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的哲理散文精選

  一代散文大師梁實秋先生筆耕不輟,長達半個世紀之久。他的散文涉獵廣泛,凡人間生活各個方面,都在他的散文中得到反映。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關於以供大家參考。

  篇一:謙讓

  謙讓彷彿是一種美德,若想在眼前的實際生活裡尋一個具體的例證,卻不容易。類似謙讓的事情近來似很難得發生一次。就我個人的經驗說,在一般宴會裡,客人入席之際,我們最容易看見類似謙讓的事情。

  一群客人擠在客廳裡,誰也不肯先坐,誰也不肯坐首座,好像“常常登上座,漸漸入祠堂”的道理是人人所不能忘的。於是你推我讓,人聲鼎沸。輩份小的,官職低的,垂著手遠遠的立在屋角,聽候調遣。自以為有佔首座或次座資格的人,無不攘臂而前,拉拉扯扯,不肯放過他們表現謙讓的美德的機會。有的說:“我們敘齒,你年長!”有的說:“我常來,你是稀客!”有的說:“今天非你上座不可!”事實固然是為讓座,但是當時的聲浪和唾沫星子卻都表示像在爭座。主人腆著一張笑臉,偶然插一兩句嘴,作鷺鷥笑。這場紛擾,要直到大家的興致均已低落,該說的話差不多都已說完,然後急轉直下,突然平息,本就該坐上座的人便去就了上座,並無苦惱之象,而往往是顯著躊躇滿志顧盼自雄的樣子。

  我每次遇到這樣謙讓的場合,便首先想起聊齋上的一個故事:一夥人在熱烈的讓座,有一位扯著另一位的袖子,硬往上拉,被拉的人硬往後躲,雙方勢均力敵,突然間拉著袖子的手一鬆,被拉的那隻胳臂猛然向後一縮,胳臂肘尖正撞在後面站著的一位駝背朋友的兩隻特別凸出的大門牙上,喀吱一聲,雙牙落地!我每憶起這個樂極生悲的故事,為明哲保身起見,在讓座時我總躲得遠遠的。等***過後,剩下的位置是我的,首座也可以,坐上去並不頭暈,末座亦無妨,我也並不因此少吃一嘴。我不謙讓。

  考讓座之風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第一,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所以一面謙讓,一面穩有把握。假如主人宣佈,位置只有十二個,客人卻有十四位,那便沒有讓座之事了。第二,所讓者是個虛榮,本來無關巨集旨,凡是半徑都是一般長,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如是圓桌***都可以享受同樣的利益。假如明文規定,凡坐過首席若干次者,在銓敘上特別有利,我想讓座的事情也就少了。我從不曾看見,在長途公共汽車車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沒有木製的長柵欄,而還能夠保留一點謙讓之風!因此我發現了一般人處世的一條道理,那便是:可以無需讓的時候,則無妨謙讓一番,於人無利,於己無損;在該讓的時候,則不謙讓,以免損己;在應該不讓的的候,則必定謙讓,於己有利,於人無損。

  小時候讀到孔融讓梨的故事,覺得實在難能可貴,自愧弗如。一隻梨的大小,雖然是微屑不足道,但對於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其重要或者並不下於一個公分員之心理盤算簡、薦、委。有人猜想,孔融那幾天也許肚皮不好,怕吃生冷,樂得謙讓一番。我不敢這樣妄加揣測。不過我們要承認,利之所在,可以使人忘形,謙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孔融讓梨的故事,發揚光大起來,確有教育價值,可惜並末發生多少實際的效果:今之孔融,並不多見,謙讓做為一種儀式,並不是壞事,像天主教會選任主教時所舉行的儀式就滿有趣。就職的主教照例的當眾謙遜三回,口說“noloepiscopari”意即“我不要當主教”,然後照例的敦促三回終於勉為其難了。我覺得這樣的儀式比宣誓就職之後再打通電宣告固辭不獲要好得多。謙讓的儀式行久了之後,也許對於人心有潛移默化之功,使人在爭權奪利奮不顧身之際,不知不覺的也舉行起謙讓的儀式。可惜我們人類的文明史尚短,潛移默化尚未能奏大效,露出原始人的猙獰面目的時候要比雍雍穆穆的舉行謙讓儀式的時候多些。我每次從公共汽車售票處殺進殺出,心裡就想先王以禮治天下,實在有理。

  篇二:讓座

  男女向例是不平等的,電車裡只有男子讓女子座,而沒有女子讓男子座的事。但是這—句話,語病也就不小。聽說在日本帝國,有時候女子就讓座給男子;在我們這個上海,有很多的時候男子並不讓座給女子,這不但是聽說,我並且曾經目睹了。

  據說讓座一舉,創自歐西,我曾潛心考察,恐系不誣。因為電車上讓座的先生們,從舉止言談方面觀察,似乎都是出洋遊歷過的,至少也是有一點“未出先洋”的光景。所以電車上讓座,乃歐風東漸以後的一點現象。又據說,讓座之風在歐西現已不甚時髦,而在我們上海反倒時行,蓋亦“禮失而求諸野”乎?

  一個年逾半百而其外表又介乎老媽子與太太之間的女人,和一個豆蔻年華而其裝束又介乎電影明星與大家閨秀的女人,這在男子的眼裡,是有分別的。對於前者,大半是不讓座,即使是讓,也只限於讓座,在心靈上不起變化。我們若把讓座當做完全是禮貌,這便無謂;若把讓座當做心靈上的慰藉,這便無聊。最好是看看有無讓座的必要。譬如說,一位女朗上車了,她的小腿的粗細和你的肚子的粗細差不很多,你讓座做甚?叫她站一會兒好了。又一位女郎上車了,足部佔面積甚小,腰部佔空間甚多,左手拉著孩子,右手提著一瓶醬油,你還不趕快讓座?

  “今天的天氣熱啊!”

  “是的,這兩天熱得難過。”

  “下一陣雨就好了。”

  “可不是,下一陣雨至少要涼快好幾天呢。”這樣的談下去,可以延長到半點多鐘,而討論的範圍不出“天氣”一端。旁邊的人看著將不禁嘖嘖稱歎曰:這兩位世兄多麼漂亮!多麼健談!多麼會應酬!應酬至此,真可以出而問世矣!但是除了天氣之外,還有可談的事物沒有?凡是自己能辯明天氣之冷熱的人,常常感覺到,語言無味,還不如免開尊口,比較的可以令人不致笑出聲來。

  篇三:中年

  鐘錶上的時針是在慢慢的移動著的,移動的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你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訃聞不斷的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夥子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幌,磕頭碰腦的盡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自己的夥伴一個個的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從前雜誌背面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著一個憔悴的人,弓著身子,手拊在腰上,旁邊注著“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於青年人是相當深奧的。可是這幅圖畫都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裡湧現,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鬆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拼湊成的一條脊椎?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鋪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於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現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像是吳道子的“蓴菜描”,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髮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鬃角上發現幾根白髮,這一驚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髮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著急。那個年青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那個年青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隻燕子,跳動得那麼輕靈?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線還存在,但滿不是那麼回事,該凹入的部份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份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撤出一面網,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燙鬥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麼在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麼多的蒼蠅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糞土之牆,沒有不可汙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後,容易令人聯想起《聊齋志異》的那一篇《畫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鬆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趕麵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點;又有些人乾脆忌食脂肪忌食澱粉,紮緊褲帶,活生生的把自己“餓”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夥子正在“頭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之蛙。回想從前,自己做過撲燈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願奔光明,結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滸序雲:“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未仕,不應再仕。”其實“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只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西諺雲。“人的生活在四十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齣配戲,好戲都在後面。我想這與健康有關。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蒸發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青的時候楞頭楞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挑子,上面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藏多年的陳釀,濃而勞洌!對於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詮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踺子放風箏,“偷閒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著“劉海”,躲在茅房裡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