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讀名家經典散文

  做人也是這樣,如我們天天浸透在冗長的東西里,就會使我們自己沒有辦法提升。去讀那些好的東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堅持下去,對我們好的素質一定會有潛移默化的力量。下面是有,歡迎參閱。

  :匣子裡的水牛

  爺爺是個紙匠,據說會扎紙人紙馬紙牛紙屋。可惜我沒見過。我只見過爺爺用花紙糊的盒子,說是給我盛針線。那年我六歲。

  “哪有那麼多針線可盛!她們這茬孩子,釘個釦子都扎手。爹,您就歇著吧!”媽媽說。

  紙盒子很漂亮,散發著米麵的清香。那是媽媽自己打的漿子,說是比街上的膠水熨貼。

  我所有的針線只把盒子底鋪了淺淺一層,使用它們做彩色的褥子,眼睛會動的洋娃蛙躺在上面,紙盒就成為一架搖籃。

  “爺爺,再扎一個麼!”

  “扎個什麼呢?”爺爺擅著手,好像有許多無形的紙在懷抱中。

  “扎什麼都好。”小孩生怕大人變卦時,便很通融。

  “扎個橋吧,人死了以後,活著時候用過的水,就會嘩啦啦像海潮似地淌過來,沒有紙橋,你怎麼過去呢?”爺爺思忖著,眯縫著眼睛似乎怕那滔天湧來的苦水打溼了灰白的睫毛。

  “馬桶裡用過的水,也會一起湧來麼?”我想這是極恐懼的事情。

  爺爺譁了一口唾沫:“怎麼會想到那去!當然也要湧來的。”

  媽媽拿著拖把走過來,好像她早預算到爺爺會在這時吐痰。

  媽媽去涮拖把,我催爺爺快扎:“你那個橋是多少孔的?”

  爸爸走進來,他真不愧是軍人,前因後果都不知,就準確地說:“這是迷信!”

  爺爺看看爸爸肩上的雙槓和金星,唯唯諾諾地說:“這是迷信。”

  爺爺幹搓著手,看著盆裡的漿子粘稠龜裂翻卷,最後像毛玻璃一樣破碎了。

  夜裡,媽媽對爸爸說:“爹閒得難受,我想讓爹把咱家的仰棚糊一糊。”

  仰棚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爸爸和媽媽的家鄉相隔三裡地,他們便經常說一些只有他們才懂的話。我就大嚷:“不普通!不普通!”他們就換用普通話向我解釋。但這一次,我不能嚷,他們以為我已經睡熟了。

  爸爸抬頭看。於是我明白了:仰棚就是天花板。

  天花板是水泥的,上面沾滿霜雪般的白灰,透過我的眼睫毛,它們白得有些悲慘。

  “裱天花板還不如去裱地板呢!”爸爸不屑地說。

  硃紅的木質打蠟地板上,有我踩的幾個腳印。燈光下,像初出茅廬的竊賊。

  媽媽拿來一塊乾淨抹布,蹲在地上,把紅木板拭得清涼如水。

  “你說,倒是行不行呢?”媽媽輕柔地問。

  “什麼事?”爸爸正在批一份檔案,被人突然打斷,驚詫地回頭。

  “糊仰棚哇!”媽媽反倒莫名其妙,剛才的話,不正是從這裡斷掉的嗎?

  “真虧你們想得出!多好的洋灰頂子,這不是***瞎胡鬧嗎!況且這是營房,不要獨出心裁!”爸爸不耐煩,鉛筆在檔案上點出許多藍星。

  我從來沒見媽媽在什麼事上反對過爸爸,但這一次,她不屈不撓:“糊糊吧!你沒當過紙匠……”

  爸爸說:“糊吧糊吧!我沒當過紙匠,可我當的是司令員!爹上了年紀,我就不說什麼了,你也跟著起鬨。這都是當家屬的過!別的房間不許動,只能糊廚房。”

  媽媽快步退出去,拐進爺爺的小屋。我聽見爺爺夾雜著咳嗽的笑聲。

  爺爺是遠近聞名的紙匠。這是媽媽說的,所謂的遠近,也是以那個偏僻的小村為中心。媽媽說過爺爺扎的紙水牛,眼睛是用***又鳥***蛋殼鑲的。牛走動時,眼珠子就會轉。從此我見到真水牛時,就覺得它們不夠生動。

  媽媽也會扎紙器、不過她很謙虛,說遠不如爺爺扎得好。

  媽媽是爺爺給爸爸挑中的。一天,爺爺在離他家三里路的地方,給人扎冥器,看到了還是小女孩的媽媽。

  這嫚行。手指長,能扎紙。爺爺說。

  去吧。嫚。好歹是門手藝,逢饑荒年餓不死。後來被餓死的姥爺這樣說。

  嫚是我們老家的土語,泛指小女孩,年齡分佈大約在十到二十歲之間。

  媽媽便這樣到了爸爸家。爸爸那時在外面讀書,偶爾回家,後來從學校當了八路軍。

  “你看你這手,一點也不像你媽!像你爸,你爸的手像棉褲腰!”爺爺嗔怪地對我說。

  我覺得爺爺很不講理,他首先應該責怪爸爸的手,可是他不敢。

  我把手別到背後,看爺爺糊仰棚。

  爺爺刷漿子,熨紙。紙一張張排列在天上,像大考時的卷子。

  媽媽給爺爺打下手,我注意著她的手,手指又細又長,像是能彈很好的鋼琴。因為經年累月洗洗唰唰,每個指肚都像於棗樣枯萎,指甲也很蒼白。

  爺爺糊完仰棚,身上沾了許多漿糊:“洋灰頂子不好。費腕子,撣不開,也砥不平。”他困難地蹲下***禁止***,以便在狹小的廚房儘可能地距仰棚遠點,眯縫著雙眼問我:“嫚,你看棚紙有沒有貝貝?”

  什麼叫貝貝?我不知道。也沒有衝著爺爺大喊“講普通”,諒他也翻譯不出。

  媽媽正在為爺爺洗衣,雙手沾滿肥皂泡,像捧著只大螃蟹走過來,她仔細端詳仰棚,恭恭敬敬地對爺爺說:“您老手藝好,沒貝貝。一點貝貝也沒有,雪洞似的。”

  爺爺卻執拗地盯著我,預備聽到再一次的證實再一次的誇獎。

  媽媽俯下***禁止***,貼著我的耳朵說:“貝貝就是指的蟲子。”

  我聞見媽媽頭髮絲上裹著的油腥氣。爸爸最愛吃炸魚。跳舞去之前,尤其愛吃,說禁餓。

  我認真看仰棚。除了白紙交界處有連綿不斷的皺褶外,沒見到什麼蟲子。

  “爺爺,沒貝貝。一個貝貝也沒有。”我大聲地對他嚷,他耳背。

  沒有貝貝的廚房仰棚,是爺爺最後一件藝術品。之後,他就偏癱了,只有半邊身子能動,另外半邊隨之搖曳,像在彈撥一件無形的樂器。後來,癱瘓蔓延,他完全不能動了。

  媽媽每天為爺爺洗臉擦身,更換被褥,清洗糞便汙染了的床單。爺爺躺在床上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以致我寫作業累的時候,很想癱瘓。

  爸爸很忙,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爸爸一回來,媽媽就同他講爺爺,講我。講完,就忙著給爸爸洗衣服。

  “你不能再說點別的嗎?”爸爸說。

  於是媽媽又說起炸魚和哥哥。

  她說我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好像我是馬鈴薯埋在地下的塊莖,而那個男孩是地面上的花。

  哥哥死在媽媽懷裡。當時日本軍正在掃蕩,八路軍家屬只有四處逃亡。媽媽又凍又餓,沒有奶,哥哥發了一夜燒就死了。我想哥哥是個生命力很弱的孩子,不值得總是懷念。

  “我這輩子只有這一件事對不起你。”因為重複的次數很多,媽媽也已不再悲痛。

  爸爸沒有見過哥哥的面,這個話題就議論不下去了。“你對不起我的事很多,比如小腳。”爸爸開玩笑說。

  “不是小腳,是改良腳,或者叫解放腳。”媽媽勇敢地反駁爸爸。

  “都一樣。”爸爸手中的菸灰落下來,把他的呢軍服燒了一個洞。

  媽媽把褲腳處的針腳挑開,拆下黃呢線,經呀緯呀織好破漏,同原來的一模一樣。

  做完這件事之後,媽媽為自己買了雙最小號的高跟皮鞋。她穿著依舊大,而且前端虛空。她便在鞋尖處塞了許多棉花,亭亭玉立地等著爸爸。

  那一夜,爸爸沒有回來。

  當爸爸終於看到媽媽時,皺著眉頭說:“亂彈琴!這都是當家屬閒的。”

  我始終認為家屬是一個充分的貶義詞。當一個人只屬於家時,就是一種罪過。在別人眼裡和在自己眼裡都是卑下的。

  媽媽只有在爺爺面前,才是談笑風生的。

  “嫚,你當初若把這雙手背到身後去,就好了。”爺爺說。

  嫚的含義在這時有些模糊,我以為是在說我。媽媽緊接著說:“爹,這挺好,您教給了我手藝,萬一有個啥,我也能活人。”

  紙匠的規矩是傳媳不傳女。雖然我從未見過爺爺和媽媽有什麼精湛絕技,在爺爺也許是不能了,在媽媽也許是不會。

  媽媽的預感很靈驗,爸爸終於領著萬一來了。

  “這就是你的女兒嗎?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大嘛!小孩子的心,是很容易改變的。”萬一的髮絲輕拂著我的臉,她身上有任何人都得承認的美妙氣息。

  媽媽給萬一沏茶時,手亂抖,茶卻滴水不漏。

  “你看你的臉,貝貝太多了。”早上,爸爸對媽媽說。

  我便在媽媽臉上尋找蟲子。

  沒有。有的只是如鈞瓷一般的裂紋。

  我這才知道貝貝就是皺紋。

  “嫌我貝貝多,你去找大嫚麼!”媽媽很平靜,口氣中流露著思忖已久的鎮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辦呢?”爸爸的態度也很安寧,以致我當時沒有充分意識到它們蘊含的風險。

  “到咱家……到你家那年,我都沒餓死,這會兒更餓不死了。解放了,不讓糊冥器了,蓋新房娶媳婦總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過,還能比你當八路那時更難嗎?”

  媽媽的信心卻使爸爸萎頓下去。後來,爺爺用最後的氣力咒罵爸爸,組織上也批評了爸爸。聽媽媽說,最終讓爸爸轉變主意的人,是萬一。

  萬一看到我們家房前屋後鐵絲上晾晒的潔白布單,吃驚地問:“你怎麼沒同我說過,你還有這麼小的一個嬰兒?”

  白單子是爺爺的尿布。我們家總用新被裡。

  睡新被裡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紙中。被裡一旦柔軟,媽媽便把它挑開,鋪到爺爺身下。

  我再沒有見過比這些布更聖潔的白色。它們被洗得菲薄,像一張張宣張。懸掛在藍天之下。它們有極細微的紋路,每一塊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的切片,毫無暇疵。許多年後,當我看到水洗布風靡全球時,才明白無數次的水洗將賦予布以靈魂。

  爸爸買口一盒“百省羚”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鈴鼓。

  “沒事的時候,往臉上多搽搽。”

  百省羚媽媽用了,不過不是在臉上,而是在手上。媽媽的手皸裂出無數小口,把新《新華字典》的書頁颳得嘩嘩亂響。抹了油的手指,困難地在空中畫出不規則的字。

  “我如果識字,那時候就當鄉長了。”這是媽媽唯一的一次自我炫耀。

  我不知道那時候的確切時間概念,大約是哥哥死去後的悲痛時刻。媽媽為了不給爸爸丟臉,大約很革命,直到後來進了城。

  媽媽學會了常用漢字,這其中付出的甘苦,別人都不知道。也許爺爺知道,但爺爺那時已不太能操縱語言。

  爸爸打回電話,說有緊急任務要外出,讓媽媽為他收拾行裝。

  爸爸疾如星火般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張字條:“皮箱在客廳。皮鞋在壁櫥裡。我給你包皮餃子,冬瓜羊肉餡。小網”

  “你媽媽跑到哪裡去了?”爸爸把紙條搖得像條鞭子。

  我這才知道媽媽有這麼一個富有哲理的小名,文中的錯別字也很溫情脈脈。

  媽媽雙手沾著麵粉從廚房走出來,毫不掩飾渴望受到誇讚的微笑。

  爸爸殘酷地把紙條捏成一個極小極硬的團,子彈一樣彈出門外。

  “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當家屬,真是越當越糊塗!”

  媽媽的漢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樣,從此成為輝煌的遺蹟。她最好最終的作品,是那些燦如霜雪的白布。

  爺爺臨去的時候,我們守候在他身邊。醫院肅穆的氣氛,使得最後的訣別,充滿了科學的意味。爺爺臨終時已不會說話,眼睛總望著媽媽,蠟燭樣的手指卻在爸爸手心劃拉了兩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沒有看懂。那也許是一個字,也許是一幅畫,也許是一個符咒。爸爸像人們這種時候慣常的表現,沉重地點了一下頭,彷彿帆船上的主桅杆突然折斷。其實我想他也並不明白。

  ***,造成了許多災難,卻使我的爸爸和媽媽,像一雙筷子一樣,筆直地站立在一起。爸爸每次被揪鬥時,都穿著最乾淨最整潔的衣服,為此,他總是遭到最慘烈的毒打。別人都是準備一套最髒最破塗滿油彩的批鬥服,像偽裝網一樣,披掛起來去受訓,爸爸卻不。他在媽媽的照料下,已習慣於清潔,當他站在汙穢之中時,便覺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更為驚異的是,無論怎樣的血跡墨痕,以至於更醃臢的混濁,媽媽都能夠把它們從布絲上清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問過她訣竅,她說:“它們和布本來就是兩種東西,水就把它們分開了。”我於是想起疙丁解牛,媽媽以水做刀,伸進布與汙物的間隙,不傀是洗滌的大師。

  後來,一切都好起來了,爸爸卻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臟病腦血管病,互相摻雜又互相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又鳥***蛋有的要專吃***又鳥***蛋不吃糖。人們都很焦急,請醫生,吃補藥,做各種各樣的檢查。

  媽媽認定了吃飯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樣地做給爸爸吃。剩下的時間,便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來越像爺爺了。我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複性而驚異。媽媽也許要服侍爸爸一生。

  沒想到,媽媽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給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動的洗衣機。媽媽洗床單和被罩時用,她已經老了,洗不動了。但貼身的襯衣媽媽一定要手洗,說洗衣機是糊弄人的,洗不乾淨。

  媽媽去得毫無徵兆,毫無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滿了人情味。我想,這是命運給媽媽最後的一次饋贈,儘管對她一生苛刻。

  媽媽離開時的鎮定和安詳,無疑加重了對父親打擊的突然性。他的病明顯地加重了,任何勸解都無濟幹事。坐著的時候,便漫無目的地撒紙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體瘦弱,手指卻仍舊短粗。雖然並不像棉褲腰,想必幹紙工活是不相宜的。

  於是又想到媽媽的手。柔軟、欣長,頗有一種鋼琴家的風度。只是我再也承受不到它們的撫摸,變成一捻潔白的塵灰,無怨無悔地躺在一個乾燥的小匣子裡。

  終於有一天,父親拿出一隻素淨的紙水牛。它天真而活潑,肚子大大的,像一隻蟈蟈籠。然而一雙眼睛極有神,奕奕生輝。我辨認出牛眼是父親常吃的貴重的清心丸蠟殼做的。大約比之他的父親當年製作的***又鳥***蛋牛眼,還要維妙維肖。

  “把它放到你媽媽那兒去吧。”父親疲倦地說。這隻小水牛,耗去了他生命篝火之中殘存的熱量。

  媽媽那兒——就是那個精緻的小匣子嗎?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適,想必都是策劃好的。

  “這是什麼?”我儘量壓抑自己的驚訝。

  “這是水牛嘛!”爸爸說。

  是的。這是水牛,但這不是回答。

  “您怎麼會扎這個?”小水牛的工藝相當精巧,我掩飾不住好奇。

  “我是一個紙匠的兒子,還是一個紙匠的丈夫。”父親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這笑容使一張垂垂老矣的臉閃現出生動的光彩。

  “那就扎一座紙橋吧!”記憶像一葉剛剛採摘的春茶,被時間的沸水衝開了,沏出沁人心脾的苦澀。

  “橋,是給男人扎的。男人過橋。”父親的音調像古老的民俗一樣悠長。

  “那麼女人呢?”媽媽一生用過的水,像海潮一般嘩嘩湧來,我孤獨的心飄蕩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給她扎一頭水牛。水牛把水喝乾,便甩著尾巴,把女人馱過河去……”

  我和父親都不作聲了。我們面前有一幅悽清的圖畫,我們的小水牛任重而道遠。

  “您信嗎?”我打破沉默。這話題太蒼涼了,讓我們岔開吧。

  “我不信。”父親很肅穆地說,我看到無形的雙槓和金星,在父親的雙肩閃爍。

  “我也不信。”我竭力平靜地說,還努力布出一個微笑。

  “可你爺爺信。臨終的時候,他在我手心寫了一個牛字。大約是覺得你媽媽一生禍害的水太多了。”父親沉吟著說。

  “媽媽信嗎?”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不知道:“爸爸的眼簾垂下了,像一道歷史的大幕合攏了。

  只有紙水牛望著我們。我想,它的肚子應該糊得再大一些,那樣才能盛很多很多的水。

  :西紅柿王

  前陸軍少將、集團軍軍長沈三山,愁腸百結地蹲在地上。

  那個最大的西紅柿紅了,早上還是趣青一團,象新槍烤藍似的綠得發黑。中午便象被人猛擊一掌,變得慘白。下午就露出了縷縷網路般的紅暈,天還未黑,便火燒雲似地紅成一片了。

  沈三山曾希望它一直長下去,直至成為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人見過的西紅柿王。

  然而現在,它開始紅了。紅了的西紅柿不會再長大。

  腰痛得厲害。那裡嵌著一塊同瘦肉顏色差不多的日本原裝彈片,沈三山的肉皮很隨和,當年寬巨集大量地接納了這塊金屬棄物,用血脈筋絡象包皮餃子一樣,把它裹得嚴絲合縫。以至於解放後醫生認為,把它取出來的危險比擱在裡頭還大。醫生說完這話時,緊張地盯著年富力強的少壯軍官,生怕他非要動刀,出了事不好交待。

  其實醫生想錯了。沈三山是鄉下人,最懂得尊重醫生。於是彈片與他和平共處,友好睦鄰。但近年來情況好象有所惡化,特別是從他廢寢忘食開始擺弄這塊西紅柿地以來,那鐵傢伙似乎頗不滿意,迅速長大,並生出許多梳齒一樣的尖刺來。每逢勞作稍多,它就毫不客氣地噬咬他的腰背肌,直讓他覺得那裡已是千瘡百孔。

  沈三山狠狠地捶擊後腰。短暫地麻木。然後,真的不疼了——但也不能動,鋼板一樣穩固而堅強。

  他很想看看那塊彈片是什麼模樣,有時好奇得要命。但這願望恐怕是實現不了了。他遺憾地想到:只有當他化成灰的那一天,這傢伙才會炙手可熱地躺在骨灰盒裡。

  人總是要死的。他不悲哀。西紅柿也總是要紅的。

  沈三山為自己的婆婆媽媽感到有點可笑。他伸手將西紅柿王摘下來。他做過試驗,摘下來的西紅柿比依舊留在枝頭的,紅透的速率要稍慢些。

  儘管他的雙手已經做了承受重物的準備,那西紅柿的分量還是使他吃了一驚。象一隻被獵槍擊中的肥鴨,筆直地墜落下來,險些砸在地上。

  摘下來的柿子沒有了羽狀綠葉的掩映,更顯得碩大無比,在夕陽的映照下,油潤水滑,象是一個從土地中蹦出來的精靈。

  這塊土地很肥沃。祖居在這裡的農民把它以高得嚇人隨後又後悔不迭的價格賣給軍隊之後,都進城當工人了。每逢深翻土地時,沈三山都會挖出黑海綿樣的豆蔓和癟臭蟲樣的豆籽,這裡想必原是無邊的豆田。

  現在這裡象是一所條件很優越的幼兒園。一幢幢青磚小樓,水刷石牆壁,淡藍色木窗,半圓形晒臺。樓與樓之間有彎彎曲曲的甬石小路相連,綠籬圍繞著茵茵草坪、山石小樹。

  沒有屬於孩子們的滑梯、轉椅和無邪的笑聲。這裡居住著曾經統帥過數十萬軍隊的將軍們。

  休幹所的奠基者們考慮得甚為周全,專門給各家闢出一塊鏤空花磚圈起的空地,配備有完善的噴溉設施和專備盛放農具的空房以及地下室。這塊面積頗為可觀的自留地,成了離休軍人們最後一次行使權力和想象力的地方。

  多數人種了樹。十年樹木,他們希望後代能記住自己。少數人種了花,並架起大理石面的桌椅,以享受多年來未曾嘗過的閒情逸致。極少數荒蕪著,一如他們的主人在病塌上纏綿。

  沈三山全都種上了西紅柿。事出偶然。春天他散步時路過一塊西紅柿秧田,起秧的小夥子,不知是看他臉色黝黑天生象個萊農,還是自己庫存太多急於推銷,拼命慫恿他多買。他至今沒槁清這個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優良品種,是叫“佳粉”還是叫“夏肥”,這兩個稱呼都不大象農作物的名字,但那個小夥子就是這樣連連說著,塞給他了一大包皮。

  本著“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的原則,他把它們全種下了。當時也並沒遵循什麼章法,隨手種下。種完一看,橫平豎直,竟象會操的佇列一樣整齊。

  沈三山開始喜歡起這塊菜地了。鋤草、澆水、整枝、搭架,操勞不止。西紅柿們在將軍的侍弄下,步伐整齊地向上生長。它們的葉子綠得發黑而且在同一個早晨燦然開花。西紅柿是一種很誠實的植物,有一朵花就坐一個果。那些青杏般的小柿子,象被施了魔法一樣地迅速長大,到了某個神祕莫測的極限,就突然停頓下來,然後先是遮遮掩掩,羞羞澀澀,最後就肆無忌憚無可遏制地紅起來了。

  一大片西紅柿統一紅起來,也蔚為壯觀。到處都象有一簇簇火苗在燃燒,映得葉子也若明若暗地泛出紅色,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然而哪個也沒這個西紅柿王紅得燦爛輝煌。它宛如紅瑪瑙雕成,晶瑩剔透,光彩照人。

  沈三山不記得給過它什麼特殊的優待。它長在最密不通風光照最不充足的地方。也許是它底下埋過一個死人?沈三山打過那麼多仗,他相信每寸土地上都可能死過人。這座城市是和平解放,這他知道。但以前呢?中國歷史上打過多少年仗?這個西紅柿王,也許是什麼壯士的魂靈所化?這和沈三山的唯物主義世界觀並沒什麼不符合。物質不滅嘛,人死了,總要變成另外一種東西。

  當然,也可能什麼都不因為,它就是要長得最大。一如戰場,你為什麼活著,他為什麼就死了?沒人知道理由。

  西紅柿王半仰著嬰孩頭一樣滾圓的臉,注視著鬢髮如霜的將軍。

  別的不想吧。先找個地方把它安頓起來。

  沈三山擰亮地下室的燈。潔淨的水泥地板象一塊青鋼石面,幾百個西紅柿莊嚴肅穆地排列著,宛若一幅巨大的畫布。沈三山把這個最大的西紅柿放在前排中央處,象給這支隊伍委派了一個紅司令。

  西紅柿的成熟期極為集中,這是身經百戰的將軍始料不及的。他很小的時候給地主種過菜,那時中國尚沒有這種俗名“洋柿子”的菜餚。後來騎馬打仗,倒是吃過,卻再不曾注意它是土裡結的還是樹上長的。

  最初的勝利果實他是放在冰箱裡。然後是家裡的窗臺、地板……西紅柿前赴後繼地紅著,家裡很快柿滿為患。不得已便開闢地下室為第二戰場。幽暗中的西紅柿的確放慢了變紅的速度。但這個慢,也很有限度。西紅柿不知是從大地還是從太陽那裡得到一架生物鐘,在暗無天日中依舊不屈不撓地紅

  真真豐收成災了。

  地上流淌著一條棕紅色的小溪,象蜿蜒的血跡。他循序找去,見一個西紅柿崩裂了皮,汁液淚水樣地正往外滲。

  真見鬼!果皮不再長大,果肉還在膨脹,於是便層出不窮地出現潰爛。沈三山心痛地把它甩了出去,象對待一個無可奈何的傷兵。腐爛的汁液是有毒的,象鼠疫一樣,會傳播給整個柿群。

  一個……又一個……沈三山挑揀著破潰了的西紅柿,長滿繭子的手有些顫抖,心也痛苦地緊縮起來。這都是他用汗水一滴滴換來的呀!

  他把西紅柿王捧回家裡去了。冰箱裡怎麼也能擠出塊空間。

  晚飯四菜一湯。西紅柿炒***又鳥***蛋、糖拌西紅柿、奶油蕃茄、蕃茄沙拉。湯自然是西紅柿***又鳥***蛋甩袖湯。

  “羅阿姨,您這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觀念,地裡下來什麼就天天吃什麼。我身上出的汗都是西紅柿味的了。明天改善改善伙食怎麼樣?”兒子沈小山捏著兩根筷子,半天不肯張開。

  “山山,莫同我講。問你爸爸!”從小把兒子抱大的羅阿姨,隨著女主人的去世,已再不用請示誰,徑直安頓這一老一小兩個男子漢的生活了。關於吃什麼菜的問題,她深知沈三山是贊同這安排的。

  沈三山被一口酸湯嗆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痛下決心般地說:“是不是送些給鄰居?”

  不是他吝嗇。戎馬一生的軍人們,沒有饋贈與人或是接受饋贈的習慣。那更象是一種施捨,會傷了沈三山那顆高貴的心。但享至如今,只得如此,總不能看著西紅柿爛在地裡。

  “這我早想到了!送過了,前樓的,後樓的……”老女人忙著顯示她的先見之明。

  “那好哇!”沈三山喜形於色,把大西紅柿託了起來:“把這個也送給他們瞧瞧,地下室裡還有好多哪!”

  西紅柿王在燈光下熠熠生輝,象一枚巨大的勳章。

  羅阿姨的臉色卻轉陰了:“人家不要了!第二次去送,前樓的說有糖尿病,西紅柿太甜,吃多了怕添‘十’號,後樓的說牙不好,酸倒了牙都吃不成別的了,謝謝好意……”

  同是一個“佳粉”***也許叫“夏肥”***,這家嫌甜,那家嫌酸,白吃棗還要嫌核大,怎麼這麼難侍候!老子不送了,都自己吃,吃!

  飯桌上的氣氛很沉悶。還是沈小山體諒老子,大口吞吃,最後連盤子底的湯都喝光了。然後說:“也不要東送西送的了,人家還以為您故意顯示勞動成果。我倒有個好主意……”

  “你那個主意我早試過了。”羅阿姨吃不下多少菜,心裡很有點不過意,於是便搶著搭話。

  “什麼?”這下輪到沈小山吃驚了。一個半文盲老太太,竟能同他這個經濟系畢業生“英雄所見略同”?

  “不就是做西紅柿醬嗎?做了做了。你們看看!”老大太很利索地把冰箱門開啟。

  一排排輸液用的澄清玻璃瓶,灌滿了紅色的漿液,象血漿一樣帶著凜冽的寒氣,矗立在那裡。

  沈三山把西紅柿王放在一邊。看來得給它另找歸宿了。

  “哎呀我的羅阿姨,您就饒了我吧!一個夏天沒吃夠,冬天還得接茬吃呀?”沈小山明白跟這個老女人真是說不清了,便把臉轉向沈三山,還是同這場災難的肇事者,西紅柿產權的所有人,直接對話吧。

  “爸爸,在西紅柿的種植問題上,您犯了一個巨集觀失調的錯誤……”

  沈三山屋簷一樣探出的花白眉毛頓時變得短粗起來,這是他發怒前的徵兆。還從未有下級和其他子女,這樣直率地要當面指出他的失誤。但他終於沒有發火,因為事實確鑿。他是一個好軍人,但不是一個好農民。這種失誤明年是一定不會出現了。但重要的是今年。小夥子,事後諸葛亮誰都會當,不要誇誇其談,問題是現在怎麼辦!

  沈小山從父親為數不多的表情變化中,清晰地捕捉到了沈三山情緒變化的軌跡。他一仰脖把大碗西紅柿湯像李玉和臨行喝媽一碗酒似的,一飲而盡。從感情上又給了父親一個補償。“爸爸,食物本來是為了給人以營養和美的享受,現在可倒好,我不知您怎麼樣,反正我機體裡的西紅柿已經過剩,見了西紅柿就產生厭惡,腮幫子流水,胃裡反酸,吃飯成了很痛苦的一件事……”

  不管沈三山是否贊同兒子的話,他的嘴裡此刻泛出了許多清水,酸得牙床子痛。

  是時候了。該向父親進那句忠言了。母親不在,沒有人能勸阻父親,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把外地的大哥大姐叫來,也大興師動眾。縱是自己可以繼續忍耐一日三餐的西紅柿,同樣患糖尿病和牙周炎的父親,也不能再這樣天天與西紅柿共存亡了。沈小山鎮定了一下情緒,很鄭重很沉痛地對沈三山說:“爸爸,您的西紅柿生產過剩,供過於求。送又送不出,吃又吃不了。只有最後一個辦法——”沈小山有意放慢口氣,好給父親一個緩衝的餘地。

  “什麼辦法?”沈三山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有些緊張地問。

  “當作肥料,就地掩埋。”沈小山極輕微但卻毫不含糊地宣佈了他的主張。

  “什麼?!肥料?!放肆!”沈三山只聽說有資產階級把牛奶倒進海里的,哪有無產階級把好端端的西紅柿挖個坑埋了的!簡直是開國際玩笑。不過這也許又是在逗老子開心,打他媽媽去世之後,他時有這樣。

  沈三山疑惑地盯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希望他嘴角一咧或是嘻嘻一笑,那樣就一切正常了。

  羅阿姨伸出手去要摸沈小山的頭,小的時候他常常愛得病。

  沈小山習慣地用手一攔:“阿姨您多保重自己吧!要是不挖坑埋掉,就剩晾西紅柿幹這一條路了!”說罷,推碗而去。

  這就是他的兒子嗎?對土地的奉獻如此大不敬,把西紅柿埋掉?這是要遭報應的!沈三山痛心地望著兒子的背影。妻子生前想把他培養成一個將軍,不想卻是這等不肖的子孫!

  西紅柿王圓睜著怪眼,瞪著爭執中的父子,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沈三山抖索著把柿子拿在手裡。糟糕!儘管手指肚上有根厚的繭皮,他還是感到西紅柿的果皮變軟了,從充實飽滿變為略有彈性,象妻子年青時豐腴的額頭。

  這是西紅柿成熟的巔峰狀態。一旦過了這個極限,它就會義無反顧地衰敗下去。

  “這個大柿子,怕有一斤多吧!”羅阿姨察覺到了老主人的不快,搭訕著稱讚道。

  沈三山一驚。他還從未把自己的勞動果實同斤兩聯絡起來,平常總是象小孩子一樣地數個。秧是一棵棵栽,西紅柿是一個個紅。其實,早就該想到斤的!

  沈三山興奮起來:“找個秤,趕快稱一稱!”

  羅阿姨手忙腳亂地尋找。家裡從來沒有過秤,這她很清楚。將軍家中不預備這東西,就是在糧食最困難的時期,他們也不必量米下鍋。老阿姨只是為了讓主人能高興起來。

  過了半天,她不得不說:“找不到了,我用手掂掂就知道分量。常上自由市場買菜,這點準頭還是有的。嗯,足足有一斤二三兩!”

  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話裡肯定掙了水分。但他此刻顧不上這個了。秤象一根雷管,引爆了一塊凝固已久的***,在他的頭腦中轟然作響。

  西紅柿紅了,為什麼不可以到街上去賣呢?總不會全市的人都糖尿病都牙痛都對西紅柿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過大學的兒子怎麼就單想出一個餿主意!

  沈三山很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振奮。一個多麼出其不意的妙計!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沈三山是滿懷輕鬆入睡的。醒來後在太陽底下卻分外沉重。往往是這樣,夜裡一個極漂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風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個將軍去擺攤賣西紅柿!老戰友們知道了,會怎麼想?熟人碰見了,又該如何解釋?窮不起了?發神經了?是不是故意要對這個世界發洩什麼不滿?休幹所的領導會不會以為他是在施加某種壓力?還有兒子……

  兒子前些年是頗以有這樣的老子而自豪。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三山時不時以兒子為驕傲。當他第一次坐上兒子以自己名義派來的小車時,禁不住眼眶有些溼潤。他一生坐過許多遠為豪華的轎車,但這輛並不高檔的車,卻使他對兒子刮目相。

  兒子是不會同意的。儘管一隻羊換一把斧子,一普特糧食換十五尺布,是經濟學課程裡的基本常識。

  腰背交接處的彈片,象齒輪切割機一樣噬咬著他的筋肉,今天什麼活都沒開始幹,它卻痛得十分劇烈。

  也許該休息。他還是到西紅柿地去了。

  一夜未見,西紅柿又瘋狂地紅了起來。腳下的黑泥上中彷彿蘊含著一種紅墨水樣的物質,趁著夜色飛快地輸進了每一個果實,那紅顏料象雲朵般彌散開來,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包皮裹不住那沸騰的紅色。

  沈三山覺得彈片將他從中腰截斷了。上半截那個配戴著金星的將軍飄浮在空中,嘲弄地俯視著他。下半截那個褲腿上濺滿泥點,腳趾在膠鞋裡依然牢靠地抓著地面的種萊人,正期望他做點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緒飄起來,又沉下去,最後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實,他是做過買賣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個春荒時節,他曾到集上給東家賣過糧……

  同是一個沈三山,那時賣得,這時就賣不得了嗎?

  沈三山困惑地揚起灰白繩索一樣的眉毛。天上掛著一輪紅紅的太陽,象一個巨大的西紅柿王。

  並不是所有產生於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陽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決心了。堅冰一旦打破,航線一旦開通,後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輛很氣派的皇冠車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著兩隻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來。

  “首長,您這是要到哪裡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司機謙恭而疑惑地問。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顧調整他的箱體位置,頭也不抬地回答。

  “什麼時候來接您?”司機想起了不該問的不要問這條保密紀律,但他實在弄不清這老頭是來幹什麼的。況且不管來幹什麼,總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揮了揮手。他堅信自己的西紅柿一定能賣出去。

  小車屁股上冒著黃煙開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獨,彷彿是一根結實的臍帶斷了,他被拋到這離休幹所很遠的郊外市場附近,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誰。

  這難道不是他希求的嗎?此行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管怎麼樣,沒有車,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農貿市場的***處靜寂了一下。這老頭衣著平常,卻有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姿態,特別是他的皮箱,陽光下,銅釦反射出耀眼的燈光。

  小商販們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這老頭要是停下來買點什麼,一定出手大方。賺錢就是要賺這種人的。

  沈三山對周圍的暄鬧頗不習慣。以往他走到哪裡,哪裡就肅靜一片。

  “小鬼,你這個西紅柿,怎麼賣的呀?”沈三山親切和藹又居高臨下地問。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於這稱呼的生疏。緊接著想起“和氣生財’的古訓,告訴他一個價目。

  小鬼的西紅柿還沒有水牛皮箱內的貨好。沈三山有些得意。他定一個更便宜的價,還怕賣不出去嗎?

  他躊躇滿志地朝前走去。

  “哎——這位大爺您別走哇,嫌要得多了價錢還好商量……”小鬼在後面直嚷。

  沈三山沒聽見。他已經瞧好了一塊地方。以多年練就的觀察地形的眼力,他斷定這地方得天獨厚兵家必爭。

  他把箱子開啟,把西紅柿擺出來。一路走過,他已對今天上市的西紅柿情況瞭如指掌。再沒有比他的西紅柿更好的了,沈三山不禁微微浮起一絲得意的微笑。這種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在平日裡極難流露。這裡雖然很雜亂,但給人一種混水摸魚的溫暖感、安全感,沈三山覺到了一點開心。

  “嘿嘿!今天老子晚來了幾分鐘,打哪鑽出來你這麼個老雜毛,趕緊拾掇清了給我滾!”

  沈三山大吃一驚,不知這是在說誰。待看到那個駱膊上刺著一條紫龍的小夥子,仄著眼睛正看自己,不由得怒火填膺。

  這是在說他呢!他何時受過這種汙辱!誰給誰當老子?老子參加革命那年,你老子還不知在哪兒當兒子呢!沈三山呼呼喘著粗氣,要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真想劈面打他個滿臉開花。

  “嘴巴放乾淨點!自由市場,哪個地方不能擺攤!你還把這兒霸下了?”沈三山竭力壓仰住憤怒,話音沉悶得象打雷。

  “嗬,還真有不怕死的!不給你點厲害瞧瞧,還真不老實。”小夥子說著,拉開一個很不地道的騎馬蹲檔式,胳膊上的小龍突突直跳。

  這真是奇恥大辱。沈三山兩腳象生了根似地栽在地上,眼裡噴出一股股的火焰。只要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先動手,他就象當年肉搏一樣狠狠收拾一下他。

  “哎喲,老哥!你哪是他的對手!換個地方就換個地方吧,哪兒不是一樣做買賣!人叫人不語,貨叫人自來……”旁邊一個花白鬍子老頭忙著勸阻,又低聲手了一句:“甭跟這小流氓一般見識!”

  沈三山這才意識到形勢的悲哀。別看小紫龍囂張,當年的肉搏英雄儘管彈片在腰、鬢如霜雪,犯他撂翻在地還是不在話下的,只是這一仗縱使贏了,前陸軍少將又有什麼光彩?周圍好管閒事的人已經圍攏過來,地盤的事情弄大了,沈三山的事就辦不成了。

  罷!沈三山不屑地擰著眉毛,象大兵團作戰時對付小股流匪一樣,目不斜

  視地不慌不忙換了個地方。

  這地方相對比較僻靜,來去匆匆的行人,或拎著採購已滿的籃袋,或興致沖沖地往前趕,就是沒人停下來看看沈三山,看看他的西紅柿。

  沈三山感到冷清和淒涼,甚至比剛才爭鬥時還要沮喪。人們完全無視他的存在。沒有人對自由市場角落裡那個默不作聲的賣西紅柿老頭多看一眼。

  儘管他的西紅柿的確很出色,儘管他的西紅柿王在明媚的天空下閃耀著奪目的紅彩!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是哪年哪月參加革命的;沒有人知道他腰上有傷,箱子裡有功勳證書,每年還要多發幾個月工資的資格費。沒人知道這些。人們只看到一堆西紅柿的後面,筆直地站著一位襯衣釦直系到項間的普通老人。

  沈三山想到這兒,不由得惱恨起面前的西紅柿來,都是你們!要不何至於要老子來出這個洋相!

  他幾乎想一走了之。回去吧,回到那安寧靜謐象模範幼兒園一樣的優雅院落中去,唯有那裡的人們才記得他是誰!

  “老頭,想躲呀?沒那麼便宜。交了稅再走!”一個很年輕的姑娘走過來攔住了去路,她正用一個蓋著紅章的小本子不停地扇著風,小本發出秋風掃落葉一樣的嘩啦聲。

  “交什麼稅?”沈三山又一次莫名其妙了。

  “裝什麼傻呀?地皮稅,衛生稅……你這攤位就白佔了?賣完了東西一抬腿走人,弄得滿地豬圈似的,僱人擦屁股也得掏錢哪!”小姑娘狠狠地白了沈三山一眼,密集的話語象機槍一樣橫掃過來。

  沈三山膛目結舌。他何時被人這樣劈頭蓋臉地數落過?!就是吃了敗仗犯了過失,組織上也總是和風細雨治病救人。這小姑娘是哪部分的?要幹什麼?她憑什麼訓斥別人?

  沒有解釋。周圍的小販們紛紛解囊掏錢。

  沈三山約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錢嗎?他有。他只求速速離開此地,至於錢是為什麼交的,他無暇顧及。

  “這賣柿子的才來,一個柿子還沒賣出去呢,您就緩會兒收吧。我做證。您要是信不過我,還可以跟旁人打聽。我們倆一塊來的。”花白鬍老頭不知何時也挪過來了,一邊把自家的嫩黃瓜壘得城垛般整齊,一邊替沈三山求情。末了又補了一句:“我也是還沒開張。”

  “甭打馬虎眼!你剛才在那邊賣半天了。哄誰呀?掏錢!”小姑娘抄起一根黃瓜,用細碎的牙齒把黃瓜皮啃下來。

  沈三山不屑為自己辯解。他願意出一筆錢,然後把這些西紅柿永久地遺棄在這裡。

  然而姑娘卻正把西紅柿王拈起來:“這麼大的西紅柿還沒賣出去,看來是真沒開張了!得了,先免收你的,呆會可別忘了補交!”

  花白鬍子一個勁示意沈三山表示感謝,沈三山卻反應不過來。這一輩子,他還從未感謝過如此年輕的姑娘。

  “對了,你有沒有自產證?”姑娘仍沒放過他。

  “什麼自產證?”沈三山又一次不知所云。

  “就是說這西紅柿是不是你種的?”姑娘以為他耳背,放大了聲音解釋。

  “是我種的。”沈三山口氣肯定。

  “拿自產證來。”姑娘也毫不含糊。

  “我沒有這個證。”沈三山有許多證:休幹證、功勳證、榮譽證……還有殘廢證,就是沒有這個什麼自產證。別說沒有,連聽都沒聽說過。

  “要是拿不出自產證,你這個西紅柿就是躉來的,還要加收費。”這老頭看著眼生,姑娘耐著性子說。

  什麼叫躉?事情真是越來越複雜了,沈三山困惑地揚著灰白眉毛。

  “就是說這西紅柿不是你種的。”姑娘對著他的耳朵喊。

  沈三山終於明白了。這不等於說他是二道販子嗎!交多少費他不在乎。要說西紅柿不是他種的,這可是天大的笑話!

  “你們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你可以到休幹所問問去,下秧搭架施肥澆水,哪一宗不是我親手乾的?別人能種得出這樣好的西紅柿嗎?”沈三山從姑娘手裡搶過西紅柿王急切地為自己辯白,已全然失卻平日風雨如磐的鎮定。

  姑娘不動聲色地聽著。打出休幹所的牌子唬不住她,所有的躉爺都會指天咒地地發誓。但這老頭敢把西紅柿從她手裡奪過去,倒使她另眼相看。

  “老大爺,讓我看看你的手。”小姑娘難得地柔細了嗓音。

  沈三山不知何意,順從地伸出了手。

  高階軍官的手。是應該歸入文人的範疇。多少年前槍擊碰撞出的繭皮,早已被粗大的紅藍鉛筆磨得細膩,只有時常發號施令的食指,還保持著剛健與力度。

  但沈三山的手已不是這樣了。當然還遠不及他這個歲數的老農那般皸裂蒼勁,但繭痴疊起,綠汁漫染,也很有幾分飽經風霜的樣子了。

  沈三山有點驚奇:自己的手何時變成這樣了?以前怎麼沒發現?

  “好了。這就是您的自產證。我相信您了。”姑娘靈巧的手在他板結的掌上擊了一下,象是雙方達成了什麼契約。“您還得學著吆喝。就這麼喊:‘快來買紅沙瓤的大西紅柿喲,又紅又便宜,不買就沒嘍………姑娘說著,並不看沈三山,唰拉拉搖著稅單本走了。

  沈三山怔怔地把西紅柿王放下。他不想走了。就在這一刻他覺得當個普通人也挺有意思的。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竭力把瘦軟的腰板挺直,兩腿下垂,腳尖向前,巋然而坐。

  廣告很見成效。有人圍來。

  “喲,我說老師傅,您這西紅柿是賣的嗎?”一個挎籃子的中年婦女,笑容可掬地問他。

  “賣!”沈三山象回答口令般簡短乾脆地說。他有點奇怪,不賣,他一大早來這兒幹什麼?

  “喲,怎麼說話這麼衝呀!您這兒擺倆大皮箱,我還以為是賣皮箱的呢!”胖女人說著,肉嘟嘟的手開始亂翻亂揀。

  沈三山有點心疼,但他隱忍著。不管怎麼說,有人肯買他的勞動果實,他很高興。

  胖女人問價,沈三山報出數目。他稍微嗑巴了一下,很覺得有些不習慣。但終於還是把錢數說出來了。

  “這麼貴!”胖女人誇大地皺起眉尖,“一個自個兒種的東西,賣這麼貴的價,要不怎麼種菜的都成了萬元戶了!”說罷,佯裝丟菜要走。

  沈三山馬上新報出一個數目,比剛才全市場的最低價又壓了一些。說實話,這不符合他說一不二的秉性,但胖女人那句話打動了他:“自己種的東西。”是啊,土地、陽光、水,加上自己的氣力。他不該賣很多錢。再說,這是他一上午唯一的買主。

  胖女人很得意。

  在陽光曝晒下的西紅柿,越發紅得如火如荼。它們似乎跳躍著被胖女人揀中,又似乎躲閃著不願進入那陌生的竹籃。

  “就這麼多吧。看著還不錯,真要挑起來,也就沒幾個象樣的了。”胖女人隨意褒貶著,習慣地拍拍巴掌,抖掉那並不存在的泥土。

  沈三山沒聽見這些意欲壓低價格的輿論準備。他正專心致志地在對付秤盤。真比當年第一次拿起槍時還重。那時候敵人往自己眼皮子底下衝,牙一咬,槍就放出去了。這一回,實在找不出有什麼在逼著他這樣做。

  他有點心虛。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四周,遲遲不敢把秤舉起來。坐在西紅柿後面是一事,真要把秤盤提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沒有什麼人注意他。一個普通的賣西紅柿的老頭罷了。只不過他的秤是新的,秤桿上的白繩沒有一點汙痕。

  秤好重……

  “我說老師傅,您這胳膊有毛病還是咋的了……”胖女人不耐煩了。

  沈三山閉了一下眼,提了一口氣。那個戴金星的少將在半空中憂鬱地望著他,好象微微搖了搖頭。他自我解嘲地對將軍笑笑。他又看到那個腰背有傷的老者,揮汗如雨地出沒在綠色的西紅柿地甲,直到那綠色漸漸暗淡,浮現出一團團雲霞般的橙紅……

  沈三山的腳在鞋子裡跺了一下地,秤抬起來了。片刻之後,又安然放下。整個過程很地道,絲毫看不出是新手。他在家已演習過多次。

  “五斤。”沈三山擦擦汗,好象剛搬過一座山。

  “有那麼多嗎?!”胖女人竭力使自己的眼光威嚴,好逼使這個鄉下老頭露出破綻。

  “價錢可以商量,斤兩是絕不會錯的。”沈三山鄭重回答。

  胖女人割肉似地開始往外掏錢。沈三山握著溼漉漉的幾角毛票,心中百感交集。每月領津貼費,幾百元的人民幣從未叫他如此動心。瞬忽之間,他甚至想到若是妻子還在,會對這幾角錢說什麼……她也許不贊成,但終攔不住他。

  就在此時,沈三山突然看見胖女人伸出手把西紅柿王飛快地攪進籃裡。

  “你怎麼多拿了一個?”他抓住女人手腕。

  “噢噢……放開我,你個死老漢!”胖女人象被螞蟥螫了,大驚小怪地呼喚“我買你這麼多柿子,就不興饒一個嗎!”胖女人後悔不迭,剛才怎麼沒發現它!

  西紅柿王靜靜地躺在盛夏午間炎熱的驕陽之下。

  “講好的價錢,稱足了分量,怎麼能這樣明搶暗奪!”沈三山憤慨了。柿子誠然是他自己種的,但他付出了汗水,哪能就這樣不青不白被人訛走!要是饒上個小的也就罷了,這是西紅柿王,西紅柿王啊!

  “老頭,我這柿子是給五家買的,你給我一斤一斤分開來稱。缺一補十,這可是買賣人的規矩,到時候別說這一個柿子,就是十個柿子,只怕也填不了這個窟窿!”胖女人志在必得,索性耍開了無賴。

  賣黃瓜的花白鬍湊了過來。自打他知道賣西紅柿的老頭是什麼“休幹所”的人,就不打算管他的閒事了,休幹所那地方他遠遠路過,見有當兵的站崗,還是躲遠著點吧。這會兒見鬧得不善,還是趕來解圍:“又為分量吵了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真的時候也是有的。哪能整著走的又零著稱呢?這還有不賒的嗎!消消氣。那個大的您就別拿了,種菜人換倆錢也不容易,給您饒個小的吧!”說著,順勢撥拉開西紅柿王,換了個小些的塞給胖女人。

  誰知沈三山毫不領情,把小西紅柿奪下丟回堆裡。他一生光明磊落,今人竟然在廣眾之中被人以為是剋扣斤兩,這不是做人的奇恥大辱嗎!倘好說好商量,莫說一個西紅柿王,就是整堆西紅柿他都可以送人。如今誣陷於他,還要他賠上血汗換來的西紅柿,沒門!不管是前陸軍少將還是膚色黎黑的菜農,都一樣沒門!

  “稱!”胖女人叫道。

  “稱!”沈三山沉悶地低喝道。

  可惜沒有一兵一卒可供沈三山調遣。事已至今,他自己複稱顯然不合適。賣黃瓜的花白鬍受了搶白,已快快離開。沈三山只得一抹臉,拉住了花白鬍:“老……哥哥,幫個忙……”他原本想叫一聲“老同志”的,話到嘴邊,改為了更為親呢的老哥。稱兄道弟,這可是真正的軍人的不是。但沈三山此刻卻覺得還是這樣自然。

  花白鬍受寵若驚。不管怎麼說,他看出這賣西紅柿的不尋常。沒準是微服出訪的貴人也說不定,他欣然提起秤。

  “慢。少一兩補一斤,若是多了呢?多一兩……”沈三山攔住秤桿。

  “我也給一斤的錢。”胖女人氣壯如牛。整秤進零秤出,焉有不虧之理?

  花白鬍左右為難,只得盡力公平。稱到最後,真是多出了二兩。

  眾譁然。

  沈三山面露冷笑。稱的時候整多出半斤,他並沒要那女人的錢。胖女人嘴上咋呼得凶,其實並不認秤盤星,只不過知道秤尾高高翹著就是了。

  “拿錢來。”沈三山聲音冷冷地說。眾目睽睽之下,他說話是算數的。

  “還真有這稀奇事!知道你分量給的足,我滿世界給你做活廣告就是了。”胖女人哭笑不得地打著哈哈。

  被人這麼白白戲弄一通,就這麼不了了之?沈三山何曾受過這等境遇!可跟在一個老孃們家後面,手心朝上地要錢,這又成何體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憤懣之火在胸臆間亂撞,找不到噴發口。功名一生的前集團軍軍長突然暴躁起來,拎起竹籃子往面前的西紅柿堆上一扣:“你給我走!我不賣了!”

  人們做鳥獸散了。花白鬍子也躲得不知去向。再沒有一個人來問西紅柿。

  西紅柿王睜著通紅的怪眼,一眨不眨地瞅著筆直地固守著它的沈三山。

  自由市場象一個熱鬧的港灣,而這裡是一個枯寂的島嶼。

  遠處,不知何時,出現兩個年青人朝這裡走來。“老伯伯,您這西紅柿是賣的吧?”一個舉止莊重的年青人很有禮貌地問。

  “賣。賣。”沈三山忙不迭地回答,並努力作出和藹的樣子。

  “那我就都買下了。噢,還忘了問多少錢一斤?”年青人溫文爾雅。

  “買這麼多幹什麼?”沈三山對貨物如此輕易地出手大為驚喜,但他畢竟不是指著西紅柿賣錢的,對這個摸不清身份的小夥子,更來了興趣。

  “買了吃呀。”小夥子謙恭地笑著,並不正面回答。

  “我這兒可開不了發票。”沈三山判定對方是某大機關的採購員,設身處地為他著想。

  “不用發票。”小夥子繼續保持著優雅的笑容。

  短短半天,沈三山接觸的新鮮事太多了,他已無暇去細想。

  沈三山幫著年輕人把西紅柿裝進筐裡。輪到那個最大的西紅柿了,沈三山遲疑了一下。

  曝晒之下,西紅柿王失去了部分水分,表皮顯出極細微的紋路,象已過了青春年少的女人。

  進去吧。或作菜,或作湯,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吧!沈三山手一鬆,西紅柿王骨碌碌滾進筐裡。

  沈三山腰背痠痛步履卻輕鬆地回到家裡。

  他擰開不鏽鋼噴淋開關,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溫水澡。趿著鬆軟的麻底拖鞋,披著綢睡衣,踱進寬敞的客廳。四壁皆窗,八面來風,雖是盛夏,卻象金秋般涼爽宜人。

  沈三山彷彿覺得片刻前的經歷象一場滑稽夢,那個賣西紅柿的老頭,真是自己嗎?滿屋子的西紅柿確確實實不在了,變成了不知什麼人家的湯和菜。沈三山把溼施施的錢掏出來,單獨放在一個地方。

  “羅阿姨,晚上多搞幾個菜!”沈三山大聲傳喚。也許是幼年饑饉,他總把改善伙食當成最好的慶祝方式。

  老女人慢聲應著。這還用囑咐嗎?自打遍山漫野的西紅柿奇蹟般消失,羅阿姨就著手改變食譜了。

  沈三山愜意地仰靠在拐角沙發上,對面的博物架映入眼中。踏燕欲飛的天馬和忍辱負重的駱駝,不合諧地排列在一處。驀地,他看到一個宛如霧中太陽般渾圓黯淡的紅色球體,在那架子上相當於人眼平視的高度,凝然不動地與他對峙著。

  這是什麼?

  沈三山第一次發覺自己老了,太老了!眼睛已完全不堪信任,需要用手去進一步驗證。他顫顫微微地走過去,撫摸著它。十個指尖竟是一同感受到了陽光曝晒下殘存的餘熱。

  是它。就是它。那個最大的西紅柿王。

  “這個……是哪裡來的?”沈三山的語調裡,夾雜著掩飾不住的驚恐。

  “山山送回來的呀!”羅阿姨兩手在圍裙上抹著,從廚房裡出來:“我說咱們家這麼多西紅柿,叫你爸爸不知用什麼法子好不容易處理了,屋裡剛清爽,你怎麼又弄回一個這麼大的傢伙!山山說,你不懂,爸爸一見就會明白的。”

  是的。沈三山明白了。他用最後的氣力揮了揮手,示意羅阿姨離開。他需要獨自舔幹心上流出的血。

  一個學過經濟學的兒子,搞清他的老父親拎著牛皮箱出走的祕密,並不是件很難的事情。休幹所開車的小夥子也很可疑,完全可能把他的行蹤報告給所裡,所裡的領導一天天象託兒所的阿姨一樣,密切注視著老幹們的一舉一動,他們怕出意外,通知了兒子也十分順理成章……還有這個老女人,簡直象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一個特工,有什麼風吹草動也休想瞞過她的眼睛……不管通過什麼途徑,兒子明白了老子的一切,在暗中冷笑著,把錢交給了另一個小夥子,買走了他老子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西紅柿,然後把它們拋在哪一道凸起的田城或凹下的水溝……任它們去腐爛、流汁、化為泥上。也許會有什麼人路過,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些象血水般橫流的西紅柿,為什麼屍骸般堆積在

  沈小山的柏貌級象年青時的沈三山,秉性脾氣卻全然不象。也許這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同,兒子沒有接觸過土地,他的腳是在各式各樣的水泥地、水磨石地以至打蠟地板上走大的,他有那麼多新觀念,新得令沈三山瞠目結舌。時時驚懼這孩子是否系他的親骨血。他以為兒子雖然喜歡一切新思潮,但對他這次極為痛苦的訣擇,別人不理解,兒子總該是知音。他之所以瞞著兒子,是私下裡存著一點小小的羞澀,他怕自己的西紅柿尚不夠好,會賣不出去。想不到當整個世界都那麼寬容地接待了他,兒子卻……

  單單是因為他們的父親不同嗎?

  兒子很象他。兒子的腰裡沒有彈片。

  沈三山直鉤鉤地望著那個巨大的西紅柿王。

  也許他的眼光有什麼引力,也許在這一刻地球深處發生了只有植物才能感應到的震動,也許過於成熟的果實內部在沸騰,也許天空刮過了一股人所察覺不到的輕風。突然,那碩大的西紅柿毫無先兆地翻了一個身,然後從容地慢吞吞地很象那麼一回事地滾了下來,在接觸到木質地板的一瞬,它還是光整而柔軟的,沈三山甚至看到它還在地面上跳了兩跳,然後才轟的一聲砰然炸開,果皮象爆裂的汽球皮一樣四分五裂,血水般的汁液恣肆***,把整個春天、夏天、太陽、土地所給予它的全部贈予,塗抹成了一片美妙絕倫的鮮紅。

  點點金星半浮個沉地飄遊在血水之上——這是種籽,這個西紅柿王已經完全成熟了。

  沈三山俯下***禁止***去,背部彈片使他動作遲緩。他用手掬起一把種子:它是叫“佳粉”還是叫“夏肥”?可惜當時沒有聽清。

  他把種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真不愧是西紅柿王,種子收了一大把。

看過畢淑敏經典散文的人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