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二章

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二章

  引導語:張愛玲第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十八春》,一九五一年結稿,後來張愛玲旅美期間,進行改寫,刪掉了略帶政治色彩的結尾,易名為《半生緣》,下面是小編收集的第二章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裡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佛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裡生意也特別清,管賬的女人坐在櫃檯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

  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象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闆娘,燙著頭髮,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裡織絨線,做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豔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隻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麼?"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我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麼?"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並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他約略地告訴她家裡有些什麼人,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裡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並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麼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麼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願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願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象。

  他裝出閒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裡,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西紅柿醬,想倒上一點,可是西紅柿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櫃檯上的老闆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不是出於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並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象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裡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後,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裡做事的,家裡這麼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裡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裡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裡,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麼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麼,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裡,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來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裡找稗子,一粒一粒揀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麼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麼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裡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麼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裡便覺得很慘淡。她家裡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後來和那人走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傑民,正在衖堂裡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後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裡開啤酒,桌上放著兩隻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吧,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裡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裡。同時又聽見一臺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裡張了一張,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麼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傑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說!一個人怎麼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裡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並不在房間裡,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嗓子和無線電裡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裡,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隻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髮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已經是全部舞臺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裡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做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採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裡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並不怎樣富於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裡,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後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佛有什麼話要說似的,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會,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麼?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在網籃裡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麼?"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隻不透氣的餅乾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裡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裡,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象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並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麼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後,立刻雙眸炯炯十分

  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麼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寄託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憐的。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氣,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後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夥裡的人。"她母親嘆了口氣,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象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壞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幾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說:"傑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裡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幹嗎?"傑民道:"我一隻毽子踢到裡面去了。"曼楨道:"你不會告訴阿寶,叫她進去的時候順便給你帶出來。"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地說著話,曼璐房間裡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一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傑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確很像一隻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極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個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一隻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一種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悠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裡,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曼璐道:"你打聽這個幹嗎?"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裡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麼火氣這樣大呀?我看還是在那裡生老王的氣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麼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菸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醜',我看還是'一年輕掩百醜'!"她悻悻地走到梳妝檯前面,拿起一把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的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老耗在那裡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吋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麼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說:"這哪兒是我妹妹。"鴻才道:"那麼是誰呢?"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麼厲害!"說到最後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嗄。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象有點像。"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於她卻也具有一種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塗口紅,只是塗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氣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昏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後又繼續塗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裡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裡讀書麼?"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曼璐把鏡子往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註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裡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麼了?一碰就要發脾氣,也算我倒黴,剛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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