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花開白汪汪

    在我們的山村人家,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農忙時節,那就是寒露時節採摘油茶果。今年因為父親的亡故,把家裡的事情都打亂了。母親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直到霜降之後我們三代人物才到新屋山去採摘油茶果子。因為時節較往年晚了半個月,地下已經落了一些早熟的茶籽——一個個黑亮,滾圓,看著都讓人喜歡,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開了三十年榨油作坊的人家。踩茶枯三十載的父親,他的大半輩子就和茶籽結下了不解的情緣。他說過,他的那雙腳板踩過的茶枯壘起來只怕比一座山還高。當時他這樣說著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這話的與眾不同的含義,現在他嚥了那口氣,撇下他所擁有過的和夢想的一切,獨自一人睡在泥土之中,做著他永生永世的夢的時候,他說過的這句話的含義就截然不同了,對父親的認識,對父親的思念也就有了另一番既苦又悲的情愫。

父親終究沒離開我們的視角與思維。山上的油茶花開得正旺的時候,就是思想父親最濃之時。要是父親還在,以他一個油榨師傅的本能而言,他會多麼地喜愛這些油茶果,以及為了明年而結果作著準備的白汪汪的油茶花。有多少的花就會有多少的果子。在父親的心中,愛花的心大約更甚於愛果子。

今年是植物們的一個修養生息的年份,就如父親手裡植下的柿子樹,去年每棵樹都是碩果累累的,今年統共才結五個果子。油茶果子也結得稀。稀稀拉拉的油茶果子在枝頭炫耀著它們的成熟與飽滿,於是我們就對它們又愛又恨。愛的是它們經由一年的生長一個個都漲鼓鼓的,這樣的油茶籽出油率是相當可觀的;可恨的是它們三三兩兩地立在高枝,我們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採摘到手。花甲之年的母親和我就像猴子一樣攀上樹枝,鉤到樹尖,一枚枚的茶果就抓到了手心。油茶樹的柔韌性很好,就算是手指頭大的枝丫都可以承受住人體的重量,故而我們可以放心的經由小小的樹枝向上或向下,攀引的樹枝也會完好無缺,並不會因此而折斷樹枝以致影響油茶樹來年的生長。

母親每看到一件事物都要和父親聯絡起來。採摘油茶果時母親照舊是要滔滔不絕地講述關於父親的陳年往事,我默默的聽著母親的唸叨。我不想說對,或者是不對。我什麼都不想說,我也能說些什麼來接母親的話頭。在母親面前我的確無話可說,對於父母的命運,對於他們一生悲苦而孤立無援的處境,我又能說些什麼,我又能做什麼?只不過在心裡為了他們流過一些同情的眼淚而已。就連帶病回鄉的父親去年得了多發性轉移瘤,我能想得到的辦法都想了,最終唯有兩千塊錢的大病救助金在父親臨終前10天送到了,這是對父親的安慰,還是對我種種努力的嘲諷?!

縱觀父親的一生,那是孤獨而悲苦的註腳。他一生自強不息,他一生都不曾向相鄰、親友或地方上講過一次背時話。他就那麼正直而頑強地生活著,直到他病入膏肓,他都不曾低下他高貴的頭顱。不善言談的父親很喜歡大山。在這裡的時節,他總是很積極地在山裡勞作,諸如開山種果樹,再在果樹下種植花卉、中草藥。每當晚秋時節他就會熱心地來採摘油茶果。長手長腳的父親拿著結實的油茶樹枝枝丫將結著油茶果的枝丫鉤下來後他瘦長的雙手就會用力攀下整個的大樹枝丫,他就穩穩當當地站在樹下收羅所有的油茶果。父親的眼睛尖,他不會落下一粒茶果的。這種辦法行不通的地方,父親也會爬到樹上去。爬到高樹上的父親並沒有了平時的恐高症,反而,他的心情好起來,他放聲地唱起山歌,或是他在部隊裡唱過的軍旅歌曲。去年父親病後,但他不服病,他吃了那止疼的藥後去摘油茶果,整整有一百多斤的油茶籽。61歲的父親依然懷著一顆童心,愛撿一些山裡的野果子回家,諸如板栗、八月瓜、甜蘿子。父親的牙齒壞了好些,他根本吃不動生的板栗。他是要撿回來給家人吃。他就是愛這些山裡的土東西,以及採摘野果子時的那份意想不到的收穫的樂趣。他的這份樂趣自小到老都儲存著。父親一直都是一個淳樸的農民。現在他走了,他的這些生活的瑣事倒叫人回想。

撇開至親骨肉這一層,就算是一個旁觀者,我也很同情他們。母親說過,他們是離天遠離地近的人了。父親走後我對母親格外依戀起來。其實以我一個讀書人的體質而言,我更適合去買一些清油來吃。我們三代人——母親,我,陶兒,整整忙乎了三天,頭髮裡,身上全是灰,山上的荊棘還將衣服鉤壞了。其實很多事情不是簡單地用效益兩字來權衡的。我不想違背母親的意思。更重要的是在油茶身上有一種關乎父親,關乎親情的那種剪不斷、淡忘不了的情懷在裡面。於是我就很樂意來付出很大的勞動來做這種沒有什麼收效的事情。

在我們勞動的時候,女兒就陪著我們。她也很樂意跟我們在一起。她當然有她的樂趣。她吃油茶花糖,一朵花一朵花的找,哪一朵有了油茶花蜜,她就會用小小竹枝做的吸管去吸。“媽媽,這裡又有滿罐子的蜜,快來吃”!我卻不肯放下那樹上的由茶果,女兒就迫不及待地將那蓄著滿罐子的油茶花蜜的油茶花摘下來送到我的嘴邊。我兒時的樂事也成了女兒的樂事。但是我小時候太貪玩了,並沒有想到要將油茶花蜜送給勞動的父母!

油茶樹是一種很實用的植物。茶籽殼可以在寒冬臘月裡引火。油茶籽經歷一整年的風吹雨打,吸取十二月的日月精華,油質醇厚,是上等的食用油,還兼有藥用價值。茶枯用途廣泛,農家用來治魚病,種花生、紅薯時伴上一些,可以防治蟲蟻。更有農家婦人獨愛用蒸枯水洗頭髮來去屑止癢,且頭髮黑亮黑亮的。油茶生長緩慢,樹質堅硬,是及經燒的柴。這是物質上的經濟適用方面。油茶也是讓人賞心悅目的一種觀賞性物種。翠綠濃密的葉子四季常青;花就更美,花瓣潔白碩大,花蕊金燦燦的。在孩子們的眼裡,那是一個白玉盤裡飾著一個金色的蜜罐子,裡頭盛滿了甜蜜和歡樂。油茶樹極大極高,油茶花及繁密,一叢叢的白花給晚秋和初冬裡的空寂山野一些耀眼的色彩,一經滿樹滿樹油茶花的點染,落木蕭蕭下的山林也為之有了勃勃生氣。

我每每看到這生意盎然的油茶花樹,心裡就會很歡喜。因有了油茶花,這裡又是一個熱鬧的晚秋。又是一年了,於是過去的很多往事悉奔眼底。一切過去的時日,不管是感傷的,還是落魄的,都逃逸了,唯剩下眼前白汪汪的油茶花,那些精神抖擻的油茶花朵朵都在笑,笑厴裡藏著甜蜜蜜的心。

於是,在這樣漫山滿野都瀰漫著油茶花的馥郁香氣的晚秋時節,我在油茶花從裡真的看到了父親那張歷來蒼白的臉。愛俏,愛精緻的父親一生都愛穿白襯衣。那數也數不清的油茶花裡,其中有一朵就是父親的笑臉。於是我也堅信,父親的一生跟油茶最投緣,他的一生與油茶何其相似。油茶籽是急性子,出油快而急。父親是陰曆六月二十四關聖帝君生日時生的,而且屬性屬牛,很有一些牛脾氣。父親是個急性子,什麼事情都是雷厲風行,而且對於他人的過失也是不留情面地當面道破。父親一生都在勞作,他總想要闖出一條適合農民的路,為此他總是廢寢忘食,於是他總是不被人理解。父親他不需要求得他人的理解,他只為他自己的心活著。他的那顆以抗美援朝時的英雄譚長橋為楷模的心總是無所畏懼的,也總是樂觀的。他強大的精神世界是難以理喻的。他就依靠那精神支柱一路磕磕碰碰地獨行著,他是一個孤獨的勇士。但是他並不孤寂,他有一盞理想與信念的明燈指引。他要做的就只有頑強地走下去,有如這些油茶樹,它們在深山密林裡開花結果,有時甚至是孤芳自賞,有人對它們不屑一顧,當然不會知道它們的眾多好處。但是油茶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它們就那樣年復一年地開花,漫山遍野都是白色,而且花期特長,長達兩三個月。花開了,花落了,幼小的油茶果誕生了,花的使命完成,迎來嶄新的生命。如此生生不息延續著一棵油茶樹赤裸裸的愛,對大地,對晚秋,對人類,以及對自身的愛,那是一種深沉而執著的愛。就如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