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的詩曾經長海

元稹的詩曾經長海

  唐代詩人元稹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他的文學主張與白居易相近,提倡杜甫“即事名篇,無復倚傍”的精神,推動了新樂府運動的發展。下面是應屆畢業生文學網的小編和大家分享的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的相關故事,歡迎閱讀。

  曾經滄海難為水-元稹的愛情

  前兩節我們講了白居易的諷喻詩,我們看到,皇帝並不聽他的諷喻。白居易的諷喻詩有少量是勸戒世人的,象《井底引銀瓶》: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終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門無去處。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

  潛來更不通訊息,今日悲羞歸不得。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

  這一篇“首句標其目”是“止淫奔也”,“卒章顯其志”說“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是警戒勸告老百姓的,尤其是警戒勸告那些小戶人家痴情少女們的。可惜,聽他勸的也不多。這個不能怪少女們不聽勸,責任在於白居易自己,因為他的詩描寫得輕重倒置。你既然是“止淫奔”,就應該把“淫奔”的危害寫透,白居易確實寫了“淫奔”之後的屈辱和痛苦:“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但這幾句給人感覺,可恨的是“君家大人”,用今天的話來說,這是批判控訴封建禮教,注意,是“用今天的話”,這是今天人們的認識,不是白居易的意思,白居易是很贊同當時封建禮教的,所以即使我們勉強從客觀效果來看,他的批判也顯得軟弱無力。我們再與前邊的描寫作一下比較:

  憶昔在家為女時,人言舉動有殊姿。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笑隨戲伴後園中,此時與君未相識。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

  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松柏樹。

  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是不是給人的感觸要比那幾句強烈得多?象這樣清爽地表達少男少女的純情和熱戀,在白居易詩中極少見,即使在其他唐人詩中也不多,唐詩宋詞,對文人藝妓之間的纏綿有大量描寫,而象《詩經·國風》中那樣民間青年男女淳樸自然的愛情,實在太少。所以,這幾句,哪怕只不過半首,甚至與全詩主旨不搭調,反倒可以說彌足珍貴。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這樣清新樸素的詩句,單拿出來就是一首短短的情歌,不知傾倒了古今多少青春萌動的'少年男女。於是到了元代,戲曲作家白樸就把《井底引銀瓶》這首諷喻詩,改編成了愛情劇,編出箇中國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大團圓結尾,戲名就從白居易這幾句詩中來,叫做《牆頭馬上》。明明原詩中那一對青年人的愛情與封建禮教激烈衝突,最後是不得不分離,怎麼讓他們團圓起來?白樸用的辦法是轉移與調和,把這一對青年人的身份定為都是宦門之後,而他們各自的父親,還是舊交,曾經議過兒女婚事的,於是儘管一番悲歡離合,但終究歸於破鏡重圓,男的“狀元及第”女的“五花誥七香車”,感謝“萬歲當今聖明主”,這都是戲中的詞,既肯定了青年男女的自由戀愛,又不與封建禮教父母之命衝突,把矛盾轉移調和了。這四折的雜劇當然是經典了,不過不多介紹,因為我們主要講詩詞,劇本中有幾首詩很通俗明白,又有《井底引銀瓶》的痕跡,不妨略作欣賞。

  “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到雜劇中變成了互相贈答的情詩:

  只疑身在武陵遊,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劉郎腸已斷,為誰含笑倚牆頭。

  深閨拘束暫閒遊,手拈青梅半掩羞。莫負後園今夜約,月移初上柳梢頭。

  白居易倘若地下有知,對白樸的改編會作何感想?這個很難說。不過他若真的地下有知,也就會知道與他同樣遭遇,被後人“篡改”了作品的,大有人在,他的好朋友元稹就是其中一個,而且“篡改”而成的作品,文學史上地位比原著更高。你在敲鍵盤xxj,熒屏一定會出現“西廂記”,王實甫的雜劇,誰都知道。可它是根據元稹的傳奇《鶯鶯傳》又名《會真記》改編的,知道的人就少了。你敲yyz或hzj,出來的是“藥引子”、“轟炸機”,說明《鶯鶯傳》、《會真記》比起《西廂記》來,名氣小得太多了,電腦都不知道。

  跟白樸一樣,王實甫也是用轉移矛盾的辦法,把一個“痴情女子負心漢”的悲劇,改成了“狀元及第”“奉旨完婚”的喜劇,“娶了個四德三從宰相女”,“好夫妻似水如魚”,這也是戲裡的詞。把悲劇硬給改成喜劇,還挺受歡迎,這種事很有意思。不過細想起來,有道理:演員演戲,演出來沒人看,演員就沒飯吃,如果演的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老百姓會說,我們從來都這樣,我們看自個兒就行了,看你幹嗎?這與西方把悲劇作為正劇淨化靈魂的觀念不同,中國人的靈魂不須要淨化,須要的是安慰。當然,在當時世界範圍內屬戲劇藝術最高水準的元雜劇《西廂記》,不只是安慰世人,它有很鮮明的反封建色彩,但我們這是詩詞課程,關於戲劇就不講了。原來那個《鶯鶯傳》,是傳奇小說,也不多介紹。只是從宋代開始,研究者就一直在探討《鶯鶯傳》傳中的張生和鶯鶯到底是誰,至今學者們比較一致的意見是:作者元稹本人,就是張生的原型,至於鶯鶯,則是詩人元稹的初戀情人,一個身份卑微的風塵女子。學者們的論據,除了元稹的身世經歷、當時的社會文化環境、作品中作者矛盾心理的體現之外,最主要最有力的證據,還存在於元稹自己的詩篇之中。我們就講與《鶯鶯傳》有關的這些詩。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的《中國文學史》說,元稹的《春曉》是《鶯鶯傳》的張本,值得在文學史上著重提出。“張本”在這裡的意思指《春曉》是作為《鶯鶯傳》的伏筆而先寫就的愛情詩。我們讀讀《春曉》,寫這首七絕時,元稹41歲: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猧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天將亮未亮,醉中聞到花香,睡夢中聽到黃鶯的啼鳴。小狗歡鬧起來,遠處響著鐘聲,不由回憶起二十年前寺裡黎明的情境。這首詩字面上,就是這麼簡單的意思。但是細心的讀者會提出疑問:如果那“曉寺情”僅僅是花香鶯聲、狗鬧晨鐘,至於二十年了還記得那麼清楚,還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來?可見在二十年前的曉寺,另有隱情。如果對照《鶯鶯傳》中“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這隱情就浮現出來了,原來那是詩人與初戀情人第一次幽會的情境,正因為初嘗禁果,所以刻骨銘心,連同當時周圍的環境,包括花香狗鬧鐘聲,都烙印得清清楚楚,所有這些感官記憶沉釀二十年,怎麼可能不醉人?此詩當中的“醉”,不是因為酒,是因為詩人內心深處的某種情愫,而“睡聞鶯”,則完全可能隱喻夢中似乎又聽到鶯鶯的宛轉嬌啼。

  文研所的《中國文學史》既然說元稹的《春曉》是《鶯鶯傳》的張本,那麼言外之意,《春曉》在前,《鶯鶯傳》在後,也就是說《鶯鶯傳》的創作,應在元稹初戀的二十年之後,最早也在元和末,而不是原來的權威論定貞元二十年或貞元十八年,對此我們不參與討論,我個人認為,其中所引楊巨源、李紳的詩作,應該屬於元稹剛剛公開了那位風塵少女的情書並以《會真詩三十韻》自炫的時候。我們取文研所《中國文學史》之說,探討詩人元稹的情感歷程。

  元稹在《鶯鶯傳》中所塑造的女主人公,端莊溫柔,美麗深情,能詩能琴,“甚工刀札善屬文”,字寫得很漂亮,文章也寫得非常美,這實際就是深藏在元稹心中二十年的那位初戀情人的形象。既然如此,當初他為什麼斷然拋棄呢?原因只有一個,在他24歲的時候,中吏部書判拔萃科考試第四等,任職秘書省校書郎,並受到京兆尹韋夏卿賞識,成為韋家二女婿。元稹如此抉擇,有其社會歷史背景,出於當時士人的價值觀念和取向。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曾指出“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不必說原來的情人在於風塵柳巷,即使她是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元稹也同樣會忍痛割愛,只不過他就不敢公開情書了。元稹就這樣並非輕易的背離了他的初戀,由此終生受著那一段感情經歷的折磨,傳奇《鶯鶯傳》即是由此折磨而衍生的作品之一,此外還有大量的和著詩人心靈振顫的詩篇。

  在作《春曉》一詩的十年之前,元稹31歲,距他初戀十年,這年三月,元稹路經利州嘉陵驛,寫下《使東川·嘉陵驛二首》:

  嘉陵驛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聲。仍對牆南滿山樹,野花撩亂月朧明。

  牆外花枝壓短牆,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

  我們仍然對照《鶯鶯傳》:“……(鶯鶯)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詩人如果知道1200年後,有人把他的這兩首七言絕句與他的《傳奇》對照著讀,他還能說“無人會得此時意”嗎?

  我們再看元稹詩集中兩組的七言絕句《雜憶五首》和《離思五首》,前者說是“雜憶”,其實一點也不雜,每首的第三句都是“憶得雙文”怎樣怎樣,“雙文”意思是兩個相同的字連在一起,很可能就是“鶯鶯”,作者不厭其繁地反覆用“憶得雙文”四字引領他的詩句,可見思念之苦到了何等程度。而《離思五首》之四,歷來被認為是愛情詩中的千古絕唱: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對這首詩的解釋,歷來就有主風情還是主悼亡的兩派之爭,前者主張,這幾句寫於正與鶯鶯熱戀之時,後者認為這是元稹懷念他的亡妻韋叢。我的主張還是不參與爭論,我看到的只是詩中的一往情深,熾熱動人,至於探討詩人此時心目中究竟想著哪一個,那是專家們的事情,我們不必專家指導就能體會到的,是此詩絕高的藝術特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極其突兀,毫無鋪墊,幾乎讓人捉摸不到作者筆意所在,這兩句用了孟子“觀於海者難為水”和巫山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典故,但你絲毫看不出痕跡,只感到一種磅礴雄渾的氣勢劈空而來,這是愛情詩嗎?第三句舒緩下來“取次花叢懶回顧”,即使走進花叢,也懶得再看,為什麼?“半緣修道半緣君”,因為沒有比你更美的了,“半緣修道”只是託詞,換個低手來可能寫成“不緣修道只緣君”,反倒沒味了。清代秦朝釪《消寒詩話》以為,“半緣君”,是薄情的表現,未免太不瞭解詩人的苦衷,“修道”也是因為太孤獨了,無所寄託。全詩讀完我們才明白,前三句都是比喻,最後三個字才是點睛之筆,經歷過與你的愛戀,就再也沒有什麼人能打動我的心,就好象見過大海波濤的人,再也不把河流湖泊的水放在眼裡,經歷過巫山的雲雨,就再也看不起其他任何地方的雲。全詩氣勢磅礴之餘,又有幾分婉約舒緩,以“巫山雲雨”言相思之意,卻不入於俗媚,語言瑰麗而不流於淫靡,感情熾熱,而又含蓄蘊藉。尤其是因為它前兩句以絕對肯定和絕對否定句式表達對愛情的至誠和專一,所以引起古今因為種種原因而失去所愛的人們強烈共鳴。

  我們再看絕無爭議是元稹悼念亡妻韋叢的三首七言律詩《遣悲懷》: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宅。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閒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韋叢與元稹,僅僅共同生活了七年。三首悼亡,第一首追憶生前,第二首感傷身後,第三首自憐自傷,精心安排的組詩。一個“悲”字貫穿始終。不串講,我們只看幾句: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語言淺俗至極,也傷痛至極。在取材上,詩人只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幾件小事來寫,事情雖小,但都曾深深觸動過他的感情,因而也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敘事敘得實,寫情寫得真,寫出了詩人的至性至情,成為古今最受推崇的悼亡詩之一。清代蘅塘退士在評論此詩時說:“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範圍者。”這話有道理,但也有點絕對,我覺得至少蘇軾《江城子》不在此列。

  元稹之前,中國文人的詩歌極少寫自己的愛情。愛情詩往往出自民歌,如國風、樂府。在唐代,元稹是李商隱之前唯一一位大量寫作愛情詩的詩人,也是唐代唯一一位既大膽寫自己的戀愛生活,又寫夫妻愛情及悼亡之情的詩人。儘管文學史稱元白共同倡導了“新樂府運動”,但真正能代表元稹的不是新樂府,而是他的愛情詩和悼亡詩。國學大師陳寅恪說:“微之自編詩集,以悼亡詩與豔詩分歸兩類。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其豔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豔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於後來之文學者尤巨。”

  要深刻理解古人的經典,需要大師指引,而從元稹的經歷和詩歌,領悟人的感情是如此珍貴,一旦失去就無可彌補,這不用指點。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