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行路難十八首原文賞析

朝代南北朝 詩人鮑照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
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沉。
願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扺節行路吟。
不見柏樑、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斵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
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帳裡明燭前。
外發龍鱗之丹彩,內含麝芬之紫煙。
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

璇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繡戶垂羅幕。
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採芳藿。
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幃對景弄禽爵。
含歌攬涕恆抱愁,人生幾時得為樂。
寧作野中之雙鳧,不願雲間之別鶴。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
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盡去,明朝復更出。
今我何時當得然,一去永滅入黃泉。
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
且願得志數相就,床頭恆有沽酒錢。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
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荊棘鬱樽樽。
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
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
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
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
陽春妖冶二三月,從風簸盪落西家。
西家思婦見悲惋,零淚沾衣撫心嘆。
初送我君出戶時,何言淹留節回換。
床蓆生塵明鏡垢,纖腰瘦削髮蓬亂。
人生不得恆稱悲,惆悵徙倚至夜半。

銼櫱染黃絲,黃絲歷亂不可治。
昔我與君始相值,爾時自謂可君意。
結帶與我言,死生好惡不相置。
今日見我顏色衰,意中索寞與先異。
還君金釵瑇瑁簪,不忍見之益愁思。

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淹冉零落銷。
盛年妖豔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冢頭。
一去無還期,千秋萬歲無音詞。
孤魂煢煢空隴間,獨魄徘徊遶墳基。
但聞風聲野鳥吟,憶平生盛年時。
為此令人多悲悒,君當縱意自熙怡。

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復青著故莖。
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
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
人生倐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
但令縱意存高尚,旨酒嘉餚相胥讌。
持此從朝竟夕暮,差得亡憂消愁怖。
胡為惆悵不得已,難盡此曲令君忤。

今年陽初花滿林,明年冬末雪盈岑。
推移代謝紛交轉,我君邊戍獨稽沉。
執袂分別已三載,邇來寂淹無分音。
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遶遶最傷心。
膏沐芳餘久不御,蓬首亂鬢不設簪。
徒飛輕埃舞空帷,粉筐黛器靡復遺。
自生留世苦不幸,心中惕惕恆懷悲。

春禽喈喈旦暮鳴,最傷君子憂思情。
我初辭家從軍僑,榮志溢氣幹雲霄。
流浪漸冉經三齡,忽有白髮素髭生。
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復已盈。
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
每懷舊鄉野,念我舊人多悲聲。
忽見過客問何我,寧知我家在南城。
答雲我曾居君鄉,知君遊宦在此城。
我行離邑已萬里,今方羈役去遠征。
來時聞君婦,閨中孀居獨宿有貞名。
亦云悲朝泣閒房,又聞暮思淚沾裳。
形容憔悴非昔悅,蓬鬢衰顏不復妝。
見此令人有餘悲,當願君懷不暫忘。

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離不得還。
故鄉窅窅日夜隔,音塵斷絕阻河關。
朔風蕭條白雲飛,胡笳哀急邊氣寒。
聽此愁人兮奈何,登山遠望得留顏。
將死胡馬跡,寧見妻子難。
男兒生世轗軻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嘆。

君不見柏梁臺,今日丘墟生草萊。
君不見阿房宮,寒雲澤雉棲其中。
歌妓舞女今誰在,高墳壘壘滿山隅。
長袖紛紛徒競世,非我昔時千金軀。
隨酒逐樂任意去,莫令含嘆下黃壚。

君不見冰上霜,表裡陰且寒。
雖蒙朝日照,信得幾時安。
民生故如此,誰令摧折強相看。
年去年來自如削,白髮零落不勝冠。

君不見春鳥初至時,百草含青俱作花。
寒風蕭索一旦至,竟得幾時保光華。
日月流邁不相饒,令我愁思怨恨多。

諸君莫嘆貧,富貴不由人。
丈夫四十強而仕,餘當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會應蘇息遇陽春。
對酒敘長篇,窮途運命委皇天。
但願樽中酒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
直得優遊卒一歲,何勞辛苦事百年。

感慨 人生

譯文

譯文
其一
即使為你獻上:裝在金盃裡的美酒,鑲嵌玳瑁的玉匣裡的雕琴。
繡著多彩的芙蓉花和羽毛裝飾的帳幔,織著各種葡萄的錦緞被子。
也擋不住年歲將老紅顏衰,月光流逝夜深沉的淒涼。
希望你節制悲傷減少憂愁,聽我側擊行路難的歌調。
君不見漢時的柏梁臺,魏時的銅雀樓都早已灰飛煙滅,難道有誰還能夠聽到古時候的清音管樂?

其四
在平地上傾倒杯水(介賓後置),水向四處分流(比喻人生際遇不同)。
人生是即定的,怎麼能成天自怨自艾。
舉杯飲酒來寬慰自己,歌唱<行路難>。(這句說,歌唱聲因舉杯飲酒愈益悲愁而中斷。)
人心又不是草木,怎麼會沒有感情,欲說還休,徘徊不前,不再多說什麼不敢表達自已的思想。悲愁深沉,鬱結在胸,酌酒難以自寬,長歌為之斷絕。滿腹感慨吞聲不能言,(其內心痛苦可想而知。)

其六
對著席案上的美食卻難以下嚥,拔出寶劍對柱揮舞發出長長的嘆息。
大丈夫一輩子能有多長時間,怎麼能小步走路的失意喪氣?
放棄官銜辭職離開,回到家中休養生息。
早上出家門與家人道別,傍晚回家依然在親人身邊。
在床前與孩子玩耍,看妻子在織布機前織布。
自古以來聖賢的人都生活得貧賤,更何況我這樣的清高孤寒又正直的人呢?

其十三
這是《擬行路難十八首》的第十三首,寫遊子思歸之情。
“春禽喈喈旦暮鳴,最傷君子憂思情。”以春禽起興極佳。春禽的和鳴確實最易引動遊子的羈愁,這就是後來杜甫所說的“恨別鳥驚心”。鳥兒一般都是群飛群居,春天的鳥又顯得特別活躍,鳴聲特別歡快,自然引起孤獨者種種聯想。這裡又是“旦暮鳴”,從早到晚鳴聲不斷,這於遊子心理的刺激就更大了。下面他就自述他的愁情了。  “我初辭家從軍僑,榮志溢氣幹雲霄。”“軍僑”即“僑軍”,南北朝時由僑居南方的北方人編成的軍隊。“榮”、“溢”皆興盛之狀。這兩句說他初從軍時抱負很大,情緒很高。“流浪漸冉經三齡,忽有白髮素髭生。”“漸冉”,逐漸。看來他從軍很不得意,所以有“流浪”之感,他感到年華虛度,看到白髮白鬚生出,十分驚心。“忽”字傳出了他的驚懼。“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忽已盈。”這裡寫他拔白髮白鬚,晚上拔盡,第二天又長滿了,這是誇張,類似後來李白的“朝如青絲暮成雪”,寫他憂愁之深。“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寄滅”,歸於消滅。“空精”,化為烏有的意思。這兩句意思是,只是擔心長期居留在外,變為他鄉之鬼。“每懷舊鄉野,念我舊人多悲聲。”因此他常常懷念故鄉,一想起家鄉親人就失聲痛哭。上面是此詩的第一部分,自述從軍無成、思念家鄉親人的心情。  “忽見過客問向我,‘寧知我家在南城?’”“南城”,指南武縣,在東海郡。“問向我”,打聽“我”,尋找“我”。所以“我”便反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南城地方的人?”這就引出了下面一番話來。“答雲:‘我曾居君鄉,知君遊宦在此城。”果然是從家鄉來的人。“我行離邑已萬里,方今羈役去遠征。”“邑”,鄉邑。這人看來也是投軍服役,途中尋訪早已來此的鄉人,是有話要說。“來時聞君婦,閨中孀居獨宿有貞名。”“孀居”即獨居。這是說妻子在家中對他仍然情愛如昔。這裡有一個“聞”字,說明這情況是這位鄉人聽說的,下句的“亦云”、“又聞”也是這樣的意思。說她“朝悲”、“暮思”,又說她“形容憔悴非昔悅,蓬鬢衰顏不復妝。”極寫婦人對丈夫的思念、對丈夫的忠貞,正如組詩第十二首《擬行路難·今年陽初花滿林》所寫:“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繞繞最傷心。膏沐芳餘久不御,蓬首亂鬢不設簪。”鬢髮亂也不想梳理,因丈夫不在身邊,打扮又有什麼意思呢。“見此令人有餘悲,當願君懷不暫忘!”“見此”的“見”,依上當亦聽說的意思。鄉人這一番話一方面可以起慰解愁情的作用,因為這個遊子急於想知道家人的訊息,鄉人的“忽見”,可謂空谷足音了。另一方面又會撩亂他的鄉愁,妻子在家中那般痛苦,時刻望他歸去,會使他更加思念了。還有一層情況,這個鄉人敘說的情事都是得之聽聞,並非親見,這對於久別相思的人來說又有些不滿足,更會有進一步的心理要求了。這一部分差不多都是寫鄉人的告語,通過鄉人的告語表現他的思歸之情,這是“從對面寫來”的方法,正與第一部分自述相映襯。  《擬行路難》多數篇章寫得豪快淋漓,而這首辭氣甚是紆徐和婉,通篇行以敘事之筆,問答之語,絮絮道來,看似平淺的話語,情味頗多。用問話方式寫思鄉之情,鮑照還有《代門有車馬客行》,王夫之評之曰:“鮑有極琢極麗之作。……惟此種不琢不麗之篇,特以聲情相輝映,而率不入鄙,樸自有韻,則天才固為卓爾,非一往人所望見也。”(《古詩評選》)王夫之對《代門有車馬客行》的贊評亦可移之於這首《擬行路難》。

註釋
①我:為代言體虛擬人物。但聯絡下面“我家在南城”的貫屬,則有意把這個“我”與作者自身溝通起來。
②向:原作‘何’,從錢振倫校。

參考資料:

1、《漢魏六朝詩鑑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年9月版,第764-765頁

鑑賞二

  南朝宋著名詩人鮑照的《擬行路難》詩共有十八首,這裡所選的是其中的第十四首(以下簡稱《擬行路難》)。此詩寫一個出征在外的老兵,反映其遭遇,抒發其情感,從而揭露戰亂給平民百姓造成的沉重災難。

  開頭兩句,直言老兵"少壯從軍",直至"白首"仍流離在外,不得回家。此處,"白首"與"少壯"想對照;"不得還"與"從軍去"相對應。這與漢樂府《十五從軍徵》的開頭兩句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說同,這兩首詩中的兩個老兵,都是年少時就從軍了。對此,《十五從軍徵》直言"十五從軍徵",《擬行路難》則明說"君不見少壯從軍去"。而且,二者均採用了對照與呼應的表現手法。說異,一個老兵在年老時得以回家:"八十始得歸";而另一個老兵則仍流離在外,不得回家:"白首流離不得還"。但這異中也有同,也就是兩個老兵的命運都是悽慘的。

  正因為"少壯從軍","白首流離不得還",老兵對故鄉與親人的思念是刻骨銘心的。《擬行路難》從第三句開始對此作了集中的描繪。"故鄉"兩句,寫老兵日夜思念故鄉。詩人先以"窅窅"二字形容老兵的故鄉與老兵從軍所到之處相距遙遠,突出一個"遠"字;又以"日夜隔"三字突出一個"隔"字,一方面表明老兵與故鄉的離別時間之久,另一方面暗示老兵對故鄉的思念時間之久;再以"河關"二字比喻路途阻隔,續寫一個"隔"字,突出一個"難"字;而"音塵斷絕"四字則寫足了老兵日思夜念故鄉的原因。這兩句有景有情,情景交融。

  "朔風"四句,訴諸視覺、聽覺、觸覺,以意象組合來續寫其思念故鄉的愁情。"朔風"與"白雲",兩個意象分別訴諸觸覺與視覺,各以"蕭條"與"飛"加以描繪,以此襯托老兵的愁情,恰到好處。"胡笳"與"邊氣",兩個意象分別訴諸聽覺與觸覺。詩人以"哀急"狀寫"胡笳"之聲,當是以哀景襯托哀情;以"寒"反映"邊氣",既實寫"邊氣"給人的肌體之寒,又映襯老兵思念故鄉卻"不得歸"的心頭之寒。唯其如此,老兵才感到無可奈何。詩中的"聽此愁人兮奈何",直接引用屈原詩句"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楚辭·九歌·大司命》)中的前一句,狀寫老兵的無奈,如同己出,不著痕跡。無奈之下,老兵只得"登山遠望",希望能借此排解心頭之愁,保留好自己的容顏,所謂"得留顏"。可"此情無計可消除",又豈是"登山遠望"所能解決的?這幾句,視線由天上轉至地上,內容由寫景抒情轉為描寫人物的動作抒情,化無形為有形,從中可看出詩人運用寫作技法的嫻熟。

  "將死"兩句,由上文寫老兵對故鄉的思念歸結為對妻子的懷戀。此處,寫老兵設想自己將死在"胡馬跡",也即他從軍所到之處,究竟將死於何種原因,並未明言,但讀者完全可以推斷出其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老死,一是戰死。一方面是老兵"將死胡馬跡",另一方面是他"能見妻子難",二者對比強烈。老兵對妻子的懷戀未隨時光的流逝而淡化,而是與日俱增。他推想自己將客死異鄉,卻無法在死前與妻子再見上一面。這是多麼悲哀的事啊!

  於是,詩的結句直抒胸臆:"男兒生世坎坷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嘆。""綿憂":連綿不斷的憂愁。"摧抑":悲痛壓抑。老兵面對自己坎坷的生世無可奈何,只能將心頭無盡的邊愁鄉思化成長長的慨嘆!弦外之音:身處如此社會,遭遇無休止的戰亂,即便是熱血男兒又能怎樣?何況是"白首不得還"的老兵呢?悲哀之中分明蘊涵著老兵與詩人對社會現實的不滿!

  不難看出,此詩主題思想與漢樂府《十五從軍徵》是一脈相承的,但其著眼點、寫法等,與《十五從軍徵》相比,有不同之處。《十五從軍徵》寫老兵,由"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寫起,著眼於他返鄉途中與到家後的情景,主要採用以哀景寫哀情的寫法,重在抒發其家破人亡、舉目無親的悲哀。而鮑照的《擬行路難》寫老兵,則著眼於他"少壯從軍",直至"白首"仍流離在外,不得回家,運用多種寫法,通過意象組合,層層推進詩意,重在抒發其無法回故鄉與親人團聚的悲哀。兩首詩中的兩個老兵,都是少小從軍,其中,一個在年老時得以回家,而另一個在年老時則仍流離在外,但無論他們最終能否回家,其命運都是悽慘的,心中也都是極其悲哀的。所有這些,都是當時的戰亂造成的,而戰亂又是由當時的統治者一手挑起的。因而,描敘老兵的悲慘遭遇,抒發其真情實感,便有力地揭露了當時黑暗的社會現實。因而,鮑照的這首《擬行路難》與漢樂府《十五從軍徵》一樣流傳至今,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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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賞

  擬行路難(其四)鮑照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這首“瀉水置平地”是鮑照《擬行路難》中的第四篇,抒寫詩人在門閥制度重壓下,深感世路艱難激發起的憤慨不平之情,其思想內容與原題妙合無垠。

  詩歌起筆陡然,入手便寫水瀉地面,四方流淌的現象。既沒有波濤萬頃的壯闊場面,也不見澄靜如練的幽美意境。然而,就在這既不神奇又不玄妙的普通自然現象裡,詩人卻頓悟出了與之相似相通的某種人生哲理。作者運用的是以“水”喻人的比興手法,那流向“東西南北”不同方位的“水”,恰好比喻了社會生活中高低貴賤不同處境的人。“水”的流向,是地勢造成的;人的處境,是門第決定的。因此說,這起首兩句,通過瀉水的尋常現象的描寫,形象地揭示出了現實社會裡門閥制度的不合理性。詩人借水“瀉”和“流”的動態描繪,造成了一種令人驚疑的氣勢。正如沈確士(沈德潛)所說:“起手萬端下,如黃河落天走東海也。”如此筆法,正好曲折地表達了詩人由於激憤不平而一瀉無餘的悲憤抑鬱心情。

  接下四句,詩人轉向自己的心態剖白。他並沒有直麵人間的不平去歌呼吶喊,而是首先以“人生亦有命”的宿命論觀點,來解釋社會與人生的錯位現象,並渴望藉此從“行嘆復坐愁”的苦悶之中求得解脫。繼而又以“酌酒以自寬”來慰藉心態失去的平衡。然而,“舉杯銷愁愁更愁”,就連藉以傾吐心中悲憤的《行路難》歌聲,也因“舉杯”如鯁在喉而“斷絕”了。這裡詩人有意迴避了正面訴說自己的悲哀和苦悶,胸中鬱積的塊壘,已無法借酒澆除,他便著筆於如何從悵惘中求得解脫,在煩憂中獲得寬慰了。這口吻,這筆調,反倒愈加透露出那深沉濃重的愁苦悲憤的情感,這就造成了一種含蓄不露,蘊藉深厚的藝術效果。

  詩的結尾,才吐出真情。“心非木石豈無感”,是呵,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面對社會的黑暗,遭遇人間的不平,豈能無動於衷,無所感慨?應當說,此刻詩人心中的憤懣,已鬱積成最大密度,似乎達到了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程度。不盡情渲瀉,不放聲歌唱,已不足以傾吐滿懷的愁苦了。然而,出人意料,下面出現的竟是一聲低沉的哀嘆:“吞聲躑躅不敢言!”到了嘴邊的呼喊,卻突然“吞聲”強忍,“躑躅”剋制住了。社會政治的黑暗,殘酷無情的統治,窒息著人們的靈魂。不難想見,對於寒微士人的壓抑,已經到了敢怒而不敢言,令人道路以目的地步!人們要呼不能呼,要喊不得喊,只能忍氣吞聲,默默地把憤怒和痛苦強嚥到肚裡,該是人間多麼大的不幸呵!作者有著正確的感知,讀者亦有正確的感應。這不幸從何而來,已盡在言外,全可理喻的了。所以,回顧前文,那“人生亦有命”的話題,也只能看作是詩人在忍氣吞氣,無可奈何之下的一句憤激之詞罷了。

  從讀者的審美心理角度來說,這首詩託物寓意,比興遙深,而又明白曉暢,使讀者心領神會,從而達到了啟人思索、耐人品味的藝術境界。從作者的表達情感方式來說,全篇構思迂曲婉轉,蘊藉深厚。前人王船山(王夫之)曾評論此詩說:“先破除,後申理,一俯一仰,神情無限。”沈確士(沈德潛)曾說:“妙在不曾說破”。這都準確地指明瞭本詩的藝術特點。伴隨感情曲折婉轉的流露,五、七言詩句錯落有致地相互搭配,韻腳由“流”、“愁”到“難”、“言”靈活的變換,這一切,便自然形成了全詩起伏跌宕的氣勢格調。鍾嶸《詩品》曾批評鮑照“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豈不知,這恰是鮑照詩作獨具藝術特色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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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賞三

  《擬行路難·其六》 鑑賞

  這首詩也是反映的仕途失意與坎坷。和《擬行路難·瀉水置平地》相比,表現形式上純用賦體,抒述情懷似亦更為直切。

  全詩分三層。前四句集中寫自己仕宦生涯中倍受摧抑的悲憤心情。一上來先刻畫憤激的神態,從“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這樣三個緊相連結的行為動作中,充分展示了內心的憤懣不平。詩篇這一開頭劈空而來,猶如巨石投江,轟地激起百丈波瀾,一下子抓住了讀者的關注。接著便敘說憤激的內容,從“蹀躞”、“垂羽翼”的形象化比喻中,表明了自己在重重束縛下有志難伸、有懷難展的處境。再聯想到生命短促、歲月不居,更叫人心焦神躁,急迫難忍。整個心情的表達,都採取十分亢奮的語調;反問句式的運用,也加強了語言的感情色彩。

  中間六句是個轉折。退一步著想,既然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為,不如丟開自己的志向,罷官回家休息,還得與親人朝夕團聚,共敘天倫之樂。於是適當鋪寫了家庭日常生活的場景,雖則寥寥幾筆,卻見得情趣盎然,跟前述官場生活的苦厄與不自由,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當然,這裡寫的不必盡是事實,也可能為詩人想象之辭。如果根據這幾句話,徑自考斷此詩作於詩人三十來歲一度辭官之時,不免過於拘泥。

  然而,閒居家園畢竟是不得已的做法,並不符合作者一貫企求伸展抱負的本意,自亦不可能真正解決其思想上的矛盾。故而結末兩句又由寧靜的家庭生活的敘寫,一躍而為牢騷愁怨的迸發。這兩句詩表面上引證古聖賢的貧賤以自嘲自解,實質上是將個人的失意擴大、深化到整個歷史的層面——懷才不遇並非個別人的現象,而是自古皆然,連大聖大賢在所不免,這足以證明現實生活本身的不合理。於是詩篇的主旨便由抒寫個人失意情懷,提升到了揭發、控訴時世不公道的新的高度,這是一次有重大意義的昇華。還可注意的是,詩篇終了用“孤且直”三個字,具體點明瞭像作者一類的志士才人坎坷凜冽、抱恨終身的社會根源。所謂“孤”,就是指的“孤門細族”(亦稱“寒門庶族”),這是跟當時佔統治地位的“世家大族”相對講的一個社會階層。六朝門閥制度盛行,世族壟斷政權,寒門士子很少有仕進升遷的機會。出身孤寒,又以“直”道相標榜,自然為世所不容了。鍾嶸《詩品》慨嘆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是完全有根據的。他的詩裡不時迸響著的那種近乎絕望的抗爭與哀嘆之音,也不難於此得到解答。

  前面說過,同為詩人抗議人生的哀歌,此詩較之《擬行路難·瀉水置平地》的正言若反、半吐半吞,寫法上要直露得多,但此詩也並非一瀉到底。起調的高亢,轉為中間的平和,再翻出結語的峭拔,照樣是有張有弛,波瀾頓挫。音節安排上由開首時七言長調為主,過渡到中間行雲流水式的五言短句,而繼以奇峰突出的兩個長句作收煞,其節奏的高下抗墜也正相應於情感旋律的變化。所以兩首雜言體樂府仍有許多共同之處。再進一步,拿這兩首感憤言志之作,來同前面那些借思婦口吻言情的篇什相比較,風格上又有不少異同。前詩婉曲達意,這裡直抒胸臆;前詩節拍舒徐,這裡律動緊促;前詩情辭華美,這裡文氣樸拙——隨物賦形,各有勝境。不過無論哪一類題材,都能顯現出作者特有的那種奇思煥發、筆力健勁的色調,這正是鮑照詩歌最能打動人心的所在。《南史》本傳用“遒麗”二字評論他的樂府創作,後來也以“俊逸”概括其詩風,其實“俊”和“麗”還只標示出它的體貌,“逸”和“遒”才真正攝得它的神理。從鮑照的“俊逸”到的“飄逸”,是有著一脈相承的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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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鮑照
      鮑照(約415年~466年)南朝宋文學家,與顏延之、謝靈運合稱“元嘉三大家”。字明遠,漢族,祖籍東海(治所在今山東郯城西南,轄區包括今江蘇漣水,久居建康(今南京)。家世貧賤,臨海王劉子頊鎮荊州時,任前軍參軍。劉子頊作亂,照為亂兵所殺。他長於樂府詩,其七言詩對唐代詩歌的發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有《鮑參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