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

  緣緣堂隨筆是豐子愷寫的。到底寫了什麼內容呢?下面是小編精心為你整理,一起來看看。

  篇1:做父親

  樓窗下的弄裡遠遠地傳來一片聲音:“咿喲,咿喲”漸近漸響起來。

  一個孩子從算草簿中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傾聽一會兒,“小雞小雞”叫了起來。四個孩子同時放棄手中的筆,飛奔下樓,好像路上的一群麻雀聽見了行人的腳步聲而飛去一般。

  我剛才扶起他們所帶倒的凳子,拾起桌子上滾下去的鉛筆,聽見大門口一片吶喊:“買小雞買小雞”其中又混著哭聲。連忙下樓一看,原來元草因為落伍而狂奔,在庭中跌了一跤,跌痛了膝蓋骨不能再跑,恐怕小雞被哥哥姐姐們買完了輪不著他,所以激烈地哭著。我扶了他走出大門口,看見一群孩子正向一個挑著一擔“咿喲,咿喲”的人招呼,歡迎他走近來。元草立刻離開我,上前去加入團體,且跳且喊:“買小雞買小雞”淚珠沿了他的一跳一跳而從臉上滴到地上。

  孩子們見我出來,大家迴轉身來包圍了我。“買小雞買小雞”的喊聲由命令的語氣變成了請願的語氣,喊得比以前更響亮了。他們彷彿想把這些音蓄入我的身體中,希望它們由我的口上開出來。獨有元草直接拉住了擔子的繩而狂喊。

  我全無養小雞的興趣;而且想起了以後的種種麻煩,覺得可怕。但鄉居寂寥,絕對擯除外來的誘惑而強迫一群孩子在看慣的幾間屋子裡隱居這一個星期日,似也有些殘忍。且讓這個“咿喲、咿喲”來打破門庭的岑寂,當做長閒的春晝的一種點綴吧。我就招呼挑擔的,叫他把小雞給我們看看。

  他停下擔子,揭開前面的一籠。“咿喲,咿喲”的聲音忽然放大。但見一個細網的下面,蠕動著無數可愛的小雞,好像許多活的雪球。五六個孩子蹲集在籠子的四周,一齊傾情地叫著“好來好來”一瞬間我的心也摒絕了思慮而沒入在這些小動物的姿態的美中,體會了孩子們對於小雞的熱愛的心情。許多小手伸入籠中,指著一隻純白的小雞,有的幾乎要隔網捉住它。挑擔的忙把蓋子無情地蓋上,許多“咿喲,咿喲”的雪球和一群“好來,好來”的孩子就變成了咫尺天涯。孩子們張望籠子的蓋,依附在我的身邊,有的伸手摸我的袋。我就向挑擔的人說話:

  “小雞賣幾個錢一隻”

  “一塊洋錢四隻。”

  “這樣小的,要賣二角半錢一隻可以便宜些否”

  “便宜勿得,二角半錢最少了。”

  他說過,挑起擔子就走。大的孩子脈脈含情地目送他,小的孩子拉住了我的衣襟而連叫“要買要買”挑擔的越走得快,他們喊得越響。我招手止住孩子們的喊聲,再向挑擔的問:

  “一角半錢一隻賣不賣給你六角錢買四隻吧”

  “沒有還價”

  他並不停止,但略微旋轉頭來說了這一句話,就趕緊向前面跑。“咿喲,咿喲”的聲音漸漸地遠起來了。

  元草的喊聲就變成哭聲。大的孩子鎖著眉頭不絕地探望挑擔者的背影,又注視我的臉色。我用手掩住了元草的口,再向挑擔人遠遠地招呼:

  “二角大洋一隻,賣了吧”

  “沒有還價”

  他說過便昂然地向前進行,悠長地叫出一聲“賣--小--雞--”其背影便在弄口的轉角上消失了。我這裡只留著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

  對門的大嫂子曾經從矮門上探頭出來看過小雞,這時候就拿著針線走出來,倚在門上,笑著勸慰哭的孩子,她說:

  “不要哭等一會兒還有擔子挑來,我來叫你呢”她又笑著向我說,“這個賣小雞的想做好生意。他看見小孩子哭著要買,越是不肯讓價了。昨天坍牆圈裡買的一角洋錢一隻,比剛才的還大一半呢”

  我同她略談了兒句,硬拉了哭著的孩子回進門來。別的孩子也懶洋洋地跟了進來。我原想為長閒的春晝找些點綴而走出門口來的,不料討個沒趣,扶了一個哭著的孩子而回來。庭中柳樹正在春光中搖曳柔條,堂前的燕子正在安穩的新巢中低迴軟語。我們這個刁巧的挑擔者和痛哭的孩子,在這一片和平美麗的春景中很不調和啊

  關上大門,我一面為元草措拭眼淚,一面對孩子們說:

  “你們大家說好來,好來,要買,要買,那人就不肯讓價了”

  小的孩子聽不懂我的話,繼續抽噎著;大的孩子聽了我的話若有所思。我繼續撫慰他們:

  “我們等一會兒再來買吧,隔壁大媽會喊我們的。但你們要”

  我不說下去了。因為下面的話是“看見好的嘴上不可說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說要”。倘再進一步,就變成“看見好的嘴上應該說不好,想要的嘴上應該說不要”了。在這一片天真爛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向哪裡容藏這樣教導孩子的一個父親呢

  篇2:生機

  去年除夜買的一球水仙花,養了兩個多月,直到今天方才開花。

  今春天氣酷寒,別的花木萌芽都遲,我的水仙尤遲。因為它到我家來,遭了好幾次災難,生機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是旱災,其情形是這樣:它於去年除夕到我家,當時因為我的別寓裡沒有水仙花盆,我特為跑到磁器店去買一隻純白的磁碟來供養它。這磁碟很大、很重,原來不是水仙花盆。據磁器店裡的老頭子說,它是光緒年間的東西,是官場中請客時用以盛某種特別餚饌的傢伙。只因後來沒有人用得著它,至今沒有賣脫。我覺得普通所謂水仙花盆,長方形的、扇形的,在過去的中國畫裡都已看厭了,而且形式都不及這傢伙好看。就假定這傢伙是為我特製的水仙花盆,買了它來,給我的水仙花配合,形狀色彩都很調和。看它們在寒窗下綠白相映,素豔可喜,誰相信這是官場中盛酒肉的東西可是它們結合不到一個月,就要別離。為的是我要到石門灣去過陰曆年,預期在緣緣堂住一個多月,希望把這水仙花帶回去,看它開好才好。如何帶法頗費躊躇:叫工人阿毛拿了這盆水仙花乘火車,恐怕有人說阿毛提倡風雅;把他裝進皮箱裡,又不可能。於是阿毛提議:“盤兒不要它,水仙花拔起來裝在餅乾箱裡,攜了上車,到家不過三四個鐘頭,不會旱殺的。”我通過了。水仙就與盤暫別,坐在餅乾箱裡旅行。

  回到家裡,大家紛忙得很,我也忘記了水仙花。三天之後,阿毛突然說起,我猛然覺悟,找尋它的下落,原來被人當作餅乾,擱在石灰甏上。連忙取出一看,綠葉憔悴,根鬚焦黃。阿毛說:“勿礙。”立刻把它供養在家裡舊有的水仙花盆中,又放些白糖在水裡。幸而果然勿礙,過了幾天它又欣欣向榮了。

  是為第一次遭的旱災。

  第二次遭的是水災,其情形是這樣:家裡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許多色澤很美麗的雨花臺石子。有一天早晨,被孩子們發見了,水仙花就遭殃:他們說石子裡統是灰塵,埋怨阿毛不先將石子洗淨,就代替他做這番工作。他們把水仙花拔起,暫時養在臉盆裡,把石子倒在另一臉盆裡,掇到牆角的太陽光中,給它們一一洗刷。雨花臺石子浸著水,映著太陽光,光澤、色彩、花紋,都很美麗。有幾顆可以使人想象起“通靈寶玉”來。看的人越聚越多,孩子們尤多,女孩子最熱心。她們把石子照形狀分類,照色彩分類,照花紋分類;然後品評其好壞,給每塊石子打起分數來;最後又利用其形色,用許多石子拼起圖案來。圖案拼好,她們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們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們又去散步了。直到晚上,阿毛在牆角發見了石子的圖案,叫道:“咦,水仙花哪裡去了”東尋西找,發見它橫臥在花臺邊上的臉盆中,渾身浸在水裡。自晨至晚,浸了十來小時,綠葉已浸得發腫,發黑了阿毛說:“勿礙。”再叫小石子給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

  是為第二次遭的水災。

  第三次遭的是凍災,其情形是這樣的:水仙花在緣緣堂裡住了一個多月。其間春寒太甚,患難迭起。其生機被這些天災**所阻抑,始終不能開花。直到我要離開緣緣堂的前一天,它還是含苞未放。我此去預定暮春回來,不見它開花又不甘心,以問阿毛。阿毛說:“用繩子穿好,提了去這回不致忘記了。”我贊成。於是水仙花倒懸在阿毛的手裡旅行了。

  它到了我的寓中,仍舊坐在原配的盆裡。雨水過了,不開花。

  驚蟄過了,又不開花。阿毛說:“不晒太陽的原故。”就掇到陽臺上,請它晒太陽。今年春寒殊甚,陽臺上雖有太陽光,同時也有料峭的東風,使人立腳不住。所以人都閉居在室內,從不走到陽臺上去看水仙花。房間內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沒有人查問。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啊喲昨晚水仙花沒有拿進來,凍殺了”一看,盆內的水連底凍,敲也敲不開;水仙花裡面的水分也凍,其鱗莖凍得象一塊白石頭,其葉子凍得象許多翡翠條。趕快拿進來,放在火爐邊。久之久之,盆裡的水溶了,花裡的水也溶了;但是葉子很軟,一條一條彎下來,葉尖兒垂在水面。阿毛說:“烏者。”我覺得的確有些兒“烏”,但是看它的花蕊還是筆挺地立著,想來生機沒有完全喪盡,還有希望。以問阿毛,阿毛搖頭,隨後說:“索性拿到灶間裡去,暖些,我也可以常常顧到。”我贊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從房中移到灶間。

  是為第三次遭的凍災。

  誰說水仙花清它也象普通人一樣,需要煙火氣的。自從移入灶間之後,葉子漸漸抬起頭來,花苞漸漸展開。今天花兒開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來,我見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僅為水仙花。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暫被阻抑,終有抬頭的日子。個人的事如此,

  ...

  篇3:白鵝

  抗戰勝利後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中去等候歸舟。

  除了託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因為這屋太簡陋了,這環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倒是屋裡養的一隻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要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明動物的性格。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姦猥鄙。豬玀、烏龜等,頭都是縮的,表示其冥頑愚蠢。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聲、步態、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

  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但音調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亢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於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像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侷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像平劇裡的淨角出場。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我們走近雞或鴨,這雞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所以我們要捉住雞或鴨,頗不容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於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於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後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著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裡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著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並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著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並且站著侍候。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著窺伺了。鄰近的雞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我們不勝其煩,以後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比雞、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去的。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鵝,不拘它如何高傲,我們始終要養它,直到房子賣脫為止。因為它對我們,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獻。使主母和主人都歡喜它。物質上的供獻,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個蛋,籬邊特設一堆稻草,鵝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裡的小孩子更興奮,站在它旁邊等候。它分娩畢,就起身,大踏步走進屋裡去,大聲叫開飯。這時候孩子們把蛋熱熱地撿起,藏在背後拿進屋子來,說是怕鵝看見了要生氣。鵝蛋真是大,有雞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簍子內積得多了,就拿來製鹽蛋,燉一個鹽鵝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買菜回來說:“今天菜市上有賣鵝蛋的,要四百元一個,我們的鵝每天掙四百元,一個月掙一萬二,比我們做工的還好呢,哈哈,哈哈。”我們也陪他一個“哈哈,哈哈。”望望那鵝,它正吃飽了飯,昂胸凸肚地,在院子裡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氣了。但我覺得,比吃鵝蛋更好的,還是它的精神的貢獻。因為我們這屋實在太簡陋,環境實在太荒涼,生活實在太岑寂了。賴有這一隻白鵝,點綴庭院,增加生氣,慰我寂寥。

  且說我這屋子,真是簡陋極了:籬笆之內,地皮二十方丈,屋所佔的只六方丈。這六方丈上,建著三間“抗建式”平屋,每間前後劃分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間,前室特別大些,約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後室就只有半方丈強,比公共汽車還小,作為家人的臥室。西邊一間,平均劃分為二,算是廚房及工友室。東邊一間,也平均劃分為二,後室也是家人的臥室,前室便是我的書房兼臥房。三年以來,我坐臥寫作,都在這一方丈內。歸熙甫項脊軒記中說:“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說:“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我只有想起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得自己滿足。我的屋雖不上漏,可是牆是竹製的,單薄得很。夏天九點鐘以後,東牆上炙手可熱,室內好比開放了熱水汀。這時候反教人希望警報,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涼快一下呢。

  竹籬之內的院子,薄薄的泥層下面盡是岩石,只能種些番茄、蠶豆、芭蕉之類,卻不能種樹木。竹籬之外,坡巖起伏,盡是荒郊。因此這小屋**裸的,孤零零的,毫無依蔽;遠遠望來,正像一個亭子。我長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個亭長。這地點離街約有裡許,小徑迂迴,不易尋找,來客極稀。杜詩“幽棲地僻經過少”一句,這室可以受之無愧。風雨之日,泥濘載途,狗也懶得走過,環境荒涼更甚。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還覺得可怕。

  自從這小屋落成之後,我就辭絕了教職,恢復了戰前的即居生活。我對外間絕少往來,每日只是讀書作畫,飲酒閒談而已。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我是認為幸福的。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裡。如今在抗戰期,在荒村裡,這幸福就伴著一種苦悶─岑寂。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餘,在院子裡種豆,種菜,養鴿,養鵝。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它有那麼龐大的身體,那麼雪白的顏色,那麼雄壯的叫聲,那麼軒昂的態度,那麼高傲的脾氣,和那麼可笑的行為。在這荒涼舉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悽風苦雨之日,手痠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分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著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像一個武裝的守衛,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幾天,我把這鵝送給住在小龍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後的幾天內,頗有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與訣別一個人的時候所發生的感覺完全相同,不過分量較為輕微而已。原來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所以這禽鳥比這房屋更是牽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戀。現在我寫這篇短文,就好比為一個永決的朋友立傳,寫照。

  這鵝的舊主人姓夏名宗禹,現在與我鄰居著。

  1946年夏於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