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長篇散文

  一個自尊的人,一個自信的人,一個有安全感的人,他在人際交往中是自然的,開放的,坦誠的,透明的。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白楊木鼻子

  我是一位外科醫生,做過的手術不計其數。單是給病人切除的胃,就是俗稱為“心口”的那個東西,足夠裝滿一馬車。給我印象最深刻的病例,是一個女人。正確地講,是那個女人的鼻子。

  那時候我剛從醫學院畢業,瀟灑而熱情。眼睛除了觀察教授的操作,還關照漂亮的女hushi。

  “小夥子,我想從教你怎樣戴工作帽開始,指導你成為一名出色的醫生。”教授的目光象雙筒顯微鏡,無遮攔地瞄準我工作帽邊探出的那縷黑髮。

  我的帽子略微有點歪斜,象一個快樂的水兵。教授殘酷地剝奪了我的瀟灑,從此不得不經典地把帽簷壓得很低,以至於使人懷疑我還有沒有眉毛。

  一天深夜我值班,樓道里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院裡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裡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並在一處。那男人千癟瘦削,眉頭緊鎖,嘴角翁動,兩眼通紅,象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我的臨床經驗尚不十分豐富,一時竟分辨不出誰是病人。

  “你……怎麼了?”我朝他倆發問。

  女人石像似地不動,男人小心翼翼地去解女人的口罩,動作極輕柔。

  我終於發覺了一點怪異:那口罩樣式古怪,過於平坦……不……不是口罩的問題,口罩很正常,而是……

  口罩終於解下來了。我於是犯了一個醫生的大忌,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

  啊!

  口罩下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向外冒著騰騰的白氣,深不可測。

  我竭力鎮靜住自己,才想起那被黑洞霸佔了的地方,原來是長鼻子的部位。

  沒有鼻子的人面,是一種陌生的東西。平鋪直敘到難以容忍。眼睛沒有來由地同嘴靠得很近,兩頰不可遏制地向黑洞滑去,只有失去血色的上脣,還象破敗的灰牆狙擊在黑洞的邊緣。

  它甚至不如骷髏好看,骷髏骨質潔白,簡練合諧。眼眶、鼻準、口頰均為結構對稱的洞穴,通暢練達,自成風格。

  “這是用什麼東西……搞的?”

  我急切地想搞情凶器的性質。本想用“剜”或是“削”那種字眼,怕太刺激病人和她的家屬,才臨時調換為詞意模糊的“搞”***hushi在一旁緊張地登記,我已知道女人叫小茶,男人是她的丈夫老薑***。

  “用刨刃,剃的。推木頭的那種。”老薑用目光撫摸著創口,那裡邊緣清秀。想象得出凶器一定薄利如風。他回答得很清楚,用詞也準確。

  “是誰幹的?”我怒火中燒,義憤填膺。這罪行太野蠻大凶殘了。

  不知何時,教授到了。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問話:“要記住我們是醫生,而不是法官。醫生最重要的職責是挽救生命,修補人體。至於其它的事,自有其他的人去售。”

  是的。我應該首先處理病人,可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是個優等學生,可沒有任何一本教科書上寫過:鼻子被刨刃剃掉的病人該如何處置。也許我應該去讀法醫系,現在只有機械地服從教授的安排。

  常規沖洗消毒,就象處理一顆蟲牙被拔掉後的窟窿。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體,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面板上漫過,使這張一馬平川的人面,象收藏已久橫遭破壞的蠟製品。

  憑心而論,只要躲開臉中部那個巨大的三角形洞穴,小茶的臉還是很美麗的。眼睛象黑杏仁一樣,反射出無影燈眾多的光斑,如沒有月亮的晴朗的星空。嘴有一個極精美的輪廓,象一顆飽滿的花生米。

  我不禁升起好奇:原來屬於這張美妙絕倫臉龐的鼻子,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種時候想這種問題,似乎有點不倫不類。病人家屬在一旁長吁短嘆,我動作幅度稍大,小茶尚未反應,老薑就吸開涼氣了。

  “痛嗎?”我問小茶。對這永遠失去親生鼻子的年青女人,頗多側隱,生恐自己弄痛了她。

  “一點也不痛。那刨刀是新磨的,很利。嗖的一下,涼涼快快,象雨後的風。”

  聲音是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出的,單調、刺耳、尖銳。沒有鼻腔共鳴的聲音。類似秋蟬或毒蛇的嘶鳴。

  我感到沁人心脾的恐懼。不單因為這怪異的聲音,更因為小茶臉上那似笑作笑的表情,她好象並不感到痛苦,甚或還有幾分自豪。

  傷口處理已畢。只要鼻腔切割權部不感染,生命便無妨。作為外科醫生的職責,已告一段落。至於以後的事,那是整容醫生的範疇。

  看來,可以結束了。我用眼睛請示教授,發現他正在觀察老薑的手。老薑的手虎口處生著厚厚的繭子,簡直象那裡多長了一塊骨頭。只有長年握持某種工具的匠人,才會這樣積重難返。

  “看來,咱們倆是同行嘍。”教授對老薑說,老薑正充滿憐愛地看著小茶,被這突然的問話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點點頭,又立即搖頭。

  “我哪能跟你比呢?您是修理人的,我是修理木頭的。”

  “你是個木匠,這麼說,這件事就是你乾的了?”教授壓得很低的白帽子聳起一道粗重的稜。我知道,白布遮掩下的眉毛皺縮起來。

  我想教授一定是被這張沒有鼻子的女人臉唬得思維混亂。老薑一定得捶胸頓足,因為不僅不可思議,而且近乎誣。退一萬步講,即令真系他所為,也斷乎不會承認。

  不想,我錯得一敗塗地。老薑很痛快地回答:“是我。”

  也許我驚愕之色過於外露,老薑受了委屈,指著小茶:“你叫她說!是不是我?”

  “是哩是哩。你別看他這個樣子,真是個好木匠,刨刃磨得最快。冬天若吃涮鍋子,讓他給刨羊肉片,薄得能透過書上的字。”小茶的聲音象急剎車時輪子與水泥路面的尖嘯。

  這一對男女!吃他們的涮羊肉,只怕自己的鼻子也會掉進火鍋。

  教授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我沒有興趣。我只想問一下,用刨刃刨下的那個東西,還在嗎?”他的眼內充滿天真的渴望,象一個企盼壓歲錢的孩子。

  “在。在。”老薑忙不迭地回答,回頭白了他年輕但已經不美麗的妻子一眼:“我說拿上,你說沒用了。怎麼樣,還是我想得周到吧!”聲音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驕傲。

  事情愈發變得令人瞪目結舌。老薑掏出一個很乾淨的手絹包皮,窩在手心,一層層開啟。於是我看見一條鼻粱骨朝下的完整的人鼻子。

  教授不動聲色地翻看著,象在鑑別這條鼻子的真偽。我猜他也感到好奇。沒有誰在這個角度觀察過人人都有的鼻子。司空見慣的東西,僅僅換一個方位。就變得令人驚詫不已。它玲瓏剔透,曲線優雅,就象一件小型樂器。

  我們都圍過來觀看小茶的鼻子,包皮括她本人。

  “我打算把它栽上去。”教授徵詢地望著我。

  人有時候問詢別人,並不是為了得到答案,只是要堅定信念。

  這是一個玄妙而充滿風險的主意。如果栽上去的鼻子感染,不但得象未人活的枯樹一樣拔出來,而且性命難保。

  “沒有鼻子,除了影響美觀,妨礙並不太大。”我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見。五官之中,除了耳廓,就數鼻子沒用了。

  “可人是一個整體,人應該是完美的……”教授注視著黑洞說。

  “您老若是能給她把鼻子再接上去,我給您老打雕花的五斗櫃……”老薑虔誠地央告,一眼瞥見我這個反對派:“給您也打一個……”

  只有小茶沒說話,彷彿這事與她毫無關係。

  “準備器械。”教授簡潔地對我下達命令,口氣不容置疑。

  我們通宵達旦地手術,細節我已記憶不清。我非常想看看那塊使我們耗費了如此巨大精力的刨刃,究竟是怎樣獰厲而刻薄。一個愚蠢木匠舉手之勞,害得我們付出百倍千倍的時間與汗水。教授的技術精巧嫻熟,我想任何一個偉大的雕塑家都要甘拜下風。他面對的材料是模糊的血肉,他把所有的血管神經都接洽得天衣無縫。老薑在電光石火般一瞬中的破壞,終於被教授***當然也包皮括我***慘淡經營地修補起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道工序了——將薄薄的表皮縫合到臉模上。我們碰到了幾乎不可逾越的障礙,沒有合宜的縫合線。小茶的面板極細膩潔白,所有的絲線都嫌太黑太粗。

  “就這樣吧。鼻子能長上去就很不錯了,沒有人挑剔黑和白。”我的白色手術服下扭動著僵硬如鐵的腰頸,長時間俯身操作,即使在無影燈下,我看所有的線條也都成為重影。助手如此,擔任主刀的教授,其疲累可想而知。

  “如果是這樣,她的鼻翼周圍會遺有一圈密集的雀斑……不!只差這最後一層,我要完美……儘量完美……”教授喃喃自語。

  他摘下自己壓得很低的白帽子,露出光潔如月的禿頂,四周還殘存著幾根銀絲般的白髮。教授叉開五指,梳理他的白髮,平均每個指縫不到一根,他很心痛地遲疑了一下,然後猛地一用勁,把白髮拔下來,泡進消毒液。

  現在,教授的頭顱是大一統了,光可鑑人,顯露出巨大的前額和高聳的枕鄰。在這兩塊隆起的頭骨之下,是人類智慧最密集的腦葉。

  泡在消毒液中的白髮,婉蜒伸展,象一條條閃光的小路。

  小茶的鼻子被教授的白髮,固定在她自己的臉上了。渾然一體,宛若天成。

  任何天然的東西,終免不了瑕疵。小茶的鼻端有一粒小痣,其狀如一隻小小的蚊蟲。教授為她做了修正。小茶的鼻子,現在堪稱人世問最傑出的鼻子了,造化之靈加鬼斧神工,精妙絕倫,無以復加。

  我天天去看小茶的鼻子。它高貴優雅,象浮出海面的一段象牙,閃著晶瑩的光潤。經過它共鳴過的小茶的聲音,柔美動聽。

  小茶自然很高興,時常把手掌擋在面前,無端地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手心裡有一片小小的鏡子。有時也會把鏡片胡亂扔到鬆軟的床上,顯出莫名的憂鬱。

  認識小茶的人,都說她比以前更漂亮了。老薑的態度卻令人莫名其妙起來。他非但不再提起雕花的五斗櫃***當然我和教授都不會接受這種饋贈,但收不收同給不給是兩個範疇***,而且雙眼不時露出凶狠的敵意。對小茶倒是很好。因為鼻子做手術,嘴的活動大受影響,老薑就給小茶包皮極小的餃子,餵給她吃。餃子只有拇指蓋大小,令人想到他做木匠的手藝也一定精良。

  這真是一對古怪的男女,我開始打聽他們的身世。如果教授知道,一定會斥責我。他是隻認病不認人的。我還沒有老練到他那種程度,對病和對人同樣感興趣,更不用說擁有這樣一隻美麗鼻子的漂亮女人了。

  事情簡單到今人遺憾。好漢沒好妻,賴漢娶仙女。不知是出於政治還是經濟原因,年輕貌美的小茶嫁給了醜陋的老薑。姜木匠夜以繼日地為人打傢俱,為小茶添置許多衣物,小茶卻不願為老薑添一個孩子。終於有一天,當老薑手提斧鋸外出而歸的時候,看到一個高大俊俏的小夥子,正在吻小茶鼻樑上的那顆痣,於是……

  這故事遠沒有書本上舞臺上纏綿緋側,但因為活生生髮生在眼前,我還是很關切它的結尾。

  “為什麼單要剃鼻子?在臉上劃幾刀不是也可以麼?”有人問木匠。

  我覺得這問話很卑鄙。小茶那張美妙絕倫的臉龐,若是被亂刀劃破,縱是教授再巧奪天工,恐怕也難以完壁歸趙,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嘛!

  “沒有鼻子的女人,比老母豬還要醜。別人不要,我不嫌。家中就太平了。”姜木匠很憨厚地答道。

  教授對這一切都不知曉,每天只是很認真地觀察鼻子,好象那是他檀下的一株珍稀植物。鼻子很爭氣,長得結實挺拔,欣欣向榮。我想把小茶的病歷整理成資料,投往醫學雜誌發表。這是外科史上一例罕見的鼻子再植成功病例。

  教授擺擺手:“不忙,再看一段時間。醫學追求完美,更追求長久。不是急功近利的事情。”

  鼻子也象家用電器,有保修期嗎?我悻悻然,又不得不服從。

  小茶出院了。用極清亮極柔美的聲音同我們說:“再見。”想起她入院時那毒蛇般的嘶鳴,你會覺得鼻子對於音色比對於美觀要重要百倍。

  老薑什麼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好象怕小茶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茶沒有再來。連例行的追蹤複查也沒有來。有人說她的鼻子長得很好,同老薑也過得可以,只是還沒有孩子。

  我再次想把這病例報道出去,教授依舊不慌不忙:“要注意遠期效果。我們一定要親眼看一看病人的恢復情況,而不要匆忙下結論。”

  隨時留有充分的餘地,也許是成熟醫生和實習醫生最大的區別。

  看來只有哪天到小茶家去一趟了。我一定要看看刨刃,用手指試一下它的鋒利程度。

  這件事一直拖延著,教授很忙。

  一大深夜我值班,樓道里突然響起急驟的跑步聲。

  醫院裡是不可以隨便跑的,尤其是深夜。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有了極危重的病人。

  急診室衛坐著一對男女。女人戴著大口罩,面目表情不清,端然坐著,雙手順在夾緊的兩膝之中,腳尖恭順地並在一處。那男人乾癟瘦削,眉頭緊皺,嘴角翁動,兩眼通紅,象條被刮掉鱗的金魚。

  這是小茶和老薑。

  老薑很熟練地解開口罩。

  我已經是見過一些世面的醫生了,終於沒讓什麼聲音從嘴裡發出來。

  口罩下又是一個巨大的黑洞!

  一切的一切,都依舊。只是黑洞四周有線團樣的白絲,隨著撥出的氣流,旗幡似的拂動。那是教授充作縫線的白髮,依然晶瑩雪亮,結實柔韌。

  “還是用的那個東西嗎?”我剋制住心中的厭惡、恐懼和憤怒,不願說出那凶器的名稱,儘量平穩地問。

  “是。還是上回用過的那種,我覺著挺好使。”老薑恭敬地回答我。知道醫生需要了解詳情,便努力周全。

  小茶什麼也沒說,象凝固的蠟象。

  我點點頭,不再詢問別的。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救治病人。

  教授到了。我明顯地看出他踉蹌了一下,然後倚靠在一旁,看我情洗傷口。

  小茶的臉龐在冰冷的消毒液下凝然不動,波光粼粼帶有樟腦氣味的液體。輕柔地在凝脂般細膩的面板上漫過。老薑象自身受酷刑一般長吁短嘆,每當我手勢略重,他便不滿地重重斜視我一眼。

  傷口處理完畢,後來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教授突然按住我的手,猶豫不決地對老薑說:“那個……我說的是那個……還在嗎?”

  我從未見過學問精深德高望重的教授這般畏葸不前。他面色蒼白,目光焦的,雙手微微發抖,急不可待又驚惶不安。

  “帶著哩。帶著哩。”老薑顯出先見之明的得意之色,從一塊油汙的紙裡,模出一團東西,伸到教授面前。

  於是我看見了小茶那條光潔如玉的鼻子——只是它現在類似一個柿餅。也許叫肉餅更恰如其分。血肉模糊、狼藉一片。兩個鼻孔蠻不講理地重疊在一起,象火車失事後的鋼軌。唯有教授白髮的殘根,依舊閃亮如銀。頭髮是最不容易被吸收的物質,人體可以腐爛,頭髮卻依然長存。

  “這是什麼?”教授茫然地掃視四周,希冀什麼人能給他一個回答。他真的不認識這團橢圓形汙濁的物體。

  “鼻子呀。小茶的鼻子。不信,您問小茶。”老薑耐心地解釋,並找出證人。

  “那是我的鼻子。”

  聲音從嘴和黑洞中一齊發出,單調、刺耳、尖銳。卻沒有悲傷。

  “它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個樣子!”教授咆哮起來。全然不顧醫學專家溫文爾雅的風度和對面牆上斗大的“靜”字。

  這問題原是不必回答也不能回答的。可惜老薑是很實誠的人,原原本本答道:“是用腳踩的。我用腳後跟在地上碾著踩了一圈。”

  這方法的確很地道。它使鼻子的所有微細結構消失在肉醬之中,任何高超的技藝都將望洋興嘆。

  “很好!好極了!”教授的白眉毛從帽子裡探針般地刺了出來,根根倒立:“那你還把這東西本來給我看什麼?!你可以拿它去餵豬,當肥料,扔到墳堆裡!可你偏要給我看!我不看!我不認識這東西……永遠……不看……”教授的話,開始時氣壯如牛,其後卻迅速萎頓下去,象行將熄滅的蠟燭,尾聲竟帶出了嗚咽。

  老薑愣了片刻,嘴角象被繩扯著,慢慢裂了開來,不知是哭還是笑。

  在救治小茶的同時,我不得不同時對教授實施急救。他的心臟在傾刻間衰老,微弱得幾乎聽不見跳動。

  “看來,你的鼻子只能這樣了。”面對小茶臉上那個簡潔的黑洞,我愛莫能助,用殘存的側隱之心說。

  “這樣也好。早這樣,早好了。”小茶的聲音高細單調。

  小茶第二次出院了,這一次沒有說“再見”。她戴著上下都很平坦的大口罩,遠看象是糊了一塊白紙。

  後來,聽說她給姜木匠生了一個兒子。再後來,聽說她依舊戴著口罩,口罩布很白,天天都換洗。口罩也不再那樣扁平,豐滿地膨隆起來,一如其下有個周正挺拔的端正鼻子。那是老薑給小茶做的,用最白最細的白楊木。春天葉子綠了的時候,走過小茶身邊的人,會聞到白楊樹的清香。

  “可是那白楊木的鼻子,是怎樣安到臉上去的呢?”有人問木匠。

  “用膠。粘櫃櫥拉手的那種。”姜木匠並不保守,很和氣地告訴別人。

  我於是想到我們用過的縫合線,覺得不很聰明。教授絕口不提這件事了。好象它從未發生過。我卻始終存有淡淡的遺憾,它是一次那樣成功的手術。卻永遠無法報告了。

  :天使和魔鬼的較量

  一天,突然想就天使和魔鬼的數量,做一番民意測驗。先問一個小男孩,你說是天使多啊還是魔鬼多?孩子想了想說,天使是那種長著翅膀的小飛人,魔鬼是青面獠牙要下油鍋炸的那種嗎?我想他腦子中的印象,可能有些中西合璧,天使是外籍的,魔鬼卻好像是國產。糾正說,天使就是好神仙,很美麗。魔鬼就是惡魔王,很醜的那種。簡單點講,就是好的和壞的法力無邊的人。小男孩嚴肅地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還是魔鬼多。

  我窮追不捨問,各有多少呢?

  孩子回答,我想,有100個魔鬼,才會有一個天使。

  於是我知道了,在孩子的眼中,魔和仙的比例是一百比一。

  又去問成年的女人。她們說,嬰孩生下的時候,都是天使啊。人一天天長大,就是向魔鬼的路上走。魔鬼的坯子在男人裡含量更高,魔性就像鬍子,隨著年紀一天天濃重。中年男人身上,幾乎都能找到魔鬼的成分。到了老年,有的人會漸漸善良起來,恢復一點天使的味道。只不過那是一種老天使了,衰老得沒有力量的天使。

  我又問,你以為魔鬼和天使的數量各有多少呢?

  女人們說,要是按時間計算,大約遇到10次魔鬼,才會出現一次天使。天使絕不會太多的。天使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了。你看我們周圍的世界,像是天堂的模樣嗎?

  在這鐵的邏輯面前,我無言以對,只有沉默。於是去問男人,就是那被女人稱為魔性最盛的那種壯年男子。他們很爽快地回答,天使嗎,多為小孩和女人,全是沒有能力的細弱種類,飄渺加上無知。像蚌殼裡面的透明軟脂,味道鮮美但不堪一擊。世界絕不可能都由天使組成,太甜膩太懦弱了。魔鬼一般都是雄性,雖然看起來醜陋,但騰雲駕霧,肌力矯健。掌指間呼風喚雨,能量很大。

  我說,數量呢?按你的估計,天使和魔鬼,各佔世界的多少份額?

  男人微笑著說,數量其實是沒有用的,要看質量。一個魔鬼,可以讓一打天使哭泣。我固執地問下去,數量加質量,總有個綜合指數吧?現在幾乎一切都可用數字表示,從人體的曲線到***的當量。

  男人果決地說,世上肯定有許多天使,但在最終的綜合實力上,魔鬼是“1",天使是“0"。當然,“0"也是一種存在,只不過當它孤立於世的時候,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不代表任一,不象徵實體。留下的,唯有慘淡和虛無。無論多少個零疊加,都無濟於事,圈環相套,徒然摞起一口美麗的黑井,裡面蜇伏著天使不再飄逸的裙裾和生滿紅鏽的愛情弓箭。但如果有了“1"掛帥,情境就大不一樣了。魔鬼是一匹馬,使整個世界向前,天使只是華麗的車輪,它無法開道,只有轔轔地跟隨其後,用清晰的車轍掩蓋跋涉的馬蹄印。後來的人們,指著漸漸淡去的輪痕說,看!就是歷史。

  我從這人嘴裡,聽到了關於天使和魔鬼最懸殊的比例,零和無窮大。

  我最後問的是一位老人。他慈祥地說,世上原是沒有什麼魔鬼和天使之分的,它們是人幻想出來的善和惡的化身。它們的家,就是我們的心。智者早已給過答覆,人啊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說,那指的是在某一刻在某一個人身上。我想問的是古往今來,巨集觀地看,人群中究竟是魔鬼多,還是天使多?假如把所有的人用機器粉碎,離心沉澱,以濾紙過濾,被儀器分離,將那善的因子塑成天使,將那惡的渣滓捏成魔鬼,每一品種都純正地道,製作精良。將它們壁壘分明地重新排起隊來,您以為哪一支隊伍蜿蜒得更長?

  老人不看我,以老年人的睿智堅定地重複,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不管怎麼說,這是在我所有徵集到的答案裡,對天使數目最樂觀的估計——二一添作五。我又去查書,想看看前人對此問題的分析判斷。恕我孤陋寡聞,只找到了外國的資料,也許因為“天使”這個詞,原本就是舶來。

  最早的記錄見於公元4世紀。基督教先哲,亞歷山大城主教、阿里烏斯教派的反對者聖阿塔納西曾說過:“空中到處都是魔鬼”。

  與他同時代的聖馬卡里奧稱魔鬼:“多如黃蜂”。

  1467年,阿方索.德.斯皮納認為當時的魔鬼總數為133316666名。***多麼精確!魔鬼的戶籍警察真是負責。***

  一百年以後,也就是16世紀中葉,約翰.韋耶爾認為魔鬼的數字沒有那麼多,魔鬼共有666群,每群6666個魔鬼,由66位魔王統治,共有44435622名。

  隨著中世紀矇昧時代的結束,關於魔鬼的具體統計數目,就湮滅在科學的霞光裡,不再見諸書籍。

  那麼天使呢?在魔鬼橫行的時代,天使的人口是多少?這是問題的關鍵。

  據有關記載,魔鬼數目最鼎盛的15世紀,達到1.3億時,天使的數目是整整4億!

  我在這數字面前嘆息。

  人類的歷史上,由於知識的矇昧和神化的想象,曾經在傳說中勾勒了無數魔鬼和天使的故事,在迷濛的臆想中,在貧瘠的物質中,在大自然威力的震懾中,在荒誕和幻想中,天使和魔鬼生息繁衍著,生死搏鬥著,留下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祖先是幼稚的,也是真誠的。他們對世界的基本判斷,仍使今天的我們感到震驚。即使是魔鬼最興旺發達的時期,天使的人數也是魔鬼的3倍。也就是說,哪怕在最黑暗的日子裡,天使依舊佔據了這個世界的壓倒多數。

  當我把魔鬼和天使的統計資料,告訴他人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許多人顯出若有所失的樣子,疑惑地問,天使,真的曾有75%那麼多嗎?

  我反問道,那你以為天使應該有多少名呢?

  他們回答,一直以為世上的魔鬼,肯定要比天使多得多!

  為什麼我們已習慣撞到魔鬼?為什麼普遍認為天使無力?為什麼越是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孩童,越把魔鬼想象為無敵?為什麼女人害怕魔鬼,男人樂以魔鬼自居?為什麼老境將至時,會在估價中漸漸增加天使的數目?為什麼當科學昌明,人類從未有過地強大以後,知道了世上本無魔鬼和天使,反倒在善與惡的問題上,大踏步地倒退,喪失了對世間美好事物的嚮往與信賴?

  把魔鬼的力氣、智慧、出現的頻率和它們掌握的符咒,以及一切威力無窮的魑魅魍魎手段,整合在一起,我相信那一定是規模天文的數字。但人類沒有理由悲觀,要永遠相信天使的力量。哪怕是單兵教練的時候,一名天使打敗不了一個魔鬼,但請不要忘記,天使的數目,比起魔鬼來佔了壓倒優勢,團結就是力量。如果說普通人的團結都可點土成金,天使們的合力,一定更具有斗轉星移的神功。

  感謝祖上遺留給我們的寶貴遺產,天使的基數比魔鬼多。推斷下來,天使的力量與日俱增,也一定比魔鬼大。這種優勢,哪怕是隻多出一個百分點,也是簽發給人類光明與快樂的保證書。反過來說,魔鬼在歷史的程序中,也必定是一直居著下風。否則的話,假如魔鬼多於天使,加上不搞計劃生育,它們苔蘚一樣蔓延,摩肩擦踵,群魔亂舞,人間早成地獄。人類一天天前進著,這就是天使曾經勝利和繼續勝利的可靠證據。更不消說,天使有時只需一個微笑,就會讓整座魔鬼的宮殿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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