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漢學的源流與衍變

漢學”一詞至遲在南宋已較常見,所指為兩漢時期的學術思想。清代的“漢學”是一個變化、發展的概念,其外延往往因時代和士人的思想、學術差異而有所不同。

  清中期以後,重實證的乾嘉學風漸興,學者治經多尊信、歸依漢儒經說,貶抑宋學,形成“家家許、鄭,人人賈、馬”的乾嘉漢學。道鹹以降,隨著今文經學的興起,清代“漢學”的概念又為之一變。清末民初,學者多把今、古文經學都納入漢學範疇。

  清代“漢學”的這種流變,正好反映了清代學術主流的時代特徵,也為中國現代學術的萌生、發展打開了一道閘門。

  清代以來,“漢學”一詞使用很廣而語義不同。一為彰顯於清中期的傳統漢學***Han Studies***,相對於宋學而言,偏重考據研究,近代學者多沿用此意;一為18世紀以後產生於歐洲的西方漢學,即Sinology,本意為中國學,中譯時借用了“漢學”一詞,內容包括有關中國的歷史、學術、文化和社會等所有研究,不限於考據。清末學者已注意到兩者的差異,經學家皮錫瑞指出:日本“所謂‘漢學重興’者,乃其國人以中國之學為漢學,非中國之所謂‘漢學’,且亦冀幸之詞耳,未知將來如何?”(《師伏堂未刊日記》,《湖南歷史資料》1959年第1期)其後,兩者在觀念、方法上有所借鑑和汲取,但並未渾然一體。事實上,傳統漢學也是一個變化、發展的概念。

  漢代經學與宋明理學曾為儒學發展的兩個高峰,也是中國傳統學術的兩大正規化。清中期以後的學術主流是漢學,士人治經多歸依於漢儒經說,在研究方法和價值取向方面也呈現出異於前代的學術風尚。關於“漢學”一詞的出現,目前學術界的說法有二:多數論著認為“漢學”一詞最早見於惠棟的《易漢學》;此外,劉師培曾說,康熙年間的臧琳“樹漢學以為幟,陳義淵雅”(《清儒得失論》)。有的論著因此認為臧琳最先把經學研究稱作“漢學”。實際上,臧琳和惠棟只是加強了經學領域“唯漢是好”的趨向。“漢學”一詞至遲在南宋已較常見,而且均指兩漢時期的學術思想。南宋劉克莊評論漢、魏學術雲:“《易》學有二:數也,理也。漢儒如京房、費直諸人,皆舍章句而談陰陽災異,往往揆之前聖而不合,推之當世而少驗。至王輔嗣出,始研尋經旨,一掃漢學。”(《季父易稿》,《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他所謂漢學既指西漢之學,又包括東漢鄭玄之學,認為“鄭司農區區訓詁,不離漢學”(《恕齋讀易詩》,《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十一)。宋人所謂“漢學”多側重於兩漢《易》學。一些學者貶評漢儒以象、數釋《易》,而重視王弼以理求《易》,這與宋代理學背景密切相關。元、明時期,“漢學”不再囿於兩漢《易》學,而涉及諸多經學領域。宋末元初的戴表元提到:“ 秦禍息,漢學興,傳言者雜”(《天原發微序》,《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七)他推重西漢之學,認為“儒者欲求漢學,惟齊魯諸生訓注猶近古哉!”(《急就篇註釋補遺自序》,《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七)元、明士人的著述中,“漢學”一詞流傳不絕。

  清代學者逐漸尊信和歸依於漢儒經說,“漢學”的價值評判也在實證學風的輝映下發生了根本變化。康熙年間,士人多以“漢人之說”、“兩漢之學”指稱漢學,這與當時治經不分漢、宋的氛圍相關。不過,少數學者已明確崇信兩漢經學,而排斥宋儒經解,從而推動了清代漢學的興起。武進臧琳為諸生30年,生前默默無聞,讀經不輟,將心得輯為《經義雜記》30卷。該書無“漢學”之名,卻有鮮明的尊漢抑宋傾向,故有“漢學”之實。他自稱“考究諸經,深有取於漢人之說,以為去古未遠也”(《經義雜記》“題記”,卷一)。臧琳的書未刊行,即受到閻若璩的讚譽,稱其“深明兩漢之學,既通聲音訓詁,又雅擅二劉、楊子云之長 ”(《序》,《經義雜記》“敘錄”)。康熙年間,“漢學”在江南學術圈中不再含有宋儒那樣的貶義。乾隆九年,惠棟著成《易漢學》8卷,仍著眼於《易》學而論漢學,與宋儒的概念不無相似,但《易漢學》既揭櫫漢學的旗幟,又明確排斥宋儒經說,彰顯了尊崇漢學的色彩。惠棟為首的吳派學者歸依漢儒經說,“漢學”成為其經學體現。稍後,戴震為首的皖派興起,不單純“唯漢是好”,而強調求是,但吳、皖學者均重視音韻訓詁,由考據以求義理。他們解經、注經多歸依於東漢經學,一時形成所謂“家家許、鄭,人人賈、馬”的局面。

乾嘉漢學源出於經學,但不限於經學,還包括子、史、文辭方面的考據研究。清末劉師培雲:“或以篤信好古,該漢學之範圍。然治漢學者,未必盡用漢儒之說;即用漢儒之說,亦未必用以治漢儒所治之書。是則所謂漢學者,不過用漢儒訓故以說經,及用漢儒注書之條例,以治群書耳。”(《近代漢學變遷論》,《劉申叔先生遺書》,第49冊)這基本揭示了清代漢學的考據學本質,即以漢儒訓詁方法、注書條例以研究群書。梁啟超稱以吳、皖為中心的乾嘉漢學為“正統派”,“其研究範圍以經學為中心,而衍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輯逸等等,而引證取材,多極於兩漢,故亦有‘漢學’之目”(《清代學術概論》)。這些論述揭示了漢學蘊含的本質屬性。

  當然,清代漢學的外延也並非一成不變。乾嘉時期,漢學是指以古文經學為中心的考據研究,其典型體現是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道光以降,隨著今文經學的興起,清代士人的“漢學”概念有所擴充套件,今文家與古文家的看法不盡一致。一些今文家認為,西漢今文經學才是“真漢學”。常州莊氏今文學被乾嘉學者視為“乾隆間經學之別流”,“世之語漢學者鮮稱道之”。而魏源認為,莊氏“所為真漢學者,庶其在是,所異於世之漢學者,庶其在是”(《武進莊少宗伯遺書序》,《魏源集》上冊)。清末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更是以“漢學”專指今文經學,攻擊古文經學為“新學”,從而為維新變法張目。另一方面,清末一些古文家批評道鹹以後的今文經學,而視古文經學為漢學正統。但有的古文家如章太炎雖指斥龔自珍、魏源、邵懿辰等今文家,卻認為今文經學更接近漢學本意:“大抵清世經儒,自今文而外,大體與漢儒絕異。不以經術明治亂,故短於風議;不以陰陽斷人事,故長於求是。短長雖異,要之皆徵其文明。”章氏對“漢學”之名頗持疑議,而將他貶抑的今文學視為漢學。清末民初,一些學者把今、古文經學納入漢學範疇。今文家皮錫瑞認為,嘉、道年間“西漢今文之學”興起後,“義愈推而愈高;屢遷而返其初,一變而至於道。學者不特知漢、宋之別,且皆知今、古之分。門徑大開,榛蕪盡闢”(《經學歷史》,中華書局版)。他推崇今文學派,視之為漢學正統。其後,經學史家周予同也認為“漢學”應包括西漢今文學和東漢古文學。他說,紀昀、江藩、阮元等人“所謂‘ 漢學’是專指東漢古文經學,並不包括西漢今文學。這樣,不正是截去經學史的首尾嗎?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前序說:‘凡後世所指目為漢學者,皆賈、馬、許、鄭之學,乃新學,非漢學也。’這種譏評的話也確有一部分理由。”(《序言》,皮錫瑞《經學歷史》)這種看法帶有今文家的傾向,但在清末民初的論著中並不罕見。錢穆曾評論陳澧、康有為所謂“孔門四科”之說:“東塾不言經世,又以鄭、朱並舉,不數西漢,仍不脫乾嘉諸儒牢籠,故不免以勸人讀註疏終。康說微近東塾,然舍鄭玄而取董仲舒,以西漢議政易東漢之說經,以經世、義理為孔學兩幹,局度恢張,意趣巨集括,實較東塾為勝。”(《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下冊)實際上,陳澧雖重視古文經學註疏,但也兼顧義理和經世,只是不像清末今文家那樣明顯。錢穆代表了現代新儒學的一家之言,在民國學術界有一定的社會基礎。

  綜上可見,清代的漢學是一個變化、發展的概念,其外延往往因時代和士人的思想、學術差異而有所不同。就語源來看,宋元時期的“漢學”一詞本來涵蓋兩漢經學,清末許多學者包括一些古文家也將今文學歸諸漢學。再則,嘉慶以後的今文經學豐富了漢學傳統的思想內涵,其中雖有偏差,但程度不同地傳承實證學風。故考察清代漢學既涵蓋乾嘉古文經學及其流風餘韻,又應包括嘉慶以降的今文經學。

  清代漢學反映了一代學術主流和趨向,符合清學的基本情形。乾嘉時期,經學盛極,考據子、史書籍雖然也有成就,但總體上不能與經學比肩,而且一些論著帶有“以子證經”或“以史證經”的色彩,諸子學、史學考據多少有點經學“附庸”的意味。至道鹹以後,考據子書、史地的成就和地位更為凸顯。倘若從寬泛的漢學範疇來說,則包括考據子、史在內的漢學至清末仍顯勃勃生機,並無衰退之象。即使在經學領域,晚清漢學仍然是值得重視的。

  大致說來,乾隆年間的重要學者惠棟、戴震、錢大昕、江聲、盧文弨等人都崇尚考據,多注重開宗立派,建立學術壁壘。今文家莊存與、孔廣森等人也偏重考據和專精。嘉慶初年以後,新一代漢學家如凌廷堪、焦循、阮元、王引之等人反思漢學積弊,治學領域有所擴充套件,大多趨於博通。其次,嘉道年間,漢學群體兼採宋學或講求義理的傾向有所發展,逐漸成為學術主流,焦循、阮元尤為其中代表。再則,自嘉慶初年以後,士人的經世意識迅速傳播,在學術上兼顧或講求經世致用的漢學家有所增加,漢學逐漸走向經世致用。這些均為清代學術的重要轉變,也是清末學術鉅變的基礎。

  道光以後,漢學既承續乾嘉學派,又獨具特色,其學術內容、價值取向及學術格局都較之以前有所變化,形成了具有時代特徵且影響後世的學術精神。它們成為清季多數漢學家或考據家的學術共性,其主要內容是:一、經乾嘉學者弘揚的以求真為基礎的實證學風;二、嘉慶以後不悖求真而又注重經世致用的價值取向;三、以調和漢宋、融合中西為標誌的調適精神;四、以清末學術多元化為標誌的民主性。這些傳統在乾嘉之際已露端倪,至清末而更趨成熟和彰顯。五四之後,這些傳統因時發展,成為構建中國現代學術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