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經典散文(通用11篇)

張曉風經典散文(通用11篇)

  在日復一日的學習、工作或生活中,說起散文,大家肯定都不陌生吧?廣義上的散文是指不追求押韻和句式工整的文章體裁,與韻文、駢文相對。那麼問題來了,怎樣才能完成一篇優秀的散文呢?以下是小編為大家收集的張曉風經典散文(通用11篇),歡迎大家借鑑與參考,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1

  受創

  來採訪的學生在客廳沙發上坐成一排,其中一個發問道:

  “讀你的作品,發現你的情感很細緻,並且說是在關懷,但是關懷就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麼辦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輕的額,多年輕的頰啊,有些問題,如果要問,就該去問歲月,問我,我能回答什麼呢?但她的明眸定定的望著我,我忽然笑起來,幾乎有點促狹的口氣。

  “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麼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衛得好好的不可嗎?”

  她驚訝的望著我,一時也答不上話。

  人生世上,一顆心從擦傷、灼傷、凍傷、撞傷、壓傷、扭傷,乃至到內傷,那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如果關懷和愛就必須包括受傷,那麼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於世人的,豈不正在那雙釘痕宛在的受傷手掌嗎?

  小女孩啊,只因年輕,只因一身光燦晶潤的肌膚太完整,你就捨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創嗎!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2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詩選的課上,我把句子寫在黑板上,問學生:

  “這句子寫得好不好?”

  “好!”

  他們的聲音聽起來像真心的,大概在強說愁的年齡,很容易被這樣工整、俏皮而又悵惘的句子所感動吧?

  “這是詩句,寫得比較文雅,其實有一首新疆民謠,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卻比較通俗,你們知道那歌辭是怎麼說的?”

  他們反應靈敏,立刻爭先恐後的叫出來: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美麗小鳥飛去不回頭,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那性格活潑的乾脆就唱起來了。

  “這兩種句子從感性上來說,都是好句子,但從邏輯上來看,卻有不合理的地方——當然,文學表現不一定要合邏輯,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們看得出來問題在哪裡?”

  他們面面相覷,又認真的反覆唸誦句子,卻沒有一個人答得上來。我等著他們,等滿堂紅潤而聰明的臉,卻終於放棄了,只因太年輕啊,有些悲涼是不容易覺察的。

  “你知道為什麼說‘花相似’嗎?是因為陌生,因為我們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們中國是很少看到外國人,所以在我們看起來,他們全是一個樣子,而現在呢,我們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別,就算都是美國人,有的人也有本領一眼看出住紐約、舊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

  我們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樣,是因為我們不是花,不曾去認識花,體察花,如果我們不是人,是花,我們會說:‘看啊,校園裡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鮮人的面孔,可是我們花卻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樣的,新疆歌謠裡的小鳥雖一去不回,太陽和花其實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陽有知,太陽也要說:‘我們今天早晨升起來的時候,已經比昨天疲軟蒼老了,奇怪,人類卻一代一代永遠有年輕的面孔……’

  我們是人,所以感覺到人事的滄桑變化,其實,人世間何物沒有生老病死,只因我們是人,說起話來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們猜,那句詩的作者如果是花,花會怎麼寫呢?”

  “年年歲歲人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他們齊聲回答。

  他們其實並不笨,不,他們甚至可以說是聰明,可是,剛才他們為什麼全不懂呢?

  只因為年輕,只因為對宇宙間生命共有的枯榮代謝的悲傷有所不知啊!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3

  落了許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覺得似乎撿回了一批失落的財寶,天的藍寶石和山的綠翡翠在一夜之間又重現在晨窗中了。陽光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我起來,走下臺階,獨自微笑著、歡喜著。四下一個人也沒有,我就覺得自己也沒有了。天地間只有一團喜悅、一腔溫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氣,我走向田畦,就以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舉袂迎風,就覺得自己是一縷宛轉的氣流,我抬頭望天,卻又把自己誤以為明燦的陽光。我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寬廣過,恍惚中憶起一節經文:"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樣深切地體會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熱愛起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來了。我那樣渴切地想對每一個人說聲早安。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陳,就覺得非去拜訪她不可,人在這種日子裡真不該再有所安排和計劃的。在這種陽光中如果不帶有幾分醉意,凡事隨興而行,就顯得太不調和了。

  轉了好幾班車,來到一條曲折的黃泥路。天晴了,路剛曬乾,溫溫軟軟的,讓人感覺到大地的脈搏。一路走著,不覺到了,我站在竹籬面前,連吠門的小狗也沒有一隻。門上斜掛了一把小鈴,我獨自搖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沒人了。低頭細看,才發現一個極小的銅鎖--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許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想要留個紙條,卻又說不出所以造訪的目的。其實我並不那麼渴望見她的。我只想消磨一個極好的太陽天,只想到鄉村裡去看看五穀六畜怎樣欣賞這個日子。

  抬頭望去,遠處禾場很空闊,幾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佈著。頗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發現自己正走向一片廣場。黃綠不勻的草在我腳下伸展著,奇怪的大石在草叢中散置著。我選了一塊比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覺得身下墊的,和身上蓋的都是灼熱的陽光。我陶醉了許久,定神環望,才發現這景緻簡單得不可置信一-一片草場,幾塊亂石。遠處惟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風如水。沒有任何名花異草,沒有任何仕女雲集。但我為什麼這樣痴呆地坐呢?我是被什麼吸引著呢?

  我悠然地望著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時候必然也是一個久雨後的晴天,一個村野之人,在耕作之餘,到禾場上去曬太陽。他的小狗在他的身邊打著滾,弄得一身的草。他酣然地躺著,傻傻地笑著,覺得沒人經歷過這樣的幸福。於是,他興奮起來,喘著氣去叩王室的門,要把這宗秘密公佈出來。他萬沒有想到所有聽見的人都掩袖竊笑,從此把他當作一個典故來打趣。

  他有什麼錯呢?因為他發現的真理太簡單嗎?但經過這樣多個世紀,他所體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氣機邊的人所能瞭解的。如果我們肯早日離開陰深黑暗的墊居,回到熱熱亮亮的光中,那該多美呢!

  頭頂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葉子不多,卻都很青翠,太陽的影像從樹葉的微隙中篩了下來。暖風過處一滿地圓圓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這樣溫柔的陽光,對於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幾遇呢?

  坐在這樣的樹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對人品的觀察。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浮躁和淺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厭惡、迴避。於是在深心之中,總不免暗暗地嚮往著一個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卻毫不刺眼。是暖熱的,卻不致灼人。什麼時候我才能那樣含蘊,那樣溫柔敦厚而又那樣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為光,求你叫我成為這樣的光。"

  我不禁用全心靈禱求:"不是獨步中天,造成氣焰和光芒。而是透過灰冷的心,用一腔熱忱去溫暖一切僵坐在陰溼中的人。"

  漸近日午,光線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調開始變得濃重。記得讀過段成式的作品,獨愛其中一句:"坐對當窗木,看移三面陰。"想不到我也有緣領略這秋靜趣,其實我所欣賞的,前人已經欣賞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經感受了。但是,為什麼這些經歷依舊是這麼深,這麼新鮮呢?

  身旁有一袋點心,是我順手買來,打算送給陳的。現在卻成了我的午餐。一個人,在無垠的草場上,咀嚼著簡單的乾糧,倒也是十分有趣。在這種景色裡,不覺其餓,卻也不覺其飽。吃東西只是一種情趣,一種藝術。

  我原來是帶了一本詞集子的,卻一直沒開啟,總覺得直接觀賞情景,比間接的觀賞要深刻得多。飯後有些倦了,才順手翻它幾頁。不覺沉然欲睡,手裡還拿著書,人已經恍然踏入另一個境界。

  等到醒來,發現幾隻黑色瘦胚的羊,正慢慢地齧著草,遠遠的有一個孩子蹺腳躺著,悠然地嚼著一根長長的青草。我拋書而起,在草場上紆迴漫步。難得這些靜的下午,我的腳步聲和羊群的齧草聲都清晰可聞。回頭再看看那曲臂為枕的孩子,不覺有點羨慕他那種"富貴於我如浮雲"的風度了。幾隻羊依舊依頭擇草,恍惚間只讓我覺得它們嚼的不止是草,而是冬天裡半發的綠意,以及草場上無邊無際的陽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輝卻仍舊不減,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愛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頌朝雲,有人愛戀晚霞,至於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慣受人們的鐘愛。唯有這樣平凡的下午,沒有一點彩色和光芒的時刻,常常會被人遺忘。但我卻不能自禁地喜愛並且瞻仰這份寧靜、恬淡和收斂。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嗎?叫我們如何消受得完呢?偶抬頭,只見微雲掠空,斜斜地排著,像一首短詩,像一闋不規則的小令。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發出許多奇想。記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說一個人不能寫信的理由:"不是無情思,過青江,買不得天樣紙。"而現在,天空的藍箋已平鋪在我頭上,我卻又苦於沒有云樣的筆。其實即使有筆如雲,也不過隨寫隨抹,何嘗盡責描繪造物之奇。至於和風動草,大概本來也想低吟幾句雲的作品。只是雲彩總愛反覆地更改著,叫風聲無從傳佈。如果有人學會雲的速記,把天上的文章流傳幾篇到人間,卻又該多麼好呢。

  正在痴想之間,發現不但云朵的形狀變幻著,連它的顏色也奇異地轉換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著草地也有三分紅意了。不仔細分辨,就像莽原盡處燒著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時已把他的羊聚攏了,村落裡炊煙嫋升,他也就隱向一片暮靄中去了。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4

  愛——恨

  小說課上,正講著小說,我停下來發問:“愛的反面是什麼!”

  “恨!”

  大約因為對答案很有把握,他們回答得很快而且大聲,神情明亮愉悅,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過一個不懂中國話的老外,隨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們唱歌般快樂的聲音竟在說一個“恨”字。

  我環顧教室,心裡浩嘆,只因為年輕啊,只因為太年輕啊,我放下書,說:“這樣說吧,譬如說你現在正談戀愛,然後呢?就分手了,過了五十年,你七十歲了,有一天,黃昏散步,冤家路窄,你們又碰到一起了,這時候,對方定定的看著你,說:‘XXX,我恨你!’

  如果情節是這樣的,那麼,你應該慶幸,居然被別人痛恨了半個世紀,恨也是一種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簡單,怕就怕在當時你走過去說:‘XXX,還認得我嗎?’對方愣愣的呆望著你說:‘啊,有點面熟,你貴姓?’”

  全班學生都笑起來,大概想象中那場面太滑稽太尷尬吧?

  “所以說,愛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罷的學生能聽得進結論嗎?——只因為太年輕啊,愛和恨是那麼容易說得清楚的一個字嗎?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5

  經濟學的旁聽生

  “什麼是經濟學呢?”他站在講臺上,戴眼鏡,灰西裝,聲音平靜,典型的中年學者。

  臺下坐的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而我,是置身在這二百人大教室裡偷偷旁聽的一個。

  從一開學我就昂奮起來,因為在課表上看見要開一門《社會科學概論》的課程,包括四位教授來設“政治”“法律”“經濟”“人類學”四個講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學生,去聽一門門對我而言嶄新的知識,那份喜悅真是掩不住藏不嚴,一個人坐在研究室裡都忍不住要輕輕的笑起來。

  “經濟學就是把‘有限資源’做‘最適當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臺下的學生沙沙的抄著筆記。

  “經濟學為什麼發生呢?因為資源‘稀少’,不單物質‘稀少’,時間也‘稀少’,——而‘稀少’又是為什麼?因為,相對於‘慾望’,一切就顯得‘稀少’了……”

  原來是想在四門課裡跳過經濟學不聽的,因為覺得討論物質的東西大概無甚可觀,沒想到一走進教室來竟聽到這一番解釋。

  “你以為什麼是經濟學呢?一個學生要考試,時間不夠了,書該怎麼念,這就叫經濟學啊!”

  我愣在那裡反覆想著他那句“為什麼有經濟學——因為稀少——為什麼稀少,因為慾望”而麻顫驚動,如同山間頑崖愚壁偶聞大師說法,不免震動到石骨土髓格格作響的程度。原來整場生命也可作經濟學來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卻在於那顆永遠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躍動,有所未足的心,為什麼是這樣的呢?為什麼竟是這樣的呢?

  我痴坐著,任淚下如麻不敢去動它,不敢讓身旁年輕的助教看到,不敢讓大一年輕的孩子看到。奇怪,為什麼他們都不流淚呢?只因為年輕嗎?因年輕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戲,也只能像一場短短的獨幕劇嗎?

  “朝如青絲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間又何嘗真有少年與壯年之分?“急把盞,夜闌燈滅”,匆匆如赴一場喧譁夜宴的人生,又豈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別?然而他們不悲傷,他們在低頭記筆記。

  聽經濟學聽到哭起來,這話如果是別人講給我聽,我大概會大笑,笑人家的濫情,可是……“所以,”經濟學教授又說話了,“有位文學家卡萊亞這樣形容:經濟學是門‘憂鬱的科學’……”

  我疑惑起來,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來說法的長者,還是以無心來渡脫的異人?

  至於滿堂的學生正襟危坐是因歲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淺溪,所以才凝然無動嗎?

  為什麼五月山桅子的香馥裡,獨獨旁聽經濟學的我,為這被一語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驚又痛淚如雨下呢?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6

  古老的故事裡記載:“漢武帝以銅人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以求仙。”

  其實,漢武帝的手法是太麻煩了,承受天露是不必鑄造那樣高聳入雲的承露盤的,如果上帝給任何卑微的小草均沾上露水,他難道會吝惜把百倍豐富的天恩給我們嗎? 要求仙,何須製造“露水如玉屑”的特殊飲料呢?

  只要我們能像一個單純的孩童,欣然地為朝霞大聲喝彩,為樹梢的`風向而凝目深思,為人跟人之間的忠誠、友誼而心存感動,為人如果能存著滿心美好的激越,豈不比成“仙”更好?那些玉屑調露水的配方並沒有使一個雄圖大略的漢武帝取得應有的平靜祥和,相反的,在他老年時一場疑心生暗鬼的蠱惑裡,牽連了上萬人的性命。

  他永遠不曾知道一顆知恩感激的心才是真正的承露盤,才能承受最清冽的甘露。 中國人的謙遜,總喜歡說“謬賞”、“錯愛”,英文裡卻喜歡說“相信我,我不會使你失望的”。 作為一箇中國人,我更能接受的是前一種態度,當有人讚美我或欣賞我時,我心裡會暗暗慚愧,我會想:“不!不!我不像你說的那麼好,你喜歡我的作品,只能解釋為一種緣分,一種錯愛。古今中外,可欣賞可膜拜的作品有多少,而你獨鍾於我,這就使我感激萬端。”

  我的心在感激時降得更卑微、更低,像一片深陷的湖泊,我因而承受了更多的雨露。 到底是由大地來感謝一粒種子呢?還是種子應該感謝大地呢?

  都應該。感謝會使大地更溫柔地感到種子的每一下脈動,感謝也會使種子更切膚地接觸到大地的體溫。“謝謝”使人在漠漠的天地間忽然感到一種“知遇之恩”。“謝謝”使我們忘卻怨尤,豁然開朗。

  讓我們從心底說一聲:“謝謝!”——對我們曾身受其惠的人,對我們曾身受其惠的天。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7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發的處所,我知道,你便是從那裡來的。

  這些日子以來,痛苦和歡欣都如此尖銳,我驚奇在它們之間區別竟是這樣的少。每當我為你受苦的時候,總覺得那十字架是那樣輕省,於是我忽然瞭解了我對你的愛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帶給了園。

  在全人類裡,我有權利成為第一個愛你的人。他們必須看見你,瞭解你,認識你而後決定愛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夢裡翱翔,具體而又真實。我愛你沒有什麼可誇耀的,事實上沒有人能忍得住對孩子的愛情。

  你來的時候,我開始成為一個愛思想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深思過生命的意義,這樣敬重過生命的價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聖和莊嚴感動了。

  因著你,我愛了全人類,甚至那些金黃色的雛雞,甚至那些走起路來搖擺不定的小樹,它們全都讓我愛得心疼。

  我無可避免的想到戰爭,想到人類最不可抵禦的一種悲劇。我們這一代人像菌類植物一般,生活在戰爭的陰影裡,我們的童年便在擁塞的火車上和顛簸的海船裡度過。而你,我能給你怎樣的一個時代?我們既不能回到詩一般的十九世紀,也不能隱向神話般的阿爾卑斯山,我們註定生活在這苦難的年代、以及苦難的中國。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對你抱歉,人類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慘的命運裡。而令,在這充滿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們有什麼給新生的嬰兒?不是金鎖片,不是香擯酒,而是每人平均相當一百萬噸TNT的核子威力。孩子,當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的時候,你是否看得見那些殘忍的武器正懸在你小小的搖籃上?以及你父母親的大床上?

  我生你於這樣一個世界,我也許是錯了。天知道我們為你安排了一段怎樣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們仍然要你來,我們願意你和我們一起學習愛人類,並且和人類一起受苦。不久,你將學會為這一切的悲劇而流淚——而我們的世代多麼需要這樣的淚水和祈禱。

  詩詩,我的孩子,有了你我開始變得堅韌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對著冰冷的死亡而無懼於它的毒鉤,我正視著生產的苦難而仍覺做然。為你,孩子,我會去勝過它們。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熱愛過生命,你教會我這樣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貴的情操,我為你而獻上感謝。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約》上的那句話:“你們雖然沒有郵過他,卻是愛他。”我立刻明白愛是一種怎樣獨立的感情。當油加利的梢頭掠過更多的北風,當高山的峰巔開始落下第一片初雷的瑩白,你便會來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還沒有開始在這個世界揮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還沒有照耀這個城市之先,你已擁有我們完整的愛情,我們會教導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愛。詩詩,我們答應你要給你一個快樂的童年。

  寫到這裡,我又模糊地憶起江南那些那麼好的春天,而我們總是伏在火車的小窗上,火車繞著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樣延續著,我仍記得那滿山滿谷的野杜鵑!滿山滿谷又淒涼又美麗的憂愁!

  我們是太早懂得憂愁的一代。

  而詩詩,你的時代未必就沒有憂愁,但我們總會給你一個豐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頂上沒有屋子這個世界的財富,但有許多的愛,許多的書,許多的理想和夢幻。我們會為你砌一座故事裡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軟的花瓣上游戲和休息。

  當你漸漸認識你的父親,詩詩,你會驚奇於自己的幸運,他誠實百高貴,他親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會發現你的父母相愛得有多麼深。經過這樣多年,他們的愛仍然像林間的松風,清馨而又新鮮。

  詩詩,我的孩子,不要以為這是必然的,這樣的幸運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的。這個世界不是每一對父母都相愛的。曾有多少個孩子在黑夜裡獨泣,在他們還沒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便已經否定了。詩詩,詩詩,你不會了解那種幻滅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劇之前,那是第一齣悲劇。而事實上,整個人類都在相殘著,歷史並沒有教會人類相愛。詩詩,你去教他們相愛吧,像那位詩哲所說的:

  他們殘暴地貪婪著,嫉妒著,他們的言辭有如隱藏的刀鋒正渴於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們不歡之心的中間,讓你溫和的眼睛落在他們身上,有如黃昏的柔靄淹沒那日間的爭擾。

  讓他們看你的臉,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而彼此相愛。

  詩詩,有一天你會明白,上蒼不會容許你吝守著你所繼承的愛,詩詩,愛是蕾,它必須綻放。它必須在疼痛的破拆中獻芳香。

  詩詩,也教導我們學習更多更高的愛。記得前幾天,一則藥商的廣告使我驚駭不己。那廣告是這樣說的:“孩子,不該比別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關係著我們的面子。要是孩子長得比別人的健康、美麗、快樂,該多好多榮耀啊。”詩詩,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齒冷。詩詩,我愛你,我答應你,永不在我對你的愛裡摻入不純潔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會被我們拿來和別人比較,你不需要為滿足父母的虛榮心而痛苦。你在我們眼中永遠傑出,你可以貧窮、可以失敗、甚至可以潦倒。詩詩,如果我們驕傲,是為你本身而驕傲,不是為你的健康美麗或者聰明。你是人,不是我們培養的灌木,我們決不會把你修剪成某種形態來使別人稱讚我們的園藝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傾向生長,你選擇什麼樣式,我們都會喜歡——或者學習著去喜歡。

  我們會竭力地去了解你,我們會慎重地俯下身去聽你述說一個孩童的秘密願望,我們會帶著同情與諒解幫助你度過憂悶的少年時期。而當你成年,詩詩,我們仍願分擔你的哀傷,人生總有那麼些悲愴和無奈的事,詩詩,如果在未來的日子裡你感覺孤單,請記住你的母親,我們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會努力使這種系聯持續到永恆。我再說,詩詩,我們會試著瞭解你,以及屬於你的時代。我們會信任你——上帝從不賜下壞的嬰孩。

  我們會為你祈禱,孩子,我們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歲月會在什麼時候重現。那種好日子終我們一生也許都看不見了。

  如果這種承平永遠不會再重現,那麼,詩詩,那也是無可抗拒無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靈,能在苦難的歲月裡有內在的寧靜。

  常常記得,詩詩,你不單是我們的孩子,你也屬於山,屬於海,屬於五月裡無雲的天空——而這一切,將永遠是人類歡樂的主題。

  你即將長大,孩子,每一次當你輕輕地顫動,愛情便在我的心裡急速漲潮,你是小芽,蘊藏在我最深的深心裡,如同音樂蘊藏在長長的蕭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一則美麗的日本故事。說到每年冬天,當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們便坐在庭院裡,穆然無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輕柔的白色。

  那是一種怎樣虔敬動人的景象!那時候,我就想到你,詩詩,你就是我們生命中的初雪,純潔而高貴,深深地撼動著我。那些對生命的驚服和熱愛,常使我在靜穆中有哭泣的衝動。

  詩詩,給我們的大地一些美麗的白色。詩詩,我們的初雪。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8

  那時候,是五月,桐花在一夜之間,攻佔了所有的山頭。歷史或者是由一個一個的英雄豪傑疊成的,但歲月對我而言,是花和花的禪讓所締造的。

  桐花極白,極矜持,花心卻又洩露些許微紅。我和我的朋友都認定這花有點詭秘平日守口如瓶,一旦花開,則所向披靡,燦如一片低飛的雲。

  車子停在一個小客家山村,走過紫蘇茂生的小徑,我們站在高大的桐樹下。山路上落滿白花,每一塊石頭都因花罩而極盡溫柔,彷彿戰馬一旦披上了繡帔,也可以供女人騎乘。

  而陽光那麼好,像一種叫桂花蜜釀的酒,人走到林子深處,不免嘆息氣短,對著這驚心動魄的手筆感到無能為力,強大的美有時令人虛脫。

  忽然有個婦人行來,赭紅的皮膚特別像那一帶泥土的色調。

  你們來找人?

  我們來看花。

  花?婦人匆匆往前趕路,一面丟下一句,哪有花?

  由於她並不求答案,我們也噤然不知如何接腔,只是相顧愕然,如此滿山滿林撲面迎鼻的桐花,她居然問我們哪有花。

  但風過處花落如雨,似乎也並不反對她的說法。忽然,我懂了,這是她的家,這前山後山的桐樹是他們的農作物,是大型的莊稼。而農人對他們作物的花,一向是視而不見的。在他們看來,玫瑰是花,劍蘭是花,菊是花,至於稻花桐花,那是不算的。

  使我們為之絕倒發痴的花,她竟可以擔著水夷然走過千遍,並且說:

  花?哪有花?

  我想起少年遊獅頭山,站在庵前看晚霞落日,只覺如萬豔爭流競渡,一片西天華美到幾乎受傷的地步,忍不住轉身對行過的老尼說:快看那落日!

  她安靜垂眉道:天天都是這樣的!

  事隔二十年,這山村女子的口氣,同那老尼竟如此相似,我不禁暗暗嫉妒起來。

  不為花而目醉神迷、驚愕嘆息的,才是花的主人吧?對那大聲地問我花?哪有花?的山村婦人而言,花是樹的一部分,樹是山林地的一部分,山林地是生活的一部分,而生活是渾然大化的一部分。她與花可以像山與雲,相親相融而不相知。

  年年桐花開的時候,我總想起那婦人,那位步過花潮花汐而不知有花的婦人,並且暗暗嫉妒。(張曉風)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9

  生活是一篇賦,蕭索的由絢麗而下跌的令人憫然的長門賦——巷底

  巷底住著一個還沒有上學的小女孩,因為臉特別紅,讓人還來不及辨識她的五官之前就先喜歡她了——當然,其實她的五官也挺周正美麗,但讓人記得住的,卻只有那一張紅撲撲的小臉。

  不知道她有沒有父母,只知道她是跟祖母住在一起的,使人吃驚的是那祖母出奇地醜,而且顯然可以看出來,並不是由於老才醜的。她幾乎沒有鼻子,嘴是歪的,兩隻眼如果只是老眼昏花倒也罷了,她的還偏透著邪氣的兇光。

  她人矮,顯得叉著腳走路的兩條腿分外礙眼,我也不知道她怎麼受的,她已經走了快一輩子的路了,卻是永遠分別是一隻腳向東,一隻腳朝西。

  她當日做些什麼,我不知道,印象裡好像她總在生火,用一隻老式的爐子,擺在門口當風處,劈里拍拉的扇著,嘴裡不乾不淨的咒著。她的一張塊皺的臉模糊地隔在煙幕之後,一雙火眼金睛卻暴露得可以直破煙霧的迷陣,在冷溼的落雨的黃昏,行人會在猛然間以為自己己走入邪惡的黃霧——在某個毒瘴四騰的沼澤旁。

  她們就那樣日復一日地住在巷底的違章建築裡,小女孩的紅頰日復一日的盛開,老太婆的臉像經冬的風雞日復一日的幹縮,爐子日復一日的像口魔缸似的冒著張牙舞爪的濃煙。

  ——這不就是生活嗎?一些稚拙的美,一些驚人的醜,以一種牢不可分的天長地久的姿態棲居的某個深深的巷底。

  糯糬車

  不知在什麼時候,由什麼人,補造了“糯”“糬”兩個字。(武則天也不過造了十九個字啊!)

  曾有一個古代的詩人,吃了重陽節登高必吃的“糕”,卻不敢把“糕”字放進詩篇。“《詩經》裡沒有用過‘糕’字啊,”他分辨道,“我怎麼能冒然把‘糕’字放在詩裡去呢?”

  正統的文人有一種可笑而又可敬的執著。

  但老百姓全然不管這一回事,他們高興的時候就造字,而且顯然也很懂得“形聲”跟“會意”的造字原則。

  我喜歡“糯糬”這兩個字,看來有一種原始的毛毿毿的感覺。我喜歡“糯糬”,雖然它的可口是一種沒有性格的可口。

  我喜歡糯糬車,我形容不來那種載滿了柔軟、甜密、香膩的小車怎樣在孩子群中販賣歡樂。糯糬似乎只賣給孩子,當然有時也賣給老人——只是最後不免仍然到了孩子手上。

  我真正最喜歡的還是糯糬車的節奏,不知為什麼,所有的糯糬車都用他們這一行自己的音樂,正像修傘的敲鐵片,賣餛飩的敲碗,賣蕃薯的搖竹筒,都備有一種單高而粗糙的美感。糯糬車用的“樂器”是一個轉輪,輪子轉動處帶起一上一下的兩根鐵桿,碰得此起彼落的“空”“空”地響,不知是不是用來象徵一種古老的舂米的音樂。講究的小販在兩根鐵桿上頂著布袋娃娃,故事中的英雄和美人,便一起一落地隨著轉輪而輪迴起來了。

  鐵桿輪流下撞的速度不太相同,但大致是一秒鐘響二次,或者四次。這根起來那根就下去;那根起來,這根就下去。並且也說不上大起大落,永遠在巴掌大的天地裡沉浮。沉下去的不過沉一個巴掌,升上去的亦然。

  跟著糯糬車走,最後會感到自己走入一種寒慄的悸怖。陳舊的生鏽的鐵桿上懸著某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帝王將相,某些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后妃美女,以一種絕情的速度彼此消長,在廣漠的人海中重複著一代與一代之間毫無分別的乍起乍落的命運,難道這不就是生活嗎?以最簡單的節奏疊映著占卜者口中的“兇”、“吉”、“悔”、“咎”。滴答之間,躍起落下,許多生死禍福便已告完成。

  無論什麼時候,看到糯糬車,我總忍不住地尾隨而悵望。

  食橘者

  冬天的下午,太陽以漠然的神氣遙遙地籠罩著大地,像某些曾經蔓燒過一夏的眼睛,現在卻混然遺忘了。

  有一個老人揹著人行道而坐,彷彿已跳出了雜沓的腳步的輪迴,他淡淡地坐在一片淡淡的陽光裡。

  那老人低著頭,很專心地用一隻小刀在割橘子皮。那是“碰柑”處的橘子,皮很鬆,可以輕易地用手剝開,他卻不知為什麼拿著一把刀工工整整地划著,像個石匠。

  每個橘子他照例要劃四刀,然後依著刀痕撕開,橘子皮在他手上盛美如一朵十字科的花。他把橘肉一瓣瓣取下,仔細地摘掉筋絡,慢慢地一瓣瓣地吃,吃完了,便不急不徐地拿出另一個來,耐心地把所有的手續再重複一遍。

  那天下午,他就那樣認真地吃著一瓣一瓣的橘子,參禪似的凝止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靜裡。

  難道這不就是生活嗎?太陽割切著四季,四季割切著老人,老人無言地割切著一隻只渾圓柔潤的橘子。想象中那老人的冬天似乎永遠過不完,似乎他一直還坐在那灰撲撲的街角,一絲不苟地,以一種玄學家執迷的格物精神,細味那些神秘的金汁溢漲的橘子。

  賞析:生活中到處都是感受,並且是深切的令人憂傷的生活的原本的質地,我們不一定能夠發現,發現了不一定能夠明白,作者可以,她自己明晰又帶著痛感的生活感悟,讓我們逃不出這樣的文字。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10

  我喜歡活著,生命是如此地充滿了愉悅。

  我喜歡冬天的陽光,在迷茫的晨霧中展開。我喜歡那份寧靜淡遠,我喜歡那沒有喧譁的光和熱,而當中午,滿操場散坐著曬太陽的人,那種原始而純樸的意象總深深地感動著我的心。

  我喜歡在春風中踏過窄窄的山徑,草莓像精緻的紅燈籠,一路殷勤的張結著。我喜歡抬頭看樹梢尖尖的小芽兒,極嫩的黃綠色中透著一派天真的粉紅——它好像準備著要奉獻什麼,要展示什麼。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風度,常在無言中教導我一些最美麗的真理。

  我喜歡看一塊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那細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好像一張多絨的毯子,是集許多翠禽的羽毛織成的,它總是激發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慾望。

  我喜歡夏日的永晝,我喜歡在多風的黃昏獨坐在傍山的陽臺上。小山谷裡的稻浪推湧,美好的稻香翻騰著。慢慢地,絢麗的雲霞被浣淨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我喜歡觀賞這樣的佈景,我喜歡坐在那舒服的包廂裡。

  我喜歡看滿山蘆葦,在秋風裡悽然地白著。在山坡上,在水邊上,美得那樣淒涼。那次,劉告訴我他在夢裡得了一句詩:“霧樹蘆花連江白。”意境是美極了,平仄卻很拗口。想湊成一首絕句,卻又不忍心改它。想聯成古風,又苦再也吟不出相當的句子。至今那還只是一句詩,一種美而孤立的意境。

  我也喜歡夢,喜歡夢裡奇異的享受。我總是夢見自己能飛,能躍過山丘和小河。我總是夢見奇異的色彩和悅人的形象。我夢見棕色的駿馬,發亮的鬣毛在風中飛揚。我夢見成群的野雁,在河灘的叢草中歇宿。我夢見荷花海,完全沒有邊際,遠遠在炫耀著模糊的香紅-一這些,都是我平日不曾見過的。最不能忘記那次夢見在一座紫色的山巒前看日出——它原來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嵐映著初升的紅日,遂在夢中幻出那樣奇特的山景。

  我當然同樣在現實生活裡喜歡山,我辦公室的長窗便是面山而開的。每次當窗而坐,總沉得滿幾盡綠,一種說不出的柔如。較遠的地方,教堂尖頂的白色十字架在透明的陽光裡巍立著,把藍天撐得高高地。

  我還喜歡花,不管是哪一種,我喜歡清瘦的秋菊,濃郁的玫瑰,孤潔的百合,以及幽閒的素馨。我也喜歡開在深山裡不知名的小野花。十字形的、斛形的、星形的、球形的。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萬花的時候,賦給它們同樣的尊榮。

  我喜歡另一種花兒,是綻開在人們笑頰上的。當寒冷早晨我在巷子裡,對門那位清癯的太太笑著說:“早!”我就忽然覺得世界是這樣的親切,我縮在皮手套裡的指頭不再感覺發僵,空氣裡充滿了和善。

  當我到了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我喜歡看見短髮齊耳的中學生,那樣精神奕奕的,像小雀兒一樣快活的中學生。我喜歡她們美好寬闊而又明淨的額頭,以及活潑清澈的眼神。每次看著他們老讓我想起自己,總覺得似乎我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仍然單純地充滿了幻想,仍然那樣容易受感動。

  當我坐下來,在辦公室的寫字檯前,我喜歡有人為我送來當天的信件。我喜歡讀朋友們的信,沒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我喜歡讀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純樸的句於,總是使我在淚光中重新看見南方那座燃遍鳳凰花的小城。最不能忘記那年夏天,德從最高的山上為我寄來一片蕨類植物的葉子。在那樣酷暑的氣候中,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人的清涼。

  我特別喜愛讀者的信件,雖然我不一定有時間回覆。每次捧讀這些信件,總讓我覺得一種特殊的激動。在這世上,也許有人已透過我看見一些東西。這不就夠了嗎?我不需要永遠存在,我希望我所認定的真理永遠存在。

  我把信件分放在許多小盒子裡,那些關切和懷誼都被妥善的儲存著。

  除了信,我還喜歡看一點書,特別是在夜晚,在一燈煢煢之下。我不是一個十分用功的人,我只喜歡看詞曲方面的書。有時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偶然我也勉強自己看一些淺近的英文書,我喜歡他們文字變化的活潑。

  張曉風經典散文 篇11

  每天,每天,我都看見它們,它們是已經生了根的——在一片不適於生根的土地上。

  有一天,一個炎熱而憂鬱的下午,我沿著人行道走著,在穿梭的人群中,聽自己寂寞的足音,我又看到它們,忽然,我發現,在樹的世界裡,也有那樣完整的語言。

  我安靜地站住,試著去理解它們所說的一則故事:

  我們是一列樹,立在城市的飛塵裡。

  許多朋友都說我們是不該站在這裡的,其實這一點,我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我們的家在山上,在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裡。而我們居然站在這兒,站在這雙線道的馬路邊,這無疑是一種墮落。我們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涼涼的雲。而我們呢?我們唯一的裝飾,正如你所見的,是一身抖不落的煤煙。

  是的,我們的命運被安排定了,在這個充滿車輛與煙囪的工業城裡,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但你們儘可以節省下你們的同情心,因為,這種命運事實上也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否則我們不會再春天勤生綠葉不必再夏日先出濃蔭。神聖的事業總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這種痛苦能把深度給予我們。

  當夜來的時候,整個城市都是繁弦急管,都是紅燈綠酒。而我們在寂靜裡,在黑暗裡,我們在不被瞭解的孤獨裡。但我們苦熬著把牙齦咬得痠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們就站成一列致敬——無論如何,我們這城市總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陽!如果別人都不迎接,我們就負責把光明迎來。

  這時,或許有一個早起的孩子走了過來,貪婪地呼吸著鮮潔的空氣,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時刻了。是的,或許所有的人都早已習慣於汙濁了,但我們仍然固執地製造著不被珍視的清新。

  落雨的時分也許是我們最快樂的,雨水為我們帶來故人的訊息,在想象中又將我們帶回那無憂的故林。我們就在雨裡哭泣著,我們一直深愛著那裡的生活——雖然我們放棄了它。

  立在城市的飛塵裡,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

  故事說完了,四下寂然,一則既沒有情節也沒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聽到了它們深深的嘆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動了它們自己。然後,我又聽到另一聲更深的嘆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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