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喜歡經典文章

  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文章,你喜歡的經典文章有哪些呢?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我的一位國文老師》

  梁實秋

  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先生姓徐,名錦澄,我們給他取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為他凶,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稜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物件。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地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我常給他畫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的。鼻尖有一些紅,像酒糟的,鼻孔裡藏著兩筒清水鼻涕,不時地吸溜著,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的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脣上便亮晶晶地吊出兩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潔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是油漬斑爛我很難得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凶。

  我的學校是很特殊的。上午的課全是用英語講授,下午的課全是國語講授。上午的課很嚴,三日一問,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被淘汰,下午的課稀鬆,成績與畢業無關。所以每天下午上國文之類的課程,學生們便不踴躍,課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但教員用拿毛筆的姿勢舉著鉛筆點名的時候,學生卻個個都到了,因為一個學生不只答一聲到。真到了的學生,一部分是從事午睡,微發鼾聲,一部分看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玉梨魂》之類,一部分寫“父母親大人膝下”式的家書,一部分乾脆瞪著大眼發呆,神遊八表。有時候逗先生開玩笑。國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舉人。他們授課不過是奉行公事,樂得敷敷衍衍。在這種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凶,老是繃著臉,老是開口就罵人,我想大概是由於正當防衛吧。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兩盅,搖搖擺擺地進了課堂。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題目尚未寫完,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這題目怎樣講呀?”老先生轉過身來,冷笑兩聲,勃然大怒:“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為什麼就要問?……”滔滔不絕地吼叫起來,大家都為之愕然。這時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個上午搗亂下午安分的學生,我覺得現在受了無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辯了幾句。這一下我可惹了禍,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潑在我的身上。他在講臺上來回地踱著,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我了我一個鐘頭,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一句:“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這一句頗為同學們所傳誦。誰和我有點爭論遇到糾纏不清的時候,都會引用我一句:“xxx,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當時我看形勢不妙,也就沒有再多說,讓下課鈴結束了先生的怒罵。

  但是從這次起,徐先生算是認識我了。酒醒之後,他給我批改作文特別詳盡。批改之不足,還特別的當面加以解釋,我這一個“一眼望到底”的學生,居然成為一個受益最多的學生了。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給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書》是他講得最為眉飛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吳敬恆的《上下古今談》,梁啟超的《歐遊心影錄》,以及張東蓀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我對於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生講國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蓀的文字時,便說:“張東蓀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過飯……”這樣的話是相當的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樣會能夠和張東蓀一桌上吃過飯?徐先生於介紹作者之後,朗誦全文一遍。這一遍朗誦可很有意思。他打著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的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的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臺詞,他把文字裡的蘊藏著的意義好像都給宣洩出來了。他念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像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誇張,但必須可以琅琅上口,那卻是真的。

  徐先生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語“清通”“尚可”“氣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槓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的抹,整頁整頁的勾;洋洋千餘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餘無幾了。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的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的被他幾槓子就給抹了。但是他鄭重的給我解釋一會,他說:“你拿了去細細的體味,你的原文是軟爬爬的,冗長,懈啦光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並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我仔細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槓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這刪削之間見出他的功夫。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於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徐先生教我許多作文的技巧。他告訴我:“作文忌用過多的虛字。”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顯著樸拙而有力。他告訴我,文章的起筆最難,要突兀矯健,要開門見山,要一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他又告訴我,說理說至難解難分處,來一個譬喻,則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經濟,何等手腕!諸如此類的心得,他傳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

  我離開先生已將近五十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已早歸道山了。同學們偶爾還談起“徐老虎”,我於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地還懷著悵惘敬慕之意。

  :看社戲

  王英琦

  昏黑的天,剛生出第一窩星崽兒,女房東小桂子便咚咚上樓來了:“喝罷湯了?”***河南農村對晚飯的稱謂***

  “喝罷了,就走麼?”我一把將兒子喝剩的小半碗玉米粥奪下問。

  “走,快去崗河村看戲哩。”桂子催道。

  “噯!”我旋即抱起兒子,拿過板凳,與桂子一道,沿著白生生漫著月光的鄉路,匯入四鄉八村看戲的人流中……

  今晚的“草臺野戲”,就搭在我居家的小劉村不遠的崗河村。說是“草臺野戲”,一點也不辱沒了它:破的簾,疙瘩不平的檯面……這種寒磣的掛著“窮村陋閭”相兒,帶著濃郁鄉間俗味兒的“社戲”,在某些城裡人的眼中,是“野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猥雜。我自己雖說還未淺薄到對此高抬貴眼,不屑一置的地步,但一開始對豫劇,對這種土掉牙的精神實質便是一吼三叫,嘴裡像含了包***,一出腔,便可震得風雲星辰變色,三山五嶽亂抖嗦。及至後來到了河南,尤其是搬到農村後,由於日深一日地聽,高音喇叭日出夜伏地薰炙,竟也就聽順了,入門了,覺得出它的好,它的土、俗之韻味了。

  我們趕到時,已是鑼鼓喧天,觀者如牆,開戲有一會兒了。只見戲臺旁有著許多擺零食攤兒的。瓜果小糖,烤紅薯,炒涼粉,各色紛呈。錢雖要得不輕賤,卻不乏人買。我也要了一隻烤紅薯給兒,那熱騰騰香噴噴的薯氣,很給人一種“暖幼溫貧”之感。

  盼著這個好日子――盼著“社戲”,已很有些時辰了。剛來的那會兒,就聽說此地的每年陰曆九月十五是趕廟會的日子,屆時商賈密集,百戲相隨,熱鬧得不得了。

  然而此刻我卻無奈得昏了神。近臺早已沒了空,我抱兒正急得上鑽下拱,旁邊一位大嫂發了慈悲,挪了挪地方,讓我進去。桂子心眼一活,也就勢跟了過來。

  我問大嫂,今晚唱的啥戲?答曰:大刀王懷女。真是個好蹊蹺的戲名!我在心裡好一番思量,卻仍是估不透它究竟是“大刀”――王懷女哪,還是“大刀王”――懷女?

  我承認,我並不能聽懂所有的戲文,我也不是生、旦、淨、醜都耐煩看。戲劇中,我的偏好在青衣花旦。我喜愛青衣風頭繡鞋,綠裙衩裡露出的紅裡子;我喜愛花旦的蘭花指、甩水袖、水上飄樣的小碎步,以及不瘟不火、纏綿悱惻的唱腔。

  兒子卻喜歡看戲裡的行頭及翻跟筋頭。只要那個抹著刮鍋灰樣臉的武丑一出來,他的小眼珠兒便恨不能飛出來,隨著那武丑的一翻一騰一踢踏,他小人家也跟著亂動彈,瞎使勁。然而那武丑的翻筋頭,卻每令我心悸發怵,檯面恁小且又恁不平,他要稍有閃失,一個筋頭豈不砸了大家?好在我此慮純屬杞人憂天。那武丑無論怎生地翻,哪怕是來個“燕展翅”、“順風旗”的絕活兒,卻也是能貼臺邊兒穩穩地剎住,險伶伶地看似要掉,就是掉不下來。

  我最怕的是老生老旦出場。他們老人家只要一上臺,彷彿就生了根,不磨蹭不泡上幾根菸時,算是下不了臺。我心煩地盯著臺上的一位老生,看得快打熬不住時,霍地一陣咚咚哐哐聒動天地的鑼鼓弦鈸驟響,隨之一個手持大刀,腰間插滿了彩旗的武旦,破簾一掀上了臺,碎步疾疾老道地走了一個大全臺,繼之一個漂亮的大亮相――我暗忖,今晚的重頭戲,主角“大刀王懷女”,非她莫屬了。但見她翻過青龍戰袍,耍過一陣大刀後,竟直逼老生大罵而去。老生被罵得連連敗退,無以招架,終於逃向後臺去。我感到大欣慰,卻同時生了點小遺憾,那武旦剛才指鼻大罵老生時,蘭花指過於粗大了,實在少點美感。這一偶然發現,使得我在後來,老愛盯著旦角的手看,並無法不承認一個可悲的事實:幾乎所有旦角的手,莫不都粗大得有如半個蒲扇,尤其是雲起手來,真能遮住半個天。

  臺下的觀眾卻不理會什麼蘭花指。他們全部的審美情趣審美熱忱都集中在戲情上熱鬧上,集中在花花綠綠的行頭和唱文工武上。尤其是那個身懷技的武丑,收場大吉時一氣翻了三十八個筋頭,簡直瘋狂了臺下的每一個人,笑破了清寂初寒的深秋之夜……

  次日,鑼鼓傢伙響起得更早。太早還懸在西天沉著地燃燒,便已有前村後隊的人,不絕地去趕戲了。

  今晚出的戲碼叫《老包坐監》。關於包公的戲,民間早已演得爛熟。最著名的當首推《鍘美記》了。我小時看過這個戲的京劇,卻絲毫不記得還有什麼《老包坐監》。我生疑這戲絕不是包公戲的正宗嫡傳,早出“五服”了。看來這又是當地人的別出心裁,生造出來的老包新傳。如此編下去,包老爺不僅可以坐監,且能逃獄,乃至東山再起,掛帥討徵哩……

  姑不論戲碼怎生地瞎編亂造,臺上的老包卻唱得十二分地賣力,血氣沸騰,聲貫丹田,包括那一招一式都功夫極深,成熟到家。惜乎的是那些配角,不是唱得跟不上鑼鼓眼兒,便是手腳動作不配套。好在這些小小的瑕疵,並不能打退臺下看客的熱情。豫劇畢竟姓豫。據說民國三十一年,河南密縣有個崔廟,四個月竟連演了380個不同劇目,一時傳為美談。

  作為中國“四大梆子”之一的豫劇,是擁有劇團最多的全國第一大劇各。它的腿最長,生命力最強。它不像京劇那麼多的老框老套,也不像崑曲那樣的高深古雅,它的全部特徵個性,就在於它的不搭架子,不宥陳法,土極且又俗極上。由於河南地處中原,五方雜居,便在客觀上形成了豫劇兼收幷蓄的優點。不分調名,亦無板眼,乃“鄭聲之最”。有人統計,單就《朝陽溝》一齣戲,便有越調、曲劇、道情和河南墜子等數種。無怪乎當地有俗諺:“一清二黃三越調,梆子戲是胡亂套。”可別小覷輕賤了這胡亂套,它不僅是豫劇的一大特點,還是迎合自己的“衣食父母”――掏農民腰包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目前戲劇日漸勢微的情形下,似乎還獨有這個胡亂套的豫劇,未見膏肓蔫垮,不靠官辦俸祿,活得有滋有味。

  對我而言,與其說是對豫劇感到興趣,毋寧說是對當地的人文環境――對看戲和做戲的人更感到興趣。生成在城市,過去只在文學作品中看到過社戲,領略過那般“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肓翁正作場”的渾厚古樸的鄉土氣息。而今,我就寄生在這這“荒村鄙邑”,雜夾在這撥散發著泥土味蔥蒜味的鄉下人中,這個中的滋味,確實是越咂摸越滋味。

  看至三分之一時,我忽地來了心血,抱兒轉到了後臺。說是後臺,也就是一布之隔的露天空地,擁著些看稀罕的觀眾。其時但見伶人們有的在練拳腳,有的在念臺詞,旁邊一個把眉毛扯得細彎彎的貓兒臉姑娘,正對鏡將一隻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在油光水滑的髮髻上。我來了興致,湊上去想看仔細。這一細看不打緊,那脖上、耳根後,粗糙的面板,積年的老垢,全看個一清二白,說她兩個月沒洗澡,未必十分的錯。再細看那粉墨上妝的傢伙,連偽造的都不如。尤其是那胭脂,很像是廉價的廣告顏色。見那貓兒臉姑娘毫無忌憚地直往臉上抹,我終於憋不不住搭腔了:“這東西對面板有害呵!”

  貓兒臉姑娘一怔,望望我道:“沒事兒,俺們用的就是這,慣了。”

  話既搭上,我有意多問了幾句。得知這是一個自發性的農村業餘梆子劇團,哪兒有廟會往哪兒趕,東食西宿,四鄉為家,有時連唱一個月也下不來。

  正聊著,突然邊上一個花臉猛地打了個噴嚏,濺到貓兒臉的頰上,姑娘愀然作色,朝那花臉打了一下。

  “媽,他怎麼也會打噴嚏?他是真人還是假人?”兒子忽然地來了精神頭,指著花臉問我。

  名家敘事散文4篇名家敘事散文4篇未待我作答,花臉上前笑摸摸兒子頭道:“你猜呢?我是真人還是假人?”

  逗笑間,我才注意到後臺的另一端,支了個碩大無比的鍋,鍋邊放著一案麵條和青菜。我估摸這是給伶人們用的夜餐,卻又覺得太寒酸了些。這些不經餓的麵條青菜能擋什麼事?能支補他們一晚上大功率的體力消耗麼?

  看出我的疑慮,花臉道:“俺們這是包場,只給錢不管飯,一場下來才三百元,不敢大吃大喝呀。”

  這話說得我心裡酸酸的。這些伶人們在臺上演盡王侯風流事,替人兒女說相思,殊料,背後卻包藏著生途的坎坷,世事的艱酸。混口飯吃――難喲!

  “媽,你看,那有個小孩!”兒驀地打斷我的沉思。順他的小手指望去,果見那邊石頭上坐著一青衣少婦,正在奶孩子,走上前去一照眼,竟是昨晚那個武旦――那個演“大刀王懷女”的女主角。

  “今晚你還不上場?”我坐到她邊上,老相識樣地問道。

  她看我一眼:“今晚我的戲少,後半場才上。”

  “這孩子多大了,怎麼出來演戲還帶著?”

  “六個月了。不帶咋辦,扔在家裡沒人帶。”

  “你又演戲,又拖著個奶孩子,太辛苦了。”

  “沒辦法,就是這吃四方飯的命唄。”

  她告訴我,她五歲便進了戲班,現在戲齡已二十年了。她在這個戲班是二號臺住,平時掙的錢,除了補貼家中二老,還要贍養兒子。她的丈夫與其他女人有染,基本對她孃兒倆不管不問。

  這時節,那時節,那孩子兀然地又吐又拉,弄得那女戲子一身滿懷。“俺這孩兒這幾一受涼了,老吐老拉……”她邊說邊打掃身上。我幫她抱孩子當兒,留神到這孩子又黃又瘦,蔫蔫的一副沒神樣兒。

  “快,準備上場了!”這時,昨晚那個演包公的男演員急急走來招呼女戲子了。他從我懷裡接過孩子,又幫那女戲子理了理裙衩,一同往臺上走去。

  第三天晚上,獵獵地起了五、六級北風。我揣了藥,帶了包兒子小時的褲褂,又匆匆趕到戲場,但見風雨無阻戲場又是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一村演戲,眾村皆至,我似乎很能理解這些鄉下人戲癮頭的之大。“百日這勞,一日之樂”,對於土生土長的他們,土梆子戲不僅是勞作之餘的娛樂,且是一種文化給養,精神昇華的表徵。望著他們那大仰脖、圓瞪眼,全副投入的樣子,我很生髮一些感慨……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這“高粱棵裡的玩意兒”,何以會有永恆的生命力?我似乎終於懂得了,從人生,從底層民眾的角度去搞藝術,是最原始的,卻也是最本質最不朽的這一偉大真理了。

  我找到了那位女戲子,把藥和衣服都給了她。她正要答謝,我忙止住了她。我怕聽那些話。那些話於我不是酬慰,反是凝重和不能承受之傷感……我又看見了那位演包公的男演員。他今晚一襲便裝,好不英俊倜儻的樣子。他仍抱著那女戲子的孩子,間或深情地望望女戲子,復又感激地瞅瞅我……

  崗河村的社戲,唱足了半個月,我亦趕滿了十五場。雖然,我不是每場全都看完並記下,但我肯定看到並記住了一些什麼……眼下,已是寒凝雪飄的深冬了,我的心仍是滿滿的、悵悵的,都是戲。朝起夕宿,舉目窗外清冷冷蕭瑟的菜地,捧著滾燙的玉米紅薯粥,我每每總會掛心起那個“飄鄉戲班子”,那個女戲子和她的孩兒。也不知道,於今,他們又飄零到哪鄉哪村去了,那孃兒倆,可太平大吉?……

  :鞋的故事

  孫犁

  我幼小時穿的鞋,是母親做。上小學時,是叔母做,叔母的針線活好,做的鞋我愛穿。結婚以後,當然是愛人做,她的針線也是很好的。自從我到大城市讀書,覺得“家做鞋”土氣,就開始買鞋穿了。時間也不長,從抗日戰爭起,我就又穿農村婦女們做的“軍鞋”了。

  現在老了,買的鞋總覺得穿著彆扭。想弄一雙家做鞋,住在這個大城市,離老家又遠,沒有辦法。

  在我這裡幫忙做飯的柳嫂,是會做針線的,但她裡裡外外很忙,不好求她。有一年,她的小妹妹從老家來了。聽說是要結婚,到這裡置辦陪送。連買帶做,在姐姐家很住了一程子。有時閒下來,柳嫂和我說了不少這個小妹妹的故事。她家很窮苦。她這個小妹妹叫小書綾,因為她最小。在家時,姐姐帶小妹妹去澆地,一澆澆到天黑。地裡有一座墳,墳頭上有很大的狐狸洞,棺木的一端露在外面,白天看著都害怕。天一黑,小書綾就緊抓著姐姐的後衣襟,姐姐走一步,她就跟一步,鬧著回家。弄得姐姐沒法幹活兒。

  現在大了,小書綾卻很有心計。婆家是自己找的,定婚以前,她還親自到婆傢俬訪一次。定婚以後,她除拼命織蓆以外,還到山溝裡去教人家織蓆。吃帶砂子的飯,一個月也不過掙二十元。

  我聽了以後,很受感動。我有大半輩子在農村度過,對農村女孩子的勤快勞動,質樸聰明,有很深的印象,對她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可惜進城以後,失去了和她們接觸的機會。城市姑娘,雖然漂亮,我對她們終是格格不入。

  柳嫂在我這裡幫忙,時間很長了。用人就要做人情。我說:“你妹妹結婚,我想送她一些禮物。請你把這點錢帶給她,看她還缺什麼,叫她自己去買吧!”

  柳嫂客氣了幾句,接受了我的饋贈。過了一個月,妹妹的嫁妝操辦好了,在回去的前一天,柳嫂把她帶了來。

  這女孩子身材長得很勻稱,像農村的多數女孩子一樣,她的額頭上,過早地有了幾條不太明顯的皺紋。她臉面清秀,嘴脣稍厚一些,嘴角上總是帶有一點微笑。她看人時,好斜視,卻使人感到有一種深情。

  我對她表示歡迎,並叫柳嫂去買一些菜,招待她吃飯,柳嫂又客氣了幾句,把稀飯煮上以後,還是提起籃子出去了。

  小書綾坐在爐子旁邊,平日她姐姐坐的那個位置上,看著煮稀飯的鍋。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你給了我那麼多錢。”她***下來以後,慢慢地說,“我又幫不了你什麼忙。”

  “怎麼幫不了?”我笑著說,“以後我走到那裡,你能不給我做頓飯吃?”

  “我給你做什麼吃呀?”女孩子斜視了我一眼。

  “你可以給我做一碗麵條。”我說。

  我看出,女孩子已經把她的一部分嫁妝穿在身上。她低頭撩了撩衣襟說:

  “我把你給的錢,買了一件這樣的衣服。我也不會說,我怎麼謝承你呢?”

  我沒有看準她究竟買了一件什麼衣服,因為那是一件內衣。我忽然想起鞋的事,就半開玩笑地說:“你能不能給我做一雙便鞋呢?”

  這時她姐姐買菜回來了。她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只是很注意地看我伸出的腳。

  我又把求她做鞋的話,對她姐姐說了一遍。柳嫂也半開玩笑地說:

  “我說哩,你的錢可不能白花呀!”

  告別的時候,她的姐姐幫她穿好大衣,箍好圍巾,理好鬢髮。在燈光之下,這女孩子顯得非常漂亮,完全像一個新娘,給我留下了容光照人,不可逼視的印象。

  這時女孩子突然問她姐姐:“我能向他要一張照片嗎?”我高興地找了一張放大的近照送給他。

  過春節時,柳嫂回了一趟老家,帶回來妹妹給我做的鞋。

  她一邊開啟包,一邊說:

  “活兒做得精緻極了,下了功夫哩。你快穿穿試試。”

  我喜出望外,可惜鞋做得太小了。我懊悔地說:

  “我短了一句話,告訴她往大里做就好了。我當時有一搭沒一搭,沒想她真給做了。”

  “我拿到街上,叫人家給拍打拍打,也許可以穿。”柳嫂說。

  拍打以後,勉強能穿了。誰知穿了不到兩天,一個大腳趾就瘀了血。我還不死心,又當拖鞋穿了一夏天。

  我很珍重這雙鞋。我知道,自古以來,女孩子做一雙鞋送人,是很重的情意。

  我還是沒有合適的鞋穿。這二年柳嫂不斷聽到小書綾的訊息:她結了婚,生了一個孩子,還是拼命織蓆,準備蓋新房。柳嫂說:

  “要不,就再叫小書綾給你做一雙,這次告訴她做大些就是了。”

  我說:“人家有孩子,很忙,不要再去麻煩了。”

  柳嫂為人慷慨,好大喜功,終於買了鞋面,寫了信,寄去了。

  現在又到了冬天,我的屋裡又升起了爐子。柳嫂的母親從老家來,帶來了小書綾給我做的第二雙鞋,穿著很鬆快,我很滿意。柳嫂有些不滿地說:“這活兒做得太粗了,遠不如上一次。”我想:小書綾上次給我做鞋,是感激之情。這次是情面之情。做了來就很不容易了。我默默地把鞋收好,放到櫃子裡,和第一雙放在一起。

  柳嫂又說:“小書綾過日子心勝,她男人整天出去販賣東西。聽我母親說,這雙鞋還是她站在院子裡,一邊看著孩子,一針一線給你做成的哩。眼前,就是農村,也沒有人再穿家做鞋了,材料、針線都不好找了。”

  她說的都是真情。我們這一代人死了以後,這種鞋就不存在了,長期走過的那條飢餓貧窮、艱難險阻、山窮水盡的道路,也就消失了。農民的生活變得富裕起來,小書綾未來的日子,一定是甜蜜美滿的。

  那裡的大自然風光,女孩子們的純樸美麗的素質,也許是永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