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經典散文

  遲子建是中國當代文壇上具有獨特風格的鄉土小說家,本文試圖從整體把握遲子建的鄉土小說創作。本文是,希望對大家有幫助!

  :傷懷之美

  不要說你看到了什麼,而應該說你斂聲屏氣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麼。那是什麼?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彷彿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說,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氣。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汛卻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漁汛到來時,幾乎家家都徹夜守在江上。人們帶著乾糧。火盆、捕魚的工具和廉價的紙菸從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來。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乾草上堆著已經打上來的各色魚類。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們搖頭擺尾地看到上魚量很大,偶爾又有雜魚露出水面時,就在主人摘鉤的一瞬間接了那魚,大口大口地吞嚼起來。對那些名貴的魚,它們素來規規矩矩地忠實於主人,不聞不碰。就在那年漁汛結束的時候,是黃昏時分,雲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裡,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它在黃昏時分是灰藍色的。大人們抄著袖口跟在雪橇後面慢騰騰地走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沉靜。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狗狗書籍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濛,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著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慾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後,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雲。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乃至相互唾棄,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或者說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於又在異國他鄉重溫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離開札幌後來到了著名的溫泉聖地——登別。在此之前已經領略過層雲峽的溫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大雪紛紛,空氣潮溼清新,景色奇佳。住進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後,已是黃昏時分了,我洗過澡穿上專為旅人預備的和服到餐廳就餐。席間,問起登別溫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趣地眨眨眼睛說,登別的露天溫泉久負盛名。也就是說,人直接面對著十二月的寒風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露天溫泉只在凌晨三時以後才對女人開放。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生怕不慎一覺醒來雲開日朗而與美失之交臂。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溫泉區。以下是我在訪日札記中的一段文字:

  溫泉室中靜悄悄的,仍然是濃重的白霧襲來。我脫掉和服,走進霧中,那時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膚色與白霧相融為一體。我幾乎是憑著感覺在霧中走動——先拿起噴頭一番淋浴,然後慢慢朝溫泉走去。室內溫泉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進去後就四處尋找露天溫泉的位置。日語不通,無法向那兩位女人求問,看來看去,在溫泉的東方望見一扇門,上寫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呂。漢語中的“露天大風”自不用解釋,只是“呂”字卻讓人有些糊塗。漢語中的“呂”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還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樂律的器具,代表一種音律。把這含義的“呂”與“露天大風”聯絡起來,便生出了“由風彈奏,由呂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須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內溫泉,走向那扇朝向東方的門。站在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另外兩位女子驚奇地望著我。試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溫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幾乎讓雪花給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我身上卻一絲不掛。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著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我朝前走去,將門關上。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自由的風。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朝溫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將手撐開,舒展開四肢。坐在溫泉中,猶如坐在海底的苔蘚上,又滑又溫存,只有頭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藍,雪花朝我襲來,而溫泉裡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

  我想我的筆在這時刻是蒼白的。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確表達當時的心情,只記得不遠處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錯落有致地生長著松樹和柏樹,三股泉水朝下傾瀉,琤琤有聲。中央的泉水較直,而兩側的面積較大,極像個打漁人戴著斗笠站在那。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有冰柱***在水旁的岩石上***,這是我所經歷的三個季節的景色,在那裡一併看到了。我呼吸著新鮮潮溼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也只有人,才會為一種景色,一種特別的生活經歷而動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麼?是天堂的絕唱?那無與倫比的傷懷之美啊!我以為你已經背棄了我這滿面塵垢的人,沒想到竟在異國他鄉與你驚喜地遭逢,你帶著美遠走天涯後,傷懷的我仍然期待著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為心動過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個人躺倒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傷感而絕望,窗外的陽光再燦爛都覺得是多餘的。我盼望有一個機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市裡我已經疲憊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癒的我終於踏上了一條豪華船。歷時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的領導考察沿江大通道,加上新華社、《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和我的一位領導及同事陪同,不過二十人。船是“黑龍江”號,整潔而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眺望風景,看銀色水鳥在江面上盤桓,夜晚船泊岸邊,就宿在船上。船到達邊境重鎮撫遠,停留一天後,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時船正行駛在黑龍江上,岸兩側是兩個國度:中國和俄羅斯。是時俄羅斯正在內亂,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黃昏,飯後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秋涼了,風已經很硬了,落日已盡,天邊湧動著轟轟烈烈的火燒雲,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有一群水鳥忽然出現在船頭不遠處,火燒雲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著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著它們,突然發現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清,水鳥在那裡重現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現了我,便用擴音器送出來一憂鬱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著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著,領略著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髮飄飄,那一時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女巫。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雲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嫋嫋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聖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斷,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北國一片蒼茫

  蘆花的眼淚同窗外的雪花一樣,紛紛揚揚。

  九點了,她才從俯懶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來。淡藍色的窗簾不像往日那樣,透著活潑熱烈的亮點。蘆花覺得眼前霧濛濛的,她馬上有了一種感覺,這感覺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幾步奔到窗前,撩起窗簾——

  下雪了,果然。校園白了。那一株株獨立不羈的小楊樹,昨日還有飄曳在枝頭的幾片零星枯葉,對著深藍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間就不知被雪花彈撥到哪去了,斷送了簌簌秋聲。它們的每一根枝條每一段椏杈,都裹上了豐瑩的雪絮,絨線團一般。遠遠一望,猶如一群美麗純潔的小天使,唱著聖誕的歌子,飛臨人間了。

  天地如此和諧。蘆花被眼前動盪紛揚而又寧靜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圍感動了。她覺得一顆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體裡被爽意的雪花輕輕托起,悠遊到一種清新明麗的境界中。接著,她的眼淚就晶晶瑩瑩,楚楚動人地撲喀撲嗒地往下落了。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鵝黃色的套頭羊毛衫,把臉上的淚痕抹去,俯身對著寫字檯上鏤花褐色框架的圓鏡子,點著自己的鼻子:你是個傻瓜是個小可憐兒小林黛玉。末了,把兩彎淡淡的笑容裝進淺淺的酒渦中,她覺得自己滿足了。於是,拉開抽屜,取出日記本,嚓嚓地寫起來:

  昨夜夢中又見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樣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遙遠的大漠中,一個沒有人煙沒有鳥語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荊棘叢生,而且無限延伸,像張巨大的網,把他罩在裡面了。我見他在裡面痛苦地掙扎,他伸出那雙棕紅色的大手,一直把它們舉過頭頂。這雙大手忽然愈變愈大,手指也愈變愈長,像兩棵參天的紅松,舒展著道勁的枝幹,遙遙地默對藍天。

  他那雙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麼?是抓藍天上的白雲,還是抓藍天?白雲是虛幻的,藍天則是虛偽的,因為它總是假借太陽才能呈現出單純、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們。

  醒來,下雪了。這是今冬第一場雪。我哭了。是夢的情緒的繼續,還是心靈的發現,鬱悶的宣洩,抑或一種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訴我嗎?

  她插上筆帽,把筆塞到筆筒裡。她的筆筒滿滿當當的,她自己也奇怪哪來這麼多筆。於是,她一支支地把它們抽出來,一忽兒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筆筒寬鬆多了,她的心也寬鬆多了。寬鬆得她彷彿聞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溫潤迷亂的氣息。

  娘永遠都是老樣子。她的臉是遲暮的黃昏。她的額頭有兩條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終年滑行著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紅色的滑潤的舌頭去舔那疤痕裡的風塵。呣唔的眼裡浸著淚,而娘眼裡卻永遠是霧,霧後面的眼睛,永遠都不見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卻永遠都有愛動的眼睛。

  她七歲,是娘告訴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紛飛的時刻,挑一副擔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時,她第一次感覺到,人比小鳥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兒她聽了會哭會笑。

  一朵花來開崖畔嘞,

  一條路來通四方喲。

  花謝落盡深谷裡嘞,

  四處無路走天涯喲。

  她臉上的黃昏越來越濃。極目四方,樹靜風靜雪也靜。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嘆口氣,拉著她朝家走。她沒有聽夠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擔東西。花的布、紅的頭繩,這是給她的。還有一掛小花炮。她知道,要過年了。娘告訴她,她七歲了。她不懂七歲是什麼,問娘,娘答:“是長大了。”長大了是什麼樣兒?她想象不出。辮兒長了,娘給她盤在頭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滿臉的小坑,像片窪地,她想象著用小米粒把它們填平。那樣,爸的臉就不會這般醜陋難看。蘆花習慣了安靜和逃避,從她記事時起,爸和娘說起話來就總是彆彆扭扭的。娘順從地流淚,後來淚也沒了。她不願意看見娘受爸的氣。所以,只要是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惴惴地逃開。

  “嗯,山外鬧事呢。”爸說。蘆花剛要離開,聽了這話,忍不住停了腳,聽著。

  “鬧什麼事呢?”娘輕聲地問。

  “抓人遊街,厲害著呢。滿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造反了。”

  “唉,世道要變了。”娘嘆口氣。

  空氣凝滯,蘆花的心也凝滯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說,她再長几歲,就送她出山。娘還說,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壞,怕她受氣。她出過山,那是爸告訴她的。她兩歲的時候,得了一場病,燒得肉皮直燙手,爸送她出山,醫好了。可惜她不記事。

  山外是什麼樣呢?

  爸和娘見她愣著偷聽,都不吱聲了。

  爸問:“蘆花,你在聽啥?”

  “聽風叫。風颳得那麼厲害,呣唔會凍出鼻涕嗎?”她的眼淚直打轉,她努力噙著。

  “呣唔?”爸的麻坑臉一皺,像個糠菜糰子一樣。

  “那條狗。”娘趕緊應道,“蘆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個什麼呢?”爸的兩道眉擰在一起,像條青蛇一樣的彎著。蘆花嚇得打著哆嗦,小心翼翼地說:

  “呣唔,是能幹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惱怒地一笑,不再追問。

  哦,呣唔!蘆花奔向戶外,風雪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著,揉哭了。

  校園的一片潔自上,不知何時點上幾個紅點。五個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豔。其中有一個女孩子不滿意雪人的鼻子,用纖纖素手去整容,結果又不對了另一個女孩的心思,於是,她們就嬉笑著扭打在一起。其他三個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紛紛參戰。轉眼間,雪人就崩潰了。她們笑倒在雪地上,開成五朵梅花,燦燦生輝。而天空,仍然無語悠揚地灑著雪花,斂聲屏氣地得意地吻著她們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劇起伏的胸脯。蘆花看到寫字檯上的電子臺表正顯示著11:32。她穿上杏黃色的羽絨服,戴上白色的絨線帽、白色的圍巾和白色的棉線手套,鎖上房門,匆匆地穿過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園。

  好舒暢好精神。浩渺而靈性的宇宙垂著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風,輕紗一般瀟瀟灑灑地飄揚。而雪花輕輕磨擦時發出的柔婉的聲音,又充盈在這屏風的每一間空隙裡,讓人想到傳說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蘆花緩緩地舉著步,好像不忍心踏亂這豐厚豐實的潔白似的。那五個堆雪的女孩子覷見了她,一呼而應地紛紛立起,互相吆喝著嗔怪著繼續堆起雪人。蘆花遞給她們一個笑,一直朝校園外走去。走過居民區,走過草甸,走到山下。

  彷彿又是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裡,懷裡跳躍著許多難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繩子,黃麻搓成的,可結實呢。聽說這繩是孃的,現在用來捆柴。蘆花把繩攬在胸前,坐在地火龍前打結。爸上山攆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頭大黑熊。娘說,能值很多錢。她不知道錢是什麼。

  她打了一個結,比一比長短,不滿意,又解開重打。終於,反覆幾次,她在繩上打了兩個結。繩子被分成了三段。

  “這是上午。”她比劃著上段,自言自語地說。

  “下午在這。”她又神了神兩個結中間的一段繩子。

  “這個長長的,是晚上。”說完,她嘆口氣,支著下巴想什麼。

  “蘆花,好好的繩子繫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頭呢。”她看著娘,低低地說。娘把熊皮鋪到地火龍上,也嘆了口氣。

  天天晚上炕都燙手。爸點著熊油燈喝酒,讓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脫光衣服,扯著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臉上的肌肉就鬆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許多。跟娘說起話來,口氣也溫和多了,溫和得就像春風舔撫著殘雪消融的土地。娘捱到她身邊,輕輕地拍她。她眯著眼,可並未曾睡著。她感覺到熊油燈昏黃的火苗在顫顫聳動。爸身上的那股酒氣像一把銀針,扎得她難受。不一會兒,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著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來,吹了熊油燈,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時放著棉簾子,屋裡死一般的黑,什麼也看不見。蘆花害怕極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黑蒼蠅,又小又醜,可卻沒人管她。爸把娘扯過去了,她聽到爸嘴裡呃呃地叫著,娘則遲緩地應著,她感覺出爸和娘這一時刻是融為一體的。她希望他們永遠這樣,儘管她內心還不免恐懼。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響了。門房裡煮肉的香氣被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取代了。屋裡多了一盞熊油燈,兩團火苗燒得生氣勃勃。她穿上新衣,紮上紅頭繩,看著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飯。

  她走出屋。寒風像小叫驢一樣,一聲比一聲急,無邊無際的茫茫林海迴響著這尖厲刺耳的叫聲。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幾顆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擺子。呣唔倚在她身邊,安靜地,若有所尋地,同她一樣望天。

  她望不見一條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每次回來,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後面那個很高的山頭上,希望找到一條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內心絕望得要命,孤獨得要命,雖然她那時僅只七歲。她跪在山頂上,哭得臉色同雪一樣白。她已習慣了冒出一滴淚,就默默抹掉一滴淚。最後,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沒有接她,但那臉卻猙獰極了。她再也不敢尋找出山的路。

  “蘆花,你在望啥?進屋吃年夜飯了。”娘過來喊她。她感覺到孃的手燙在她冰涼的臉蛋上,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娘,為什麼要冬天過年呢?”

  “冬天清閒、乾淨。”

  “冬天冷!”她反駁著娘,蹲下身子,緊緊地摟著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過年,是不冷的。”

  “孃的家在哪?”

  “娘沒有家。蘆花,快進屋,給你爸磕頭拜年。”

  她被娘扯進屋裡。爸已經等急了,渾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騷動。娘把幾塊狍子肉分給呣唔,讓它到牆角去消受。蘆花給爸和娘磕了頭,拜了年。可她卻沒有吃年夜飯。她說牙疼,肚子疼。爸顯然為此不高興,眼睛瞪著娘,好像是娘慫恿蘆花裝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蘆花的額頭,搖頭訕笑一聲,忽然間從腰上扯下皮帶,劈頭蓋臉朝孃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閃,也不哭,兩盞燈都被爸抽滅了,屋子頃刻變成一口枯乾了的深井。蘆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張著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帶著摸索到屋門,出去了。星光漏進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顯示了它的強悍、勇敢和敏銳。這是一條高大而健壯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黃為主,嘴巴、腦門和脖頸卻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寬大,並不立起,只是俯貼在腦袋兩側。這樣,就更突出它那雙烏藍的眼珠。爸打獵時,總是帶上它,好幾次,它都從死神手中把爸奪回來。可是爸對它並不十分喜歡,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邊唔嚕著什麼歌子一邊往它的腦袋上撒尿。呣唔發瘋地撲向爸爸,吼著,露出一排犀利而潔白的牙。她真希望它衝他的襠間咬一口。爸倉皇著提起褲子,酒被嚇醒了大半。那次,蘆花覺得開心極了。她把呣唔領到山泉邊,把它的腦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乾乾淨淨。然後用野花編了個花環,套在它脖子上,讓它馱著自己跑。呣唔跑得飛快,她趴在它脊樑上,兩手揪著它的耳朵,一邊笑一邊深情地喚它“呣唔,呣唔”。正在興頭,爸撞見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罵蘆花:

  “騎狗爛褲襠,看看你的襠!爛沒爛,小狗東西!”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準備,一出門,就馱著蘆花往密林裡跑。夜黑極了,風把樹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蘆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後爸會怎樣對待娘,會打死她麼?她只想跑,不知會逃到哪裡。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見爸和娘,不希望再聽到爸終日的叱罵,也不願意聞爸那麻坑臉裡終日溢位的酒氣。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會把她帶到一個美好的地方。

  蘆花淌著淚,已經毫無知覺了。手、腳、臉彷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沒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圍巾,腳上也只蹬著雙氈襪。她聽見呣唔怪可憐地“呼嘯呼哧”直喘,她多想下來走一走,讓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點也不能動了。

  她抬頭望了一下天,發現所有的星星都齊心協力地跟著他們跑。她哭得輕鬆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蕩不羈。蘆花的身上沾滿了雪花。她撥出一口氣,伸出舌頭,讓雪花在音面上一點一點地消失,然後再把這清清水滴滋潤到喉嚨。

  呣唔忽然停下來了。它一邊長一聲短一聲地瀕臨死亡一般地急喘氣,一邊挫著身子吠叫。蘆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著身子,想下來。可她的腿卻木木的。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了。天仍然陰森森的,冷風不留情面地颳著,還時時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她第一次覺得黑夜是這般漫長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後來,什麼也不想了,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遠的地方撲去。

  隱約中,她見呣唔撕扯著一個黑東西。那黑東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動,後來慢慢直立起來,壓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樹一樣。她大叫一聲“呣唔”,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手、腳都丟了,渾身空空蕩蕩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霧。這霧濃極了,像煙,嗆得她怎麼也睜不開眼。後來,她醒了。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爸那張麻坑更深了的臉,好像那臉剛剛遭過一場蟲災。她望娘,孃的頭髮是灰的,臉是灰的,嘴脣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灰色的:“到、底、還是,還是、過來了。”孃的眼淚落下來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覺得渾身都空,好像五臟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麼也沒有了,她動彈不得。

  天陰著,朦朧的太陽隱在灰濛濛的雲煙霧氣中。

  她總算活過來了。她怯怯地沒有力氣地問娘:“我的頭髮變灰了麼?”

  “沒有,蘆花,你的頭髮還跟熊皮那麼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個黑東西、黑熊、給壓死了。”她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了經過,抽搐著嘴,哆哆嗦嗦地說著。她想哭,可眼淚卻出不來。

  “呣唔沒死,好好活著呢。”娘回過頭,一聲一聲地喚著,“呣唔呣唔呣唔——”

  聽到召喚,它敏捷地躥進屋來,靈巧地把前爪搭在蘆花肩頭,頭俯視著蘆花,伸出舌頭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額頭和臉。她覺得眼角又溫熱又滋潤,覺得空空的軀殼裡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過,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來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暢。

  “她可以起來了麼?”

  “還得再躺躺。”爸跟誰說話?蘆花循聲望去,見一個和他們一樣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話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嚇得渾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識中,不會有另外一個人在這兒。她想起了娘講給她的許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許這是一個會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張著嘴麼?他的牙怎麼跟樺樹皮一樣白?爸和孃的牙怎麼就像黃黏上呢?她閉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陽穴疼極了。炕上有一股潮溼的土氣,由於炕燒得太熱,娘在炕上灑了水。她聞著這氣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飛揚跋扈地下著。蒼黑色的大門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蘆花站得腿痠了,她就勢仰臥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遠,又好像這般這般的近。她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中已經變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緩緩慢慢地升騰起來。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戲了。那個新來的人對她很好,給她疊紙飛機和輪船,只是也常常陰著臉。他的臉如雪野一般光滑白淨,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樣。聽娘說,那天她幸虧了這個人,不然就會凍死了。娘說這個人為了死才進這片林子的。他原想靜靜地躺在風中林中,讓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蘆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凌晨尋來,又把他們都救了。

  蘆花從心底裡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現在早已離開了這裡,說不定到了一個沒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見他,就警覺而又厭煩地扭過頭。

  小後屋騰給他住了。她常常聽見爸和他在那屋裡爭論什麼。爸嗓門粗極了,他的嗓音又弱極了。他們在一起,爸就像一頭獅子對待一隻可憐的小兔子一樣。娘說,山外鬧事,鬧到那個人身上了,說他是“狗崽子”。他走投無路,想死。蘆花不懂人怎麼會成了“狗崽子”,因為他的長相不像呣唔,發聲也不像呣唔。看來,山外是總出希奇事的。

  夜還是那般長。熊油燈也不知被爸抽滅了多少盞,卻依然閃著黃澄澄的光。自從來了陌生人,孃的臉不那般灰了,她一個人幹活時,還低吟著小調兒。好像她從這個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經丟過的許多幸福和快樂。不過,蘆花不像第一次聽娘唱歌時愛掉眼淚了。她沒有眼淚為這樣的歌兒去灑:

  鴛鴦雙雙,

  雙雙水面上,

  蝴蝶對對,

  對對搖花蜜。

  她把孃的那根黃麻繩系滿了疙瘩。她把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歡星星如小黃花一樣繁多。

  爸上山打獵,帶著呣唔,有時也帶上那個新來的人。爸和他出去回來,總是兩手空空,連個兔子都套不著。爸嘟嚕著臉,氣哼哼地罵狗不中用。後來,爸就不帶他去了。爸自己出門時,總是對她說:“別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幹活。”爸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瞄著那個人。她隱隱地預感到爸和娘之間又發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陽白得耀眼,爸出獵了。蘆花在炕上擦熊油燈,弄得手黑漬潰的。娘在火牆邊坐著,呆呆地想什麼。這時,她聽見那個人在後屋喚:

  “嫂——子——”

  娘一驚,迅速地看了蘆花一眼,臉色不大好看。她向後屋走去,步子又緩又輕,像秋葉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蘆花的心裡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她豎著耳朵,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是,她只隱約聽到類似“蘆花白時……葦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話。她不知自己怎麼還有白的時候,是頭髮曾經白過嗎?像仙姑一樣?那她曾經當過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了。她躡手躡腳地下地,悄悄地繞到後屋門口,默默地立在那兒聽。

  “後來呢?”那人問。

  “我、殺、殺了他。完後拿根黃麻繩到村頭的老槐樹下,想吊死。”

  娘不說了。蘆花聽見地火龍嗚嗚直響,她知道外面在刮煙泡。屋子裡非常熱,她又不敢大聲喘氣,臉上就像下了一層火炭。她攥緊拳頭,下了很大決心,才嚥進喉嚨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兒分外地疼。

  “只怕這輩子我再也見不著比那還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樹的葉子在路上印下了那麼多碎碎亂亂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繩子搭在樹上,這花似的影子裡就多了兩道長條,搖搖擺擺的,蛇一樣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會嚇壞許多人的。我就拽下繩子,系在腰上,跑了。”

  這仍然是孃的聲音。可蘆花聽起來卻陌生極了。槐樹什麼樣?它的影子真的那麼好看麼?比他們林子中白樺的影子還美?

  “我往哪跑呢?雖說殺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經被他糟踐了,我不能在山東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個人逃到東北來了。”

  “那你是怎麼跟了蘆花她爸?”

  “我到了這裡,一個親人也沒有。沒有吃的,沒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說到傷心處了吧,孃的聲音帶有憂怨的哭腔了:

  “我拿著那根繩子,走進了林子深處,我不知道林子裡到處都飛著蝴蝶。它們有金的,有藍的,有白的,還有綠的,飛了我一身,那麼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臉,我哭了。”

  “那天的太陽很好,他下山經過這兒,見我哭,就問了起來。我就都說給他聽了。他說我殺了人,就永遠不能見別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過日子,就用燒熱的鐵條在我的額上燙了兩道印跡。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蘆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蘆花不是他的。”

  娘嘆了口氣。蘆花也跟著嘆了口氣。她緊張極了,她不知道孃的心裡藏著那麼多不為人知的祕密。

  “我們兩個都是為著走絕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靜了。娘不再說話,那人也不再說話。蘆花痙攣地移動著雙腿,淚眼朦朧地往屋裡晃。這時,房門忽然間山崩地裂地響了,爸裹著一身風雪,寒氣蕭瑟地進來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貴野獸,而又沒能獵獲,一臉的不滿,滿眼的怨憤。呣唔的腦門上濺了一片血跡,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氣時留下的痕跡。她哭著抱住呣唔。

  爸扔下獵槍,直向後屋走去。蘆花感到有大禍臨頭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亂響,燒成了一團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著蘆花的褲腳,哀哀地叫著。她緊緊地摟住呣唔,用全身心摟住它。不久,爸氣勢洶洶地出來了,他從地上揀起那根讓蘆花繫了無數個疙瘩的繩子,劈頭蓋臉地朝蘆花打去。

  “野種,雜種!”爸罵得好凶。

  她感到爸的手裡攥著一把寒星,星星齜著許許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開肉綻。她覺得屋子要坍塌了,他們都將被壓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聽到了爸一聲慘叫,她睜開眼,見呣唔滿嘴血紅,爸用來打她的那根繩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操起一把鋒利的尖刀,踉踉蹌蹌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股下,用雙腿死死地夾住它。她聽見它長一聲短一聲地“嗷嗷”吼叫。她跪著爬過去,去扳爸的腳,爸抬起腳將她踹出老遠,狠狠地將刀剜進它的肚子裡……

  蘆花跑出屋子,一聲一聲地衝著要墜到地上的蒼白的太陽哭喊:

  “呣——唔——”

  “呣唔——呣唔——呣唔——”

  “呣——唔——”

  出奇的寧靜。呣唔死了。永合了那雙迷人的柔和的雙眸。永逝了那溫存感人的聲音。一連幾天都沒下雪,天嘎吧嘎吧的脆生生的冷。娘沒死。爸沒死。那人也沒死。生命在殘喘不息。那天,爸喝了兩碗酒,額上淌著熱汗,背起呣唔,向山坳去了。蘆花倚在門口,遠遠地望著爸步履蹣跚地走向一片寧靜輝煌之中。西山沉淪的落日,四濺著血一般的淚珠,把博大的天宇點染得壯麗無比。

  日子總是向前過著。倚著娘睡覺的滋味永遠是溫暖的。在這樣的夜晚,總要有好夢可做。山林裡多了一棵老槐樹。老槐樹的葉片像呣唔的耳朵。她盡情地撫摸它們。天空格外晴朗,槐樹葉在日影下婆娑湧動,她在影兒上面搖來晃去。不久,太陽消失了,月亮升起來了。她好像看到了娘說過的那片美麗迷人的月亮地。她神志恍惚起來,飄然地揚起雙臂,鳥一樣地飛起來。忽然,一雙棕黑色的大手扯住了她的翅膀,她飛不起來了,“咚”地落到地上。她醒了,她的嘴被毛巾堵塞住,爸麻利地用熊皮包著她,抱她到戶外。天漆黑如墨,萬籟俱寂。爸把她放到地上,打著火,點燃一塊樺樹皮。她望見爸的臉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紅,一半則被暗夜深埋著。他那被火光映照著的眼睛,顯得那麼凌厲威嚴。爸將樺樹皮扔進屋裡。蘆花藉著樺樹皮燃燒時的一束光亮,看到屋地上遍佈著樹皮、乾草、樹椏等易燃的東西。她吃力地掏出嘴裡的毛巾,聲淚俱下地衝正在釘屋門的爸喊:

  “天亮了再釘吧!天亮了再釘吧!”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微弱了。爸堅決地釘死了屋門,又猴一樣地爬上屋頂,扔下幾塊燃燒的松明。

  她聽見屋裡傳出吱吱啦啦的聲音。房門被什麼東西捶得悶悶地響。爸毅然拖起她,頭也不回地朝山外走。她終於可以出山了。可是她又多不願意出山啊。她使勁地抓撓爸的臉和脖子,哭得嗓子都啞了:

  “娘、娘會被、燒死的……”

  出山的路卻依然在爸的腳下駛過。她回過頭,望見他們的屋子已經變成了一團大火球,燦燦爆燃著。這火球像黃昏的落日,沉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又像一輪朝陽,冉冉地欲從林中升起。爸走不動了,將她扔在地上,把臉深深地埋在雪中,聳著肩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爸哭。

  那片林子被燒了兩公頃多。爸把她送給了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頭。爸結束了作為一個守林人的歷史,同許多勞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後一次見了爸。爸望著她,貪戀地發瘋地望著,抓起她的手,顫著聲說:

  “我跟你後爸說了,讓他給你要個狗崽兒,再養個‘呣唔’吧。”

  說完,他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蘆花木然地冷漠地看著他。接著,他費了好大力氣從腰間解下一根繩子,抖抖地遞給她,說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繩子。蘆花認得這根繩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計算過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麼會帶出這根繩子。可惜繩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歲,爸死了。聽說他在端午節那天偷了幾瓶白酒,一飲而盡。然後隻身進了風沙彌漫的大沙漠,永遠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裡竟一陣輕鬆,她覺得這是報應。可有天晚上,她卻在夢中見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臉。醒來時,她發覺眼角溼了。

  “白老師,你快變成雪人了!”

  “起來跟我們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個身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孩子不知怎麼又跑到這來了。她們圍住蘆花,像五個明媚的太陽。蘆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說:

  “我在雪地上做了個夢。”

  “是嗎?”

  “是的。”

  “我們不去爬山了,我們也躺下做夢。”

  她們一齊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夢笛子裡吹出梨花瓣!”

  “我要夢寶琴踏雪尋梅!”

  “我要夢中秋節螃蟹宴!”

  “我要夢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樓!”

  “唉喲,我沒什麼好夢的,夢周公吧!”

  一串悠揚悅耳的笑聲中,蘆花站了起來,她拍打著身上的雪花,笑著衝她們說:

  “你們已經有夢了,還是去爬山吧。”

  “那你呢?”

  “我回去給你們續寫‘紅樓夢’。”

  她沉穩地走出草甸,走進校園,走回房間。坐在桌前,她的筆竟跟得了什麼神韻似的雄赳赳地走起來了:

  總也忘不了娘額上那兩條疤痕。呣唔曾舔舐過那裡的辛酸,我曾在那裡吮過娘身上那點可憐的柔情。啊,二十一歲的娘,該是個如花似玉的年齡,該擁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僅僅因為捱餓,揭露了大隊長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惱了他們。老實巴交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麼會是那個被娘殺掉了的人的女兒呢?哦,我這血液不潔的痛苦的肉體!

  呣唔,我的小夥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幹什麼?玩雪嗎?你看到娘了麼?娘被燒死時,她的臉一定是紅的,頭髮也一定是紅的,通身都該是紅的。在那樣一片潔淨的山林中得到了莊嚴而又殘酷的火葬,是神聖的。可這是多麼可怕的神聖啊。

  我從來不對人談起爸和娘,從來不願。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該怎樣不斷更生,才能創造出永恆的幸福和快樂?

  窗外的雪下個不停。一個星期天就要過去了。暮色漸深。可我的心裡卻裝著那寂寞的雪原山嶺和茫茫無邊的沙漠。爸雖不是我的親爸,可我現在卻這般懷念他。他那張麻坑臉,同娘留在我記憶中的灰色臉龐一樣,也給我一絲苦澀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夢中痛苦地想抓住什麼。你安詳地睡吧,豐厚的黃沙將給你一個醇香的深沉的夢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們會紅通通地站在頂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個雪人,堆個跟我一樣的女孩,讓爸看,讓娘瞧,讓呣唔親暱地摩挲。然後,再把娘和爸留給我的繩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結千萬顆的小星星在上面,勃發出熠熠光輝。

  看來,初冬的第一場雪在今夜不會止息了。我紛亂的思緒也終於理出一個頭緒,可以訴諸筆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這由雪花擁覆著的流泉,能湧到每一位相知者身邊,讓他們感到一絲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為一體。霰雪如霧,把這世界籠罩在一種蒼茫而雄渾的氛圍之中。

  :沉睡的大固其固

  又是一個冬天。又是一個冬天中日落的時刻。

  太陽像個玩累了的孩子,一屁股沉坐到山下去了。雲霓以它巨集大、壯闊的氣勢和美麗的姿容,從西南角一直扯到西北角,沸湧了整個西邊天。那雲霞紅中間灰,灰中添粉,繚繚繞繞,宛若升騰在大地的一團火焰。

  雲霞的上面是灰白慘淡的天,它的下面,則是生長著樟子松林的青黛色山峰,山峰的下面是無際的、一直伸向東方的原野。在原野的起點上,興起了一座縣城。

  再往東,山巒便兵分兩路地向前延伸著。一路順東北方向起伏跌宕,一路沿東南方向平緩滑行,一直綿亙十餘里,兩路兵馬才驟然相接在一起。之後,沒有動一槍一炮,便又拉開陣勢,各抱地勢,盤盤囷囷地向東挺進。

  我們要講的這個小鎮,是遠離縣城十餘里,正處在兩脈山交接處的葫蘆口似的地方。

  它的地勢比較高,站在這裡,可以望見遠處的縣城。此刻,這幅巨大的雲霓畫卷,就好像飄拂在小鎮腳下的一條方巾。而那座縣城,由於受了天色的影響,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模模糊糊、忽隱忽現地閃爍著。百戶人家的小小山村裡,正過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單調、刻板的傍晚生活。

  板夾泥小屋居多,這是小鎮誕生的紀念物;北山牆換上磚的房屋有十多座,屬於更新中小鎮的第二代產物;而獨一無二的一幢大紅磚房,威風凜凜地挺在那裡,是上級為這所小學籌建的。它的原因並不複雜,在一次大暴雨的襲擊下,小學校那搖搖欲墜的房子的山牆倒塌了。當時學生們正上課,砸傷了五人,所幸沒有死亡的現象發生。縣裡主管教育的同志不得不把這所學校的校長三番五次遞上來的、厚厚一疊的報告鄭重打量一遍,不無慷慨地撥款救“災”。紅磚房猶如鶴立雞群,是小鎮人們的惟一驕傲。此刻,在小鎮的一條幽僻的深雪巷中,傳來了相面人搖鈴的聲音。

  嘎吱嘎吱……鈴鈴、鈴鈴鈴……大頭鞋踩雪的聲音和鈴聲交糅在一起,向小鎮的人們進行著最後的乞求和誘惑。

  然而,哪一家的大門也沒有再開啟。也許是人們對他厭煩了,也許是飢餓的肚皮正在促使人們全力以赴地忙著晚飯,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反正,沒有人再把這相面人請進屋來。他也就像笨拙肥胖、渾身烏黑的北極熊一樣,慢吞吞地步出小巷,踏上公路,心滿意足地拍著腰包下山了。

  雲霓變暗了,那紅顏色在逐漸減淡,而烏青的顏色卻濃重了,天也更灰暗了。

  媼高娘坐在炕沿上,一遍一遍地擺著撲克,她的孫女楠楠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奶奶,餓死了,我先吃了。”

  “嗯,吃吧,去吃吧。”

  她仍舊在倒撲克、抽對兒。一絡白髮飄到滿是皺紋的額頭上。

  “對圈,嗯,好,有貴人。再抽一張看看。”

  她自言自語著,嘴角掛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又抽出一張。

  “紅桃尖,好,好!圈配尖,貴人指路,又是紅的,能走通!楠楠,給奶奶端碗飯來!”

  媼高娘興致勃勃地把撲克捋在一起,在炕沿上敦了又敦,齊刷刷地裝到盒子裡。

  楠楠答應著,盛了一碗黏黏乎乎的大楂子粥,遞給奶奶,又從鹹菜缸裡拽出一截黃瓜鹹菜。

  她們就這樣開始了晚飯。楠楠吃得很快,她放學時和同學們約好了,今天晚上去劉小娜家看電視。聽小娜說,電視上的人可清楚呢,一蹦一蹦的,有的唱歌,有的演戲,還有的說相聲。她還說那電視就跟她家裝小雞的紙盒箱子一般大,一通上電就能看見人。“奶奶,我上小娜家去了。”“嗯。”“她家有電視,她讓我們都去看。”“嗯。”“奶奶,你也跟我去看電視,行嗎?”“嗯。”“那你就快點吃啊。”“嗯。”

  媼高娘不住地嗯啊著,仍然慢條斯理、心不在焉地吃著,她有她的心事。其實,孫女究竟說了些什麼,她一點也沒聽進去。

  在太陽還有一竿子高的當兒,她聽到了相面人的搖鈴聲。她叫住了他,把他帶進另一家——

  那使小鎮所有的人都恐怖的魏瘋子家。

  他是一個專愛捏老鼠的瘋子。他年輕時是開小火車的,一次,開到與公路交叉的路口,一輛汽車搶道,兩車相撞了。他是遇難人中的唯一倖存者。他從此便瘋了,被送去北安治了兩次,仍然不見有起色。他的妻子被他親手殺死了,兩個孩子由姥姥家接去撫養,這魏瘋子就一個人生活在這裡。

  他的鄰居就是媼高娘。

  剛住進這裡時,魏瘋子倒也安靜了許多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又犯了病,手裡拎著兩隻老鼠,連蹦帶跳地跑到院子,大喊大叫,折騰了一兩個小時,一直也沒有人敢上前攔住。後來,他咬牙切齒地把老鼠捏得吱吱直叫,而後哈哈大笑地說:

  “啊哈,你再也不能欺負我了,我把你捏死了,捏死了!你這災星,災星!啊哈哈……”

  他高高地揮著胳膊,那樣子,簡直像個因為得了勝而發狂的拳擊家。

  他就這樣一次一次地表演類似的鬧劇。只要小鎮上一響起這種聲音,人們便趕緊關門閉戶。年老的人說,這是一種會帶來災難的叫聲。只要他一出現,人們便驚弓之鳥似的逃散了。

 

  媼高娘是年輕時就喪了偶的。她的三個兒子都在縣城上班,大兒子把女兒楠楠放在這裡與奶奶做伴。她開了一個豆腐店,每天賣豆腐的時候,魏瘋子都準時地站在門口,伸出手,要上一塊。

  只有媼高娘敢接近他,他也只聽媼高孃的話。

  相面人說,瘋子是小鬼纏了身。因為出事的岔路口旁邊有幾座荒墳,那些小鬼就化成老鼠來出氣索命了,而瘋子又把老鼠捏死了,這樣,附在他身上的鬼氣就更大了,很需要吃一次還願肉。不然,瘋子就會招惹來所有的老鼠,使這個小鎮都遭殃。

  溫高娘雖不十分相信會有此事,可她的心裡仍然是咯咯噎噎的。倘若真的,那這小鎮不就變成一個鼠鎮了嗎?她越想頭皮越發麻,心也好像讓麻繩給揪起來了,難受得不得了。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像見了救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似的,不停地央求著:

  “先生,老先生,快行行好,使個法吧。我們這老骨頭老肉的倒不怕,死也就死了,快爬到黃土邊了,可娃娃們多啊、小啊,行行好吧。”

  是的,自從小鎮誕生的第一天起,這裡就約定俗成地成了一個老人與孩子生活的世界。那時,有了勞動能力、能自己掙口飯吃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由於沒有升學考學之“憂”,都報名就業了,一頭扎進了茫茫的大森林,清林、伐樹,住在男女之間只隔著一張草蓆的帆布帳篷裡。到了該成家的年齡,他們也就自然而然地結婚、安家、生兒育女,他們開闢了自己生活的新天地,理所當然、不無驕傲地做著誕生地的太歲爺。而孩子們再大一些,就送到小鎮上,由父母親戚撫養,直到上完小學。

  多少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

  媼高娘喜歡孩子。由她親手接到這個世界上的娃娃,算起來能編成一個班了。一想到孩子們將要由於一個瘋子而受到連累,嫩嫩的臉蛋將要被老鼠所啃齧,她就心疼得直哆嗦,她怎麼能不乞求呢?

  相面人也現出很焦急的神色,嘆了口氣說:

  “做還願肉吧。殺一頭豬,請來男女老少都吃,就把災吃沒了。”

  “靈嗎?”媼高娘站了起來,有些疑惑地問。

  “心要誠,方可靈啊。”

  她依照他的吩咐給了他三十元錢。因為相面人說要由他親手買布,給魏瘋子做個“替身”,到了日子,就把它送走。鬼氣驅散,瘋子也就會好了,小鎮也就會得救了。

  幾十年的生活都是在這片土地上度過的。不管它多麼的貧瘠和荒蕪,她還是愛這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發自內心地愛著。一想到一次還願肉可以解除還未降臨到小鎮的彌天大禍,她就是做什麼也捨得出來的。此刻,她用整個身心,虔誠地這樣想著、做著,為魏瘋子,為孩子,為小鎮。

  這“貴人指路”不是清楚地向她預示了這些嗎?她喝著粥,可眼睛卻盯在撲克上。她真的把那相面人當做指路的“貴人”了,她感激他,甚至又深深地埋怨自己給人家的錢太少了。

  “三十元,太少了。能買一個小鎮人的命啊!”

  她不由又自言自語起來。

  “奶奶,你真磨蹭,天都黑了!”

  楠楠見媼高娘嘟嘟噥噥地自顧說起話來,不由得生氣了。

  媼高娘終於聽進了孫女的話,她連忙笑吟吟地說:“著什麼急,大長的夜。奶奶牙口不好,你就不知道心疼?”

  說完,她故意繃起臉。

  “那人家電視都要開演了,我都找不著座了。”楠楠好不傷心。

  這一下倒使媼高娘想起了劉合適家買電視的事。縣裡修電視塔已經有一年了,而小鎮的人們卻沒有一家買電視機。並非是人們手裡沒錢。這小鎮的老人,幾乎每一家都多子多女,這些生龍活虎的棒勞力,承包之後,錢票子一把一把地往家裡捎。況且老人們夏季種個菜,每天也賣個塊兒八角,短不了手上花的。有的人想買,可因為沒有人打頭,不願意丟人現眼;也有的人認為買那玩意沒用,整天鬧鬧哄哄的,連個清閒勁都沒了;也有的人想買,可卻又捨不得花錢。

  媼高娘呢,她是想,錢應該用到當用的地方,不能胡亂花。就說這房子吧,確實是泥坯都掉了,柱腳也朽了,下雨天紙棚直往下漏水。兒子早就說要翻蓋一下,她硬是不肯。一則花錢太費了,二則這老屋多少年都這樣住了,覺得舒坦、服帖,若換個空蕩蕩的大房子,只怕連覺都睡不著呢。再說,這做豆腐的人家,用這樣的小屋最合適,因為驢拉磨時總要把屎拉到地上,雞呀、鴨呀的也願意往屋裡鑽,顯得活活生生的,多好啊。更重要的,是她心裡有她的隱祕,常言道:蓋房看位。這蓋房裡可有大道理呢,萬一動錯了土,驚了神,地沒了靈氣,人就是活著也不興旺,整天病病歪歪的,豈不是反福為禍,後悔都來不及的嗎?

  房不蓋、電視也不買,她心裡有她的盤算。可劉合適家買電視,她可是一點也沒料到的,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劉合適是小鎮上有名的拉泡屎也要跑回自己家廁所的人。他無論做什麼事,總是挖空心思地想佔個便宜,哪怕是一丁點的便宜。人們都說,“吃虧”這個詞與他向來無緣,他的眼珠一轉,就會生出好多道道來。所以,也沒有人再記得他的名字叫劉成貴,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稱他為“合適”。年輕的與他平輩的稱他為“合適兄弟”,晚輩的孩子都喚他為“合適爺爺”。他聽後,不但不惱,反而高興地對人家點頭哈腰地施禮,不無歡喜。

  媼高娘對他的印象很壞。

  ***時,他曾告狀說他的鄰居——就是現在的小學校長,是蘇修特務。證據是:他家每天晚間都發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響,類似電影上發報機發報的聲音。這下可苦了那位乾巴瘦的校長,他整日被審訊、批鬥,他暗自發誓再也不研究什麼無線電了,對那些紅紅綠綠的軟線,東一條,西一根,你是無法對他們解釋清楚的。

  兩家子過去本來不錯,連院子都是通著的。夏日時各放一個方桌在地中央吃飯,晚飯後,就合攏起一堆青草,燒出團團的濃煙來薰趕蚊子,天南海北地談個痛快。可是這種日子因此而宣告結束了。老校長進了幹校,他的老婆一氣之下,虎著臉率領一家子人把大門外的兩大垛柈子搬進院子,十萬火急地築起了“院牆”。

  兩家相通的平展展的大院子從此便被一垛高過屋脊的拌子給殘忍地切成了兩半。

  劉合適叫苦不迭,這倒不是因為他憐憫老校長一家人,而是犯愁這高高的“大牆”擋住了陽光,他家的院子在上午的時候簡直跟牢獄一般。

  就是現在,老校長重新走馬上任了,那垛柴禾也還是堅如磐石,巋然不動。記得有一次老校長提議說要把它拿下一些,嫌這“牆”太高,看著也彆扭,好像連新鮮空氣都透不過來。這話剛一出口,便被他老婆罵了個狗血噴頭:

  “老賤種!好了傷疤忘了疼!”

  “牆”西面的劉合適聽此言後,第一次感到傷心了,他吸溜著鼻涕,對老伴說:

  “誰知道這都是怎麼回事。那時都那麼幹,我也就隨大流,賺了個老積極的名。我可是一心一意地那麼想啊,人家要求咱們那麼做呀。可現在,又倒了個個兒,我就是神仙也算不出會有今天啊。”

  “你總是吃屎也搶不上熱乎的!”老伴把雞食盆狠狠地摔在院子裡。

  劉合適蒙著頭,孩子一般嗚嗚哭起來。

  他買電視了,他有錢,可誰稀罕上他家去看?

  媼高娘連忙教訓孫女:

  “別上他家去看,有什麼看頭!在家好生呆著,要不幫奶奶挑豆子泡上,明早還要拉磨呢!”

  “我不,我去看!你說要跟我去,又變卦了,你糊弄人,我自己去!”楠楠抓過頭巾,氣鼓鼓地推門跑了。

  “真是孩子,真是孩子……”媼高娘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著。

  天全黑下來了。那條飄在西邊天的大紅方巾讓夜給燒燬了。天上沒有月亮,只有星星在鼓著腮幫唱著那永遠唱不完、也永遠沒有人會聽懂的歌。楠楠小跑著,她一點也不感到害怕。深雪巷中,迴響著嘎吱嘎吱的踏雪聲和急促的拉風匣似的喘息聲。她感覺到星星在跟著她一同跑,而且星星總也攆不上她,她總是佔絕對優勢地跑在前面。她得意、高興,想對著這條幽僻的小巷喊幾聲,她覺得自己的四肢是那樣活沷有力,她的全身心也感到輕鬆、自由和快活。她一頭撞開劉合適家的大門,拼命地擠到前面。立刻,她就被這個與裝小雞的紙盒箱一般大的、能有人說話的、靠電來支配的玩意吸引住了。

  媼高娘悟了被,湊在十五度的昏黃的電燈泡底下,一邊揀豆兒,一邊想著還願肉的事。

  她算計著隔一天後就把豬宰了,逢個星期天,招來人一起把它吃完了,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她覺得越快越好,因為在沒有做之前,相面人所講的耗子精隨時都可能引起一場災禍。如果說開始時她是著信若疑的話,那麼現在,她是確信不疑的了。她越想越覺得那個人的話說得對,她的心也就越著急和發慌;這時,又恰巧趕上一隻灰溜溜的老鼠從洞中爬出來,給她看見了。她立刻賠著笑臉,道:

  “別生氣,別生氣。後天就給你送吃的。”

  果然,那老鼠噌地躥回洞裡了。她再也沒有心思幹下活去,便又坐到炕頭上誠惶誠恐地擺起撲克來。

  電視放完了。一屋子密密麻麻的人潮水般地湧出屋子。劉合適扯著楠楠手,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

  楠楠閂好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她以為奶奶已經睡了。

  “楠楠,回來了。”

  媼高娘放下撲克牌,打量著孫女: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喜悅掛在她彎彎的眉梢和含著笑意的嘴角上。她一把抓過奶奶的手說:

  “奶奶,可好呢,電視,什麼都有。有養雞的、有打拳的、還有說外國話的呢!”

  “我不愛聽,快睡覺吧。”

  “奶奶,還有,還有……人和人摟脖親嘴的呢,就是這樣——”

  說著,楠楠撲到奶奶懷裡,雙手勾住她的脖子,嬌憨地嘬著嘴親了奶奶一下。

  媼高娘笑罵了一句:“長大了不是個好東西!”

  “那現在我是個好東西!”楠楠毫不示弱地答道。

  對著這個只有十歲的小乖孫女,媼高娘直笑得流出了眼淚。

  楠楠今天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翻來覆去地骨碌著身子,纏著奶奶給她講個故事聽。

  “我給你講個大固其固的故事,可短呢,你保管願意聽。”那是乾澀無力的聲音。

  “那就快點講吧。”清脆的童音在回答。

  “大固其固,就是咱這個地方過去的名,那是……”

  “這個地方過去的名?奶奶?”

  “是啊,你爸爸可能都不知道呢。”

  “它怎麼叫大肚***固***其肚***固***呢?是它的地方跟大肚皮一般大嗎?”

  “不是。那是鄂倫春語,它的意思說是有大馬哈魚的地方。”

  “嗯,真好聽。接著講啊,奶奶。”

  “大馬哈魚鱗黑個大,長在呼瑪河裡,可烈獗著呢,一生下子,它就死了。”

  “你怎麼知道的呢?”

  “我也聽人說啊。你爺爺那時在呼瑪河放排,在源頭見過許多大馬哈魚死在灘頭上,肚子下的鱗片都被砂石磨掉了。”

  “那為什麼呢?”

  “要找到水旺的地方產子啊,沒游到,就死了。”

  “那它死時一定很難受吧,它沒生出子來。”

  “誰知道呢。好了,楠楠,不講了,困了。”

  楠楠也不再追問。她睜大眼睛向上望著,她什麼也沒望見,上面漆黑漆黑的。她便又仰過身子,望窗外,她終於望見了星星,望見了可以消除她恐怖感的亮光,她才敢大膽地開啟記憶的閘門,回憶那過去的事……

  “釣呀釣,大馬哈,長長的竿,彎彎的鉤。誰要喝魚湯,跟我上這來。”

  魏瘋子時常在日落時扛著一根柳條棍,上面挑著從衛生所的垃圾箱裡扯來的汙穢的紗布,一瘸一拐地往塔頭甸子走去。

  楠楠和小夥伴總是遠遠地跟在他的後面,悄悄地看他去做什麼。

  從小鎮往南走去,是一片碧綠的塔頭甸子。塔頭墩上的青草一撮撮茂盛地生長著,塔墩之間有淺淺的水窪。野鴨子和雀時常把窩做在鬆軟的塔墩上。

  魏瘋子每次去都是坐在深草叢中,把竿子插在地上,對著碧藍澄澈的晴空召喚大馬哈魚。一次,他發現了一窩野鴨蛋,他興高采烈地抱了回來,一路高叫著:

  “大馬哈變成蛋了!蛋能抱雞了!雞能下大馬哈了!”

  楠楠他們就跟在後面,一邊跑一邊吆喝:

  “魏瘋子,大傻瓜,坐在草堆釣小魚,釣不著小魚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們飛也似的跑,直跑到他的前面,轉過身來,倒著走,七嘴八舌地對他說:

  “你怎麼不去呼瑪河釣魚呢?”

  “塔頭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瑪河。”

  “那裡面才有大馬哈魚。”

  魏瘋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來:

  “呼瑪河不和我好了!呼瑪河不和我好了!”喊罷,就抱頭狂奔起來。一直回到家中,又拎出兩隻老鼠,把它們牢牢地攥在手心裡,在院子裡大嚷大叫。

  從那以後,小鎮的人們都像懼怕魔鬼似的躲避他。都說他不但瘋,而且讓鬼迷住了,雖然說誰也沒見過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瘋子為什麼總捏老鼠。他屋子裡的老鼠為什麼那麼多呢?他現在怎麼不釣大馬哈魚去了呢?是冬天的緣故嗎?他怎麼不常鬧了呢?

  星星仍然鼓著腮幫在唱。可楠楠一點也沒聽進去。映襯星星的還是那藍黑藍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懷德叔的話。懷德叔是和魏瘋子在一個車輛段工作的。去年他來小鎮上買秋菜,說魏瘋子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曾對他講,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老鼠圍著他的身邊轉,恐怕要遭災呢。可不是,那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可能出事的時候魏瘋子一下子就想到老鼠了吧?他現在可能還唯一朦朧地記著那件事。他總捏老鼠,一定是因為老鼠給他帶來了災難;他家鼠多,一定是他發狠把它們都養起來,然後再親手把它們消滅掉。是這樣嗎?

  她想得不耐煩了,就轉過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靜。風兒不吹,樹兒不動,鳥兒不鳴。塞滿了雪的大山靜穆地立在那裡,立在這廣漠的蒼穹之下。

  又是這樣的一天過去了。

  星期日終於到了。

  一大早,媼高娘就請來了殺豬的。十點左右,小屋裡就到處都洋溢著煮肉的香氣了。她今天像給兒子娶親一樣的高興,請來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們送出去。她覺得孩子們得救了,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瘋子也該好了,該過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氣消散了,小鎮復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頭豬,換來了這麼大的收穫,使得人們都高興起來,讓人覺得多舒心啊!

  當她送走了最後一批食肉者後,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盞之後,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總是老早就厚著臉皮捱過來,才四點鐘,那天就灰濛濛的了。火一樣的晚霞,漸漸地消散了。

  夜來臨了。媼高娘極有興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後,用抹布抽打著結在牆上的那層細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課。她要趕在演電視之前把它做完。她悶著頭,一聲不吭地用鉛筆寫啊,畫啊。

  媼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撲克,又擺了起來。

  “黑桃四,嗯,有壞事,再抽一張,是鉤?!小人!小人要壞事,是不是……”

  她心裡怦怦直跳,她馬上想到了解決的辦法。她跳下炕,哆嗦著手取來香,從櫃上拿起火柴,風急風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臉盆。

  “奶奶,你幹啥去?”

  “到院子裡,別出聲。一會就回來。”

  她推開門,出去了。楠楠覺得奇怪,就追到門口,拉開一條門縫:

  媼高娘在與魏瘋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插在雪地上,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它燃著,然後跪下,嘴裡叨咕著什麼。寒冷的空氣裡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香氣。

  看著,看著,楠楠禁不住要笑出聲來。她剛要嚇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見柴禾垛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她馬上認出那是魏瘋子。她張開嘴,想告訴奶奶,可就在這時,魏瘋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要取豆腐了!”

  接著,一塊圓滾滾的木頭就被他推了下來,正砸在媼高孃的頭部,她什麼也沒能喊出來,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剎那間,她還在內心裡深深地祈求著,不要把這災禍帶給孩子、帶給小鎮,讓她一個人頂了吧!

  楠楠的哭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星光下,人們把媼高孃的屍體用草蓆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個陽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帶著鈴鐺的馬車把她運到大山腳下,她躺在那裡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顧殺豬吃肉,沒有做豆腐。魏瘋子是沒吃到豆腐,想要跳過來取啊。可她永遠也不會明白奶奶為什麼要請所有的人來吃肉,又為什麼蹲在那裡燒香。

  就在媼高娘出殯後第三天,魏瘋子突然失蹤了。

  還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凍死在塔頭甸子裡。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黃的敗草和塔墩間豐瑩的白雪。遠遠望去,那一個個塔墩宛若一朵朵盛開的黃菊花,而魏瘋子,也好像是臥在菊花叢中一樣。

  楠楠要走了,要離開這個小鎮了。她和爸爸一起清點奶奶的遺物。他們驚奇地發現,在一個塞滿了破棉絮的紙箱中,有兩摞扎得緊緊的錢,足足兩千元!

  兩幹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給誰的呢?

  同時,人們也在魏瘋子的屋子裡,發現了另外的紙箱,紙箱裡有一窩小鼠。幾個鼠洞前,都放有食物。看來,他是讓它死而又要它永遠存在,以便每時每刻都能發洩他那永遠的一夢之“災”吧?

  楠楠沒忘了向學校告別,也沒忘了向校長告別。奇怪的是,老校長送給楠楠的紀念物是一個故事,而且所講的這個故事又與媼高娘所講的一樣,都是講大固其固的,也都講了大馬哈魚。不過,老校長卻否定了媼高娘所講的大馬哈魚是長在呼瑪河的說法,他告訴楠楠:

  大馬哈魚輾轉於三個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馬哈魚從鄂霍次克海成群結隊地湧出,衝向黑龍江巨龍般的軀體裡,然後轉而奔向喧囂的呼瑪河產卵,卵在第二年春變成小魚,從呼瑪河進入黑龍江,再進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終於明白了,鄂倫春人為什麼把這片土地命名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長,把那“牆”拆了吧,讓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電視。電視上有許多這裡不曾發生過的新鮮事,讓她們去看吧。劉合適不會再誣告你了,不會了。他不是親口對她說,買電視就是為了讓大家看嗎?

  他第一次“吃了虧”,可他也第一次讓人感覺到他“合適”了。

  又是一個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時刻了。西邊天又燒起了一片紅紅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著自行車的爸爸身後,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車在雪地上飛速滑行起來。她把著車把,一直緊緊地把著,眼睛驚喜地盯著衝出葫蘆口後那寬闊的草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巒。最後,她把視線移到那塊變得越來越大的方巾形狀的彩霞上,她覺得自己溶化在裡面了。她覺得奶奶、魏瘋子,以及小鎮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灘頭的魚,它們的鱗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還是難免一死。而它們不屈不撓產下的卵,卻在第二年春變成小魚,游出了狹窄的呼瑪河,進入黑龍江,投入鄂霍次克海寬闊的懷抱中去孕育成熟了。

  她真的相信自己是這樣一條小魚。

  她不想再回頭去看小鎮。她知道,它現在已經伴著夜色沉睡了。老人們總是貪睡的,而葫蘆口似的地方又憋悶,它更要沉睡了。

  不過,她又馬上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因為她想到了小娜,想到了老校長家的女兒。她們不喜歡伴著它一起再沉睡下去,因為她們喜歡唱,喜歡跳,她們身上是那麼富有朝氣和活力,而且她們更有索取新奇事物時那永遠也不會感到滿足的目光!

  那麼,她們也一定會像自己一樣,變成一條小魚,一條游出呼瑪河,到鄂霍次克海中成熟後再游回來的小魚。

  對這點,她堅信不疑。

  她的前面是更開闊的土地和無盡的大山。她仰望著天上的星星,望著那鼓著腮幫子不停地歌唱的星星。她第一次聽懂了她們的歌聲,聽懂了這首古老、深沉、雋永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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