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活著就老了隨筆

  活著活著就老了是馮唐寫的,文筆犀利幽默,富有哲理。下面是小編精心為你整理,一起來看看。

  篇1:文字趣味

  這次不講具體的書,只泛泛談談書中的文字趣味。

  傳說中,蒼頡造字之後,有鬼夜哭。文字在誕生伊始,便蘊含著被洩漏的天機,飽蘸著地府的神祕。文字之於筆墨中討生涯的書生,彷彿五味之於廚匠,在日日的蒸文煮句中,多少能體會並表達出一些神祕天機下的文字趣味。

  稍稍抽象些的文字彷彿名山勝水。山水無盡,風裡霧裡秋日春日,都有不同的樣子。文字無窮,得意失意少時老時,“愛”、“痴”、“寬容”、“生命”、“幸福”……都有不同的含義。“老僧初參禪,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後得些智識,見山非山,見水非水。現如今,見山仍是山,見水仍是水。”讀文字亦如參山水。野史裡曾載一山僧在僧房的四壁畫滿了《西廂》故事,來客問他緣由,山僧講:“我悟‘崔鶯鶯臨去時秋波那一轉’”文字每用一次,便多一層意思,數千年文字史下來,每個字彙裡都凝聚了無數先人智慧,夠你窮盡一生。多少鉅著,只是略略談了一個字彙:《紅與黑》只談了野心,《人性枷鎖》只談了慾望,《大白鯨》只談了勇氣……

  即使被用爛了的文字也彷彿日日見慣的姑娘,如果你靜心仔細體會,絕對不乏美感。比如在宋詞裡被超高頻使用的“銷魂”:不用“破”,不用“損”,而用“銷”,那緩慢、隱祕,卻一刻不停、不堪細思量的刻骨銘心!不是“骨”,不是“肉”,而是“魂”,魂沒了,還剩什麼?剩下的那些還有什麼意義?還有詞牌。這些被詞人用來用去、不稍稍留意的三字字彙,細細想來都是有情有景有境的絕妙好詞:荷葉杯,梧桐影,點絳脣,如夢令……

  五經易通,一味難得。人常說杜甫可學,李白不可學,或許就是這個意思。李白絕對有才,隨手捻來二十字:“紀叟黃泉裡,還應釀老春。黃泉無李白,沽酒與何人?”***注:“老春”是種美酒***當時我念到第三遍的時候,眼淚就流出來了。這幾百年來,多少人被這二十個字感動過?之後的幾百年,又有多少人會淚流?這是怎樣的二十個字呀!日本人於唐人中首推白居易。也是二十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詩的題目是《問劉十九》。紅泥,綠酒,陰天,白雪。酒是水做的火,泥是火中的土,屋外是冷冷的天氣。心中有個能相邀共飲的朋友,不就如同在人間能有一處生了火的屋子安身嗎?-白居易絕對有才。

  文字的趣味不獨中文有。中國人看“笑”字覺得可喜,西方人看“Laugh”也會覺得愉快。中文強於表形,西文強於表音,西方文字亦有獨到的趣處。比如“Plum”這個單詞:“pl”-牙齒咬破薄而韌的果皮,“um”-咀嚼多汁的果肉,味道在嘴裡迴旋:“嗯,好吃。”還記得一首西文小詩,講“霧”。最後一句:“Then, it moves on. ”M-O-V-ES-O-N,你慢些讀,在濃重的鼻音中,可以觸控到霧的緩緩移動。

  古時候,沒有紙,中國用龜甲獸骨,西方用羊皮。那時候,青燈下的史官、僧侶面對黃卷,心裡是種聖潔的虔誠。他們如果走在今天的街頭,看著滿街的錯字,書攤上滿是“***大腿”的報刊,會覺得是對文字的一種怎樣的褻瀆呀?

  1996/4/1

  篇2:老聃的金字塔原則

  進了麥肯錫公司,我被訓練的第一個玩意兒是金字塔原則。後來證明,這也是之後諸多訓練中,最寶貴最有用的玩意兒。

  闡明金字塔原則的是一個叫Minto的外國老太太,面容慈祥,金頭髮金鍊子金鐲子,言語嘮叨。她囉裡囉唆寫了一大本書,其實,我用一百字就能說清楚。Minto沒學好自己闡明的金字塔原則,或者是故意囉嗦,充字數印書賣錢得版稅,不用再在麥肯錫每週工作八十小時,當苦力加速身體折舊。

  用一句話說,金字塔原則就是,任何事情都可以歸納出一箇中心論點,而此中心論點可由三至七個論據支援,這些一級論據本身也可以是個論點,被二級的三至七個論據支援,如此延伸,狀如金字塔。

  這些事情可以很複雜,如:我們是什麼,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要到哪裡去,世界經濟五年的走勢,以及中國社會保障體系的建立等等。這些事情也可以很簡單,如:小賈見到姑娘為什麼會臉紅,老媽每天喝半斤白酒是不是很危險,以及當高中時候的夢中情人問你:她現在該不該帶著三歲的女兒離婚,你如何回答等等。

  對於金字塔每一層的支援論據,有個極高的要求:MECE***Mutually exclusive and collectively exhaustive***,即彼此相互獨立不重疊,但是合在一起完全窮盡不遺漏。不遺漏才能不誤事,不重疊才能不做無用功。

  金字塔原則看似廢話,但確實是一個偉大的原則,一個偉大的方法論。

  偉大用途之一,解決問題:當你嘗試解決問題時,你從下到上,收集論據,歸納出中心思想,從而建造成堅實的金字塔。有了這個大致的目標,問題解決起來最有效。

  偉大用途之二,管理手下:如果你是領導,有經驗,有手下,對於某個問題,你根據經驗提出假設,迅速列出第一級三至七個支援論據,分別交待給不同的手下。兩週後,手下提交報告,你彙總排列,從而建造成堅實的金字塔。有了這個原則,管理起來最有效,領導做得最輕鬆。

  偉大用途之三,交流成果:問題已經解決,金字塔已經建成,需要交流的時候,你從上到下,從金字塔尖尖向領導彙報。過去皇帝早朝殿議,給你三分鐘,現在你在電梯裡遇到領導,給你三十秒,你只彙報中心論點和一級支援論據,領導明白了,事情辦成了。如果領導和劉備一樣三顧你的茅廬,而且臀大肉沉,從早飯坐到晚飯,吃空你家冰箱。你有講話的時間,他有興趣,你就彙報到第十八級論據,為什麼三分天下,得蜀而能有其一。有了這個原則,交流起來最有效。

  作為中國人,需要小心的是,我們傳統上日常生活的交流,不是從金字塔尖尖到金字塔基底的,而是相反。比如我們通常這樣對小王的媽媽說:小王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打瞎子罵啞巴,挖絕後墳敲寡婦門,小王是個壞蛋。我們通常不這樣對小王媽媽說:小王是個壞蛋。然後看看小王媽媽的反應,再進一步提供證據:小王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打瞎子罵啞巴,挖絕後墳敲寡婦門。純用金字塔原則交流,在中國,容易找抽。

  作為中國人,可以驕傲的是,我上國文化博大精深,外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偷我們祖宗的,所以不是畢得格拉斯百牛定理而是勾股弦定理,所以陰陽盂是最早的計算機,所以不是Minto的金字塔原則而是老聃金字塔原則:孔丘在春秋時代開了一家有三千個諮詢顧問的管理諮詢公司,幫助各個野心邪跳的諸侯通過加強基礎管理而提升業績。孔丘請教老聃如何培訓新招的諮詢顧問,老聃說,告訴他們,第一個要掌握的原則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

  篇3:小豬大道

  豬和蝴蝶是我最喜歡的兩種動物。

  我喜歡豬早於我喜歡姑娘,我喜歡蝴蝶晚於我喜歡姑娘。豬比姑娘有容易理解的好處:穿了哥哥淘汰下來的大舊衣服,站在豬面前,也不會自卑。豬手可以看,可以摸,還可以啃,啃了之後,幾個小時不餓。豬直來直去,餓了吃,困了睡,激素高了就拱牆壁,不用你猜她的心思。豬比較胖,冬暖夏涼,夏天把手放到她的肉上,手很快就涼爽了。豬有兩排乳房,而不是兩個。等等。這些好處,姑娘都沒有。

  發行第一套生肖猴票***T46,庚申猴***的時候,由於只發行了三百萬張,半年就從八分錢的面值升到兩塊。那時我上小學,才學了算術。我和我老媽算:全國十億人,三百多人才輪上一張猴票,這三百多人裡就有三十來個屬猴的,猴票的價格還得漲。我老媽給了我兩塊錢,放在貼肉的兜裡,叫我去黑市買猴。我在崇文門郵市買到猴之後,在王府井附近一個工藝品商店的櫥窗裡看見了一個豬造型的存錢罐。造型獨特,我從沒見過。青地青花,母子豬,大豬在下面馱著上面的小豬,兩頭豬都咧嘴樂著,小豬背上開了一個口子,鋼蹦兒就從那裡進去,標價兩塊。我立刻覺得,同是兩塊錢,比猴票值。一,兩個豬比一個猴,多。二,培養攢錢的好習慣。三,那個大豬身材象我老媽,大腿粗,小腿極細。我跑到東單郵電局郵市,我兩塊兩毛賣了那張猴票,買了母子豬存錢罐子,又買了一根奶油雙棒冰棍。告訴我老媽,我老媽誇我算術學得好,日回報百分之十,這一天過得有意義。

  又過了兩年,庚申猴漲到十塊一張了,母子豬存錢罐子滿大街都看得到了,我遇到郵電局就繞著走,把母子豬塞進床底下。我老媽把錢罐翻出來,擺在我的小書桌上,她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二十年後,我在書裡聽麥兜老媽麥太說起。麥太因為盲目信任麥兜的童子手氣而沒中六合大彩,麥兜羞愧地低下了頭。

  我老媽當時和麥太說的一樣:“我們現在很好。”

  麥兜不僅是一隻豬,而且是一隻生活在低處的豬,一隻飽含簡單而低階趣味的豬,一隻得大道的豬。

  麥兜生活在低處。麥兜們天資平常,出身草根,單親家庭,摳錢買火雞,沒錢去馬爾地夫,很大的奢望是有一塊橡皮。

  我在香港住的地方是老區,統稱西營盤,英國鬼子最早打到香港島,駐紮軍隊的地方。上下班的時候,在周圍左看右看,常常看見很多領著麥兜的麥太們,麥兜們穿著藍色校服,麥太們燙著卷花頭。麥兜麥太走過沒有樹的水泥便道,皇后大道西和水街的交匯處,掛著直截了當的橫幅,“維護西區淳樸民風,反對建立變相按摩院”。麥兜麥太走進茶餐廳,套餐二十元,凍飲加兩元,穿校服者奉送汽水。我香港的同事Jackie告訴我,她還是麥兜的時候,從廣州來香港,她媽媽擠出所有能擠出來的錢讓她上了個好學校,同學們都出自香港老望族,他們的爸爸們都抹頭油,小轎車車牌只有兩位數。學校老師要求,每個小童都學一個樂器,提升品行。她同學有的學大提琴,有的學鋼琴。Jackie問媽媽她學什麼,媽媽說屋子小,給Jackie買了個口琴。

  麥兜飽含簡單而低階的趣味。麥兜們說,“沒有錢,但我有個橙。”橙子十元四個,問西營盤附近的水果攤子老闆,“哪種甜?”,老闆會說真話,不會總指最貴的一堆。在麥兜們眼裡,每個橙都是誠實樸素的,殺入橙皮,裂開橙瓣,每一粒橙肉都讓人想起橙子在過去一年吸收的天光和地氣。吃橙的十分鐘,是偉大而圓滿的十分鐘。麥兜們拜師學六合譚腿,專攻撩陰腿,暗戀師傅的女兒,“不是沒風無情,也就是偶然的一笑,像桂花蓮藕,桂花沁入一碌藕。”麥兜們長大了,幾個人在深圳包一個二奶,一個人供她房,一個人買車,一個人出汽油錢和青菜錢。聚在一起,沒什麼話說,就很歡喜。在麥兜們眼裡,所有二奶都是女神,年輕,苗條,白,篤信只有豬才能稱得上帥氣。

  這種低階趣味,綿延不絕,從《詩經》,到《論語》,到《世說新語》,到豐子愷,到周作人,到陳果,到麥兜。我要向麥兜們學習。我以後碼字,只用逗號和句號,只用動詞和名詞,只用主語和謂語,最多加個賓語。不二逼,不***。覺得一個人傻,直接了當好好說:“你***”。不說:“你的思路很細緻,但是稍稍欠缺戰略高度”,甚至也不說:“你腦子進水了,你腦子吃腫了”。

  麥兜得了大道。麥兜做了一個大慢鍾,無數年走一分鐘,無數年走一個時辰,但是的確在走。彷彿和尚說,前面也是雨,在大慢鐘面前,所有的人都沒有壓力了,心平氣和,生活簡單而美好。麥兜沒學過醫,不知道激素作用,但是他總結出,事物最美妙的時候是等待和剛剛嚐到的時候。這個智慧兩度襲擊麥兜,一次在他的婚禮上,一次他老媽死的時候。

  我在一個初秋的下午,等待十一長假的到來,翻完了四本麥兜。我堅定了生活在低處就不怕錢少的信念,我認為所有人都用上抽水馬桶就是共產主義,我確立了直接了當說“你***”的文學宗旨,我餓了吃,我困了睡,我激素高了就蹭大樹,我想起了我老媽,我眼圈紅了。麥兜麥太說,“我們已經很滿足,再多已是貪婪。”

  2004/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