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嫻散文集《不如你送我一場春雨》

張小嫻散文集《不如你送我一場春雨》

　　序：愛情裡的痛苦，都是自己給的，怪不了別人。負了愛你的人，卻離不開不愛你的人，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愛情有美好也有痛苦的一面，你會有幸福的時刻，也會有悲傷的瞬間，都是動人而無悔的時光。

　　1. 再見，溫暖的背脊

　　據說最甜蜜的一種擁抱是面對著，一頭栽進他懷抱裡，靜靜地傾聽他的呼吸和心跳，在那熟識的韻律裡尋求安全感。

　　然而，最詩意的擁抱，可能是站在個子高大的他背後，把手伸到前面抱著他的小肚子，臉貼著他堅實的背脊。這樣的話，可以揹著他垂淚，可以不用望著他，卻感覺到他的存在，可以站在他後面，由他去擋著世上一切的風雨。

　　你最常使用的是哪一種姿態?一個有夫之婦來信說，在她結婚後的幾個月，她愛上了公司裡一個一直跟她針鋒相對的男同事。他有一個小肚子，他有一個很溫暖的背脊，他曾送她一個音樂盒。 但是，三年以後，為了孩子，他向她提出分手。她三番四次要求複合，他拒絕了。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給了她希望，又令她失望。她說，他有一個溫暖的背脊，她懷念那個背脊。

　　這個女人必然也曾經從背後抱著她的男人吧?他溫暖的背脊，曾令她背叛另一個男人。

　　這兩個人，同時背叛自己的另一半，然後有一天，男人醒悟了，叫女人放手，女人還可以不放手嗎?男人的背脊雖然溫暖，卻是屬於另一個女人和孩子的。 女人只能懷念他背部的餘溫。

　　2. 逝去的諾言

　　一個男人說：“不是我的諾言不兌現，而是時間和環境改變得太快，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麼是諾言?能夠因為時間和環境改變而作出相應改變的，還算是諾言嗎?諾言是我答應過你的事，即使時間、環境、所有客觀的因素改變，我依然會付諸實行。

　　正是我們知道許多事情都會改變，有那麼一天，環境、際遇、你和我，都會改變，所以我們才需要諾言。 諾言是用來跟一切的變幻抗衡。變幻原是永恆，我們唯有用永恆的諾言制衡世事的變幻。不能永恆的，便不是諾言。 隨時可以改變的那些，不是諾言，是對策。

　　連什麼是諾言也不知道的男人，當然不可能遵守諾言，也不配許下諾言。

　　為什麼一對夫妻要在教堂裡許下諾言：“無論環境順之逆，無論疾病健康，我都會愛你”?最深沉的情意，最偉大的奉獻，是與世上一切的變遷抗衡。

　　今天我答應你，無論將來世界變成怎樣，你變成怎樣，我仍然會像今天這樣愛你。所有的盟誓都應該是這樣，而不是此一時，彼一時。諾言是很貴的，如果你尊重自己的人格的話。

　　3. 幸福排行

　　痛楚是有排行榜的，大家以為女人產子最痛，原來這種痛楚要排在心絞痛和燒傷的痛楚之後。失戀對某些人來說，雖然是心如刀割、千枝針刺在心，但是失戀的痛楚並不在這個排行榜之上。

　　如果幸福也有一個排行榜，你會讓哪種幸福排在榜首?現世的幸福總離不開自身、事業、姻緣，就像我們去求神問卜一樣。

　　有人說：“不用工作而有收入，那是最幸福的。” 有些不用工作又有收入的女人，並不幸福。

　　有人說：“擁有健康的身體最幸福。” 然而，大部分嚷著自己找不到幸福的人，卻很健康，什至健、健美。

　　有沒有想過，流淚也是一種幸福，因為還有人值得你為他流淚。 被攻擊、被妒忌也是一種幸福，因為你有值得被妒忌和攻擊的地方。 被出賣也是一種幸福，讓你看清楚你的朋友。 什至失望也是一種幸福，因為有盼望，才會有失望。

　　我們不察覺自己幸福，因為我們不知道有些痛楚、失望、悲歡離合，也是幸福。

　　4. 忘記

　　市面上有各種訓練兒童記憶力的課程。受訓後的兒童，在記憶數字和英文生字方面，都擁有超人的.記憶力。因此，雖然學費昂貴，家長還是毫不吝嗇，期望子女成為記憶神童。

　　兒童要學習儘量記憶更多東西，成人要學習的，卻是忘記。

　　我們從小就被命令和鼓勵要有良好的記性，默書時，明明背熟了課文，情急之下卻無法想起來，那種痛苦，猶如被人插裝嫁禍，百詞莫辯，誰相信你有背書?某年，學校舉行了一場演講比賽，我那位一向乖巧勤力的同學，站在臺上，面對評判和數百名同學，竟然突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只懂張大嘴巴努力記憶一些內容，最後卻什麼也記不起，哭著走下臺，我依然記得那張痛苦得扭曲的臉。

　　忘記是很痛苦的，從前如是，今天也如是。不過，以前的痛苦是因為記不起，今天的痛苦，卻是怕自己無法忘記。我們一生之中，要牢記和忘記的東西一樣多。忘記卻比牢記著跟難。記憶存在細胞裡，在身體裡面，與肉體永不分離，要摧毀它，等於肉食具焚。

　　然而，有些事情必須忘記，那樣對自己才有好處。 牢記知識和別人的恩惠，忘記痛苦，忘記最愛的人對你的傷害，只好如此。

　　5. 回憶是自己的好

　　女孩說：“回憶總是美好的。”

　　不，不，不，回憶總是美好，因為我們只願意記著美好的東西，也只願意把美好的東西放在回憶裡。 即使遇上一個多麼差勁的情人，我們的回憶裡，也只留下當時最美好的片段。

　　時日漸遠，我們什至用幻想美化了當時的片段。譬如他明明沒有愛過你，你的回憶裡，卻是他竭盡所能，仍然無法愛你，大家黯然分手。 譬如他分手時說過傷透你心的話，你的回憶裡，那些說話只是謊言，他故意令你不再留戀他。

　　明明是你暗戀別人，那個人從來察覺，也許知道了，卻無動於衷。可是，在你的回憶裡，這段暗戀是美麗的，他曾回望你一眼，他其實也喜歡你，只是他跟你一樣，不敢開口。

　　是你無情無義，始亂終棄，但在你的回憶裡，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你是個情聖。 即使過去是一團糟，你屢次遇人不淑，在你的回憶裡，竟然也變成人生的必經階段，令你學會了愛人和珍惜愛你的人。

　　在你的照片薄裡，你只會收藏自己喜歡的照片。你留下來的，都是你喜歡的東西，你不會永遠保留一張違例泊車的告票，對嗎?回憶就是你的照片薄，你的紀念品，你當然只讓美好的事情留下來，自欺欺人。

　　回憶總是自己的好。

　　6. 價無情，值有情

　　價是客觀的，每件東西的價格雖然由賣方決定，也不能脫離市場標準，否則有價無市。以前每次要求加薪時，總喜歡跟上司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價。”結果上司給的價，也不會脫離市場價格。

　　值是主觀的。有人花六千元喝一瓶紅酒，旁人覺得不值得，他自己覺得物有所值，什至超值，因為他覺得很開心，精神的滿足怎能用價錢來衡量?我花了三千元買一條裙子，有人覺得貴，有人覺得便宜。但自己覺得值得，那才是最重要的，不用理會他人。價無情，值有情。無價寶，只要有人肯拿出來賣，總有一個價。

　　有情郎，沒有合理價格，只有值與不值。 我為一個男人付出青春，有人覺得浪費，但我覺得太值得了，如果還有青春，仍會繼續奉獻。然而，這一切不是永恆的，當我認為他不再值得，我會撤退。

　　有情的人，不論價，只論值。 不要問：“我付出了多少?”只要問：“他值不值?”

　　7. 他沒有令你痛苦

　　他流著淚說：“我所有的痛苦都是他給我的。”真的是這樣嗎?我們常說到痛苦，卻只有很少人願意承認，我們大部分的痛苦都不是別人給的，而是我們自己給自己的。

　　有人喜歡出風頭，在公開場合裡，爭著與主角合照，翌日開啟多份報章，卻找不到自己的照片，於是很不開心。這種痛苦難道是別人給他的嗎?有人沒有自知之明，喜歡與人比較，覺得自己比某某或某某出色，可是，那些人的際遇和成績都比他好，於是，他妒忌得眼睛都流出血來，經常認為自己不幸運。

　　如果他稍微有點自知之明，便用不著承受因妒忌而來的痛苦。他的痛苦，難道也是別人給他的嗎?有人自卑，經常覺得比不上別人，別人一句無心的說話，他也覺得是有意義的奚落。這種人的痛苦，還不是自己給自己嗎?有人自大，眼高手低，經常失敗，他的痛苦，當然也來自他的自大。

　　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一個不值得愛的人，都是自己的選擇，即使有痛苦，怎能怪別人?感情上的痛苦，都是我們自己給自己的，他沒有令你痛苦。

　　8. 最偉大的發明家

　　馬克·吐溫說：“最偉大的發明家，除了‘偶然’還有誰?”

　　我們現在用的拉鍊，是瑞士一位工程師喬治·邁斯楚發明的。一九四八年的一天，他在外頭散步回來，夾克上沾滿了芒刺。他拔下幾根，放在顯微鏡下檢視，發現原理很簡單，芒刺本身就像一排鉤子互相連結在一起，碰到衣料或動物的毛時便緊緊勾住了。

　　邁斯楚由此得到靈感，花了八年時間研究和改良，終於想出將尼龍織成兩排，一排是無數個小鉤鉤，另一排則是小環孔，當兩排結合一起時，就可以緊緊卡住。這就是我們今天所用的拉鍊。

　　所謂緣分，也和發明一樣吧?都是源於偶然。

　　你偶然遇上他，人生從此不一樣了。你本來只是野外的芒刺，卻變成了有用的拉鍊。然而，邁斯楚可是用了八年世界和無數心血才把一次偶然變成一件偉大的作品，單是緣分是不足夠的，要將美麗的偶然變成天長地久，你得花更多努力。

　　最偉大的發明家是偶然，最偉大的愛情卻絕不可能是偶然。別用緣分括得失成敗，該問你付出了多少心血。

　　愛情也是一種發明，需要不斷改良。只是，這種發明跟其他發明不一樣，它沒有專利權，隨時會給人搶走。

　　9. 忘了才可惜

　　跟你一起的男人，仍然忘不了舊情人，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不必罵他：“你為什麼還惦記著她?” 不要妒忌，苦澀地問他：“我是不是她的替身?” 也不要悲傷，不用問他：“你不覺得這樣傷害了我嗎?你始終還是愛著她。”

　　愛和懷念是兩回事。男人忘不了舊情人，必然是他在過去的歲月裡，曾經傷害她，那一次的過失，他無法彌補。那時候，他太年輕，太不瞭解女人，他以為還有很多機會。

　　時光消逝，他身邊換了很多個女人，他也長大了，在世上吃了很多苦，這一刻，他才猛然醒覺他從前多麼對不起那個女人。他已經不可能回去找她，唯一補償的方法就是懷念，同時也用對她的懷念來懲罰自己。

　　男人對舊情人內疚，才會更珍惜眼前人。 他會努力使身邊的女人快樂，他知道他不應該再傷害一個愛他的女人，他明白愛情不可以再來一次。假使他再負眼前人，他將要揹負更多的罪疚。

　　他對舊情人的歉疚，統統補償在眼前人身上。你現在才愛上他，不是比他的舊情人幸福嗎?有錯才有愛，他沒錯，便不會愛你那樣深。

　　10. 說什麼好呢?

　　最難的事，是安慰朋友。

　　朋友失意、失業、失去至親，本來第一時間想打電話去安慰他，然而，說什麼好呢?真的不知道怎樣開口。

　　他從高峰跌下來，怎樣安慰他好呢?打電話找他，怕他礙於自尊心不肯聽電話。他肯聽電話的話，又怕說錯話觸動他的傷心處。他失意，你總不能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也不能說：“小小苦楚等於激勵。”更不能說：“要不要我幫忙?”你以為你自己是上帝嗎?朋友失業，躲起來幾個月不肯見人，你打電話給他，總不能說：“近來做些什麼?”、“近來怎樣?”、“有沒有工作做?”這些都是他的死穴。

　　愈不知道怎樣開口，便愈拖延著，沒有開口。拖延的時間愈長，安慰也就沒用了。遲來的安慰，他明白最好，他不明白，也許會認為你根本不關心。我是關心的，然而，在朋友最悲痛的時刻，我突然覺得詞窮。

　　安慰的話語來來去去不過是“節哀順變”、“不要太傷心”、“別這樣”、“不要太難過”、“不要哭”，用時方恨少。 我們拙於安慰別人，因為我們根本不希望有一天要別人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