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老師的名家散文

  老師就是那默默無聞的大地,呵護著他們的每一寸生命,為他們遮風擋雨;老師就是那夜裡的星光,為迷失的學者開闢了大道。很多名家都有關於感謝老師的作品,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篇1:我的一位國文老師

  梁實秋

  我在十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

  先生姓徐,名錦澄,我們給他上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為他凶。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稜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物件。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地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我常給他畫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紅,像酒糟的,鼻孔裡常藏著兩桶清水鼻涕,不時地吸溜著,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地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脣上便亮晶晶地吊出兩根玉箸。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潔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餘生也晚,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已油漬斑斑。他經常是仰著頭,邁著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我很難得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凶。

  我的學校是很特殊的。上午的課全是用英語講授,下午的課全是國語講授。上午的課很嚴,三日一問,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被淘汰,下午的課稀鬆,成績與畢業無關。所以每天下午上國文之類的課程,學生們便不踴躍,課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但教員用拿毛筆的姿勢舉著鉛筆點名的時候,學生卻個個都到了,因為一個學生不只答一聲到。真到了的學生,一部分是從事午睡,微發鼾聲,一部分看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玉梨魂》之類,一部分寫“父母親大人膝下”式的家書,一部分乾脆瞪著大眼發呆,神遊八表。有時候逗先生開玩笑。國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舉人。他們授課不過是奉行公事,樂得敷敷衍衍。在這種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凶,老是繃著臉,老是開口就罵人,我想大概是由於正當防衛吧。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兩盅,搖搖擺擺地進了課堂。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題目尚未寫完,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這題目怎樣講呀?”老先生轉過身來,冷笑兩聲,勃然大怒:“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為什麼就要問?……”滔滔不絕地吼叫起來,大家都為之愕然。這時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個上午搗亂下午安分的學生,我覺得現在受了無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辯了幾句。這一下我可惹了禍,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潑在我的頭上了。他在講臺上來回地踱著,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了我一個鐘頭,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一句:

  ×××?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

  這一句頗為同學們所傳誦。誰和我有點爭論遇到糾纏不清的時候,都會引用這一句“你是什麼東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當時我看形勢不妙,也就沒有再多說,讓下課鈴結束了先生的怒罵。

  但是從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認識我了。酒醒之後,他給我批改作文特別詳盡。批改之不足,還特別地當面加以解釋,我這一個“一眼望到底”的學生,居然成了一個受益最多的學生了。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給大家。《林琴南致蔡了民書》是他講得最為眉飛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吳敬恆的《上下古今談》,梁啟超的《歐遊心影錄》,以及張東蓀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我對於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生講國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蓀的文字時,便說:“張東蓀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過飯……”這樣的話是相當地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能和張東蓀一桌上吃過飯?

  徐先生介紹完作者之後,朗誦全文一遍。這一遍朗誦很有意思。他打著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地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地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臺詞,他把文字裡蘊藏著的意義好像都宣洩出來了。他念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像已經理會到原文意義的一半了。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誇張,但必須可以琅琅上口,那卻是真的。

  徐先生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語“清通”、“尚可”、“氣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槓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頁整頁地勾;洋洋千餘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餘無幾了。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地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地被他幾槓子就給抹了。但是他鄭重地給我解釋,他說:“你拿了去細細地體味,你的原文是軟巴巴的,冗長,懈啦光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並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我仔細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槓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

  我離開先生已將近50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已早歸道山了。同學們偶爾還談起“徐老虎”,我於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地還懷著悵惘敬慕之意。

  篇2: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風格

  傅斯年

  凡認識蔡先生的,總知道蔡先生寬以容眾;受教久的,更知道蔡先生的脾氣,不嚴責人,並且不濫獎人,不像有一種人的脾氣,稱揚則上天,貶責則入地。但少人知道,蔡先生有時也很嚴詞責人。我以受師訓備僚屬有25年之長久,頗見到蔡先生生氣責人的事。他人的事我不敢說,說和我有關的。

  ***一***蔡先生到北大的第一年中,有一個同學,長成一副小官僚的面孔,又做些不滿人意的事,於是同學某某在西齋***寄宿舍之一***壁上貼了一張“討伐”的告示;兩天之內,滿牆上出了無窮的匿名檔案,把這個同學罵了個“不亦樂乎”。其中也有我的一件,因為我也極討厭此人,而我的匿名揭帖之中,表面上都是替此君抱不平,深的語意,卻是挖苦他。為同學們賞識,在其上濃圈密點,批評狼藉。這是一時學校中的大笑話。過了幾天,蔡先生在一大會中演說,最後說到此事,大意是說:諸位在牆壁上攻擊××君的事,是不合做人的道理的。諸君對×君有不滿,可以規勸,這是同學的友誼。若以為不可規勸,儘可對學校當局說。這才是正當的辦法。至於匿名揭帖,受之者縱有過,也決不易改悔,而施之者則為喪失品性之開端。凡作此事者,以後都要痛改前非,否則這種行動,必是品性沉淪之端。這一篇話,在我心中生了一個大擺動。我小時,有一位先生教我“正心”“誠意”①〔“正心”“誠意”〕出自《大學》。“正心”,指端正心思;“誠意”,指意念真誠。 “不欺暗室〔不欺暗室〕指不在暗處傷人。”,雖然《大學》念得滾熟,卻與和尚唸經一樣,毫無知覺;受了此番教訓,方才大徹大悟,從此做事,決不匿名,決不推自己責任。大家聽蔡先生這一段話之後印象如何我不得知,北大的匿名“壁報文學”從此減少,幾至絕了跡。

  ***二***蔡先生第二次遊德國時,大約是在民國十三年吧,那時候我也是在柏林。蔡先生到後,我們幾個同學自告奮勇照料先生,凡在我的一份中,無事不辦了一個稀糟。我自己自然覺得非常慚愧,但蔡先生從無一毫責備。有一次,一個同學給蔡先生一個電報,說是要從萊比錫來看蔡先生。這個同學出名的性情荒謬,一面痛罵,一面要錢,我以為他此行必是來要錢,而蔡先生正是窮得不得了,所以與三四同學主張去電謝絕他,以此意陳告先生。先生沉吟一下說:“《論語》上有幾句話,‘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①〔與其進也,……不保其往也。〕語出《論語?述而第七》。意思是,贊成他的進步,不贊成他的退步,何必做得太過分呢?人家潔身而來,就應該贊成他的自潔,不要老追究他過去的事。與,肯定、贊成。’你說他無聊,但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他能改了他的無聊嗎?”於是我又知道讀《論語》是要這樣讀的。

  ***三***北伐勝利之後,我們的興致很高。有一天在先生家中吃飯,有幾個同學都喝醉了酒,蔡先生喝得更多,不記得如何說起,說到後來我便肆口亂說了。我說:“我們國家整好了,不特要滅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趕出蘇彝士運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耳其以外,都要‘郡縣之’。”蔡先生聽到這裡,不耐煩了,說:“這除非你做大將。”此外如此類者尚多,或牽連他人,或言之太長,姑不提。

  即此三事,已足證先生責人之態度是如何誠懇而嚴肅的,如何詞近而旨遠的。

  篇3:我的老師們

  季羨林

  在深切懷念我的兩個不在眼前的母親的同時,在我眼前那一些德國老師們,就越發顯得親切可愛了。

  在德國老師中同我關係最密切的當然是我的Doktor-Vater***博士父親***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我同他初次會面的情景,我在上面已經講了一點。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他非常年輕。他的年齡確實不算太大,同我見面時,大概還不到四十歲吧。他穿一身厚厚的西裝,面孔是孩子似的面孔。我個人認為,他待人還是彬彬有禮的。德國教授多半都有點教授架子,這是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所決定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後來聽說,在我以後的他的學生們都認為他很嚴厲。據說有一位女士把自己的博士論文遞給他,他翻看了一會兒,一下子把論文摔到地下,忿怒地說道:“DasistaberallesMist!***這全是垃圾,全是胡說八道!***”這位小姐從此耿耿於懷,最終離開了哥廷根。

  我跟他學了十年,應該說,他從來沒有對我發過脾氣。他教學很有耐心,梵文語法摳得很細。不這樣是不行的,一個字多一個字母或少一個字母,意義方面往往差別很大。我以後自己教學生,也學他的榜樣,死摳語法。他的教學法是典型的德國式的。記得是德國十九世紀的偉大東方語言學家埃瓦爾德***Ewald***說過一句話:“教語言比如教游泳,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把他往水裡一推,不是學會游泳,就是淹死,後者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瓦爾德施米特採用的就是這種教學法。第一二兩堂,念一念字母。從第三堂起,就讀練習,語法要自己去鑽。我最初非常不習慣,準備一堂課,往往要用一天的時間。但是,一個學期四十多堂課,就讀完了德國梵文學家施騰茨勒***Stenzler***的教科書,學習了全部異常複雜的梵文文法,還唸了大量的從梵文原典中選出來的練習。這個方法是十分成功的。

  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家庭,最初應該說是十分美滿的。夫婦二人,一個上中學的十幾歲的兒子。有一段時間,我幫助他翻譯漢文佛典,常常到他家去,同他全家一同吃晚飯,然後工作到深夜。餐桌上沒有什麼人多講話,安安靜靜。有一次他笑著對兒子說道:“家裡來了一箇中國客人,你明天大概要在學校裡吹噓一番吧?”看來他家裡的氣氛是嚴肅有餘,活潑不足。他夫人也是一個不大愛說話的人。

  後來,大戰一爆發,他自己被徵從軍,是一個什麼軍官。不久,他兒子也應徵入伍。過了不太久,從1941年冬天起,東部戰線膠著不進,相持不下,但戰鬥是異常激烈的。他們的兒子在北歐一個國家陣亡了。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夫婦倆聽到這個噩耗時反應如何。按理說,一個獨生子幼年戰死,他們的傷心可以想見。但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是一個十分剛強的人,他在我面前從未表現出傷心的樣子,他們夫婦也從未同我談到此事。然而活潑不足的家庭氣氛,從此更增添了寂寞冷清的成分,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了。

  在瓦爾德施米特被徵從軍後的第一個冬天,他預訂的大劇院的冬季演出票,沒有退掉。他自己不能觀看演出,於是就派我陪伴他夫人觀看,每週一次。我吃過晚飯,就去接師母,陪她到劇院。演出有歌劇,有音樂會,有鋼琴獨奏,有小提琴獨奏等等,演員都是外地或國外來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劇場裡燈火輝煌,燦如白晝;男士們服裝筆挺,女士們珠光寶氣,一片昇平祥和氣象。我不記得在演出時遇到空襲,因此不知道敵機飛臨上空時場內的情況。但是散場後一走出大門,外面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世界,頂天立地的黑暗,由於燈火管制,不見一縷光線。我要在這任何東西都看不到的黑暗中,送師母摸索著走很長的路到山下她的家中。一個人在深夜回家時,萬籟俱寂,走在寧靜的長街上,只聽到自己腳步的聲音,跫然而喜。但此時正是鄉愁最濃時。

  我想到的第二位老師是西克***Sieg***教授。

  他的家世,我並不清楚。到他家裡,只見到老伴一人,是一個又瘦又小的慈祥的老人。子女或什麼親眷,從來沒有見過。看來是一個非常孤寂清冷的家庭,儘管老夫婦情好極篤,相依為命。我見到他時,他已經早越過了古稀之年。他是我平生所遇到的中外各國的老師中對我最愛護、感情最深、期望最大的老師。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想到他,我的心立即劇烈地跳動,老淚立刻就流滿全臉。他對我傳授知識的情況,上面已經講了一點,下面還要講到。在這裡我只講我們師徒二人相互間感情深厚的一些情況。為了存真起見,我仍然把我當時的一些日記,一字不改地抄在下面:

  1940年10月13日

  昨天買了一張Prof.Sieg的相片,放在桌子上,對著自己。這位老先生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他。他簡直有父親或者祖父一般的慈祥。我一看到他的相片,心裡就生出無窮的勇氣,覺得自己對梵文應該拼命研究下去,不然簡直對不住他。

  1941年2月1日

  5點半出來,到Prof.Sieg家裡去。他要替我交涉增薪,院長已答應。這真是意外的事。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這位老人家,他對我好得真是無微不至,我永遠不會忘記!

  原來他發現我生活太清苦,親自找文學院長,要求增加我的薪水。其實我的薪水是足夠用的,只因我枵腹買書,所以就顯得清苦了。

  1941年,我一度想設法離開德國回國。我在10月29日的日記裡寫道:

  11點半,Prof.Sieg去上課。下了課後,我同他談到我要離開德國,他立刻興奮起來,臉也紅了,說話也有點震顫了。他說,他預備將來替我找一個固定的位置,好讓我繼續在德國住下去,萬沒想到我居然想走。他勸我無論如何不要走,他要替我設法同Rektor***大學校長***說,讓我得到津貼,好出去休養一下。他簡直要流淚的樣子。我本來心裡還有點遲疑,現在又動搖起來了。一離開德國,誰知道哪一年再能回來,能不能回來?這位像自己父親一般替自己操心的老人十九是不能再見了。我本來容易動感情。現在更制不住自己,很想哭上一場。

  像這樣的情況,日記裡還有一些,我不再抄錄了。僅僅這三則,我覺得,已經完全能顯示出我們之間的關係了。還有一些情況,我在下面談吐火羅文的學習時再談,這裡暫且打住。

  我想到的第三位老師是斯拉夫語言學教授布勞恩***Braun***。他父親生前在萊比錫大學擔任斯拉夫語言學教授,他可以說是家學淵源,能流利地說許多斯拉夫語。我見他時,他年紀還輕,還不是講座教授。由於年齡關係,他也被徵從軍。但根本沒有上過前線,只是擔任翻譯,是最高階的翻譯。蘇聯一些高階將領被德軍俘虜,希特勒等法西斯頭子要親自審訊,想從中挖取超級祕密。擔任翻譯的就是布勞恩教授,其任務之重要可想而知。他每逢休假回家的時候,總高興同我閒聊他當翻譯時的一些花絮,很多是德軍和蘇軍內部最高領導層的真實情況。他幾次對我說,蘇軍的大炮特別厲害,德國難望其項背。這是德國方面從來沒有透露過的極端機密,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的家庭十分和美。他有一位年輕的夫人,兩個男孩子,大的叫安德烈亞斯,約有五六歲,小的叫斯蒂芬,只有二三歲。斯蒂芬對我特別友好,我一到他家,他就從遠處飛跑過來,撲到我的懷裡。他母親教導我說:“此時你應該抱住孩子,身體轉上兩三圈,小孩子最喜歡這玩意!”教授夫人很和氣,好像有點愣頭愣腦,說話直爽,但有時候沒有譜兒。

  布勞恩教授的家離我住的地方很近,走二三分鐘就能走到。因此,我常到他家裡去玩。他有一幅中國古代的刺繡,上面繡著五個大字:時有溪山興。他要我翻譯出來。從此他對漢文產生了興趣,自己買了一本漢德字典,念唐詩。他把每一個字都查出來,居然也能講出一些意思。我給他改正,並講一些語法常識。對漢語的語法結構,他覺得既極怪而又極有理,同他所熟悉的印歐語系語言迥乎不同。他認為,漢語沒有形態變化,也可能是優點,它能給讀者以極大的聯想自由,不像印歐語言那樣被形態變化死死地捆住。

  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擅長油畫。有一天,他忽然建議要給我畫像。我自然應允了,於是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我天天到他家裡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當模特兒。畫完了以後,他問我的意見。我對畫不是內行,但是覺得畫得很像我,因此就很滿意了。在科學研究方面,他也表現了他的才藝。他的文章和專著都不算太多,他也不搞德國學派的拿手好戲:語言考據之學。用中國的術語來說,他擅長義理。他有一本講十九世紀沙俄文學的書,就是專從義理方面著眼,把列夫·托爾斯泰和陀斯妥也夫斯基列為兩座高峰,而展開論述,極有獨特的見解,思想深刻,觀察細緻,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著作。可惜似乎沒有引起多少注意。我都覺得有寂寞冷落之感。

  總之,布勞恩教授在哥廷根大學是頗為不得志的。正教授沒有份兒,哥廷根科學院院士更不沾邊兒。有一度,他告訴我,斯特拉斯堡大學有一個正教授缺了人,他想去,而且把我也帶了去。後來不知為什麼,沒有實現。一直到四十多年以後我重新訪問西德時,我去看他,他才告訴我,他在哥廷根大學終於得到了一個正教授的講座,他認為可以滿意了。然而他已經老了,無復年輕時的瀟灑英俊。我一進門他第一句話說是:“你晚來了一點,她已經在月前去世了!”我知道他指的是誰,我感到非常悲痛。安德烈亞斯和斯蒂芬都長大了,不在身邊。老人看來也是冷清寂寞的。在西方社會中,失掉了實用價值的老人,大多如此。我欲無言了。去年聽德國來人說,他已經去世。我謹以心香一瓣,祝願他永遠安息!

  我想到的第四位德國老師是馮·格林***Dr.vonCrimm***博士。據說他是來自俄國的德國人,俄文等於是他的母語。在大學裡,他是俄文講師。大概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發表過什麼學術論文,所以連副教授的頭銜都沒有。在德國,不管你外語多麼到家,只要沒有學術著作,就不能成為教授。工齡長了,工資可能很高,名位卻不能改變。這一點同中國是很不一樣的。中國教授貶值,教授膨脹,由來久矣。這也算是中國的“特色”吧。反正馮·格林始終只是講師。他教我俄文時已經白髮蒼蒼,心裡總好像是有一肚子氣,終日鬱鬱寡歡。他只有一個老伴,他們就住在高斯-韋伯樓的三樓上。屋子極為簡陋。老太太好像終年有病,不大下樓,但心眼極好,聽說我患了神經衰弱症,夜裡盜汗,特意送給我一個雞蛋,補養身體。要知道,當時一個雞蛋抵得上一個元寶,在餓急了的時候,雞蛋能吃,而元寶則不能。這一番情意,我異常感激。馮·格林博士還親自找到大學醫院的內科主任沃爾夫***Wolf***教授,請他給我檢查。我到了醫院,沃爾夫教授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以後,告訴我,這只是神經衰弱,與肺病毫不相干。這一下子排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如獲重生。這更增加了我對這兩位孤苦伶仃的老人的感激。離開德國以後,沒有能再見到他們,想他們早已離開人世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我回想起來的老師當然不限於以上四位,比如阿拉伯文教授馮·素頓***VonSoden***,英文教授勒德***Roeder***和懷爾德***Wilde***,哲學教授海澤***Heyse***,藝術史教授菲茨圖姆***Vitzhum***侯爵,德文教授麥伊***May***,伊朗語教授欣茨***Hinz***等等,我都聽過課或有過來往,他們待我親切和藹,我都永遠不會忘記。我在這裡就不一一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