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短篇散文精選

朱自清短篇散文精選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自華,字佩弦,號秋實。中國現代詩人、散文作家。文筆清新,所著合編為朱自清全集。以下是與大家分享的朱自清短篇散文精選,供大家學習參考!

  篇一:如面談

  朋友送來一匣信箋,箋上刻著兩位古裝的人,相對拱揖,一旁題了“如面談”三個大字。是明代鍾惺的尺牘選第一次題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恰說出了寫信的用處。信原是寫給“你”或“你們幾個人”看的;原是“我”對“你”或“你們幾個人”的私人談話,不過是筆談罷了。對談的人雖然親疏不等,可是談話總不能像是演說的樣子,教聽話的受不了。寫信也不能像作論的樣子,教看信的受不了,總得讓看信的覺著信裡的話是給自己說的才成。這在乎各等各樣的口氣。口氣合式,才能夠“如面談”。但是寫信究竟不是“面談”;不但不像“面談”時可以運用聲調錶情姿態等等,並且老是自己的獨白,沒有穿插和掩映的方便,也比“面談”難。寫信要“如面談”,比“面談”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並不是一下筆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種語言裡,這種心思和技巧,經過多少代多少人的運用,漸漸的程式化。只要熟習了那些個程式,應用起來,“如面談”倒也不見得怎樣難。我們的文言信,就是久經程式化了的,寫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寫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談”的信。若教他們寫白話,倒不容易寫成這樣像信的信。《兩般秋雨隨筆》記著一個人給一個婦人寫家信,那婦人要照她說的寫,那人周章了半天,終歸擱筆。他沒法將她說的那些話寫成一封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樣子的,白話信壓根兒沒有樣子;那人也許覺得白話壓根兒就不能用來寫信。同樣心理,測字先生代那些不識字的寫信,也並不用白話;他們寧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如“來信無別”之類。我們現在自然相信白話可以用來寫信,而且有時也實行寫白話信。但是常寫白話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適之先生外,寫給朋友的信,還是用文言的時候多,這隻要翻翻現代書簡一類書就會相信的。原因只是一個“懶”字。文言信有現成的程式,白話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費勁,誰老有那麼大工夫?文言至今還能苟偷懶,慢慢找出些白話應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語堂先生在《論語錄體之用》(《論語》二十六期)裡說過:一人修書,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謝你”“非常慚愧”,便是嚕哩嚕囌,文章不經濟。“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來確是很經濟,很省力的。但是林先生所舉的三句“嚕哩嚕囌”的白話,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譯,未必是實在的例子。我們可以說“來信收到了”,“感謝”,“對不起”,“對不起得很”,用不著繞彎兒從文言直譯。——若真有這樣繞彎兒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測字先生!這幾句白話似乎也是很現成,很經濟的。字數比那幾句相當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種文體有一種經濟的標準,白話的字句組織與文言不同,它們其實是兩種語言,繁簡當以各自的組織為依據,不當相提並論。

  白話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語,白話信卻總該是越能合乎口語,才越能“如面談”。這幾個句子正是我們口頭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來寫白話信,我想是合式的。麻煩點兒的是“敬啟者”,“專此”,“敬請大安”,這一套頭尾。這是一封信的架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沒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啟者”如同我們向一個人談話,開口時用的“我對你說”那句子,“專此”“敬請大安”相當於談話結束時用的“沒有什麼啦,再見”那句子。但是“面談”不一定用這一套兒,往往只要一轉臉向著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話,一點頭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話。這是寫信究竟不“如面談”的地方。現在寫白話信,常是開門見山,沒有相當於“敬啟者”的套頭。但是結尾卻還是裝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康!”“祝你進步!”“祝好!”一類,像“專此”“敬請大安”那樣分截的形式是不見了。“敬啟者”的淵源是很悠久的,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開頭一句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後世的“敬啟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下,和現行的格式將稱呼在“敬啟者”前面不一樣。既用稱呼開頭,“敬啟者”原不妨省去;現在還因循的寫著,只是遺形物罷了。寫白話信的人不理會這個,也是自然而然的。“專此”“敬請大安”下面還有稱呼作全信的真結尾,也可算是遺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套頭”差不多全剩了形式,這“套尾”多少還有一些意義,白話信裡儲存著它,不是沒有理由的。

  在文言信裡,這一套兒有許多變化,表示寫信人和受信人的身份。如給父母去信,就須用“敬稟者”,“謹此”,“敬請福安”,給前輩去信,就須用“敬肅者”,“敬請道安”,給後輩去信,就須用“啟者”,“專泐”,“順問近佳”之類,用錯了是會讓人恥笑的——尊長甚至於還會生氣。白話信的結尾,雖然還沒講究到這些,但也有許多變化;那些變化卻只是修辭的變化,並不表明身份。因為是修辭的變化,所以不妨掉掉筆頭,來點新鮮花樣,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過總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關切才成。如“敬祝抗戰勝利”,雖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談”的私人的信裡,究竟嫌膚廓些。又如“謹致民族解放的敬禮”,除非寫信人和受信人的雙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親切的毛病。

  篇二:說話

  誰能不說話,除了啞子?有人這個時候說,那個時候不說。有人這個地方說,那個地方不說。有人跟這些人說,不跟那些人說。有人多說,有人少說。有人愛說,有人不愛說。啞子雖然不說,卻也有那伊伊呀呀的聲音,指指點點的手勢。說話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天天說話,不見得就會說話;許多人說了一輩子話,沒有說好過幾句話。所謂“辯士的舌鋒”、“三寸不爛之舌”等讚詞,正是物稀為貴的證據;文人們講究“吐屬”,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並不想做辯士,說客,文人,但是人生不外言動,除了動就只有言,所謂人情世故,一半兒是在說話裡。

  古文《尚書》裡說,“唯口,出好興戎,”一句話的影響有時是你料不到的,歷史和小說上有的是例子。說話即使不比作文難,也決不比作文容易。有些人會說話不會作文,但也有些人會作文不會說話。說話像行雲流水,不能夠一個字一個字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謹嚴。但那些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卻決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說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是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我們的文章,哲學裡雖有“用筆如舌”一個標準,古今有幾個人真能“用筆如舌”呢?不過文章不甚自然,還可成為功力一派,說話是不行的;說話若也有功力派,你想,那怕真夠瞧的!說話到底有多少種,我說不上。

  約略分別:向大家演說,講解,乃至說書等是一種,會議是一種,公私談判是一種,法庭受審是一種,向新聞記者談話是一種;——這些可稱為正式的。朋友們的閒談也是一種,可稱為非正式的。正式的並不一定全要拉長了面孔,但是拉長了的時候多。這種話都是成片斷的,有時竟是先期預備好的。只有閒談,可以上下古今,來一個雜拌兒;說是雜拌兒,自然零零碎碎,成片段的是例外。閒談說不上預備,滿是將話搭話,隨機應變。說預備好了再去“閒”談,那豈不是個大笑話?這種種說話,大約都有一些公式,就是閒談也有——“天氣”常是閒談的發端,就是一例。但是公式是死的',不夠用的,神而明之還在乎人。會說的教你眉飛色舞,不會說的教你昏頭搭腦,即使是同一個意思,甚至同一句話。

  中國人很早就講究說話。《左傳》,《國策》,《世說》是我們的三部說話的經典。一是外交辭令,一是縱橫家言,一是清談。你看他們的話多麼婉轉如意,句句字字打進人心坎裡。還有一部《紅樓夢》,裡面的對話也極輕鬆,漂亮。此外漢代賈君房號為“語妙天下”,可惜留給我們的只有這一句讚詞;明代柳敬亭的說書極有大名,可惜我們也無從領略。近年來的新文學,將白話文歐化,從外國文中借用了許多活潑的,精細的表現,同時暗示我們將舊來有些表現重新咬嚼一番。這卻給我們的語言一種新風味,新力量。加以這些年說話的艱難,使一般報紙都變乖巧了,他們知道用側面的,反面的,夾縫裡的表現了。這對於讀者是一種不容避免的好訓練;他們漸漸敏感起來了,只有敏感的人,才能體會那微妙的咬嚼的味兒。這時期說話的藝術確有了相當的進步。論說話藝術的文字,從前著名的似乎只有韓非的《說難》,那是一篇剖析入微的文字。現在我們卻已有了不少的精警之作,魯迅先生的《立論》就是的。這可以證明我所說的相當的進步了。

  中國人對於說話的態度,最高的是忘言,但如禪宗“教”人“將嘴掛在牆上”,也還是免不了說話。其次是慎言,寡言,訥於言。這三樣又有分別:慎言是小心說話,小心說話自然就少說話,少說話少出錯兒。寡言是說話少,是一種深沉或貞靜的性格或品德。訥於言是說不出話,是一種渾厚誠實的性格或品德。這兩種多半是生成的。第三是修辭或辭令。至誠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徹一切的陰暗,用不著多說話,說話也無須乎修飾。只知講究修飾,嘴邊天花亂墜,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謂小人;他太會修飾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戲法總有讓人揭穿的一日。我們是介在兩者之間的平凡的人,沒有那偉大的魄力,可也不至於忘掉自己。只是不能無視世故人情,我們看時候,看地方,看人,在禮貌與趣味兩個條件之下,修飾我們的說話。這兒沒有力,只有機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飾所可得的。我們所能希望的只是:說得少,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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