詩相媲美。

  按照“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說法,詞並不是唐代文學的主流,但溫庭筠是一個例外。

  在內容上,《菩薩蠻》寫了一個女子起床梳妝的過程,大體順序如下:

  起床→梳洗→畫眉→簪花→照鏡→著裝

  有人會問,溫庭筠一個大老爺們寫女孩子起床梳洗之事,未免太“娘”了吧?其實,這是典型的以現代人觀念揣度古人的想法。

  詞,和今天的流行歌曲沒有本質區別。詞的功能是娛樂,多由美麗女孩在酒席間演唱。說柳永詞作“只合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就是這個意思。試想,如喝酒時唱“紅星照我去戰鬥”這樣“高大上”的歌曲,不能不說是大煞風景吧!

  可見,溫庭筠《菩薩蠻》寫女子梳洗打扮的小情調是篇“優秀作文”,一點兒也不跑題。不僅不跑題,還寫得文思細密、辭采飛揚、耐人咀嚼。

  小山重疊金明滅。

  “小山”是什麼意思,“金”又指什麼呢?這是兩個麻煩的問題。

  可以肯定,“小山”肯定不是小山丘。原因很簡單,寫女孩子起床梳洗,跟山丘八竿子打不著。教材的說法,“小山”是一種眉的樣式,據說還是唐明皇李隆基發明的。李隆基藝術修養很高,把女子所畫之眉分成十種,“小山眉”是第二種。我猜測這種眉大概畫得長度比較短、顏色比較淺,遠山如黛嘛!

  但問題來了,眉如何“重疊”呢?有人說這女子晚上沒卸妝,早起時眉色凌亂不均。我認為這種說法不合事理,一覺就能將眉睡“花”,那得出多少汗?太不堪了!“小山”,指眉可備一說,但我並不認同。

  第二種解釋,小山是一種屏風。葉嘉瑩持這種觀點,我認同。古人的床前枕畔有一個用來遮面的屏風,被稱為小山屏。溫庭筠的其他作品中有過描述,如“枕上屏山掩”及“鴛枕映屏山”等。

  “金”也並不像教材註釋所說“額黃”,即塗在額頭上的化妝品,而應指小山坪上塗抹或鑲嵌的金色裝飾。即使在當代的屏風上,我們還能看到上面塗抹了金色顏料或者鑲嵌了蚌殼一類的裝飾。幾縷太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小山坪上的金色忽有忽無、閃爍發光。

  退一步講,“金”如指額黃,又如何“明滅”呢?與“小山重疊”解釋為眉毛一樣,這名女子要出多少油汗啊!如此,這分明不是美女,而是張飛。

  經過上面分析,我們可以這樣來設想溫庭筠描繪的場景:日上三竿,幾縷陽光打到床邊的小山坪上,明滅不定。爍爍的光輝挑撥著昨夜遲睡的女子,女子被攪擾致醒。

  鬢雲欲度香腮雪。

  “鬢雲”“香腮雪”這兩個詞彙用得很妙。“鬢雲”,通常會說“雲鬢”,即如雲之鬢。而說“雲鬢”則“實”,則平庸。說“鬢雲”則新警,有“陌生化”的效果。“香腮雪”也一樣。

  本句中“度”字值得玩味。“度”表示一個持續性動作,指雲鬢在如雪香腮上流淌滑過。這不僅寫出了女子的慵懶之態——半邊臉都被頭髮遮住卻不整理,還寫出了女子容顏的嬌美。

  什麼樣的頭髮能滑過香腮呢?

  顯然須是烏黑油亮、順滑無比的秀髮。開玩笑說,她可以去做洗髮水廣告了。

  光有秀髮還不夠,女子的皮膚肯定也是白皙中透著嫩滑,否則又怎能“度”過呢?如此一說,便見出溫庭筠的高明瞭——沒有任何直言女子貌美的詞彙,但處處都在暗示其美豔無比。

  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起床後畫眉、梳妝。

  “懶起”一詞照應了前文。只有懶起,才有“鬢雲欲度香腮雪”之態。但是,照進的陽光宣告了新一天的到來,再懶也要起床了。

  她為什麼不願意起床?她心裡又在想什麼?這裡有無限猜測的可能。我們先埋一個伏筆,等講到“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時再細說。

  本來就起晚了,幹嘛不快點梳洗?“弄”就是不慌不忙,帶有自我陶醉的意味。“弄”字好玩。她不是匆匆忙忙地洗把臉、胡亂梳幾下頭便匆匆出門的上班族。她要從從容容、一絲不苟地打扮自己:眉毛的深淺要合適,脂粉的多少要恰到好處,還要認認真真簪花,還要裡裡外外照鏡。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女子的情緒在這兩句中達到了頂峰。

  前面是梳妝鏡,後面是手持的小鏡子。前面欣賞如花美貌,後面檢視簪花是否妥帖。她來來回回照個不停,兩個鏡子互相映照,出現了小孩子看萬花筒那種層層重疊的神奇效果。不同的是,這個萬花筒中是無數賞心悅目的美女,而且,這個美女還是自己!不難猜想,這位女子此時的心情定是一片大好。

  可是,高潮一過,她便從興奮的雲端跌落而下。

  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新貼繡羅襦”,指女子在穿新衣。當然,理解成製作繡花新衣也未嘗不可。

  穿新衣自然是高興的,但女子低頭一看,衣服上繡著一對對的金鷓鴣。不愉快的暗示就此產生:鷓鴣成雙成對,我卻孤獨一人!

  溫庭筠在結尾處用反襯筆法,含蓄地表達了女子的情緒:心上人不在身畔,不免孤寂黯然。

  詩讀至此,我們也就解決了之前提到的問題——

  女子為何“懶起”?

  心上人不在身畔,相思成災導致睡眠不足,所以晚起。

  女子為何“梳洗遲”?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既然不在,我又為誰梳妝?無人欣賞,自然慢慢吞吞。

  以上是我們對這首詞的詳細解讀。下面我要做一件煞風景的事。有人認為,這首詞並不只有表層含義,而是借女子來寄託深意。清代詞人張惠言在評論此詞時說:

  “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張惠言認為,溫庭筠寫女子梳妝打扮的過程與屈原有關。這是主觀臆測還是有所依憑?溫庭筠有沒有可能借《菩薩蠻》來傳達自己的'品性與懷抱?

  我看張惠言的話有幾分道理。

  第一,從大的歷史背景上看,中國自屈原開始就有“香草美人”的傳統。

  所謂“香草”傳統,指中國文人一貫喜用鮮花芳草等來彰顯內在品德的做法。所謂“美人”傳統,即以女人的口吻來表達士大夫——男人——心理的做法。中國士大夫多有“臣妾人格”。傳統倫理講“夫為妻綱”,女子沒有獨立的人格,只有依附、取悅男子,其生命才有意義和價值。這比附到君臣關係中,“鬚眉”就變成了“臣妾”。士大夫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也取決於君主的賞識與否。他們被選擇還是被遺棄,主動權都在君主手中。

  所以,中國歷史上男子“作閨音”的例子數不勝數,溫庭筠自然也難例外。

  第二,從詞作具體字句來看,也透露出了這種傾向。“蛾眉”就是洩露“天機”的密碼。

  中國文化綿延幾千年,像溫庭筠這樣的大文人非但讀過《離騷》,而且肯定會熟讀成誦。《離騷》中有這樣一句:

  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蛾眉”代表了容貌的姣好,當然更暗示著屈原自己內在品質的高潔。屈原被楚懷王拋棄,《菩薩蠻》中的這個女人也是孤獨一人;屈原被拋棄,仍然保持高潔的品格,這個女人孤獨一人,也還是精神飽滿地梳妝打扮。可見,兩者還真是有一定的相似性。

  當然,溫庭筠寫《菩薩蠻》的初衷,未見得有所寄託。但可能不知不覺中,便將自己的內心包藏進去了。尤其寫到“蛾眉”二字時,瞬間觸動了自己敏感的神經,寄託便蘊於其間了。

  從讀者的角度說,由於“蛾眉”這個詞彙過於敏感,讀之自然馬上想起《離騷》,想到屈原,想到香草美人傳統。今天的我們不能馬上產生此種聯想,問題不在詞作,而是我們喪失了基本的古典文化修養,已無法“觸景生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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