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王昌齡宮怨詩的異同

李白、王昌齡宮怨詩的異同

  李白、王昌齡兩人宮怨詩最大的相似之處在於他們都是借宮怨抒發自己的感慨。不同之處又是什麼呢?

  李白、王昌齡均對女性命運給予關注。筆者檢中華書局版《全唐詩》(1960年版)及《全唐詩補輯》(1992年版)發現:李白有130多首詩寫及女性,佔其詩歌總量的七分之一;王昌齡約有180首詩,其中婦女詩約25首,也約佔其詩歌總量的七分之一。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都將同情的目光指向了宮廷女子。李白有近20首官怨詩,王昌齡有8首。這跟玄宗採選民間女子引起民怨有關。開元二年八月十日《出宮女詔》曰:“頃者人頗喧譁,聞於道路。以朕求聲色,選備掖梃。豈予志之未孚,何斯言之妄作。往緣太平公主進人入宮,朕從事須順從,未能拒抑。見不賢莫若內省,欲止謗莫若自修。改而更張,損之可也,妃嬪以下,朕當簡擇,使其還家。宜令所司將牛車,今月十二日赴崇明門待進止。”可見此次釋放宮女是因為下有民怨。後來李德裕在《柳氏舊聞》亦載曰:“玄宗詔力士下京兆尹亟選良民間女子,力士復還奏曰:“臣嘗宣旨京兆閱致女子,人間囂囂然。”可見統治階級的驕奢淫慾已使百姓深為不滿。那麼作為詩人的李白、王昌齡亦會此現象有所關注,更何況李白曾入宮,有耳聞目染的親身經歷。本文試對二人宮怨詩作比較分析。

  1 李、王兩人宮怨詩的相似之處

  兩人宮怨詩最大的相似之處在於他們多借美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觀李、王二人皆命運不濟。在李白的生命歷程中,一次被“賜金還山”,天寶元年(742)秋,四十一歲的李白被玄宗詔徵入京,以文詞秀逸待詔供奉,不久即萌發去志。天寶三年春,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在京時間不過一年有餘;另一次是肅宗至德年間李白因安史之亂中參加永王磷幕府被流放夜郎。王昌齡也是仕途坎坷,開元二十七年(739)貶嶺南,翌年北歸,又任江寧丞;約於天寶三載又貶龍標(今湖南黔陽縣西南)尉。後歸鄉里,被刺史閭丘曉所殺。看看他們的宮怨之作大多作於被貶時或遭讒之後。據趙昌平考證,王昌齡的八首官怨詩:《春宮曲》、《西宮春怨》、《西宮秋怨》、《長信秋詞》五首,均是南貶後別有興寄的作品。“理由有三:其一,唐人深諱宮闈之事,很難設想昌齡敢於在朝連作八首顯暴之或諷喻之;其二,自《河嶽》集後,唐人選集除專選中唐之《中興》、《御覽》與別有宗旨的《篋中》、《極玄》外,均錄昌齡官詞,偏偏天寶三年成集,亦多收豔詩的《國秀集》未錄上八首之任何一首(收昌齡五古豔詩《古意》);其三,八詩一而再,再而三,反覆以抒怨愁望君之意以至淒涼欲絕,這與王昌齡南貶詩之極盡悽傷又反覆以言“明時無棄才”、“天澤俱從此路還”等等正相一致,甚至連貫性多用明月與悽迷景象也亦同。所以無論從心態與技法來看,都以南貶後的可能為大。筆者同意趙之觀點,故引用於此。再看李白的.官怨作品。蕭士評《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雲:“此詩太白既黜之作也。特藉此發興敘其睽遇之始末耳。然其辭意眷顧宗國,繫心君王,亦得騷之遺意欺?”清代《御選唐宋詩醇》卷三對《丁闐採花》的寫作意圖作如下分析:“沉淪不偶之士如明妃者,自古不乏,若林甫當國而云野無遺賢,則賢不肖之易置者眾矣。即白之受譖於張洎,所謂入宮見妒,固其宜也,結語峭甚,可謂歎絕。”《李白詩文系年》系此詩於天寶三年雲:“當是被讒後作”。安旗注李白《妾薄命》寫於天寶二年,謂:“此亦借宮怨而抒其在朝失意之情。太白供奉翰林期間,為文學侍從,不過以其豔詞麗句博取君王歡心而已,謂之‘以色事他人’亦其宜矣”對於《怨歌行》,蕭士評曰:“此詩雖宮怨之體,然寄興深遠,怨而不誹,深得(國風)之遺意歟。”安旗注曰:“太白此篇蓋借宮人以自傷,必遭讒被疏後所作。”

  2 李、王兩人宮怨之作的差異

  李、王兩人的宮怨之作又存在很大差異。

  首先,王昌齡官怨詩的藝術風格是含蓄的,情感意味悠遠深長;李白詩則傾向於直抒胸臆。明人敖英在《唐詩絕句類選》中日:“胡元端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予謂官怨之作,主於抒情,要在情景融合。二人各兼其妙,第太白意盡語中,王意含蓄而。”其評價可謂切中要害。觀李白之作,有怨就求一吐為快。在《中山孺子妾歌》中,談及孺子妾雖有李夫人之美色卻無其寵,戚姬有寵卻被“髡髮入舂市”。最後發出:“萬古共悲辛”的感嘆!《長信怨》中李白筆下的宮女似在向天地傾訴:“誰憐團扇妾,獨坐怨秋風”。面對寵極愛歇的陳阿嬌,詩人想到自己是懷著做帝王師的理想來到京城,卻被玄宗當作御用文人留在皇宮。於是在《妾薄命》中憤然寫下:“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可見,李白心中有不平就要痛快的宣洩。當然,李白也有比較含蓄的,如《玉階怨》。詩人給我們描繪出一個冷落寂寥的環境,勾勒出一個憂心忡忡、被壓迫的孤獨的形象。讓讀者感覺餘音繞樑,不絕於耳。沈德潛評此詩曰:“妙在不明說怨。”但從總體上其風格是:有話直說,意在言內的。

  而王昌齡則不同,八首宮怨詩都寫得“隱而深”。其《春官曲》:“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平陽歌舞新承寵,簾外春寒賜錦袍。”清代沈德潛在《說詩啐語》中評曰:“王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昨夜風開露井桃’一章,只說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思,此求響於弦指外也。”《西官春怨》:“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清人李鎂《詩法易簡錄》說:“夜靜不寐,但望昭陽樹色,不言怨而怨自深。此詩品格最高,神韻絕也。”近人俞陛雲《詩鏡淺說續編》日:“靜夜花香,明月東昇,正待捲上珠簾,鼓雲和一曲,乃於月影中凝望昭陽,遠在朦朧樹色間。昭陽為宸遊所在,僅於煙靄中遙瞻宮殿,則身之隔絕可知,冷抱雲和,更誰顧曲耶!”陸時雍《唐詩鏡》卷十二評其《西官秋怨》曰:“‘卻恨含情掩團扇’一語三折。夫情之不能自已也,卻自恨其含情,而掩秋扇。掩之者,不忍見也。而終不能已於情,所以懸明月以相待,而又自笑其空為此舉也。詩人下字之妙,此一‘懸’字,誰為‘懸’之?此須人自領會。”其詩真如陸時雍《詩鏡總論》所說:“王龍標七言絕句,自是唐人《騷》語,深隋苦恨,襞重重,使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

  其次,李白宮怨詩多采用代言體,而王昌齡則透過塑造幽囚宮女的形象,讓讀者自己去體會要表達的感情。前者注重聲音方面,後者則側重畫面效果。看李白《妾薄命》,詩歌代阿嬌思考命運。承寵時“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竹玉”,失寵時卻如“水覆難再收”。最後得出結論:以美色侍奉他人是不能長久的!表面上是阿嬌在抒情,其實阿嬌的背後有

  個李白的聲音:彼以豔麗之姿事變幻莫測之君,我以豔麗之文詞事君王。同樣不能獲得長久的穩定!在《怨歌行》中,詩人的形象則由隱到顯。詩從班婕好“十五入漢宮”寫起,直到趙飛燕入宮奪寵。她深深的感到:“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古人愛以酒消愁,所以她用“��換美酒”。這一行為顯然不是班女所作,而是詩人豪放不羈的性格在詩中的無意流露。李白選擇這些宮廷女子作代言物件,因為她們是皇帝的妻妾。透過她們李白可以與左右人命運的君王權威進行直接的心靈對話。以後宮的驕妒爭寵行為影射詩人體驗到的朝廷上的驕妒爭寵行為,從而為自己受壓抑的生存處境和受挫折的政治生涯,進行一番隱喻性的解釋和宣洩。有時也超越這個範圍,如《中山孺子妾歌》,詩人借中山孺子妾、李夫人、戚夫人三者命運的懸殊不定,來透視“萬古共悲辛”的歷史荒謬感,以及人生命運的莫測性。

  與李白側重突出詩人的自我形象不同,王昌齡官怨詩中,一個個幽囚的宮女形象被放在了主體的位置。她們的物質生活是豐裕甚至是奢華的。王昌齡把“珠簾玉枕”、“熏籠銀燈”、“金殿珠翠”、“錦袍羅帳”、“雲和團扇”等意象寫入詩中,這些濃豔華美的宮中景物正與孤獨悲怨的宮女心境形成巨大反差。分觀八首詩,其中有恩盡失寵者,有寂寞孤獨者,有痴情望幸者,有豔羨嫉妒者,也有怨懟悲憤者。總觀八首詩,則記錄了一宮女的心路歷程。她於深秋之夜,“珠簾不卷”,“臥聽南官清漏長”(《長信秋詞》其一)因見“霜深”想起“御衣寒”,所以“銀燈青鎖裁縫歇,還向金城明主看”(同上,其二)不覺入睡,又夜夢君王,醒來只得獨自品嚐“紅羅帳裡不勝情”(其五)的人生苦酒。第二天又得奉帚灑掃宮殿。可謂苦哉!細觀這些王昌齡精心刻畫的宮女形象背後,實有詩人自己的影子。他與宮女之間存在共鳴:一是功名心切卻遭貶謫,一個是痴情望幸卻終遭遺棄。只不過他不象李白那樣把他凸顯出來。這跟王昌齡本人的詩歌主張有關。他在《詩格》中說過:作詩“皆須身在意中,若詩中無身,即詩從何來?若不書身心,何以為詩?是故詩者,書身心之行李,序當時之憤氣。氣來不適,心事或不達,或以刺上,或以化下,或以申心,或以序事,皆以中心不決,眾不我知。”顯然,王昌齡宮怨詩正是其詩歌理論的創作實踐。既書身心,又使“身在意中”。

  兩人表現手法的不同跟他們各自的性格有關。李白比較感性,王昌齡則相對理性。這表現在李白面對人生的大起大落時,感膊亦隨之波動很大。被玄宗入召時,李白以為一展平生鴻鵠之志的時機到了,自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可是玄宗此時已非往昔,只是將他作為點綴昇平的御用文人而已。而且李白本人也沒有作為帝王師的政治才能。被“賜金還山”後,他聲稱要高飛遠行:“餘亦去金馬,藤蘿同所攀。相思在何處?桂樹青雲端。”(《贈參寥子》)。但這跟他“功成不居”的理想相差甚遠。所以當永王磷請他出山時,他自比諸葛亮。準備學習東晉謝安。他說;“但用東晉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純真的李白並沒有意識到此時已非三國之時,他正陷入宮廷內部的勾心鬥角之中。可以說李白的純真,使他能獨立於政治之外。有這種不羈的性格,李白就會寫出發情直爽的詩歌。但王昌齡則不同,雖然他也是個慕俠尚氣、縱酒長歌的性情中人。曾說過;“儒有輕王侯,脫略當世務。”(《鄭縣宿陶大公館贈馮六元二》)。也曾因為不護細行被一貶再貶。但因為出身孤寒和受道教玄虛思想的影響,他身上有一種一般豪俠之人缺乏的深沉,觀察問題較為敏銳,帶有透視歷史的厚重感。他做詩不是全憑情氣,也講究立意構思,所以其詩有“緒密思清”(《新唐書・文藝傳》)的特點,宜於短章而不宜長篇。為補充反映複雜內容時短章的侷限,他創作出了以相關聯的多首七絕詠官怨的連章組詩,如《長信秋詞》五首。

  總之,兩人的宮怨之作有同有異,不能厚此薄彼,同是唐詩百花園中的奇葩。既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又有較高的藝術成就;既對宮女之幽閉充滿同情,同時又寄託了自己的抑鬱孤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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