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氏·晚秋天原文賞析

朝代宋代 詩人柳永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悽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悽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秋天 寫景 羈旅

譯文

譯文
  時值深秋,短促的細雨飄灑在院落庭中。欄邊的秋菊已謝,天井旁的梧桐也已然凋殘。被似霧的殘煙籠罩。多麼悽然的景象,遠望江河關山,黯然的晚霞在落日餘暉裡浮動。想當年,多愁善感的宋玉看到這晚秋是多麼悲涼,曾經臨水登山。千萬里路途艱險,行路者是那麼的悽慘哀楚,特別厭惡聽到隴水潺潺的水聲。這個時候,正在落葉中哀鳴的秋蟬和枯草中不停鳴叫的蟋蟀,此起彼伏地相互喧鬧著。

  在驛館裡形影單隻,度日如年。秋風和露水都開始變得寒冷,在深夜時刻,胸中愁苦更甚。浩瀚的蒼穹萬里無雲,清淺的銀河中一輪皓月明亮。綿綿相思,長夜裡對著如此的景色不堪忍受,掐指細算,回憶往昔。那時功名未就,卻在歌樓妓院等遊樂之所出入,一年年時光耗費。

  美景無限的京城,讓我想起了年少時光,每天只想著尋歡作樂。況且那時還有很多狂怪的朋友相伴,遇到對酒當歌的場景就流連忘返。然而別離後,時光如梭,那些曾經的玩樂尋歡情景就好似夢境,前方一片煙霧渺茫。什麼時候才能到岸?都是那些功名利祿害的我如此憔悴,將我羈絆。追憶過去,空留下殘容愁顏。滴漏的箭頭輕移,寒意微微,畫角的嗚咽之聲從遠方徐徐飄來,餘音嫋嫋。靜對著窗戶,把青燈熄滅等候黎明,形影單隻徹夜難眠。

註釋
戚氏:詞牌名,為柳永所創,長調慢詞,《樂章集》收入“中呂調”。全詞三疊,計212字,為北宋長調慢詞之最,亦堪稱柳詞壓軸之作。
一霎:一陣。庭軒:庭院裡有敞窗的廳閣。
檻菊:欄杆外的菊花。井梧:井旁挺拔的梧桐古樹。源自唐薛濤《井梧吟》:"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
江關:疑即指荊門,荊門、虎牙二山(分別在今湖北省枝城市和宜昌市)夾江對峙,古稱江關,戰國時為楚地。
宋玉悲感:戰國·楚宋玉作《九辯》,曾以悲秋起興,抒孤身逆旅之寂寞,發生不逢時之感慨。
迢遞:遙不可及貌。迢:高貌
隴水:疑非河流名,實為隴頭流水之意。北朝樂府有《隴頭歌辭》,詞曰:“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潺湲(音嬋媛):水流貌。
蛩(音窮):蟋蟀也。
更(音耕)闌:五更將近,天快要亮了。猶言夜深。
絳河:即銀河。天空稱為絳霄,銀河稱為絳河。
嬋娟:美好貌。
夜永:夜長也。
綺陌紅樓:猶言花街青樓。綺陌:繁華的道路。
經歲:經年,以年為期。
遷延:羈留也。
帝裡:京城。
狂朋怪侶:狂放狷傲的朋友。
競:競相也。
迅景:歲月也,光陰易逝,故稱。
程:即路程。
縈絆:猶言糾纏。
漏箭:古時以漏壺滴水計時,漏箭移即光陰動也。
畫角:古時軍用管樂器,以竹木或皮革製成,發聲哀厲高亢,多用於晨昏報時或報警,因表面有彩繪,故稱畫角。
停燈:即吹滅燈火。
抱影無眠:守著自己的孤影,一夜沒有睡著。

參考資料:

1、《讀點經典》編委會.《婉約詞聖柳永·李清照名詞名句》:鳳凰出版社,2012年6月:188-191

創作背景

  從詞中“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來看,這首詞當寫於湖北江陵,當時柳永外放荊南,已經年過五十,只做個相當於縣令的小官,心情自然十分苦悶。這種情緒在這首詞裡得到充分的體現。,  

參考資料:
1、《唐宋詞鑑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351頁

鑑賞

  作為詞史上頗負傳奇色彩的“才子詞人”柳永,其詞一向以一“創”字為挈領。他自創詞牌,不拘一格,如《迎新春》、《黃鶯兒》、《戚氏》等等;他擅改詞格,大大豐富了詞作為一種抒懷文體的內涵,併成為以“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著稱的蘇軾詞的先導;他萬事隨心恣性,是世俗禮教為無物,敢為人所不敢為,能言人所不能言,如他的《鶴沖天》、《鳳歸雲》、《定風波》、《宣清》、《尉遲杯》等等。故有人認為,柳詞之所以為柳詞,只在一“創”字耳。而若言“創”卻不提《戚氏》者,必為孤陋之輩也。

  據前人考證,《戚氏》當為柳永獨創,且僅見於其《樂章集》之中。全詞分為上、中、下三疊,共212字,為詞史上第二長詞。僅次於南宋時吳文英之《鶯啼序》。其價值為何餘雖不敢妄斷,然宋時“《離騷》寂寞千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的評價也必非空穴來風。故今以此蒼白筆墨,粗評《戚氏》,亦只當學柳永的“為人所不敢為”罷了。

  從詞中“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來看,當寫於湖北江陵,當時柳永外放荊南,已經年過五十,只做個相當於縣令的小官,心情自然十分苦悶。這種情緒在這首詞裡得到充分的體現。

  全詞共分三片:頭一片寫景,寫作者白天的所見所聞第二片寫情,寫作者“更闌”的所見所感第三片寫意,寫作者對往事的追憶,抒發自己的感慨。

  上片開頭描寫微雨過後的薄暮景色。只用“晚秋天”一句點明時令,先寫景前驛館內之衰殘景色,也初步構畫出了全詞的淒涼基調。柳永其人,向來對春、秋二季尤為敏感,然不同處卻在於,他寫春,只是代人傷春,而晚秋的悲涼,向來是他留給自己的傷感。而今又逢暮秋,“一霎微雨”帶著薄涼的情態灑於庭軒。所以這位才子詞人,又開始思緒飄渺了。他首先看見的,是庭軒中的“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柳永不愧是融情入景、以景寫情的高手,接下來的一個“惹”字竟真把那秋的蕭索寫活了。那淡薄的“殘煙”,非關天氣,不是霧氣,竟是這庭軒中的“零亂”、“蕭疏”給“惹”來的!園中景物正漸至精彩處,詞人卻筆鋒一轉,“望”向遠處的“江關”,由近及遠卻絲毫不顯突兀。那他究竟望見了什麼呢?“飛雲黯淡夕陽閒”。雲正憔悴,夕陽又西墜,也難怪詞人想到了那個一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而得來悲秋之名的宋玉。“臨水與登山”,向來是古代文人念遠傷別離的悲情時刻,作者由今懷古,也無非是感嘆一句:逢秋而悲感,千古一轍啊!這筆鋒已轉得太遠,又該如何繼文呢?柳永不愧自封的“才子詞人”,這稍一調轉,便是一個柳永式的大回圜:“遠道迢遞”,憶及“宋玉悲感”之後,如此輕鬆地就有回到了眼前的景況,不著痕跡,天衣無縫。面對長路漫漫,作為“悽楚”“行人”的他,正走在自己無限厭惡卻又不能不會不捨放棄的仕途之路上,一面痛恨“名牽利惹”,一面甘之如飴。行文至此,那貫穿於詞人一生的矛盾開始在這“驅驅行役”上初露端倪。內心掙扎如柳永,對與自己心境相仿的“隴水潺湲”自然也就“倦聽”了。下文又略嫌不合拍地以一“正”字引出了那讓詞人心情更加煩躁的“蟬吟敗葉,蛩響衰草”一句,不合拍的同時,又與首句中的“晚秋天”大為契合,實乃絕妙。這等怪詞妙語,必非柳永不能為也。心緒煩亂無以抒懷的柳永,在“相應喧喧”的蟬嘶蛩鳴中,結束了上闕的敘景描情。

  無論時間還是空間上的轉合映襯,這濃濃的衰秋哀情,在內容上甚至詞調上,都為後文的抒情做足了鋪墊。而觀這首闋,若為一般詞人,在敘景已足,多一筆即為畫蛇添足的敘述之後,又該續寫些什麼呢?此處足見柳永的流水行文。

  中片時間上緊承上片,由傍晚而入深夜。先景後情。“孤館度日如年”。次疊一開詞人就是這般自述身世的一句。“館”是“孤館”,就連上文所言之“庭軒”也不過是他柳永羈旅之途上的一方借宿之地。獨在異地,獨望江關,不由讓讀者對上片中的“悽然”二字有了更真切的實感。而此時,“悽然”的他正在“孤館”中“度日如年”。詞人終是不堪寂寞的,失了“針線閒拈伴伊坐”的知己,他也只能寄望於與知己紅顏共沐同一片夜空了。這孤索之夜,竟已漸深,“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了。只一失神間,詞人再次凝望起那片空有亮白色溫馨卻又無情至極的“絳河”了。“絳河”,這樣一個冰冷的詞,難耐淒涼如柳永者,該是怎樣的孤悽心情讀者也就可想了。這時的他,卻偏故作堅強與無所謂的堅持自己的固執:寂寞只是表象,那“嬋娟”的“皓月”卻不正是代表團圓麼?至此,那柳永式的矛盾已暴露的更深。對月而不懷人,又怎是白衣卿相之本色?“思綿綿”三字,一字一韻,引出了詞人如洩洪般的情感,字字句句都是他對命運的質問。此時的他,已到了風中之燭的殘年,沒了少時的輕狂不羈,所以這怨世的情感,他也只從自身寫起。“那堪屈指,暗想從前”。這樣一句,幾乎讓讀者也茫然了。在柳永眼中,在此時的柳永心裡,不堪他回首的,究竟是“小樓深巷狂遊遍”的“恣狂蹤跡”,還是為那“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的“恁驅驅”呢?他沒說。下文卻有如似檢討的一句:“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這一句,是含了極大的怨氣的。從字面上可以理解為,正是因了他一生纏綿於“綺陌紅樓”,才導致了他終老而“未名未祿”的。這也可以說,他對自己一生的“恣狂心性”後悔了。可讓讀者綜觀詞人的一生,也不免失笑:他柳永若真有這般“覺悟”,又怎會落得這“未名未祿”的淒涼呢?對於此時怨氣極重的柳永,讀者何不把這樣的檢討當做氣極怒極的他的“正話反說”呢?當然,這也可以是詞人對自己一生徘徊於仕途與紅顏之間的優柔寡斷的一種怨恨。一家之言,有讓名家嗤之以鼻處,權當玩笑耳。

  這一闕,是詞人對內外遠近的大轉合之後回到自身的慨嘆。自然而然地由反襯自身淒涼的美好夜景轉向對自己“一生贏得是淒涼”的感慨。極盡柳詞“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的詞風,這又是柳祠的又一奇異處。白描,鋪敘,字字入情入理而毫無穿鑿之意。上片的寥廓之中而見蒼涼,中片的悽婉之中而不失條理。詞的末闕,又能給讀者的感官以怎樣的衝擊與震撼呢?

  下片繼續寫狂放不羈的少年生活,與前片銜接細密,有隴斷雲連之妙。“帝裡風光好”。好一個“風流才子”柳三變!在詞已盡,意已歇之際,這一句又給了全詞多大的空間!接下來,就該是憶舊了吧。可眾所周知,市井詞人柳七的一生都與“綺陌紅樓”、紅顏脂粉脫不了關係,他又該憶哪個呢?“堪人屬意”的蟲娘?“家住桃花徑”的秀香?還是與其“四個打成一個”的師師、香香、鼕鼕呢?讓讀者試想,如果此處他只憶起其中的“某一個”的話,全詞會收到怎樣的效果?哪怕他的前二疊寫得再如何精彩,這《戚氏》一首的詞調都只能算作低下了吧。詞人此時大概已近花甲之年,他憶起的該是他的一生,而不僅僅是與其“淺斟低唱”的某一個。所以此處的他憶起的是“當年少日”的“狂朋怪侶”,是他少時的奢靡生活。都說年少輕狂,更何況這年少之人還是他柳永,又加那許多志趣相投的“狂朋怪侶”,怎不讓人心醉?柳永不是聖人,那樣的生活,他曾經陶醉過。並且此時憶起,也並非悔恨自己當年的頹墮,而只是慨嘆時光易逝、年華似水之意而已。“遇當歌、對酒競留連”。這樣的詞句,詞人寫下時的心境何為,連讀者也是不忍想象的。也無需讀者想象,下句“別來”二字就已足足道出了作者空憶當年的痛楚了。那樣的生活,早已隨時光遠去了呀!“迅景如梭,舊遊似夢”。以往日之歡娛,襯今日之落寞。很通俗的比喻,卻讓讀者眼前出現了詞人那再清晰不過的痛苦面容。逝去的日子如雲煙,被歲月這柔沐溫和卻又猙獰至極的風吹得一絲不剩了。往昔再不會回返,又怎能不讓作者長嘆呢?接下來的一句引出“念利名、憔悴長縈絆”這一痛苦的根源,作者並未有明確的態度。重又回到現實,是作者的自問,也是作者的茫然。這是全詞中作者矛盾心理的第三次深化。讓讀者看這全詞中作者唯一一次以第一人稱的發問:“煙水程何限?”這樣的碌碌奔忙,到底何時才是盡頭啊?這樣的筆力,是沒有切身經歷之人萬萬難及的。這一瞬間的情感爆發之後,又轉入了議論:“念名利、憔悴長縈絆”。這可以說是議論,也可以說是收束,是對上文的種種心境的一種慰藉:他一生不曾放棄對名利的追逐,那麼如何地憔悴也自是命裡該著的,又何必在此枉嘆呢?因此作者為強調自己的“無事覓閒愁”,又以感情更加強烈的方式加了一句:“追往事、空慘愁顏”。至此,議論結束。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夜的輾轉。而“稍覺輕寒”之後,才驀然驚覺“漏箭移”了。時間已是接近拂曉,又聽聞遠處“漸嗚咽、畫角數聲殘”的樂聲,那“輕寒”,想來也是入情、入心地難以承受了。而此時的詞人,此時抱臂“對閒窗畔”的詞人,已是漸趨於平靜了。無論有再多的不甘,無論有再多的憾恨,他也只能繼續上路了。“驅驅行役,苒苒光陰”早已註定了他一生的奔碌不平。而這“停燈向曉,抱影無眠”的一夜,也只是他萬千千萬個難眠之夜的一個剪影吧。

  最末一疊並不能算作全詞的高潮部分,可這由此及彼、由今憶昔又由昔論今的一波三折,也無疑是給此文的情調注入了更新鮮的血液,一代才子詞人於這詩餘曲源的詞上的功力也可見一斑。“孤館”中獨自傷今的詞人本已有孤悽蒼涼之態,再加上“年少日”“暮宴朝歡”的神來一筆,真真是讓這一闕《戚氏》同時有了不遜於詩的含蓄不亞於曲的直率。於蘊秀之中見真切,於深惋之中顯淋漓,正是柳永本色!

  這首《戚氏》說是詞人一生的總括也是不為過的。全詞由近及遠、由遠至近揮灑自如;撫今憶昔、由昔感今一氣呵成;由傍晚到深夜、由深夜至黎明一絲不亂;由眼前望江關、由孤館懷帝京自然運轉。描情敘景、鋪敘懷舊、曠古達今,真正是獨屬於柳永的悱惻動情與蕩氣迴腸。在詞的內容上更是大開大闔、毫無避忌、一氣貫穿。長達212字的長詞一韻到底,與平常之中顯其非同尋常,卻無一絲險韻,自然而然。莫說是這詞上,便是今人作文,又能有幾個如《戚氏》般細針密線,平穩中而字字嵌插不失作者個性的奇異之處、稜角之筆?今人自知。

  尤其是詞的最後,這白衣卿相留給讀者的最後一個鏡頭:天上一顆白亮的啟明星遙掛,星下一襲長衣及地“對閒窗畔”的詞人被定格的身形,孤索,淒涼。宋人將之與《離騷》媲美,認為是前後輝映之作,可見其時譽之盛。宋王灼《碧雞漫志》:“離騷寂寞千載後,戚氏淒涼一曲終。”宋人的評價,讓這首冠古絕今之詞當之無愧!

參考資料:

1、《唐宋詞鑑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351頁

創作背景

  從詞中“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來看,這首詞當寫於湖北江陵,當時柳永外放荊南,已經年過五十,只做個相當於縣令的小官,心情自然十分苦悶。這種情緒在這首詞裡得到充分的體現。,  

參考資料:
1、《唐宋詞鑑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351頁

鑑賞

  作為詞史上頗負傳奇色彩的“才子詞人”柳永,其詞一向以一“創”字為挈領。他自創詞牌,不拘一格,如《迎新春》、《黃鶯兒》、《戚氏》等等;他擅改詞格,大大豐富了詞作為一種抒懷文體的內涵,併成為以“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著稱的蘇軾詞的先導;他萬事隨心恣性,是世俗禮教為無物,敢為人所不敢為,能言人所不能言,如他的《鶴沖天》、《鳳歸雲》、《定風波》、《宣清》、《尉遲杯》等等。故有人認為,柳詞之所以為柳詞,只在一“創”字耳。而若言“創”卻不提《戚氏》者,必為孤陋之輩也。

  據前人考證,《戚氏》當為柳永獨創,且僅見於其《樂章集》之中。全詞分為上、中、下三疊,共212字,為詞史上第二長詞。僅次於南宋時吳文英之《鶯啼序》。其價值為何餘雖不敢妄斷,然宋時“《離騷》寂寞千年後,《戚氏》淒涼一曲終”的評價也必非空穴來風。故今以此蒼白筆墨,粗評《戚氏》,亦只當學柳永的“為人所不敢為”罷了。

  從詞中“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來看,當寫於湖北江陵,當時柳永外放荊南,已經年過五十,只做個相當於縣令的小官,心情自然十分苦悶。這種情緒在這首詞裡得到充分的體現。

  全詞共分三片:頭一片寫景,寫作者白天的所見所聞第二片寫情,寫作者“更闌”的所見所感第三片寫意,寫作者對往事的追憶,抒發自己的感慨。

  上片開頭描寫微雨過後的薄暮景色。只用“晚秋天”一句點明時令,先寫景前驛館內之衰殘景色,也初步構畫出了全詞的淒涼基調。柳永其人,向來對春、秋二季尤為敏感,然不同處卻在於,他寫春,只是代人傷春,而晚秋的悲涼,向來是他留給自己的傷感。而今又逢暮秋,“一霎微雨”帶著薄涼的情態灑於庭軒。所以這位才子詞人,又開始思緒飄渺了。他首先看見的,是庭軒中的“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柳永不愧是融情入景、以景寫情的高手,接下來的一個“惹”字竟真把那秋的蕭索寫活了。那淡薄的“殘煙”,非關天氣,不是霧氣,竟是這庭軒中的“零亂”、“蕭疏”給“惹”來的!園中景物正漸至精彩處,詞人卻筆鋒一轉,“望”向遠處的“江關”,由近及遠卻絲毫不顯突兀。那他究竟望見了什麼呢?“飛雲黯淡夕陽閒”。雲正憔悴,夕陽又西墜,也難怪詞人想到了那個一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而得來悲秋之名的宋玉。“臨水與登山”,向來是古代文人念遠傷別離的悲情時刻,作者由今懷古,也無非是感嘆一句:逢秋而悲感,千古一轍啊!這筆鋒已轉得太遠,又該如何繼文呢?柳永不愧自封的“才子詞人”,這稍一調轉,便是一個柳永式的大回圜:“遠道迢遞”,憶及“宋玉悲感”之後,如此輕鬆地就有回到了眼前的景況,不著痕跡,天衣無縫。面對長路漫漫,作為“悽楚”“行人”的他,正走在自己無限厭惡卻又不能不會不捨放棄的仕途之路上,一面痛恨“名牽利惹”,一面甘之如飴。行文至此,那貫穿於詞人一生的矛盾開始在這“驅驅行役”上初露端倪。內心掙扎如柳永,對與自己心境相仿的“隴水潺湲”自然也就“倦聽”了。下文又略嫌不合拍地以一“正”字引出了那讓詞人心情更加煩躁的“蟬吟敗葉,蛩響衰草”一句,不合拍的同時,又與首句中的“晚秋天”大為契合,實乃絕妙。這等怪詞妙語,必非柳永不能為也。心緒煩亂無以抒懷的柳永,在“相應喧喧”的蟬嘶蛩鳴中,結束了上闕的敘景描情。

  無論時間還是空間上的轉合映襯,這濃濃的衰秋哀情,在內容上甚至詞調上,都為後文的抒情做足了鋪墊。而觀這首闋,若為一般詞人,在敘景已足,多一筆即為畫蛇添足的敘述之後,又該續寫些什麼呢?此處足見柳永的流水行文。

  中片時間上緊承上片,由傍晚而入深夜。先景後情。“孤館度日如年”。次疊一開詞人就是這般自述身世的一句。“館”是“孤館”,就連上文所言之“庭軒”也不過是他柳永羈旅之途上的一方借宿之地。獨在異地,獨望江關,不由讓讀者對上片中的“悽然”二字有了更真切的實感。而此時,“悽然”的他正在“孤館”中“度日如年”。詞人終是不堪寂寞的,失了“針線閒拈伴伊坐”的知己,他也只能寄望於與知己紅顏共沐同一片夜空了。這孤索之夜,竟已漸深,“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了。只一失神間,詞人再次凝望起那片空有亮白色溫馨卻又無情至極的“絳河”了。“絳河”,這樣一個冰冷的詞,難耐淒涼如柳永者,該是怎樣的孤悽心情讀者也就可想了。這時的他,卻偏故作堅強與無所謂的堅持自己的固執:寂寞只是表象,那“嬋娟”的“皓月”卻不正是代表團圓麼?至此,那柳永式的矛盾已暴露的更深。對月而不懷人,又怎是白衣卿相之本色?“思綿綿”三字,一字一韻,引出了詞人如洩洪般的情感,字字句句都是他對命運的質問。此時的他,已到了風中之燭的殘年,沒了少時的輕狂不羈,所以這怨世的情感,他也只從自身寫起。“那堪屈指,暗想從前”。這樣一句,幾乎讓讀者也茫然了。在柳永眼中,在此時的柳永心裡,不堪他回首的,究竟是“小樓深巷狂遊遍”的“恣狂蹤跡”,還是為那“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的“恁驅驅”呢?他沒說。下文卻有如似檢討的一句:“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這一句,是含了極大的怨氣的。從字面上可以理解為,正是因了他一生纏綿於“綺陌紅樓”,才導致了他終老而“未名未祿”的。這也可以說,他對自己一生的“恣狂心性”後悔了。可讓讀者綜觀詞人的一生,也不免失笑:他柳永若真有這般“覺悟”,又怎會落得這“未名未祿”的淒涼呢?對於此時怨氣極重的柳永,讀者何不把這樣的檢討當做氣極怒極的他的“正話反說”呢?當然,這也可以是詞人對自己一生徘徊於仕途與紅顏之間的優柔寡斷的一種怨恨。一家之言,有讓名家嗤之以鼻處,權當玩笑耳。

  這一闕,是詞人對內外遠近的大轉合之後回到自身的慨嘆。自然而然地由反襯自身淒涼的美好夜景轉向對自己“一生贏得是淒涼”的感慨。極盡柳詞“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的詞風,這又是柳祠的又一奇異處。白描,鋪敘,字字入情入理而毫無穿鑿之意。上片的寥廓之中而見蒼涼,中片的悽婉之中而不失條理。詞的末闕,又能給讀者的感官以怎樣的衝擊與震撼呢?

  下片繼續寫狂放不羈的少年生活,與前片銜接細密,有隴斷雲連之妙。“帝裡風光好”。好一個“風流才子”柳三變!在詞已盡,意已歇之際,這一句又給了全詞多大的空間!接下來,就該是憶舊了吧。可眾所周知,市井詞人柳七的一生都與“綺陌紅樓”、紅顏脂粉脫不了關係,他又該憶哪個呢?“堪人屬意”的蟲娘?“家住桃花徑”的秀香?還是與其“四個打成一個”的師師、香香、鼕鼕呢?讓讀者試想,如果此處他只憶起其中的“某一個”的話,全詞會收到怎樣的效果?哪怕他的前二疊寫得再如何精彩,這《戚氏》一首的詞調都只能算作低下了吧。詞人此時大概已近花甲之年,他憶起的該是他的一生,而不僅僅是與其“淺斟低唱”的某一個。所以此處的他憶起的是“當年少日”的“狂朋怪侶”,是他少時的奢靡生活。都說年少輕狂,更何況這年少之人還是他柳永,又加那許多志趣相投的“狂朋怪侶”,怎不讓人心醉?柳永不是聖人,那樣的生活,他曾經陶醉過。並且此時憶起,也並非悔恨自己當年的頹墮,而只是慨嘆時光易逝、年華似水之意而已。“遇當歌、對酒競留連”。這樣的詞句,詞人寫下時的心境何為,連讀者也是不忍想象的。也無需讀者想象,下句“別來”二字就已足足道出了作者空憶當年的痛楚了。那樣的生活,早已隨時光遠去了呀!“迅景如梭,舊遊似夢”。以往日之歡娛,襯今日之落寞。很通俗的比喻,卻讓讀者眼前出現了詞人那再清晰不過的痛苦面容。逝去的日子如雲煙,被歲月這柔沐溫和卻又猙獰至極的風吹得一絲不剩了。往昔再不會回返,又怎能不讓作者長嘆呢?接下來的一句引出“念利名、憔悴長縈絆”這一痛苦的根源,作者並未有明確的態度。重又回到現實,是作者的自問,也是作者的茫然。這是全詞中作者矛盾心理的第三次深化。讓讀者看這全詞中作者唯一一次以第一人稱的發問:“煙水程何限?”這樣的碌碌奔忙,到底何時才是盡頭啊?這樣的筆力,是沒有切身經歷之人萬萬難及的。這一瞬間的情感爆發之後,又轉入了議論:“念名利、憔悴長縈絆”。這可以說是議論,也可以說是收束,是對上文的種種心境的一種慰藉:他一生不曾放棄對名利的追逐,那麼如何地憔悴也自是命裡該著的,又何必在此枉嘆呢?因此作者為強調自己的“無事覓閒愁”,又以感情更加強烈的方式加了一句:“追往事、空慘愁顏”。至此,議論結束。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夜的輾轉。而“稍覺輕寒”之後,才驀然驚覺“漏箭移”了。時間已是接近拂曉,又聽聞遠處“漸嗚咽、畫角數聲殘”的樂聲,那“輕寒”,想來也是入情、入心地難以承受了。而此時的詞人,此時抱臂“對閒窗畔”的詞人,已是漸趨於平靜了。無論有再多的不甘,無論有再多的憾恨,他也只能繼續上路了。“驅驅行役,苒苒光陰”早已註定了他一生的奔碌不平。而這“停燈向曉,抱影無眠”的一夜,也只是他萬千千萬個難眠之夜的一個剪影吧。

  最末一疊並不能算作全詞的高潮部分,可這由此及彼、由今憶昔又由昔論今的一波三折,也無疑是給此文的情調注入了更新鮮的血液,一代才子詞人於這詩餘曲源的詞上的功力也可見一斑。“孤館”中獨自傷今的詞人本已有孤悽蒼涼之態,再加上“年少日”“暮宴朝歡”的神來一筆,真真是讓這一闕《戚氏》同時有了不遜於詩的含蓄不亞於曲的直率。於蘊秀之中見真切,於深惋之中顯淋漓,正是柳永本色!

  這首《戚氏》說是詞人一生的總括也是不為過的。全詞由近及遠、由遠至近揮灑自如;撫今憶昔、由昔感今一氣呵成;由傍晚到深夜、由深夜至黎明一絲不亂;由眼前望江關、由孤館懷帝京自然運轉。描情敘景、鋪敘懷舊、曠古達今,真正是獨屬於柳永的悱惻動情與蕩氣迴腸。在詞的內容上更是大開大闔、毫無避忌、一氣貫穿。長達212字的長詞一韻到底,與平常之中顯其非同尋常,卻無一絲險韻,自然而然。莫說是這詞上,便是今人作文,又能有幾個如《戚氏》般細針密線,平穩中而字字嵌插不失作者個性的奇異之處、稜角之筆?今人自知。

  尤其是詞的最後,這白衣卿相留給讀者的最後一個鏡頭:天上一顆白亮的啟明星遙掛,星下一襲長衣及地“對閒窗畔”的詞人被定格的身形,孤索,淒涼。宋人將之與《離騷》媲美,認為是前後輝映之作,可見其時譽之盛。宋王灼《碧雞漫志》:“離騷寂寞千載後,戚氏淒涼一曲終。”宋人的評價,讓這首冠古絕今之詞當之無愧!

參考資料:

1、《唐宋詞鑑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351頁

詩人柳永
      柳永,(約987年—約1053年)北宋著名詞人,婉約派代表人物。漢族,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永,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宋仁宗朝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稱柳屯田。他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以畢生精力作詞,並以“白衣卿相”自詡。其詞多描繪城市風光和歌妓生活,尤長於抒寫羈旅行役之情,創作慢詞獨多。鋪敘刻畫,情景交融,語言通俗,音律諧婉,在當時流傳極其廣泛,人稱“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婉約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對宋詞的發展有重大影響,代表作 《雨霖鈴》《八聲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