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的文章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黃昏

  黃昏是神祕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彷彿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瀰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彷彿有什麼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裡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崖裡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了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麼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麼時候去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裡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裡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麼?東方是太陽出的地方。從西方麼?西方不正亮著紅霞麼?從南方麼?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端,是北冰洋,我們可以在想象裡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裡蛻化出來麼?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鬱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cheng***淙的水聲裡,水面在闃靜裡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牆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後,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裡。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裡,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上跑了來,像─一像什麼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濛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雲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裡,隨了瀰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裡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塗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彷彿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流動裡。它帶來了闃靜,你聽:—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麼?卻並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彷彿一點也不多,一點也不少,幽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粘粘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象—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雲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裡,那裡,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一聲繚繞在長空裡殼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讚歎。─—然而卻終於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麼?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呆在天井裡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並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願意去,這樣作。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作而已。常常在夏天裡,我坐很矮的小凳上,看牆角里漸漸暗了起來,四周的白牆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裡,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裡。天空裡飛著蝙蝠。簷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裡,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屍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裡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裡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裡。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裡在白天裡看不比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裡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淒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裡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裡。只剩了灰濛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麼?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裡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裡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罷。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牆;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曠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裡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裡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罷。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裡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裡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餘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的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裡都發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罷。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麼呢?是一切毒豔的惡之花。在毒氣裡,不止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紅色*的空氣裡,溶入絢爛的彩霧裡。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裡瞅著暗灰的天空裡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裡,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裡去呢?這卻真地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裡去麼?隨了瞅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麼?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鑽進了屋簷麼?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山的後面麼?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走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麼可問呢?等候明天麼?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瀰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彷彿有什麼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內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裡去了。再到,再到哪裡,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在人們的心裡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年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著,也看不到。當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麼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著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裡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空虛。更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這時,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其實,回頭看,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們卻不。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是當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說界石,實在沒有什麼石。只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麼一點痕。痕跡自然很虛縹。所以不易說。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說了出來的話,就是年。

  說出來了,這年,仍然很虛縹。也許因為這—說,變得更虛縹。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前面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罷。─—我們究竟看到些什麼呢?灰濛的一片,彷彿白雲,又彷彿輕霧,朦朧成一團。裡面浮動著種種的面影,各樣的彩色*。這似乎真有花樣了。但仔細看來,卻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單調。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罷。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著的蕭瑟冷寂的黃霧。再往前,蒼鬱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後的林裡,鋪在山頭。烈陽閃著金光。更往前,到處閃動著火焰般的花的紅影。中間點綴著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裡,我們拼命填滿了肚皮。在黑夜裡,我們挺在床上裂開大嘴打呼。就這樣,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一明一暗地滾下去,像玉盤上的珍珠。……

  於是越過一個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看到火焰般的紅影。仍然是連續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於是又越過了一個界石。於是又─—一個界石,一個界石,界石接著界石,沒有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織著。白雪、黃霧、濃碧、紅影、混成一團。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又遼遠的霧濛濛的暗陬裡去了。我們再看到什麼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彷彿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實在還早,彷彿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摸索著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這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著,或表演著。現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中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彷彿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實在,打算又有什麼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後。只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後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於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 “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想。真地,以後我們要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個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麼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又想。──個界石,就在這隨時發現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這幕什麼時候才撤淨呢?我們苦惱著。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安排在幕後,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少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戰慄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而已。但現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回顧當時的流汗,的戰慄,的喘息,早成殘象,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回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在的腳跟下。再一想踏這路時的心情,看這眼前的幕—點一點撒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在腳下踏看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願意停下來的。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濛濛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裡去。到哪裡止呢?誰知道,我們只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著,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後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面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漸遠,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裡。剛才看見的東西,一轉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裡,又在記憶裡消失了。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分鐘,不,還短;一秒鐘,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麼一點時間罷;我們眼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棹子上擺著的花的曼長的枝條在風裡嫋動,看到架上排著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裡反射著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佈著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亮。然而一轉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裡,也在記憶裡消失罷。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說,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著走。一直到我們不願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亮,帶大糊塗走開。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只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只好跟著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目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裡去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遊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後,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雲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遊興不少嗎?而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只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雲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們可以自己塗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製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蜃樓。製成以後,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只見殘跡,只見過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瞭如指掌,毫髮都現。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塗色*;更無所用其蜃樓,只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生趣全丟嗎?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塗上了彩色*,製成了夢,幻影、和蜃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裡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裡蜿蜓出來的並不會有多大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真地,我們也只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著的花的紅影;以後,再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以後,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後,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裡,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裡,我們裂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於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現在早籠在灰霧裡,埋在記憶裡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麼差別吧。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地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於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著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像玉盤上的珍珠。終於我們看到些什麼呢?灰濛濛;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戰慄了。─—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全撤去。我們眼前仍然只有當前一剎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渾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過幾多花樣,經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只能向前看,或向後看。向看後,灰00,不新奇了。向前看,灰,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作夢。再要問:我們要作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罷。

  :清塘荷韻

  樓前有清塘數畝。記得三十多年前初搬來時,池塘裡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記憶裡還殘留著一些綠葉紅花的碎影。後來時移事遷,歲月流逝,池塘裡卻變得“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再也不見什麼荷花了。

  我腦袋裡保留的舊的思想意識頗多,每一次望到空蕩蕩的池塘,總覺得好像缺點什麼。這不符合我的審美觀念。有池塘就應當有點綠的東西,哪怕是蘆葦呢,也比什麼都沒有強。最好的最理想的當然是荷花。中國舊的詩文中,描寫荷花的簡直是太多太多了。周敦頤的《 愛蓮說 》讀書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遠益清”是膾炙人口的。幾乎可以說,中國沒有人不愛荷花的。可我們樓前池塘中獨獨缺少荷花。每次看到或想到,總覺得是一塊心病。

  有人從湖北來,帶來了洪湖的幾顆蓮子,外殼呈黑色*,極硬。據說,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夠千年不爛。因此,我用鐵錘在蓮子上砸開了一條縫,讓蓮芽能夠破殼而出,不至永遠埋在泥中。這都是一些主觀的願望,蓮芽能不能夠出,都是極大的未知數。反正我總算是盡了人事,把五六顆敲破的蓮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聽天命了。

  這樣一來,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邊上去看上幾次。心裡總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綠的蓮葉長出水面。可是,事與願違,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涼落葉,水面上也沒有出現什麼東西。經過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綠柳垂絲,一片旖旎的風光。可是,我翹盼的水面上卻仍然沒有露出什麼荷葉。此時我已經完全灰了心,以為那幾顆湖北帶來的硬殼蓮子,由於人力無法解釋的原因,大概不會再有長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無法把荷葉從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卻忽然出了奇蹟。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在我投蓮子的地方長出了幾個圓圓的綠葉,雖然顏色*極惹人喜愛;但是卻細弱單薄,可憐兮兮地平臥在水面上,像水浮蓮的葉子一樣。而且最初只長出了五六個葉片。我總嫌這有點太少,總希望多長出幾片來。於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邊上去觀望。有校外的農民來撈水草,我總請求他們手下留情,不要碰斷葉片。但是經過了漫漫的長夏,悽清的秋天又降臨人間,池塘裡浮動的仍然只是孤零零的那五六個葉片。對我來說,這又是一個雖微有希望但究竟仍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蹟出現在第四年上。嚴冬一過,池塘裡又溢滿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長葉的時候,在去年飄浮著五六個葉片的地方,一夜之間,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綠葉,而且看來荷花在嚴冬的冰下並沒有停止行動,因為在離開原有五六個葉片的那塊基地比較遠的池塘中心,也長出了葉片。葉片擴張的速度,擴張範圍的擴大,都是驚人地快。幾天之內,池塘內不小一部分,已經全為綠葉所覆蓋。而且原來平臥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蓮一樣的葉片,不知道是從哪裡聚集來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躍出了水面,長成了亭亭的荷葉。原來我心中還遲遲疑疑,怕池中長的是水浮蓮,而不是真正的荷花。這樣一來,我心中的疑雲一掃而光:池塘中生長的真正是洪湖蓮花的子孫了。我心中狂喜,這幾年總算是沒有白等。

  天地萌生萬物,對包括人在內的動植物等有生命的東西,總是賦予一種極其驚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極其驚人的擴充套件蔓延的力量,這種力量大到無法抗禦。只要你肯費力來觀摩一下,就必然會承認這一點。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樓前池塘裡的荷花。自從幾個勇敢的葉片躍出水面以後,許多葉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間,就出來了幾十枝,而且迅速地擴散、蔓延。不到十幾天的工夫,荷葉已經蔓延得遮蔽了半個池塘。從我撒種的地方出發,向東西南北四面擴充套件。我無法知道,荷花是怎樣在深水中淤泥裡走動。反正從露出水面荷葉來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離,才能形成眼前這個局面。

  光長荷葉,當然是不能滿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據瞭解荷花的行家說,我門前池塘裡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裡的,都不一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裡的荷花,不但紅色*濃,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復瓣,看上去當然就與眾不同了。這些紅豔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於蓮葉之上,迎風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時讀舊詩:“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愛其詩句之美,深恨沒有能親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賞一番。現在我門前池塘中呈現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從杭州搬到燕園裡來了。豈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幾年才搬到朗潤園來的週一良先生賜名為“季荷”。我覺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難道我這個人將以荷而傳嗎?

  前年和去年,每當夏月塘荷盛開時,我每天至少有幾次徘徊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荷花和荷葉的清香。“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確實覺得四周靜得很。我在一片寂靜中,默默地坐在那裡,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綠肥、紅肥。倒影映入水中,風乍起,一片蓮瓣墮入水中,它從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卻是從下邊向上落,最後一接觸到水面,二者合為一,像小船似地漂在那裡。我曾在某一本詩話上讀到兩句詩:“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作者深惜第二句對仗不工。這也難怪,像“池花對影落”這樣的境界究竟有幾個人能參悟透呢?

  晚上,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銀光灑在荷花上。我忽聽卜通一聲。是我的小白波斯貓毛毛撲入水中,它大概是認為水中有白玉盤,想撲上去抓住。它一入水,大概就覺得不對頭,連忙矯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離破碎,好久才恢復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氣異常悶熱,而荷花則開得特歡。綠蓋擎天,紅花映日,把一個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滿而又滿,幾乎連水面都看不到了。一個喜愛荷花的鄰居,天天興致勃勃地數荷花的朵數。今天告訴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訴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雖然知道他為人細緻,卻不相信他真能數出確實的朵數。在荷葉底下,石頭縫裡,旮旮旯旯,不知還隱藏著多少??兒,都是在岸邊難以看到的。粗略估計,今年大概開了將近一千朵。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觀了。

  連日來,天氣突然變寒。好像是一下子從夏天轉入秋天。池塘裡的荷葉雖然仍然是綠油一片,但是看來變成殘荷之日也不會太遠了。再過一兩個月,池水一結冰,連殘荷也將消逝得無影無蹤。那時荷花大概會在冰下冬眠,做著春天的夢。它們的夢一定能夠圓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