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_遲子建散文欣賞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學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她的創作多取材於她生活的東北黑土地,講的是底層人民的故事。本文是遲子建散文,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遲子建散文:阿央白

  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現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瀰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著鳥聲起伏的山谷,把它那驚世駭俗的美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面前。

  石鍾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據說是白族先民原始崇拜的特殊雕刻。它同周圍石窟中的菩薩、南詔國王及侍從、天神、力神、古代波斯國人等等坦然地相處在一起,以其渾然天成的美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只有這尊石窟下的一塊圓石,才被千古不絕的朝拜者給跪出兩江深深的凹痕,那麼觸目驚心的凹痕。

  我遠遠地看著它,它的黑褐色的質地、輪廓分明的曲線、睥睨世俗的那種天真無邪的氣質。我們就在那一瞬間溫存地相遇了,陽光在它的身上浮游著,它似乎就要柔軟地熒熒欲動,就要流出一股瑩白芬芳的生命之泉。

  沒有嘈雜的交談,靜悄悄的風、靜悄悄的陽光在我們之間穿梭著。它靜悄悄地立在這裡已經有許多個漫長的世紀了。它沐浴著風聲、雨聲、月光、陽光,這一切都沒有損害它的容顏。它是古老的,同時又是年輕的;它是蒼涼的,同時又是青春的。我注意到,周圍許多處石窟在戰事中遭到破壞,菩薩斷了胳膊、侍從少了腿,而許多頭像都面目模糊。獨有它,阿央白,它依然完整無缺地出現在我面前。就連邪惡的手都不敢觸及它,看來真正的美本身就能驅除邪惡。

  阿央白出在莊嚴肅穆的佛教聖地曾招致了種種非議。有人說這純粹是後人出於對佛教的褻瀆而導演的一場惡作劇。他們認為阿央白不潔、不貞,怎麼可以把生殖器赤裸裸地雕刻在石頭上呢?

  我無意揣測這尊大約誕生於唐宋時期的雕刻其用意究竟是什麼,也許雕刻者雕厭了充滿神話色彩的菩薩、天神,雕厭了國王和***的場景,雕厭了他們不可觸及的事物,所以他們才雕出一副顯赫的女性生殖器,因為只有它,才能給人以最溫存、親切、可知的感覺。也許雕刻者只是發現了一大塊黑褐色的石頭,他產生了豐富的聯想,於是女性生殖器的輪廓就在上面顯現了。

  當然,一切揣測都只能是假想。不管怎麼說,阿央白誕生了,而且存在下來,並且將要獲得永生。雕它的人沒有留下名字,但我覺得當他用刀鑿劃出一道道痕跡時,他一定是斂聲屏氣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個心性很高、懂得溫暖的人,也是一個真正懂得藝術之美的人。我與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於無形中看見了一雙手拂名而過的痕跡。那隻能是一雙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晨光湧動著,我和阿央白同樣沐浴著光明。我走近它,仔細端詳它,我其實是在端詳自己。它經久不衰的魅力在於它的真實、凝重和生動。它可以感知語言,它的深處曾攪起多少令這世上男女流連忘返的波瀾——萬劫不復的波瀾。對於它,世俗的一切揣測都是毫無意義的了。可我仍未能免俗,試圖還想為它所招致的非議做一番開脫。它躋身於佛教聖地,是否提醒人們,能做佛的思考該是由人開始的,而不是由神開始。只有人才能思考宗教和哲學,而人是從母腹中啼哭著爬出來的,阿央白是我們生命的視窗,我們的思想在做無邊無際的精神漫遊時,不要忽視生命本身的東西。沒有生命,一切都不會存在。

  當然,這些念頭只是一閃即逝。在阿央白麵前,你所需要的只是安詳的目光。我一遍遍地注視著它,由遠及近,由近及遠,這時陽光更加濃郁了,它使阿央白煥發出一股流光溢彩的美。

  阿央白的美在於它赤裸裸地將人們引以為神聖或邪惡的東西公之於眾,這樣神聖和邪惡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為它自己而存在。猶如一枝嬌豔異常的金黃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搖曳著,釋放著它那安靜、炫目、動盪而悠久的美。

  遲子建散文:女人的手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一般來說,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纖細、綿軟和細膩。不是常常有人用“纖纖素手”、“十指尖尖如細筍”來形容女人的手嗎?

  舊時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場。紡織、縫補、漿洗、扯著細長的麻繩納鞋底、擦鍋抹灶、給公婆端尿盆、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點行裝、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當然也有耽於刺繡、撫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數女人的手的命運,所以也就略去不計了。

  女人的手雖然備受辛勞,但很奇怪它們總是保持著女性的手應有的本色,靈巧而充滿光澤。看許多古代的仕女圖,畫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雙雙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們光滑美麗,像玉一般熒熒泛光。幾百年過後,再看那畫中的女人,只感覺那手充滿靈性地又要動起來,彷彿又要去挑油燈的燈花,又要撩開竹簾看一眼她屋裡的男人,又要到河邊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樣。

  女人的手是經久不衰的。

  現在的女人不必那麼辛苦了。但是她們照例要下廚房,要照顧小孩子。她們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氣灶前將蔥花撒到沸油中爆響。若是她們有好心情,她們還要編織毛衣、裁剪、佈置居室等等。她們用手使屋子一塵不染,連窗臺上蒔弄的花卉的葉片也纖塵不染,家裡的空氣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這些的時候就丟掉了一些時光,她們的額頭和眼角會悄悄起了皺紋,髮絲的光澤不似往昔,但她們的手卻仍然有別於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種秀氣的粗糙。

  於是我便想,女人的手為什麼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由於它們經常接觸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緣故。女人們在切菜的時候,柿子那猩紅的汁液流了出來、芹菜的濃綠的汁液也流了出來、黃瓜的清香汁液橫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間漫出。它們無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豐富的營養滋養著它們,使它們新鮮明麗。女人的手在蒔弄花卉和長綠植物時必然也要沾染它們的香氣和靈氣,這種氣韻是男人所不能獲得的。女人大都愛水,米漿、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獲得一次極好的滋潤。

  我這樣說,並不是鼓勵女人都下廚房。可是不下廚房的女人有味道嗎?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個原因,我猜想是因為眼淚的滋養。女人愛哭,很少有人會任淚自流到脖頸衣襟而不管不顧,也很少有人會像古典小說中的女人一樣拈著手帕擦淚,女人哭起來大多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手也就適時而來,一把一把地在臉頰擦個不停。眼淚是一個人的精華,它只有在人極度悲傷和高興的時候才奪眶而出,它對女人的手的滋養肯定不同凡響。淚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過毛細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內部,這時悲哀也就隨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漸漸回升,女人的手經過淚水的洗禮變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測的兩點,最好不要被醫學專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識錯誤,我可不想脣紅齒白地對簿公堂。何況,我對一些常識性知識的千年不變總是深懷恐懼和疑慮。

  不去說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書上看到,女人在臨終前比男人喜歡伸出手來,她們總想抓住什麼。她們那時已經喪失了呼喚的能力,她們表達自己最後的心願時便伸出了手,也許因為手是她們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語言,於是她們把最後的激情留給了手來表達。

  我現在是這樣一個女人,我用手來寫作,也用它來洗衣、鋪床、切蔬菜瓜果、包餃子、醃製小菜、刷馬桶。如果我愛一個人,我會把雙手陷在他的頭髮間,撫弄他的髮絲。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臨終前像大多數女人一樣伸出了手,但願我蒼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愛的人的手。

  遲子建散文:燈祭

  父親在世時,每逢過年我就會得到一盞燈。那燈是不尋常的。

  從門外的雪地上撿回一個罐頭瓶,然後將一瓢滾熱的開水倒進瓶裡,“啪”的一聲,瓶底均勻地落下來,燈罩便誕生了。趕緊用廢棉花將燈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飛旋的灰塵為止。燈的底座是圓形的,木製,有花紋,面積比燈罩要大上一圈,沿邊緣對稱地鑽兩個眼,將鐵絲從一隻眼穿過去,然後沿著底座的直徑爬行,再扎入另一個眼中,鐵絲在手的牽引下像眼鏡蛇一樣搖擺著身子朝上伸展,兩個端頭一旦匯合扭結在一起,燈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時候從底座中心再釘透一根釘子,把半截紅燭固定在釘子上。待到夜幕降臨時,輕輕捧起燈罩,“嚓”地點燃蠟燭,斂聲屏氣地落下燈罩,你提著這盞燈就覺得無限風光了。

  父親給我做這盞燈總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說做燈罩,他總要撿回五六個瓶子才能做成一個。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無恙地保持原狀,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卻是一隻豬肉罐頭瓶子,怎麼擦都渾濁,只好棄了。

  儘管如此,除夕夜父親總能讓我提上一盞稱心如意的燈。沒有月亮的除夕裡,這盞燈就是月亮了。我懷揣著一盒火柴提著燈走東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將燈吹滅,聽人家誇幾句這燈看著有多好,然後再心滿意足地擦根火柴點燃燈去另一家。每每轉回到家裡時,蠟燭燒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時父親會笑吟吟地問:“把那些光全折騰沒了吧?”

  “全給丟在路上了。”我說,“剩下最亮的光趕緊提回家來了。”

  “還真顧家啊。”父親打趣著我去看那盞燈。那汪蠟燭油上斜著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確是亮麗之極。將死的光芒總是燦爛奪目的。

  過年要讓家裡裡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僅我手中有燈,院子裡也是有燈的。院子中的燈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燈是紅燈,它被掛在燈籠杆的頂端,燈籠穗長長的,風一吹,刷刷響。低處的燈是冰燈,冰燈放在窗臺上,放在大門口的木墩上,冰燈能照亮它周圍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貓貓要離冰燈遠遠的。無論是高出屋脊的紅燈還是安閒地坐在低處的冰燈,都讓人覺得溫暖。但不管它們多麼動人,也不如父親送給我的燈美麗。

  因為有了年,就覺得日子是有盼頭的。而因為有了父親,年也就顯得有聲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親送我的燈,年則妖嬈迷人了。

  年一過去後,新衣服就脫下來了,燈也收了,院子裡黑漆漆的,那時候我就會望著窗外的雪花發怔,心想:原來一年之中只有幾天好日子啊。人為了那幾天充滿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長大了,父親不再送燈給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提著燈串來串去的小孩子了。我開始在燈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裡照例要在高處掛起紅燈,在低處擺上冰燈。

  然而父親沒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親去世的當年我們沒有點燈。別人家的院子燈火輝煌,我們家卻黑漆漆的。我坐在暗處想:點燈的時候父親還不回來,看來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著父親送我的燈到路上接他回來啊。爸爸,回家的路這麼難找啊?

  從此之後雖然照例要過年,但是我再也沒有接受燈的那和福氣了。

  一進臘月,家裡就忙年了。姐姐會來信敘說年忙到什麼地步了,比如說被子拆洗完了,年乾糧也蒸完了,各種吃食採買得差不多了,然後催我早點回家過節。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還是哈爾濱,總是千里迢迢地冒著嚴寒朝家奔,當然今年也不例外。

  臘月廿六我趕回家中,母親知道這個日子我會回去的。因為臘月廿七我們姐弟要請父親回家過年。

  我們就去看父親了。給他獻過煙和酒,又燒***捎***了些錢,已經成家立業的弟弟就叩頭對父親說:

  “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過年去兒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門牌號重複了幾遍,怕他記不住。我又補充說:“離綜合商場很近。”父親生前喜歡到綜合商場買皮蛋來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會忘的。

  父親的房子上落著雪,周圍都是雪,還有樹,有時從樹林深處傳來鳥鳴。太陽極端明亮。

  我們一邊召喚著父親回家過年一邊離開墓地。因為母親住在姐姐家,所以我們都到姐姐家來了。我們都喜歡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剛過週歲,已經會走路了,非常漂亮。

  一進門母親就抱著小虎從裡屋出來了。我點著小虎的腦門說:“把你姥爺領回來過年了。”

  小虎樂了,他一樂大家也樂了。

  當夜小虎哭個不休。該到睡覺的時辰了,他就是不睡。母親關了燈,千般萬般地哄,他卻仍然嘹亮地哭著。直到天亮時,他才稍稍老實起來。

  姐夫說:“可能咱爸跟到這兒來了,夜裡稀罕小虎了。”

  說得跟真事似的,我們都信了。

  父親沒有看過他的外孫,而他生前又是極端喜歡孩子的。我們從墓地回來,紛紛到了姐姐家,他怎麼會路過女兒的家門而不入呢?而他一進門就看見了小虎,當然更捨不得離開了。

  母親決定把父親送到弟弟家去。

  早飯後,母親穿戴好後推起自行車,對父親說:“孩子也稀罕過了,跟我到兒子家去過年吧。”

  母親哄孩子一般地說:“慢慢跟著走,街上熱鬧,可別東看西看的,把你丟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心想:這回母親要把父親丟了,一定是丟到街上的酒館了。

  母親把父親送走的當夜小虎果然睡了個安穩覺。第二天早晨起來他把屋子挨個走了一遍,咕嚕著一雙黑瑩瑩的眼睛東看西看的,彷彿在找什麼,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爺到哪兒去了?

  初三過後,父親要被送回去了。我願意請他回來,而永遠不希望送他回去。天那麼冷,他又有風溼病,一個人朝回走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這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年前,一個落雪的黃昏,我降臨人世了。那時窗外還沒有掛燈,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親便送我一乳名:迎燈。沒想到我迎來了千盞萬盞燈,卻再也迎不來幼時父親送給我的那盞燈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發現一個蒼老的賣燈人。那燈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還貼著“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親,正月十五這一天,父親的院子該有一盞燈的。

  我買下了一盞燈。天將黑時,將它送到了父親的墓地。“嚓”地劃根火柴,周圍的夜色就顫動了一下,父親的房子在夜色中顯得華麗醒目,悽切動人。

  這是我送給父親的第一盞燈。

  那燈守著他,雖滅猶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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