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經典散文段落

張愛玲的經典散文段落

  張愛玲的小說,給人以一種悲涼的感覺。張愛玲文筆冷靜,小說常用第三人稱即“他”來描寫,以一種全知的視角來敘述,小說中雖然沒有摻雜太多作者個人的情感,但是感情基調悲涼。

  《私語》摘抄

  第一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鬆軟的皮——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頷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那裡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麼幹什麼幹。何干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

  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唱出來,“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謎底是剪刀。

  毛物的母親又怪兩個媳婦都不給她添孫子,毛娘背地裡抱怨說誰教兩對夫婦睡在一間房裡,雖然床上有帳子。

  我弟弟實在不爭氣,因為多病,必須扣著吃,因此非常的饞,看見人嘴裡動著便叫人張開嘴讓他看看嘴裡可有什麼。

  病在床上,鬧著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摻入冰糖屑——人們把糖里加了黃連汁,餵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到嘴裡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擦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摻了。

  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讀到“太王事獯於,”把它改為“太王嗜燻魚”方才記住了。那一個時期,我時常為了背不出書而煩惱,大約是因為年初一早上哭過了,所以一年哭到頭。——年初一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一會,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

  簷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

  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

  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磚,沾著生髮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父親對於“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隻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車上舍得花點錢。

  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裡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幸而條約上寫明瞭我可以常去看母親。在她的公寓裡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沿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裡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因此對於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衝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父親的房間裡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影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裡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裡只有昏睡。

  我回到家裡來,我父親又炸了,把一隻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瓷。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s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干,彷彿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

  花園裡養著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汙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裡,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邋遢喪氣的花。

  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

  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扇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裡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裡,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陽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天才夢》摘抄

  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學校裡我得到自由發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堅強,直到我十六歲時,我母親從法國回來,將她睽違多年的女兒研究了一下。

  “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症,”她告訴我,“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

  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b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童言無忌》摘抄

  然而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是要捱罵的,最近我在一本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於自己過分感到興趣的作家,倒是非常切當:“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並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我有點疑心,但也還是寫了。

  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

  看了電影出來,像巡捕房招領的孩子一般,立在街沿上,等候家裡的汽車伕把我認回去(我沒法子找他,因為老是記不得家裡汽車的號碼),這是我回憶中唯一的豪華感覺。

  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樣我就侷促地想到自己,彷彿胸前佩著這樣的紅綢字條。

  這一年來我是個自食其力的小市民。關於職業女性,蘇青說過這樣的話:“我自己看看,房間裡每一樣東西,連一粒釘,也是我自己買的。可是,這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這是至理名言,多回味幾遍,方才覺得其中的蒼涼。

  又聽見一位女士挺著胸脯子說:“我從十七歲起養活我自己,到今年三十一歲,沒用過一個男人的錢。”彷彿是很值得自傲的,然而也近於負氣吧?

  可是後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能夠愛一個人愛到問他拿零用錢的程度,那是嚴格的試驗。

  張恨水的理想可以代表一般人的理想。他喜歡一個女人清清爽爽穿件藍布罩衫,於罩衫下微微露出紅綢旗袍,天真老實之中帶點誘惑性,我沒有資格進他的小說,也沒有這志願。

  童年的一天一天,溫暖而遲慢,正像老棉鞋裡面,粉紅絨裡子上曬著的陽光。

  有一個時期在繼母治下生活著,揀她穿剩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可是太直率的對照。大紅大綠,就像聖誕樹似的,缺少回味。中國人從前也注重明朗的對照。有兩句兒歌:“紅配綠,看不足;紅配紫,一泡屎。”

  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蔥綠配桃紅。我們已經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

  過去的那種婉妙複雜的調和,惟有在日本衣料裡可以找到。所以我喜歡到虹口去買東西,就可惜他們的衣料都像古畫似的捲成圓柱形,不能隨便參觀,非得讓店夥一卷一卷慢慢的開啟來。把整個的店鋪攪得稀亂而結果什麼都不買,是很難為情的事。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畫。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賞鑑: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了一層綠膜,飄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彷彿應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裡;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看到了而沒買成的我也記得。有一種橄欖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雷。還有一種絲質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著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著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劃銀鉤,像中世紀禮拜堂裡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著沉重的鐵質沿邊。

  市面上最普遍的是各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顏色,青不青,灰不灰,黃不黃,只能做背景的,那都是中立色,又叫保護色,又叫文明色,又叫混合色。混合色裡面也有秘豔可愛的,照在身上像另一個宇宙裡的太陽。但是我總覺得還不夠,還不夠,像Van Gogh畫圖,畫到法國南部烈日下的向日葵,總嫌著色不夠強烈,把顏色大量地堆上去,高高凸了起來,油畫變了浮雕。

  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藉助於人為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有天晚上,有月亮底下,我和一個同學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歲,她比我大幾歲,她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因為有月亮,因為我生來是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鄭重地低低說道:“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她當時很感動,連我也被自己感動了。

  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上海所謂“牛肉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乾淨,瓷磚牆上丁字式貼著“湯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紅紙條。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著防空的黑布套,襯著大紅裡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夥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隻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的該殺。門口停著塌車,運了兩口豬進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裡子。不知道為什麼,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一切都是再應當也沒有,再合法,更合適也沒有。我很願意在牛肉莊上找個事,坐在計算機前面專管收錢。那裡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大人坐在電車上,抬頭看面前立著的人,盡多相貌堂堂,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裡很少是乾淨的。所以有這句話:“沒有誰能夠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

  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裡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

  明天就還你。“然而他總是一口回絕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麼?“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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