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短篇優美散文摘抄

  真理往往是在少數人手裡,而少數人必須服從多數人,到頭來真理還是在多數人手裡,人云亦云就是這樣堆積起來的。第一個人說一番話,被第二個人聽見,和他一起說,此時第三個人反對,而第四個人一看,一邊有兩個人而一邊只有一個人,便跟著那兩個人一起說。可見人多口雜的那一方不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許多是衝著那裡人多去的。今天我們來看一下。

  :穿著棉襖洗澡

  如果現在這個時代能出全才,那便是應試教育的幸運和這個時代的不幸。如果有,他便是人中之王,可惜沒有,所以我們只好把“全”字人下的“王”給拿掉。時代需要的只是人才。

  我以為現在中國的教育越改革越奇怪了。彷彿中國真的緊缺全才,要培養出的人能今天造出一枚導彈,明天就此導彈寫一篇長篇並獲茅盾文學獎,後天親自將其譯成八國文字在全

  世界發行似的。假如真有這種人我寧願去嘗他導彈的滋味。

  就我而言,理科已經對我完全沒有意義,儘管它對時代的發展有重大的意義。對於以後不去搞理科方面研究的人,數學只要到初二水平就絕對足夠了,理化也只需學一年,如果今天的學習只為了明天的荒廢,那學習的意義何在?如果我們為了高考還要不得不一把一把將時間擲在自己將來不可能有建樹的或者有接觸的學科上的話,那麼拜託以後請不要來說教時間是什麼金錢銀錢之類。

  至於我常聽到的學習數學是為了練習邏輯思維能力的說法,我覺得那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看許多偵探小說或懸念小說更能練習邏輯思維能力,怎麼不開一門看偵探小說課?不開倒也罷了,為何要阻止別人看呢?這裡便涉及到讀書的問題,記得有一句話,所謂教科書就是指你過了九月份就要去當廢紙賣掉的書,而所謂閒書野書也許就是你會受用一輩子的書。現在的教材編得實在太那個,就拿我比較熟悉的語文英語來說,乍一看語文書還以為我民族還在遭人侵略,動輒要團結起來消滅異國軍隊,這種要放在歷史書裡面。而真正有藝術欣賞性的梁實秋錢鍾書余光中等人的文章從來見不到,不能因為魯迅罵過樑實秋就不要他的文章吧?不能因為錢鍾書的名字不見於一些名人錄文學史而否認他的價值吧?不能因為余光中是臺灣人就劃清界限吧?如果到現在還有學生一見到梁實秋的名字就罵走狗,那麼徐中玉可以面壁一下了。至於英語,我的一幫從澳大利亞學習回來的朋友說,空學了六年英語,連筷子chopsticks、叉子fork、鹽salt等吃所必備的東西和廁所toilet、抽水馬桶toiletbowl、草紙toiletpaper等拉所必備的東西都不知道怎麼說,只知道問澳大利亞人Whereareyoufrom,Howoldareyou一些廢問題來寒暄。真是不知道自己六年來學了些什麼。不過可喜的是筆者因理科差而留了一級,有幸學到新版的OxfordEnglish牛津英語,比老的教材要好多了。

  我們最終需要的人才是專長於一類的,當然我們也要有各科的基礎,不能從小學一年級就專攻什麼,為直達目的扔掉一切,這就彷彿準備要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出門就一絲不掛;但也不能穿了棉襖洗澡。我曾從《知音》雜誌上看見一個處境與我一樣又相反的人,他兩次高考數學物理全部滿分,而英語語文不及格,最終他沒能去大學,打工去了。所以,現在教育的問題是沒有人會一絲不掛去洗澡,但太多人正穿著棉襖在洗澡。

  :一起沉默

  磊子是我以前十分要好的朋友。所謂的要好,就是你要我的好東西我要你的好東西。我覺得這不是酒肉朋友的象徵,否則一旦成了好朋友就彷彿踏入空門,不準喝酒吃肉。磊子長得很有人樣,但他覺得自己跟人已經沒有什麼好交流的,每日抱著電腦上網。那時剛有一些搜尋引擎,上網的人也不多,檢索出的成人網站很少。磊子一旦登入就會招呼全寢室的人觀賞,這是磊子惟一跟大夥說話的時候。磊子一召喚,包括我在內的一幫子人立即會扔掉什麼周作人、曹聚仁的研究工作,把電腦圍得密不透風。此時,磊子就會大叫:“散開啦,CPU溫度太高了。”於是我們知道磊子要下網打遊戲了。我們稱那壯觀的景象叫“英雄本色”,說明英雄本來就是好色的。而每當好久不見那種圖片時,我們會強烈要求磊子交出膝上型電腦。

  其餘時間磊子不和人說話,除了我。我是個十分平庸的人,但磊子非常信任我。不過話說回來,這世上不值得信任的多是傑出的人。在通常情況下,三個男人會談足球,兩個男人會談女人,而一個男人只能談政治。我和磊子就屬於這樣的人。磊子說他不想談戀愛了,因為他曾受過傷。其受傷的過程是這樣的:磊子本來和一個女孩極為要好——那“要好”不是上文的“要好”——那女孩屬黑道人物,但磊子經過努力使其痛改前非並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此,磊子被十幾個流氓群毆,所幸磊子耐打,只不過多了幾個瘀塊少了幾個大牙而已,但在大街上被十幾個人踩畢竟是很令人難忘的事情。這是肉體創傷,而我們的磊子正愛那女孩愛得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的時候,那女孩負心拋棄磊子而去,並和隔壁班的體育委員自由組合。磊子苦苦哀求都沒用,這使磊子“當夜狂飲十瓶啤酒並醉在街上”。引號內是磊子的話,這話和他的“CPU要燒掉”一樣誇張,估計是喝了些酒並醉在自家床上。可磊子所使用的這一修辭手法充分體現了磊子精神創傷之深。

  上了一年大學,只有磊子在我們寢室是單身的。磊子對我們的評價是,有了異性沒了人性。我也找到了一個女朋友。但我依然盪漾著人性的魅力。我發現在大一找女朋友最困難。因為女孩認為男人一定要比自己大才看著順眼懂得體貼。所以我們只能在同年級找,範圍很小,不像大四的男人,尋覓物件時打擊面很大,基本覆蓋了整個大學除了考研考博的。不過照他們的話,跟女博士談戀愛不如跟博士帽談戀愛。我們寢室的哥們都在大一找到了女朋友,而那些女人都不太優質,因為質量好的都給大三大四的男人選拔掉了。我的女友是搞生命科學的,對年齡這東西的認識比較透徹。她說她愛我的程度就像她愛她的學科一樣。但她並不愛她的學科——這是我後來知道的。人生的大悲哀就是把一句壞話聽成了好話。

  磊子見過我的女朋友,他那天把我的女朋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使我女友不寒而慄兼令我毛骨悚然。我當時以為磊子要和我奪食,不料磊子冷冷地說:“你們不會超過一年的。”這句悲觀的話,讓我覺得磊子並沒有對當年的分手釋懷。我們謝過磊子的箴言佳句後飛逃了出去,因為我們無法面對他的語氣和眼神。我們雖然沒有經歷,但我們清楚分手和分娩一樣痛苦。只是我不明白磊子怎麼會痛苦這麼久。

  這是一個為喝醉酒而去喝酒的年紀。一天晚上,我醉後問磊子怎麼去吻一個女孩子,磊子不語了好久,我以為他睡著了,但磊子的回答終於姍姍而至,說:“要先說‘來,我們一起沉默’,再說‘沉默時順便閉上眼睛’,再說‘你沉默時美極了,我可以近一點看嗎?’然後就可以了。”這招帶有心理暗示的接近接吻法,後來成為我敲山震虎的絕招,並屢試不爽,可惜不是跟我最初的女友,這是後話。

  磊子很有口才,只是懷才不遇。其實懷才好比懷孕,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會被人發現。磊子的改變在於遇上伯樂以後。一開始是磊子的論文登於《校園研究》上,後傳出訊息這篇論文差點把中文系的一個老教授氣得暴斃。磊子因此名氣大振,被稱為文化反叛者、自由思想者、獨立研究者。其實,這篇關於屈原這個人不存在於歷史的考證的觀點,復旦的朱東潤教授早提過。

  然後學校電臺電視臺都盛邀磊子去露聲露面。幾個禮拜後,磊子的名字連躲在實驗樓裡只會解剖青蛙的人都知道。我的女友也對磊子大起敬意,並向我要了一張磊子的簽名照。為此我大吃其醋,但最終挑了一張磊子最醜的照片交上去。

  以後的磊子開始笑得燦爛,我們寢室也成了美女招待室。當磊子和一幫女生在房間裡笑談文學時,我覺得有些悲哀。但磊子的確說要找個女朋友了。

  事實證明磊子找女朋友彷彿買水果,不是以“個”而是用“斤”來計算。磊子學會了打領帶並有了四個女朋友。這四個女朋友涵蓋了社會的許多科技領域,但沒有一個是中文系的。這是因為磊子認為中文系和中文系的人在一起只能談文學,而和其他系的在一起便可談愛情。

  磊子的四個女朋友都很漂亮。其實一個人有四個情人並不難,最難的是安排好這四個情人,以免她們發生口角械鬥。磊子開始是春風滿面的,過了幾天覺得時間不夠用了,便和其中兩個分了手,分手的原因不外乎“我們現在正是搞研究為建設祖國‘四化’而努力的時候”,這種土得掉渣的理由讓磊子的兩個女友傷心不止。後來,磊子說那時看著她們哭自己心裡挺快樂。不知那是不是變態心理。

  磊子的另外兩個女友,我都見過。一個叫做玲,是體育系的。磊子和她是在球場上認識的。當時是我妙傳給磊子一個球,磊子發揚國奧隊風格,一腳歪射竟然打中遠在邊線外的一個女孩。那女孩應聲倒地。磊子大吃一驚,以為自己過失殺人了,忙趕過去收屍。那女孩堅強地站了起來,剛想復仇,一見磊子便大叫“久仰久仰”。人有名氣到底好辦事,一腳把人踹得久仰了,人家反而要倒過來說久仰。磊子對我說,他之所以愛上玲是因為他從沒見過眼睫毛比頭髮長的女孩。我要說明的是,玲幾乎沒有頭髮,但這個獨特的個性絲毫不能掩飾住

  玲的美麗。玲是學校體育部部長,十分健壯,其他女子難以望其項背。但玲說話十分溫柔,舉止更加是三十分文雅。這些都令我覬覦萬分。他們幾乎每天都去學校外面的鋪滿落葉的在萬家燈火映襯下顯得格外悽清的大街上漫步。磊子是為了防止別人看到,而玲一定覺得踏著落葉倚在磊子身上十分地浪漫。而我向我的女友提出去街上散步時,她總會拒絕。但我並不怨她,因為我知道天越來越冷,黑得越來越早了,這樣子受凍我會心疼她。

  :小鎮生活

  這是我在小鎮呆的第四天,書的腹稿已經打好,只差搬出來寫在紙上了。不過小鎮的賓館實在太吵,外面天天施工到半夜。服務檯說,這就是小鎮在日益發展的象徵。我有點生氣地說,你們賓館擴建至少要保證客人的休息吧。你別以為門口掛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人家就當你是五星級的賓館。服務生有點忍不住了,說你要安靜就去古鎮區租間房子。

  她的話刺激了我。我收拾好行李,和這家賓館匆匆而別。

  小鎮非常古老,分兩個鎮區。古鎮區的明清建築保留完好,政府正要開發這裡。遊人尚不如織的原因是,小鎮一來名氣還不響,二來沒有過哪個名聲顯赫的人物在明清兩朝裡住過這裡,缺少名人故居,所以對一些沒有文化的遊人來說這裡缺少了一種文化底蘊。政府常抱怨明清的文人沒眼光,只知道人多力量大,成群結隊往周莊跑。

  我經過小鎮的柳永弄。弄名是政府給起的,原來叫萬福弄。因為萬福弄弄口有一棵柳樹,所以有人突發奇想,把那柳樹圍起來立塊碑,說這是《雨霖鈴》裡“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惟一指定柳樹。柳永弄因此得名。

  在柳永弄的盡頭有一張租房啟事。房子就在附近,舊式的,看上去很美,住下去很難。不過,這裡寧靜多了。我在樓下看見靠窗的二樓正好可以擺書桌,正對一條小河,是個寫東西的好地方。

  最後是我和一個落魄小子合租了這套民居。他搬進來的時候,只見一大堆一大堆的畫具。

  “畫畫的?”我順手拈起一支畫筆問。

  “嗯。”他繼續搬箱子。箱子裡都是他鑲了框的畫。

  “可以看看嗎?”

  “隨便。”

  我拿起一幅畫欣賞,很寫實,我看明白了。金黃碧綠的田地,歐洲式的農舍,一條泥路從近處鋪向遠方,遠方有類似牛馬的東西在吃一些類似草的東西,總體感覺還好。

  “不錯。”

  “謝了,瞎塗。”

  “法國?你去過。”

  “不,是西班牙。”

  “好小子,西班牙怎麼樣?”

  “沒去過。”

  “那你怎麼把西班牙畫得這麼像西班牙。”

  “你剛才不還認為這是法國嗎?”

  我頓了一下,用手指撫幾下油畫,找不到話。想自己怎麼說話盡往死衚衕裡扎。

  “嗨,別摸,你會不會看畫?”

  我道過歉,隱約覺得這人不好相處。

  “你叫什麼,畫家?”

  “甭叫我家,是家就不來這兒了。”

  “好,怎麼稱呼,畫畫的?”我總覺得我這是在稱呼幼兒園裡的小朋友。

  “大佑。”

  “羅大佑?”

  “差一點。”

  “馬大佑?”

  “以後就叫我大佑,我沒姓。”

  1

  三年前我從校園逃出來。我覺得我是全世界最聰明絕頂的人。因為有些博士其實見識沒有多少長進,只是學會了怎麼把一句人都聽得懂的話寫得鬼都看不懂。本來我會呆得很好,反正大家都是混日子。出去後也要交房租,那還不如呆在寢室裡舒服。睡在我上鋪的老劉搞西方文學研究,主攻法國,論文沒研究出來,反而學會了法國人怎麼談戀愛,說戀愛最主要的是小環境的美好,兩人隨時隨地必須凝視,這樣就會有一種浪漫油然而生。後來老劉就栽在了凝視上。在學校的小樹林裡,兩個人凝視得太專注,被某個輔導員捉住,事情還鬧得很大。其實凝視並沒有錯,最主要的是凝視的同時,兩個人還幹了一些不符合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學生精神面貌的事情。

  後來老劉並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一天晚上我們聽見女生寢室裡亂成一團,有校領導的呵斥,女生的尖叫,還有老劉的怒吼。我意識到老劉算是完了。果然被勸退。

  老劉離校時,對我說了一句氣勢非凡的話:“小子,你也別呆了,反正以後都是自由撰稿人,要個文憑幹嘛。”我當時覺得虧,因為老劉說起來退學了但好歹也是因為這風流之事,而我就這麼傻乎乎去自動退學不是虧了。

  老劉屬於這種性情中人,其實這個“性情中人”的意思就是性中人和情中人。老劉生性放蕩,屬於那種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人物。一次學校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正在上課,老劉搖晃著身子要出門,老教授一愣,問“幹什麼!”老劉說,上廁所。老教授當時的臉色就有點不知所云,想年輕時他也是特立獨行的人物,也還沒英勇到上課闖廁所的份上。讓他上吧,面子和威嚴就掃地了,不讓他上吧,萬一憋死了負不起責任。正猶豫著,老劉已經不見了。就因為這事,老劉成為全校女生目光的焦點,每次老劉上廁所都能引人議論。老劉從不安靜,他的感情就像掉了樹葉的亞當夏娃那麼無遮無攔。

  我說老劉你要有點修養,你要八風不動寵辱不驚,人家誇你你要鎮靜,輕飄飄也是人家走後的事情,那時隨你飄哪兒去。人家罵你你更要鎮靜,不能拿襪子來勒人家。你看上次小張來說你幾句,你就拿襪子勒人家,退一步說,好歹也要用洗過的襪子嘛……總之老劉,你要學會平靜如水,如死水,如結了冰的死水。

  老劉說:“為什麼要假裝平靜?應該不平靜的時候就不應該平靜。”

  我讓老劉過一過江南小鎮的生活,看看細雨時明清窄街和上面安詳的老人,你就會明白為什麼要平靜如水。

  2

  老劉就這麼轟轟烈烈地離開校園,一走再無音訊。傳聞說他先去了呼和浩特,然後轉到準噶爾,行走幾十公里終於看見了錫林郭勒大草原,兩個月後在那裡一家文學刊物當編輯。

  然後是我們中文系的一個小子跳樓。他來自雲南農村,最後訊息傳來說他的父親因為販

  毒而被捕,而且數額巨大,早超過了死刑的量。當時我在視窗看藍天白雲,突然看見一個人往下掉,“唰”一下就從我的視窗掠過。我正納悶這是仙女下凡還是怎麼著,就聽見下面的人亂叫,才明白過來是有人跳樓。當時我差點昏了,但忍住沒叫,一個晚上睡不著。

  跳樓的訊息學校封鎖得很緊,對外界只宣稱是失足。天相信那是失足,都這麼大了沒事爬窗上去玩什麼,況且窗有胸口高,要失足從那兒掉下去也不是容易的事。

  然後,我聽到的議論竟是諸如“哎呀這小子真笨,要死還挑跳樓,死得那麼難看”,“其實可以在最後一秒裡擺個POSE嘛”,“他爹媽是賣白粉的還是賣麵粉的?搞這麼多?”“他家裡肯定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