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抒情散文精選《西伯利亞》

徐志摩抒情散文精選《西伯利亞》

  【作者簡介】

  徐志摩(1897-1931),原名章(xù),字(yǒu)森,後改字志摩,生於清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酉時,浙江海寧人,中國著名新月派詩人、散文家。徐志摩出生於富裕家庭,並曾留學英國,在劍橋兩年深受西方教育的薰陶及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代表作品有《再別康橋》、《翡冷翠的一夜》等詩作,他的散文創作也受到很高的評價。1924年任北京大學教授。1926年任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和南京中央大學教授。1930年辭去了上海和南京的職務,應胡適之邀,再度任北京大學教授,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授。1931年11月19日因飛機失事罹難。

  西伯利亞

  徐志摩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名本來就容易使人生荒涼的聯想,何況現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誣衊蘇俄的報告,結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坦的通道竟變了不可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的。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看並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曾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里,從滿洲里到赤塔,儘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這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前連洗澡都有裝置的,比普通車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參預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去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裡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佈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磁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晾溼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子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麵包屑……房間裡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象,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當然大家都吸菸)的中間,說笑的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磕睡的磕睡,同時璃上的蒸氣全結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莫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裡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願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買些食物充飢,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麵包牛奶生雞蛋燻魚蘋果都是平常買得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裡大聲叫僕歐(應得叫Comrade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夥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據;但為叫一聲僕歐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路倒屍”)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莫談政治,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於蘇俄我下面再講。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拉特都是頂年輕的,其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的字音,嘭的闔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去發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卷短髮,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額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裡的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裡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麼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博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亞一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嚇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並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菸,端菜時也在那裡,說話時也在那裡,彷彿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咬緊著牙關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後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飯車裡的拿破崙”,我那義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讚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簡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那一頭站著,緊攢著眉頭,一隻手貼著前胸,誰說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並不單調,貝加爾湖周圍最美,烏拉爾一帶連綿的森林亦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裡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是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淨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根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戟,給你鬆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盪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夕陽西漸時,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遊小瑞士時初次發現雪地裡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看得更滿意;你們試想象晚風靜定時在一片雪白平原上,疏玲玲的大樹間,斜刺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豔的綵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親身經歷時從容的辨認吧。

  但我此時卻不來複寫我當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用想象的光輝照出他們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寒熱時出汗還兇。並且這來碰著記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願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時隨興塗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總沒有常性,什麼都只是片斷,那幾段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裡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1)西伯利亞並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叢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裡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隻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淨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檢視,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閒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們望望,轉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當地人民的苦況益發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並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臺上,連站上的`飯館裡都有,無數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麼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處的木欄,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氣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麵包。他們的樣子並不惡,也不兇,可是晦澀而且陰沉,看著他們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裡的人民知不知道什麼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然是會得的;尤其是狂笑當他們受足了vodka(注:伏特加,一種烈酒)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不是上帝給我們的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制力的腦府支配的人的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黑色或深黃色的布褂與奇大的氈鞋裡,他們行動,他們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在的餓的力量所驅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Irkutsk(注:伊爾庫茨克,俄羅斯貝加爾湖邊城市,被譽為“西伯利亞的心臟”)車停一時許,他們全下去走路,天早已黑了,站內的光亮只是幾隻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xūxū)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的描寫;丹德(注:義大利大詩人但丁)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裡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面街上有一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裡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裡,一隻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晶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裡過日子的所不能想象的異景。森林是這裡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伯利亞的林木都是直乾的:不問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心。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彷彿等候什麼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乾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淨,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崛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纖薄的雲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融和的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在這無邊的雪地裡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景的調是靜極了,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裡是不應得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鈍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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