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三篇

  自愛者才能愛人,給人以生命歡樂的人,必是自己充滿著生命歡樂的人。下面是小編精心為您整理的名家周國平的散文,希望您喜歡!

  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一:我更願意做我自己

  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這話聽起來自負,其實適用於每一個人。可惜的是,多數人忍受不了這個失去了模子的自己,於是又用公共的模子把自己重新塑造一遍,結果彼此變得如此相似。

  真正成為自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有許多人,你可以說他是隨便什麼東西,例如是一種職業,一種身份,一個角色,唯獨不是他自己。如果一個人總是按照別人的意見生活,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總是為外在的事務忙碌,沒有自己的內心生活,那麼,說他不是他自己就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他。因為確確實實,從他的頭腦到他的心靈,你在其中已經找不到絲毫真正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了,他只是別人的一個影子和事務的一架機器罷了。

  人生在世,不能沒有朋友。在所有朋友中,不能缺了最重要的一個,那就是自己。缺了這個朋友,一個人即使朋友遍天下,也只是表面的熱鬧而已,實際上他是很空虛的。

  能否和自己做朋友,關鍵在於有沒有一個更高的自我,這個自我以理性的態度關愛著那個在世上奮鬥的自我。理性的關愛,這正是友誼的特徵。有的人不愛自己,一味自怨,彷彿自己的仇人。有的人愛自己而沒有理性,一味自戀,儼然自己的情人。在這兩種場合,更高的自我都是缺席的。

  這個更高的自我知道:自愛者才能愛人,給人以生命歡樂的人,必是自己充滿著生命歡樂的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既不會是一個可愛的人,也不可能真正愛別人。他帶著對自己的怨恨到別人那裡去,就算他是去行善的吧,他的怨恨仍會在他的每一件善行裡顯露出來,加人以損傷。而只愛自己的人也不會有真正的愛,只有驕橫的佔有。如果說愛是一門藝術,那麼,恰如其分的自愛便是一種素質,唯有具備這種素質的人才能成為愛的藝術家。

  人與人之間有同情,有仁義,有愛。所以,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捨己救人的豪俠。但是,每一個人終究是一個生物學上和心理學上的個體,最切己的痛癢唯有自己能最真切地感知。在這個意義上,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他最關心的還是他自己,世上最關心他的也還是他自己。要別人比他自己更關心他,要別人比關心其他人更關心他,都是違背作為個體的生物學和心理學特性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應該自立。這些都是心中的自我應該知道的。

  心中的自我還須明白:有些痛苦是無法分擔的。別人的關愛至多隻能轉移你對痛苦的注意力,卻不能改變痛苦的實質。甚至在一場共同承受的苦難中,每人也必須獨自承擔自己的那一份痛苦,這痛苦並不因為有一個難友而有所減輕。

  對於別人的痛苦,我們的同情一開始可能相當活躍,但一旦痛苦持續下去,同情就會消退。我們在這方面的耐心遠遠不如對於別人的罪惡的耐心。一個我們不得不忍受的別人的罪惡彷彿是命運,一個我們不得不忍受的別人的痛苦卻幾乎是罪惡了。

  我並非存心刻薄,而是想從中引出一個很實在的結論:當你遭受巨大痛苦時,你要自愛,懂得自己忍受,儘量不用你的痛苦去攪擾別人。

  和自己交朋友,還要做自己的一個冷眼旁觀者和批評者,這是一種修養。它可以使我們保持某種清醒,避免落入自命不凡或者顧影自憐的可笑復可悲的境地。獲得理解是人生的巨大歡樂。然而,一個孜孜以求理解、沒有旁人的理解便痛不欲生的人卻是個可憐蟲,把自己的價值完全寄託在他人的理解上面的人往往並無價值。成為真正的自己很難,但一旦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你也會樂此不疲。

  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於零。而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我之所以寧願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其原因之一是為了省心省力,不必去經營我所不擅長的人際關係了。

  我曾和一個五歲男孩談話,告訴他,我會變魔術,能把一個人變成一隻蒼蠅。他聽了十分驚奇,問我能不能把他變成蒼蠅,我說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後問我,變成蒼蠅後還能不能變回來,我說不能,他決定不讓我變了。我也一樣,想變成任何一種人,體驗任何一種生活,包括國王、財閥、聖徒、僧侶、強盜、妓女等,甚至也願意變成一隻蒼蠅,但前提是能夠變回我自己。所以,歸根到底,我更願意做我自己。

  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二:等的滋味

  人生有許多時光是在等中度過的。有千百種等,等有千百種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

  我不喜歡一切等。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卜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等的時候,一顆心懸著,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卻說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誘人,等的時光愈難捱。例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約都像《西廂記》裡那一對兒,"自從那日初時,想月華,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輪下得遲,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會,張生等鶯鶯,忽而倚門翹望,忽而臥床哀嘆,心中無端猜度佳人來也不來,一會兒怨,一會兒諒,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委實慘不忍睹。我相信鶯鶯就不至於這麼慘。幽會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別後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覺淒涼一樣。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動的,這等的留的卻完全是被動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對的是靜止的時間。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對的是空虛的空間。等的可怕,在於等的人對於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於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隨著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佔據優勢。如果佳人始終不來,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懶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姍姍來遲,等壞事同樣也缺乏耐心。沒有誰願意等壞事,壞事而要等,是因為在劫難逃,實出於不得已。不過,既然在劫難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寧肯早點了結,不願無謂拖延。假如我們所愛的一位親人患了必死之症,我們當然懼怕那結局的到來。可是,再大的恐懼也不能消除久等的無聊。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著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隻襪子。她愛安德列勝於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麼事也不做。一個人在等自己的死時會不會無聊呢?這大約首先要看有無足夠的精力。比較恰當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們只要離刑期還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門心思只想著那顆致命的子彈。恐懼如同一切強烈的情緒一樣難以持久,久了會麻痺,會出現間歇。一旦試圖做點什麼事填充這間歇,陣痛般發作的恐懼又會起來破壞任何積極的念頭。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註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無論等好事還是等壞事,所等的那個結果是明確的。如果所等的結果對於我們關係重大,但吉凶未卜,則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時我們宛如等候判決,心中焦慮不安。焦慮實際上是由彼此對立的情緒糾結而成,其中既有對好結果的盼望,又有對壞結果的憂懼。一顆心不僅懸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顛簸之苦。說來可憐,我們自幼及長,從做學生時的大小考試,到畢業後的就業、定級、升遷、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過多少關口,等候判決的滋味真沒有少嘗。當然,一個人如果有足夠的悟性,就遲早會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這個等候判決的位置上。但是,若非修煉到類似涅的境界,恐怕就總有一些事情的結局是我們不能無動於衷的。此刻某機關正在研究給不給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此刻某醫院正在給我的妻子動剖腹產手術,我還能這麼豁達嗎?到產科手術室門外去看看等候在那裡的丈夫們的冷峻臉色,我們就知道等候命運判決是多麼令人心焦的經歷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難免會走到某幾扇陌生的門前等候開啟,那心情便接近於等在產科手術室門前的丈夫們的心情。

  不過,我們一生中最經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門前,而是窗前。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視窗,有形的或無形的,分佈於商店、銀行、車站、醫院等與生計有關的場所,以及辦理種種煩瑣手續的機關衙門。我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耐著性子,排著隊,緩慢地向它們挪動,然後屈辱地側轉頭顱,以便能夠把我們的視線、手和手中的鈔票或申請遞進那個窄洞裡,又摸索著取出我們所需要的票據檔案等等。這類小視窗常常無緣無故關閉,好在我們的忍耐力磨鍊得非常發達,已經習慣於默默地無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運之門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慮,但不乏悲壯感。等在生計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鹽,其心情是煩躁,摻和著屈辱感。前一種等,因為結局事關重大,不易感到無聊。然而,如果我們的悟性足以平息焦慮,那麼,在超脫中會體味一種看破人生的大無聊。後一種等,因為物件平凡瑣碎,極易感到無聊,但往往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小無聊。

  說起等的無聊,恐怕沒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羈留更甚的了。所謂旅人之愁,除離愁、鄉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無聊賴的閒愁。譬如,由於交通中斷,不期然被耽擱在旅途某個荒村野店,通車無期,舉目無親,此情此境中的煩悶真是難以形容。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們便會發現,途中耽擱實在是人生的尋常遭際。我們向理想生活進發,因了種種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變故,或早或遲在途中某一個點上停了下來。我們相信這是暫時的,總在等著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殊不料就在這個點上永遠停住了。有些人漸漸變得實際,心安理得地在這個點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歲月無情,到頭來悲嘆自己被耽誤了一輩子。

  那麼,倘若生活中沒有等,又怎麼樣呢?在說了等這麼多壞話之後,我忽然想起等的種種好處,不禁為我的忘恩負義汗顏。

  我曾經在一個農場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個孤島,四周只見茫茫湖水,不見人煙。我們在島上種水稻,過著極其單調的生活。使我終於忍受住這單調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懷著怎樣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來的時刻呵,我彷彿就是為這個時刻活著的,盡

  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義。

  我曾經在一間地下室裡住了好幾年。日復一日,只有我一個人。當我伏案讀書寫作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門聲。我期待我的同類訪問我,這期待使我感到我還生活在人間,地面上的陽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讀書寫作被打斷,因為無需來訪者,極度的寂寞早已把它們打斷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麼需要耐心,人生中還是有許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裡情人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等載著久別好友的列車緩緩進站,等第一個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學語偶然喊出一聲爸爸後再喊第二第三聲,等第一部作品發表,等作品發表後讀者的反響和共鳴……

  可以沒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哪裡還有青春?可以沒有理解,但如果沒有對理解的期待,哪裡還有創造?可以沒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沒有等,哪裡還有人生?活著總得等待什麼,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麼,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說出來了。"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並且獲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臺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會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來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在等著別的什麼,甚至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我對這種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滿意。

  名家周國平的散文三:愛情不風流

  有一個字,內心嚴肅的人最不容易說出口,有時是因為它太假,有時是因為它太真。

  愛情不風流,愛情是兩性之間最嚴肅的一件事。

  調情是輕鬆的,愛情是沉重的。風流韻事不過是軀體的遊戲,至多還是感情的遊戲。可是,當真的愛情來臨時,靈魂因恐懼和狂喜而戰慄了。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是靈魂的事。真正的愛情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肉體的親暱僅是它的結果。不管持續時間是長是短,這樣的相遇極其莊嚴,雙方的靈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風流韻事中,靈魂並不真正在場,一點兒小感情只是肉慾的佐料。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極認真。正因為此,愛情始終面臨著失敗的危險,如果失敗又會留下很深的創傷,這創傷甚至可能終身不愈。熱戀者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對方並被對方充滿,一旦愛情結束,就往往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風流韻事卻無所謂真正的成功或失敗,投入甚少,所以退出也甚易。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其實是很謙卑的。"愛就是奉獻"--如果除去這句話可能具有的說教意味,便的確是真理,準確地揭示了愛這種情感的本質。愛是一種奉獻的激|情,愛一個人,就會遏制不住地想為她***他***做些什麼,想使她快樂,而且是絕對不求回報的。愛者的快樂就在這奉獻之中,在他所創造的被愛者的快樂之中。最明顯的例子是父母對幼仔的愛,推而廣之,一切真愛均應如此。可以用這個標準去衡量男女之戀中真愛所佔的比重,剩下的就只是情|欲罷了。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需要一份格外的細緻。愛是一種瞭解的渴望,愛一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了解她的一切,把她所經歷和感受的一切當作最珍貴的財富接受過來,精心保護。如果你和一個異性發生了很親密的關係,但你並沒有這種瞭解的渴望,那麼,我敢斷定你並不愛她,你們之間只是又一段風流因緣罷了。

  愛情不風流,因為它雖甜猶苦,使人銷魂也令人斷腸,同時是天堂和地獄。正如紀伯倫所說--

  "愛雖給你加冠,它也要把你釘在十字架上。它雖栽培你,它也刈剪你。

  "它雖升到你的最高處,撫惜你在日中顫動的枝葉。它也要降到你的根下,搖動你的根柢的一切關節,使之歸土。"

  所以,內心不嚴肅的人,內心太嚴肅而又被這嚴肅嚇住的人,自私的人,懦弱的人,玩世不恭的人,飽經風霜的人,在愛情面前紛紛逃跑了。

  所以,在這人際關係日趨功利化、表面化的時代,真正的愛情似乎越來越稀少了。有人憤激地問我:"這年頭,你可聽說某某戀愛了,某某又失戀了?"我一想,果然少了,甚至帶有浪漫色彩的風流韻事也不多見了。在兩性|交往中,人們好像是越來越講究實際,也越來越瀟灑了。

  也許現代人真是活得太累了,所以不願再給自己加上愛情的重負,而寧願把兩性關係保留為一個輕鬆娛樂的園地。也許現代人真是看得太透了,所以不願再徒勞地經受愛情的折磨,而寧願不動感情地面對異性世界。然而,逃避愛情不會是現代人精神生活空虛的一個徵兆嗎?愛情原是靈肉兩方面的相悅,而在普遍的物慾躁動中,人們尚且無暇關注自己的靈魂,又怎能懷著珍愛的情意去發現和欣賞另一顆靈魂呢?

  可是,儘管真正的愛情確實可能讓人付出撕心裂肺的代價,卻也會使人得到刻骨銘心的收穫。逃避愛情的代價更大。就像一萬部豔情小說也不能填補《紅樓夢》的殘缺一樣,一萬件風流韻事也不能填補愛情的空白。如果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再信任和關心彼此的靈魂,肉體徒然親近,靈魂終是陌生,他們就真正成了大地上無家可歸的孤魂了。如果亞當和夏娃互相不再有真情甚至不再指望真情,他們才是真正被逐出了伊甸園。

  愛情不風流,因為風流不過爾爾,愛情無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