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村青年到爆炸案嫌犯名人故事

從山村青年到爆炸案嫌犯名人故事

  打工仔歐長生躥出公交車之前,點燃了他隨身攜帶的蛇皮口袋。他所乘坐的這輛廣州市301路公交車瞬間燃起大火,最終導致2人死亡、37人受傷。

  16個小時後,廣州警方在一處廣州城中村的網咖裡將歐長生抓捕。警方同時懷疑,歐長生或與一個星期前武廣高鐵衡南雲集路段鐵軌破壞案有關。

  這個身高一米七、身材瘦削、面色偏黑的25歲山村青年,此前的生活雖然艱苦、辛勞,但他對未來也並非沒有希望。他曾想過將來自己經營一家裝修公司,甚至在縣城購置了一套面積達129平方米的大戶型,比哥哥的婚房還要大。

  顯然他已不可能再擁有這些“未來”了。

  他用這種極端的禍害社會的方式,將自己的生活定格在了2014年7月15日。

  被遺忘的山村

  “長生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回來?”歐長生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含混不清地念叨著,時不時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拉著人說,“你讓他回來。讓他回來。”

  “長生犯的事一輩子都回不來!”歐長生58歲的父親歐迪林大聲嚷嚷著。除此之外,他就坐在一旁不停地抽菸。他也瘦,又黑,一看就是長年下地幹活又老實巴腳的農村人。

  “警察來過,記者來過,裡裡外外全搜了個遍,也問了個遍。”他拉開歐長生的衣櫃門,“你看看,除了幾件衣服,什麼也沒有了!”

  7月16日,歐迪林在賣菜籽油回家的路上接到了電話,村黨支部書記陳少華在電話裡告訴他:“你家長生在廣州把公交車點著了!”他急匆匆趕回家,進門就看到了滿屋子警察。

  在此之前,衡南縣近尾洲鎮諸雅村鮮有外人到來。這裡屬於衡山山脈的丘陵地帶,從近尾洲鎮到諸雅村,30公里山路,騎摩托車近兩個小時。村子就建在山裡,房屋散落在山丘間,在村子最西頭的小山丘上就是歐家,一幢上下五間的兩層小樓。

  直到2012年,村裡集資修路,諸雅村才有了一條像樣的村公路。歐迪林一家為修路捐了3200元錢,不過,村公路在離他家1公里處戛然而止。因為歐家住在山上,從水泥公路下來,還要走上半個小時,蜿蜒的基本靠摩托車的車轍形成的山路,隱藏在沒過膝蓋的野草間,時不時有一兩位滿頭白髮的老人,顫巍巍地挑著扁擔,緩緩而行。

  諸雅村有900戶人家,但自從上世紀90年代打工潮興起之後,年輕人全部外出,如今全村僅剩下200多人,大多是老人。

  靠著4萬元衡棗高速徵地補償款,歐迪林用三年修建了現在這棟房子。房屋外牆貼了瓷磚,但內部幾乎沒有什麼裝修,只有幾個老式的櫃子和床。一樓是歐迪林夫婦的房間,歐長生住在二樓整棟房子中最好的一間,一張1.5米的雙人原木大床,一套深棕色的組合衣櫃,床腳的電視櫃上,還擺著一臺32寸的液晶電視。房間主人不在時,電視被仔細地用塑膠外套罩著。歐迪林說,這些都是歐長生在兩年前用打工賺的錢買的。

  歐長生是家裡的第三個孩子,上面有一個哥哥阿東,和一個姐姐阿梅。歐母在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患上了精神疾病。當地人說,是因為土地糾紛與村裡人打架,把頭腦打壞了。

  女人生病不能幹活,還要養活三個孩子,歐家的日子不寬裕,主要靠種地。歐迪林偶爾外出到臨近村鎮做些“補鍋”的活計,貼補家用,但因為家裡有病人,也不敢出門太久,一般不超過10天。

  像大部分農村家庭一樣,每個成員都要幹活。歐長生還是小孩子時,就開始放牛、做飯,在父親出門時,照顧生病的母親。

  但除此以外,家人們彼此之間並沒有深刻的記憶。歐迪林翻來覆去只有幾句話,“不愛說話,不玩火,不玩水,很省心。”姐姐阿梅的印象則是:“很乖巧,從不惹是生非,春節去外婆家玩,表哥嚇唬他,他就會鑽到桌子下面,並不生氣或報復。”村民們的印象則更加概括:“就是個普通得沒什麼特點的小孩”,“很老實的年輕人”。

  歐迪林唯一操心的是小長生不愛讀書。歐長生讀書的小學在兩公里外的紅葉村,每天上學要走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外加成績不好,歐長生經常逃學,歐迪林批評他,他就趴在桌子上不說話,說重了,眼淚就掉下來。好在,逃學的日子,歐長生也不在外面亂跑或四處打架,他就留在家裡幹活。時間一久,歐迪林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不愛讀就不讀吧”。

  大概到三四年級,歐長生便再也不去學校了,在家專職照顧兩頭牛。長到十三四歲後,歐迪林送他到鎮上學修摩托車,想著可以就此學點本事,但幹了幾年後,仍然是打雜,歐長生便不再學了。

  城市裡的陌生人

  他想出門打工去。

  2004年春節之後,16歲的歐長生就跟著姐姐和一夥鄉親們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在廣州打工的衡南人大多從事家庭裝修行業。歐長生也跟著一個先到廣州的遠房舅舅學習家裝。沒想到,讀書不精進,他對做手藝活兒卻很靈。與他一起做學徒的表哥劉權軍說,歐長生是他們那一批最勤快的,學徒工一般只做些重體力活,扛沙袋,抬瓷磚,別人有時會偷點懶,但歐長生從不,百十斤的重物二話不說,揹著就走。

  歐長生也很快展現了在木工方面的天賦:別人往牆上裝一塊裝飾板,往往要量尺寸、切割、比對、再不斷微調,才能完成,但劉權軍說,歐長生基本用眼睛看看大小,量一次尺寸就能搞定;做梯子,普通的方法是用尺子量梯板之間的距離,歐長生的辦法是根據使用者的步幅跨度來量,又快又實用。

  最初在廣州,歐長生住在一個叫墩和村的地方。這裡是白雲區的一處城中村,距離爆炸的301公交車站臺不過百米。一般城裡人很少知道,在熱鬧繁華的廣州大道邊,只要拐一個彎,就進入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當地人蓋起五六層小樓,隔成窄小的單間,每月幾百塊錢租金,專門出租給進城務工人員。建築佈局很單一,一個院子,一個大門,中間一個天井,四周全部是隔成一個個單間的屋子。樓密,窗子也照不進陽光,房間內陰暗、悶熱並且潮溼。

  村內的“街道”多是僅容一人透過的黑暗巷子,到處貼著“出租房屋”、“20m寬頻”的廣告,就在頭頂上方一尺的空間,從四面八方拉來的電線亂成一團,垃圾遍地,在廣州潮熱的天氣裡,很快就漚臭了。白天,太陽灼人地照著,空氣中飛揚著機油味道;到了傍晚,打工仔們回來了,趿拉著拖鞋、手拎著外賣,踢踢瞠瞠地從巷子裡走過,電動車、三輪車的喇叭刺耳地嘯叫著,空氣中瀰漫著油炸食物的味道。

  聚在一起的打工仔,大多是老鄉或工友,但無論哪個人群,話題是一致的:賺錢。

  “廣州賺錢廣州花,根本不能賺到大錢。”一個人抱怨,“打工什麼也不能改變。”另一人反駁:“不管怎麼說,廣州還是有機會能賺到錢。”

  他們為著自己心中的發財夢,奔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早晨6點,他們已經出現在工地,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點鐘,乘坐末班車趕回住處,休息下來,往往已接近午夜。只要有活兒幹,上海、杭州,無論哪裡,他們帶上工具,坐著火車就去。對於他們來說,做工,成了人生唯一的目的;賺錢,是人生最大的目標。

  但歐長生更加省吃儉用。工友們說,有活兒時,他大多數時間都吃住在工地,在裝修的住宅或商鋪的地上,一個鋪蓋卷就可以解決全部問題,既省了飯錢,又省了交通費。

  既擅長做木工,又年輕勤奮,歐長生可能也暗自有了自己的“夢想”。一起做工的夥伴們回憶,他曾經意氣風發、半開玩笑地對大家說,“以後我要成立一個裝修公司,你,來做總經理助理;你,來做工程部經理。”

  為了更接近精英的形象,歐長生打工後的第一個春節,給自己買了一套西服,還配了領帶、皮鞋。雖然西服對裝修工來說幾乎沒有用處,但他穿著這一身接近都市人的打扮,春節回家,或去相親。

  相比其他打工者,裝修工人收入尚可,最初每天50塊工錢,後來漲到每天200塊錢,歐長生因此存下了一些積蓄。姐姐阿梅記得,歐長生第一年到廣州打工,就賺了6000多,除了日常零用,剩下的全交給了父母。

  他甚至也不像其他打工仔一樣,急著找女朋友。在表哥劉權軍的記憶裡,即便兄弟們聚在一起聊女孩子,歐長生也很少參與其中。2007年,曾經有人給歐長生介紹了一個女孩,他拒絕了,“我還小,不想談戀愛。”

  歐長生固執地沿著打工仔的道路繼續前進著:賺了錢,下一步,是買房。

  2012年,哥哥阿東在衡南縣城買了一套房子,117平方米,單價每平方米1850元。他建議歐長生也買一套,“以後好找老婆”。歐長生選擇了一套129平方米的大戶型,加上稅款總共27萬元。這超出了歐家以及歐長生個人的負擔能力。

  但歐長生有自己的打算,他曾在電話裡對哥哥說:現在做木工活還挺能賺錢的,如果天天干活,一年下來做個300天,可以賺7萬塊,三四年也就能還清房款了。當時,樓盤還在建設中,歐長生預計收樓要在三五年之後,到時他的房款也存得差不多了。

  2013年春節,歐長生交了3萬元訂金。歐長生因此幹活更加賣力了。劉權軍說,“就算正月初四有活,他都會趕回來做。”

  生病後,整個人都變了

  2012年年底,歐長生在一次幹活時,不小心閃了下腰,他也沒放在心上。“做我們這行的,經常閃到腰、扭到腿,養幾天就好了。”劉權軍說。

  半年之後,歐迪林忽然接到小兒子的電話。歐長生在電話裡告訴父親,說他的腰疼經醫院確診,是腰間椎間盤突出。

  劉權軍那段時間和歐長生在一起。他記得,那時歐長生只要彎腰,腦門立刻滲出一層汗。他做不了裝修工了,便轉行去做保安,但因為無法久坐,保安的工作也沒幹多久。

  為了節約開支,歐長生從墩和村搬到了城北的另一個城中村——鶴邊村。這裡是劉權軍介紹的,同樣一間30平方米單間,租金要便宜一半。雪上加霜的是,由於經常睡在地板上,歐長生又患上了慢性關節炎。而且,因為買房,他身上已經沒有什麼積蓄了。

  但是,親友們除了聽到歐長生抱怨“腰疼,沒法幹活”以外,並不太瞭解他的病情。

  在海珠區赤崗一家醫院的門診系統裡,記者找到了歐長生去年以來的就診資訊:從2013年的8月19日至2014年2月27日,歐長生以腰痛為主訴就醫7次,6次骨科,1次急診科。最為集中的12月裡,他先後在醫院骨科治療4次。

  門診診斷是清晰的.:腰椎間盤突出——一種常見中老年人骨退行性病變。“年輕群體如果得上這個病,一般是長期反覆的外力造成輕微損傷,患者一般是重複體力勞動或重體力勞動者居多。由於病變,患者會產生腰部疼痛,一側下肢或雙下肢麻木、疼痛等症狀,會影響勞動且需長期治療。”該院一名主治醫生介紹說。

  “就是這次生病,我感覺他整個人都有點變了。”歐迪林回憶,之後兒子曾返回家中,父子倆交談間,他明顯感覺兒子情緒非常差。“他說,怎麼這麼年輕就得了這個病,這以後還怎麼辦啊!”

  那是去年9月的事情。歐長生兩次回老家休養,前後有2個月,不見好轉。今年春節後,兒子返穗前曾對父親說:再去只能找份輕點的工作了。

  但在廣州,換一份工作並不是容易。歐長生不能久坐,無法勝任流水線上的工人或保安,而他除了擅長裝修木工之外,與現代生活基本絕緣。他沒讀過書,不會打字,平時上網就是看看電視劇,上qq也只用語音。今年年初,劉權軍帶著他新買了一部智慧手機,他不小心把手機弄成靜音後,不知道該怎麼解決,就認為這手機壞了。

  在這個打工十年的城市,歐長生對大街小巷都極為熟悉,尤其是裝修領域主要覆蓋的樓盤、商鋪;然而當他突然被迫停下腳步時,這個城市又是陌生的。他從來沒有跳出固有的圈子,也沒有真正改變過自己的生活。

  在工友劉勇看來,歐長生重返廣州後,做什麼都不再積極,整個人散漫、恍惚,本來不抽菸,也開始學抽菸,就連約他出來吃飯都困難。“得病以後,他就有點孤僻了,整天在家裡,不願意與人接觸。”劉勇說。

  即便是平日關係親近、經常約歐長生吃飯的劉權軍也很難再見到他。劉權軍最後一次見到這個表弟,是5月下旬。當時,劉權軍帶著歐長生打了幾天零工,專程把工錢給他送過去,順便請他吃了頓快餐。這之後,歐長生對劉權軍“電話都不接”。有兩次,劉權軍不放心,打電話給歐長生問問情況,歐長生冷淡地說了句“睡覺了”,就結束通話了。

  歐長生反駁說:“有病又沒活幹,有什麼意思?”

  搬到鶴邊村後,歐長生幾乎避不見人。新的住處沒有電扇,劉權軍打電話讓歐長生去他那裡取,歐始終沒去。劉權軍也猜到了。他說,歐長生不會上門來取的,除非給他送過去。

  “長生自尊心很強,有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他說,“長生有次向他姐姐借錢,後來就因為不好意思上門去拿,最後也沒借成。”

  春節後再回廣州,歐長生幾乎整日窩在房間裡。李強曾與歐長生在墩和村合租,他說歐長生生病以後常在家一待就是一整天,餓了就煮碗麵對付一下。“他胃不好,所以經常吃麵條。”李強告訴記者。劉權軍曾勸他,“回老家養病,至少開銷少一些。”但劉權軍知道,在村裡,如果一個年輕人待在家中,會被人指指點點,認為沒有出息。

  他躲著別人,別人仍忙著在既定道路上奔跑,久了,歐長生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只有姐姐阿梅發現了歐長生的變化。

  今年春節後,阿梅不止一次聽老鄉們說,歐長生和別人玩鬥地主輸了錢。她開始不以為然,以為是像以前一樣,休息時打打小牌。直到後來有人告訴她,歐長生“幾千幾千地輸,眼看積蓄就輸光了”,她才緊張起來。

  阿梅最初想把弟弟的錢“騙”過來。“我家裡在裝修,你借我1萬塊錢。”她打電話跟弟弟說。歐長生爽快地答應了,但後來又說“賬號有問題,錢打不過去”。阿梅催促了幾次,歐長生不耐煩地回答:“我沒剩多少錢了,又要看病又不能工作,要留著自己花。”

  阿梅於是幾次三番在電話裡勸弟弟不要賭錢。姐弟倆的最後一次聯絡,是在事發前20多天,歐長生在電話裡告訴阿梅:“賭錢賭輸了兩萬多。”阿梅生氣了,質問弟弟:“幹什麼賭那麼多錢,有錢留著以後娶老婆用啊,自己還有病要治。”歐長生反駁說:“有病又沒活幹,有什麼意思?”

  “那麼多沒手沒腳的都找得到活幹,你這麼一點病就覺得沒意思了嗎?!”阿梅回敬他。

  對話最終不歡而散。

  也許是因為疾病,也許是因為賭債,歐長生想到那3萬元購房定金。6月中下旬,歐長生返回家中,只待了一天就騎著摩托車出門了,他告訴父母,要去衡南縣城退房,拿回定金。

  之後的經過,無人知曉,包括在衡南縣城打工的哥哥阿東,他甚至不知道弟弟來過。幾天後,歐長生又匆匆離去南下廣州。

  2014年7月15日晚上,根據301路公交車內的監控影片顯示,歐長生拎著一個蛇皮編織袋,從流花車站踏上了開往301公交車。19點44分,301路公交車即將進入墩和站,歐長生彎腰點燃了放置在車後門的蛇皮口袋,在車輛進站停車後躥下公交車。

  整個車輛瞬間爆炸,乘客被氣浪掀出車廂,渾身是火。

  其中有個16歲的高中生,從1歲起就成了留守兒童,每年假期都像候鳥一樣奔赴廣州探望在此打工的父母;有個9歲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登上公交車,就和母親被車上噴出的火焰灼傷;車上還有和許多歐長生一樣多年在此的打工人,他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打算回到這處暫時的棲息之地,享受下輕鬆的工餘時光……

  多少人的生活與夢想,都在這聲爆炸中煙消雲散。當然,也包括歐長生本人。

  16個小時後,廣州警方在鶴邊村的一處網咖裡將歐長生抓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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