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在燈火闌珊處等候

暗沉的天空,偶爾飄過一、兩片斷雲,孤寂的飛鳥,不時傳來一兩聲尖銳的哀鳴。我一步一步在暗藍、幽深的水裡艱難的、緩慢的前行,落寞的尋找你的身影。當我一次次奔向那與你相似的背影,又一次次落寞而歸。我時常看著秋天的落葉發呆,時常盯著路旁暖黃色的燈光不肯離去。那個會預言未來的巫師呢?你在哪兒,請你告訴我要去哪兒才能找到她?

我是柏若雪,一個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呆著,沒有別的小孩那份叛逆,一直是眾人眼中的“好孩子”。

那天早晨,天還沒有亮透,在冷藍色的天空上面,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殘留的星光。我安靜的走在上學的路上,帶著耳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尚未發現頭頂開始閃現出白寥寥的火光,耀眼的幾乎灼傷人的眼球。淒厲的雷鳴聲此起彼伏,一場大雨就這麼不期而至,彷如天空的一次哭訴。

這一刻對我來說,是一個幾乎有一個世紀般長的慢鏡頭。我把書包頂在頭上,在雨中奔跑起來,一輛汽車朝我駛來,緩緩地、緩緩地越來越近……突然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傳來的是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沉重的彷如黑色的悼詞。我手中的傘如一片落葉飄向了路邊,我的腦袋中不斷有鮮紅的血液湧出,隨著“嘀嗒”的雨水一圈一圈的氳開,像盛開在水面的薔薇。我感覺不到痛,只覺得視線一點點的模糊,直到變為漆黑一片。

在這深冬的清晨,整個街道都還是一片寂靜,彷彿被濃霧浸泡著,沒有一丁點聲響。我全身浮在雨水裡,身體越來越軟,漸漸地失去了依託。只感覺血毫無眷戀的從體內奔湧而出,直至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時,我才隱約聽到救護車撕心裂肺的響聲。那時唯一的反應就是:我還不想死,我還有那麼多事沒做。在一片嘲雜的人群聲中,我被一群白大褂推上了車,然後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裡。

“你女兒的眼角膜嚴重受損,若沒有合適的眼角膜源,那麼……”醫生低沉晦暗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

“你給我開玩笑吧!適可而止吧,不然我會生氣的”母親對醫生說著,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我能明顯感覺到她那種震怒之下的顫抖,她在害怕麼。可是當她看到醫生那凝重的神色,身體裡所有的力氣都消失殆盡了,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唯有死死的拉著醫生的衣角,就如拉著一根救命稻草般,企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醫生,求求您!救救她吧。若雪她是那麼聽話的一個女孩,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老天,你怎麼忍心這麼對她,她是那麼乖巧,那麼安靜的。你讓她如何忍受這突如其來的黑暗……”母親那原本溫柔甜美的嗓音,此時卻沙啞得像是七十老嫗的聲音一般,滄桑的讓人想哭。

“當然也並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找到了合適的眼角膜的捐獻者,我們就可以進行手術,你女兒的眼睛也將復原。”醫生的聲音平淡的傳來,沒有一絲波瀾,透著一種看遍人生百態的無奈。

“那用我的可以嗎?我願用我的眼睛來換,我已經活了這麼久了,而她還年輕,只要她好,我就好。”母親的聲音裡滿是一種對女兒即將重見光明的喜悅,全然沒有自己即將失去光明的恐懼。難道你不害怕嗎?不怕因為看不見而摔跤嗎?然而,這微弱的光線飛快的消失在天空裡,她那如此卑微麼願望也因醫生的幾句話而變成了奢望。

“對不起,你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是我們是不能摘除活體器官來救人,這是犯法的。”黑暗中我聽到了她那無法壓抑的嗚咽聲。她將用怎樣的勇氣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啊!

該怎麼形容自己所在的世界呢?逼仄而潮溼的醫院裡偶爾傳來一兩聲低低的哭泣聲,慘白的牆壁上留下了被蜘蛛網斑駁的印記。心中是一種滿當當的壓抑感。就像是棉絮,橫亙在血管裡,阻礙著血液的流動,壓抑得讓人幾乎窒息。

每一個生命都像是一顆飽滿而甜美的果實。只是有些生命被消耗太早,露出了裡面皺而堅硬的果核。我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灰塵落地的聲音。其實從失明以來,我的情緒並沒太大的波動,母親細緻如微的照顧讓我並沒有感覺到失明後的不便與悲哀。

心情的變幻其實是一個看似緩慢卻又無限迅疾的過程,從最初美好的花香和鮮豔,到最後枯萎的零落成泥。冬日的陽光暖洋洋地從窗外射進,仿如柔軟的、毛茸茸的羽毛,輕拂著我有些蒼白的臉龐。心情也猶如這天氣一般不再那麼沉重。

我一個人悄悄的摸索著從床上爬起,想去倒一杯水喝。可是才剛走出去幾步就被一張凳子給絆倒了,緊接著是花瓶落地的碎裂聲。那幾朵鮮豔的花,悽慘的躺在地板上,在冬天這樣灰濛濛的天氣裡,顯出淋漓的過分的鮮豔。花瓶的碎片刺入了手中,面板上立刻張開一個口子,像是一張嘲笑的臉。那一刻,我終於哭了,那是出事以來的第一次哭泣,不是因為手痛,而是一種對未知明天的恐懼。所有一切悲哀的、心疼的、憐憫的、同情的表情,像是各種染料被倒進腦海,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染上了悽靡的色彩,然後漸漸被自悲吞噬得只剩下一片黑色。

人在黑暗中總是特別容易害怕、孤獨。我一個人蹲在地上,抱著雙腿,使勁的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但那無法抑制住的眼淚和不住顫抖的身體,洩露了我的害怕。“我要瞎了嗎?我再也看不見了嗎?我的世界還可以有陽光嗎?他們會怎樣對待一個瞎子呢……”各種思緒在腦海裡橫衝直撞,像是一個找不到出口的猛獸。我使勁的砸著我觸手可及的物品,我拔掉手上的針頭,在病房裡跌跌撞撞的亂轉,好像唯有此才能緩解內心深處的恐懼與不安。

母親從外面跑進來,緊緊地抱著我。“別怕!媽媽在,媽媽在,相信媽媽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媽媽的身體就像秋天的黃葉,單薄的讓人心顫。

“媽媽!我怕!我不想看不見,我害怕別人憐閔、嘲諷的目光……”我在那懺弱但溫暖的懷抱裡放聲大哭。而那一刻,剛開始所產生的一切思緒都消失了,連一點殘存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只餘下滿滿的信賴與安心。我在她的輕聲安撫中進入了夢中,依稀中聽到她說:“無論如何,我都會治好你,相信我,相信我……”那聲音是那般決絕與淒涼,透著一種誓死如歸的蒼涼。

連續的黑暗讓我的心情越發不能平靜,情緒也變得更容易激動,我變得敏感、脆弱。總喜歡莫名的流淚,無言的沉默,這一切都無休止的折磨著我的母親。其實我也討厭這樣的自己,但我想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我害怕孤獨,害怕哪一天連你也忘了我的存在。

翻滾的光線終將吞噬天空中的最後一屢陽光,或許你是真的累了、倦了,你用你那沙啞的嗓音,無情的說:“我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你也當沒有我這個媽。”你決絕的轉過身不再看我。

“媽媽別走好麼?別走、別走……我怕”。我拼盡一切全力的想要留住她。

“真的太累了,我已近負擔不起你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吧!恨我也好,怨我也罷,都無所謂了。”“碰”的一聲關門聲,拉回了我的思緒。“走了麼,終於連你也拋棄我了,是啊!我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也許你根本揹負不起。”說不出是錯愕還是憂傷,只是腦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話在迴響“我恨你、恨你……”仇恨成為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衝出病房的你就像一個斷線的木偶,坐在椅子上任眼淚無情的肆虐。

我在你的攙扶下渡過了一個深秋,而在這一刻洶湧而來的,是你導演的讓我沒有還手之力的寒冬,心中殘存的不知道是恨還是痛。

冬天正午的太陽光很斜,樹木都被拉出長長的影子,如同原始森林裡的那些盤根錯節的古木,剪不斷,理還亂。其實人活著都必定要有一個信念,而對你的怨恨則成為了我當時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我要讓你明白,沒有你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果然,上帝像是為了補償我一般,你離開我的第二天,我接到了醫生通知,說是有人自願捐獻眼角膜,可以馬上進行手術了。那一刻我異常興奮,但我明白那種快感不僅僅來自於眼睛即將復明,更大程度上是一種對你報復的樂趣。

幾天後,我病癒出院,但你卻始終沒有再出現。我跟著父親回到家,拉開家門,隆重的霧氣朝屋裡湧去,屋子裡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響,冷清的猶如一座孤冢,潮溼的地面和牆,小小的窗戶,光線幾乎弱得看不見。大概好一段時間沒人打掃了吧!你真的走了,不要我了麼,我現在已經好了,你為什麼還不回來呢?我不經意的吸了下鼻子,用手背抹去了那不聽話的眼淚。

鄰居家此刻正在播《媽媽再愛我一次》,電視裡迴響著“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投進媽媽的懷抱……”聽著這首你不止一次唱過的歌,我發現自己就像一個小丑,一個被自己母親拋棄的可憐蟲。我想要恨你,可是我卻忍不住的要想你,你還好嗎?

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灰濛濛的務氣籠罩著整片天宇。這時,一個警察來到家中說:“你好!你的母親於十天前自己撞上一輛汽車身亡,並且身上有一封將眼角膜捐贈的遺書。另外,聽醫院說,患者經你母親的捐贈已於今日康復出院,他非常感謝你母親的救助。”心痛,如排山倒海般的擊向心臟,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警察的話猶如一把冰冷的刺刀,深深的刺入了心臟的最深處,太陽穴有一種針刺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劊子手,用自己的懦弱、膽怯去結束了母親的生命。漸漸地我感覺自己的手變成了血紅色,不斷的滴下紅色的血液,讓有些空蕩的房屋變得恐懼、森冷,我殺人了,殺了自己的母親,我所用的是一把無形的利劍,殺人後仍可得到許多人的同情。我明目張膽的用你的眼睛看這個有些苦澀的世界,你讓我情何以堪。

陽光猶如一個調皮的孩子,燦爛得將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見,讓所以試圖掩蓋的事實都無處遁形,究竟是什麼樣的勇氣讓你無所畏懼的迎上那疾馳而來的汽車,你會痛麼?會害怕嗎?媽媽!答應我,不要離開好麼!我知道,你一定還在燈火闌珊處為我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