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課堂上老師叫我造句

在課堂上老師叫我造句

  小學的時候有一個女老師,教授我們語文,每天上課,我最怕的,就是看她站在講臺上,以無比威嚴無比驕傲的目光,環視一下我們這群課下搗蛋課堂暈菜的學生,而後將一厚摞作業本朝講桌上重重一放,又將倒放著的一小沓單獨拿出來,朝我們抖一抖,這才亮開了嗓門說道:下面我給大家念一下上次造句練習中,某些學生犯下的最可笑的錯誤。

  記憶中我曾經不止一次被列入她的黑名單,並不止一次因為奇怪的句式,而招來同學的鬨堂大笑。很多時候,她在小城裡遇見我那對老師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父母,還會將我作文或者句子裡犯下的白痴級別的錯誤,再拿出來絮叨一遍,以期能夠引起父母的高度重視。每每此時,父母牽著我的那雙手,總會瞬間變成了老虎鉗,隨著語文老師抑揚頓挫的描述,將我死死地夾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老師一臉興奮地走開,我的手,也變成了紅通通的胖水蘿蔔。

  我第一次用“一邊……一邊……”造句,興致勃勃地將老爸造了進去。我說我的爸爸一邊走路,一邊睡覺;又說我的爸爸一邊吃飯,一邊唱歌。我很得意地將我那特立獨行的老爸,生動地寫進了句子,並期盼得到老師的一朵漂亮的小紅花。這樣造句的結果,是語文老師射過來的犀利目光,幾乎將她厚厚的眼鏡片快擊穿了。她在講臺上嘲弄地問道,你爸爸是不是得了夢遊症啊,竟然可以一邊走路,一邊睡覺;又說,你爸爸唱歌的時候沒將一嘴的飯粒噴你臉上吧?

  我並沒有被老師的嘲笑打倒,依然將我的生活搬進句子。我造“欣欣向榮”,說,我五歲的弟弟長得欣欣向榮。老師便問,你弟弟是植物人吧,否則怎麼跟莊稼用一個形容詞呢?我造“況且”,說,我們家門口是長長的鐵軌,每天火車經過的時候,都會發出“況且況且況且……”的聲音。老師便問,火車快把你們家房頂給震塌了吧?我還造“馬上”,說,我騎到馬上,就開心地走了。老師便批覆我說,我命令你馬上給我掉頭回來!我又造“其中”,說,我其中一隻左腳不幸受傷了。老師刻薄道,你是蜈蚣變的嗎,竟然有那麼多左腳!

  幸好我是一個臉皮厚實的孩子,在語文老師的百般諷刺下,依然“欣欣向榮”地生長著,絲毫不被那給我和同學帶來哈哈笑聲的句子所阻礙。很多年之後,我混跡於文字圈,隔三差五地給報紙寫豆腐塊,竟然名聲傳到了小城,又恰好被我的那位已經頭髮灰白的語文老師一次次看到。於是便從同學處輾轉聽到她對我的推崇,說,一看到那些獨特的遣詞造句,就覺得欣慰,總算沒有枉費了老師的苦心教導,能夠將文字運用得如此嫻熟且獨具特色。

  當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終於出版的時候,語文老師第一個打電話告訴父母,說無論如何一定要給她一本我簽名的書,這樣有才華的學生,讓她這當啟蒙老師的臉上有光呢。

  我戰戰兢兢地將書寄出的時候,心裡便再沒有一刻的安寧,像是又回到了小學課堂,被掌握我語文試卷生殺大權的老師給審視著,心裡的十幾只小兔子,鬧騰吵嚷著,直將我攪成一團亂麻。

  我很快接到了語文老師的電子郵件,說,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瞧以下這些句子造的,簡直讓人拍案叫絕呢!“一群孩子從公園的小路上穿過,就像田野裡欣欣向榮的`玉米,在風裡列隊穿行”——欣欣向榮這個詞,幾乎可以讓人看得見孩子們紅潤的臉蛋,聞得到新鮮的植物的芳香呢!“哥哥下了床,踩著涼涼的月光,一邊輕飄飄地走路,邊閉著眼睛,繼續他床上幽深的夢”——這樣兩個現實中本來不可能的動作,用一邊連線起來,那冰冷的荒原氣息,即刻鬼似的,附到人身上了呢!“火車擦著鐵軌,每曰都將那況且況且的聲音,穿越窗戶,傳到他行走不息的夢中”——這“況且”一詞,將車輪與鐵軌碰撞的聲音,描摹得多麼準確呀!

  這樣的誇讚,不知為何,我一邊紅臉看著,一邊卻又像那個總被語文老師批判的笨學生,在人的笑聲裡,有想要鑽到課桌底下的羞愧。似乎二十多年的光陰,不過是作文字上的一個方格,我的軀殼已經跳了過去,靈魂,卻留在了原地,遲遲不肯與我同行。

  當你只是一株小草的時候,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甚至會有腳掌將你踩壓;當你終於繁衍成一片綠茵的時候,一定會有人為你駐足眺望。這就像那些當初被老師肆意嘲笑的造句,二十年後卻變成了老師熱捧的物件。這是因為,那些造句雖然笨拙且稚嫩,但它源自一顆天真自由的心靈,當這顆心茁壯成長之後,定能綻放異彩,即便苛刻的老師也會為之側目。雖然,作者在成功之後仍然會忐忑不安地期待老師對造句的評價,但這恰恰見證了曾經的純真從未隨歲月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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