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的現當代文學抗戰散文創作簡論

  豐子愷是一位在漫畫、書法方面有著很高造詣的藝術家,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成績卓越的散文家。從20年代至70年代,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裡,他寫下了大量的散文隨筆,並出版過多種散文隨筆集,尤以“緣緣堂隨筆”聞名。他的散文隨筆內容樸素自然,風格雋永疏朗,在現代文學史上自成一格。作者以其廣博的愛與同情關注著生活中的真善美。由於作者散文隨筆的創作歷時較長,其間又經歷了不同的歷史時期,因此作品也表現了這一時期作者的思想發展,可以說既有一以貫之的主題,又有不同的階段表現,尤其在抗戰期間的散文創作,具有較強的時代色彩。如柯靈所說:“激昂、慷慨,這是豐子愷抗戰時的呼聲。”

  豐子愷抗戰期間寫的散文,除了一部分散見於當時的刊物上,基本上都包括在《豐子愷近作散文集》和率真集》中。

  抗戰爆發時,豐子愷正閒居在故鄉石門灣。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下旬,日軍突然進犯石門灣。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豐子愷率親族老幼十餘人,辭別緣緣堂,逃出了敵人的火線。敵人的入侵,打破了豐子愷在緣緣堂的寧靜生活,焚燬了他苦心營造的緣緣堂。他被迫開始艱苦的逃難生活。故鄉舊家的毀滅,對豐子愷來說是痛苦的,這在他抗戰初期逃難途中填的一首詞裡得到充分的表現:

  千里故鄉,六年華屋,匆匆一別俱休。黃髮垂髻,飄零常在中流。澡江風物春來好,有垂楊時拂行舟。惹離愁,碧水青山,錯認杭州。

  而今雖報空前捷,只江南佳麗,已變荒丘。春到西湖,應聞鬼哭啾啾。河山自有重光日,奈離魂欲返無由。恨悠悠,誓掃句奴,雪此冤仇。《高陽臺》錄江舟中作

  這首詞充滿離懷別苦,最後三句“恨悠悠,誓掃匈奴,雪此冤仇。”表達了作者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無比憤恨,這種憤恨伴隨他度過了整個抗戰時期。國恨家仇帶來的深痛感受,使豐子愷思想和散文創作發生重大變化。他說:“我們要以筆代舌,而吶喊‘抗敵救國’!我們要以筆代刀,而在文藝陣地上衝鋒殺敵。此時的豐子愷,已一掃居士風,儼然是一位用筆作戰的鬥士了。

  首先豐子愷用散文控訴了敵寇的滔天罪行。如《宜山遇炸記》、《辭緣緣堂—避難五記之一》、《桐廬負暄—避難五記之二》等寫到敵人的空襲,對敵機濫炸所造成的恐怖災難作了無聲而強烈的控訴,揭露了敵人的獸性,表現了對敵人非人道的殘暴做法的憤恨。

  《辭緣緣堂—避難五記之一》寫了日寇空襲豐子愷故鄉石門灣的經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六日正午,豐子愷全家十個人圍著圓桌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聽見飛機聲。不久一架雙翼偵察機低低地飛過。通過玻璃窗望去,可以看得清人影。石門灣沒有警報裝置。以前飛機常常過境,也辨不出是敵機還是自己的,大家跑出去,站在門口或橋頭仰起了頭觀賞。那偵察機兜一個圈子後就飛去了。下午二時,敵機開始來轟炸。敵機在石門灣上空盤旋將近兩個小時,“共投炸彈大小十餘枚,機關槍無算。東市炸燬一屋,全家四人壓死在內,醫生魏達三躲在晒著的稻穗下面,被彈片切去右臂,立刻殉命。我家後門外五六丈之處,有五人躺在地上,有的已死,腦漿迸出。 “其餘各處都有死傷。後來統計當場炸死二+餘人,傷無算。數日內陸續死去又三十餘人。《宜山遇炸記》一文寫敵寇對宜山的空襲。敵人空襲宜山,炸彈不投在鬧市,而故意投在郊外。他們料知這時候人們都走出鬧市而躲在郊外的。“車站旁、運動場上、江邊、公園內投了無數炸彈,死了若干人,傷了若干人。有一個女子死在樹下,頭已炸爛,身體還是坐著不倒。許多受傷的人呻吟叫喊,被抬赴醫院去。這次轟炸也給作者留下創傷:“從這次被嚇之後,聽見鐵鍋蓋的碰聲,聽見茶熟的沸聲,都要變色,甚至聽見鄰家的老婦喊他的幼子‘金保’,以為是喊·警報’。對敵寇的空襲,作者不僅揭露了其“空襲”行為上的不人道,而且也揭露了敵人空襲在道義上的不平等:“‘空襲’這一種殺人辦法,太無人道。‘盜亦有道’,則‘殺亦有道’。大家在平地上,你殺過來,我逃。我逃不脫,被你殺死。這樣的殺,在殺的世界中還有道理可說,死也死得情願。如今從上面殺來,在下向逃命,殺的穩佔優勢,逃的穩是吃虧。死的事體還在其次,這種人道上的不平,和感情上的委屈,實在非人所能忍受!《防空洞見聞》和《勝利還鄉記》,也寫了日本鬼子濫炸平民的罪行。

  日寇的暴行、抗戰的烽火鍛造了豐子愷的意志,也激發了他的愛國熱情,這個時期,他寫出了一批鼓舞抗戰、歌頌人們團結抗戰的作品,表現出自己抗敵決心和對抗戰勝利前途的堅定信心。在《辭緣緣堂—避難五記之一》一文中,他以高昂的戰鬥激情,反映出作者的誓願:“環境雖變,我的赤子之心並不失卻,炮火雖烈,我的匹夫之志決不被奪,它們因了環境的壓迫,受了炮火的洗禮,反而更加堅強了。杜衡芳芷所生,無非吾土;青天白日之下,到處為鄉” “嗚呼!‘民之秉夷,好是璐德。’普天之下,凡有血氣,莫不愛好和平,厭惡戰爭。我們忍痛抗戰,是不得已的。而世間竟有以侵略為事,以殺人為業的暴徒,我很想剖開他們的心來看看,是虎的?還是狼的?《還我緣緣堂》一文也寫道:“我雖老弱,但只要不轉乎溝壑,還可憑五寸不爛之筆,來對抗暴敵。這些錚錚誓言,代表了戰亂時期的作者堅貞不屈的鬥志和慷概悲壯的民族氣節。在《勞者自歌·切勿毀之已》中,他聯絡當時的抗戰說道:“我們不是侵略者,是‘抗戰’,為人道而戰,為正義而戰,為和平而戰,我們是以殺止殺,以仁克暴。作者在《一飯之恩—避寇日記之一》也寫道:“從皮毛上看,我們現在的確在鼓勵‘殺敵’。這麼慘無人道的狗最豺狼一般的侵略者,非‘殺’不可。我們開出許多軍隊帶了許多軍火,到前線去,為的是要‘殺敵’。但是,這件事不可但看皮毛,須得再深思一下:我們為什麼要‘殺敵’?因為敵不講公道,侵略我國;違揹人道,茶毒生靈,所以要‘殺’。故我們是為公理而抗戰,為正義而抗戰,為人道而抗戰,為和平而抗戰。我們是‘以殺止殺’,不是鼓勵殺生。我們是為護生而抗戰。

  《中國就像一棵大樹》一文則表達了對抗戰前途的樂觀態度。散文寫的是原野中一棵大樹,被人斬伐過半,只剩一干。而春來幹上怒抽枝條,綠葉成蔭。新生的枝條長得異常的高,有幾枝超過其他的大樹的頂,彷彿為被斬去的“同根枝”爭氣復仇似的。作者認為,這是中華民國的象徵。現在,前線上許多兵士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我們後方能新生出更多的兵士來,上前線去繼續抵抗。前線上死一百人,後方新生出一千人,反比本來多了。日本鬼子打中國,只見中國兵越打越多。他們終於打不過我們。現在我們雖然失了許多地方,但增了許多兵士,所以失去的地方將來一定可以收回。中國就好比這一棵樹,雖被斬伐了許多枝條,但是新生出來的比原有的更多,將來成為比原來更大的大樹。中國將來也能成為比原來更強的國。“抗戰中一切不屈不撓的精神的表現,例如粵漢路屢炸屢修,迅速通車,各種機關屢炸屢遷,照常辦公,無數同胞家破人亡出亡也,絕不消沉,越加努力抗日,都是我所讚佩的,都是大樹所象徵的。作者以大樹來象徵中國的未來與希望,並以詩概括:“大樹被斬伐,生機並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生道殺民》一文則從另一個角度表現對抗戰前景的樂觀態度:“抗戰以來,前方將士出生人死,後方民眾顛沛流離,而再接再厲,百折不撓,毫無一切怨言者,便是為了‘以生道殺民’‘以佚道使民’之故。反之,日本民眾間的情形就和我們相反:他們的軍閥強迫他們參加這野蠻的侵賂戰,拿他們的性命來滿足自己的野心。換言之,他們的政府不是“以佚道使民”,而是“以勞道使民”;不是‘以生道殺民’,而是反戰,所以日本軍人厭戰。所以日本的侵略戰一定要失敗。

  日本侵略中國的野蠻行徑,並沒有摧毀中國人的意志,相反,全民抗戰促進了中華民族的覺悟與深省,抗戰的硝煙把愛國的同胞們融合成了緊密團結的一片。豐子愷在長沙的街上看到幾個少年競相幫助一個九歲的難民孤兒安排生活時,他感動地寫下了《愛護同胞》一文:“我”從浙江石門灣跑到長沙,走了近三千里路。當初預想,此去離鄉背井,舉目無親,二定不堪流離失所之苦。豈知一路到處受到熱心人的幫助,使“我”在離鄉三幹裡以外,毫無異鄉之感。這是什麼原因呢?“原來今日的中國,已無鄉土之別,四百兆都是一家人了。……況且同是受暴敵的侵凌,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國民族觀念之深和團結力之強,於現今為最烈!……我們四百兆人團結所成的城,是任何種炮火所不得攻破的在獷七七《三週隨感》一文認為抗戰使國民一年比一年幹練:“七七”事變前,那些“風流人物”“縱垮子弟”,他們是遊手好閒,衣錦玉食。抗戰後,向來嬌養遊蕩慣常的人,以及埋沒在市井中的人,不但變了幹練有用之才,又都得了職業,直接或間接地參加了抗戰工作。“這些人不但都去從公,而且立了勳業。有的從前線回來,已經成了一個知己知彼的將才。有的周遊了全中國回來,已經變成天下為家的大丈夫。有的精通了某種工化已經變成團體機關的領袖人物。”抗戰也讓國民一年比一年團結:“在‘七七’第一週內,本地人與外省人就隔著一個界限,而成不團結狀態。但是不久,敵人又用一種方法來代替撤去這界限,強迫我們團結了。其方法便是轟炸。一年團結一年。 “到了‘七七’三週的今日,我國簡直沒有縣界、省界,凡是中國人民,都是一家人了。《勞者自歌十二則》,則從多個角度論及了中國抗戰與民眾團結的重要性,很有鼓舞人心的作用。

  豐子愷還寫了一批談論抗戰文藝的隨筆,提出了對抗戰文藝的看法。一九三八年四月他在《立報》上發表《粥飯與藥石》一文,主張文藝要服務於抗戰的需要。文章把中華民族受日寇的侵略而遭遇的困難,比喻成一個健全的身體受病菌的侵害而患大病。而“一切救亡工作就好比是劇藥,鍼灸,和刀圭,文藝當然也如此。《談抗戰藝術》則明確指出抗戰藝術是“宣傳藝術”的一種,“宣傳力越廣大的,抗戰藝術越良好”並引證托爾斯泰的《藝術論》說明抗戰藝術貴乎淺顯易懂,淺顯易懂作品中不乏良好藝術。我們的抗戰藝術,務求廣受四萬萬民眾的理解。欲廣受理解,內容非仁愛不可.外形非淺顯不可。以筆代槍作抗戰宣傳,不僅限於文學,漫畫也引起了豐子愷的注意。他在《漫畫是筆桿抗戰先鋒》一文中認為,漫畫是宣傳抗戰的有力武器。這是由漫畫的兩個特點決定的。第一,看漫畫一望而知,不花時間。在繁忙的非常時期,這種宣傳方法是最有效的。第二,漫畫是一種不須學習的文字,文盲也看得懂,所以其宣傳力最廣。因此漫畫“在目前是最有力、最普遍的宣傳工具”。

  除了散文、漫畫,豐子愷對抗戰歌曲的作用十分重視。他在1938年寫的談抗戰歌曲一文中表示:“抗戰以來,藝術中最勇猛前進的要算音樂。文學原也發達,但是沒有聲音,只是靜靜地躺在書鋪裡,待人去訪問。演劇原也發達,但是限於時地,只有一時間一地點的人可以享受。至於造型美術繪畫、雕塑之類,也受著上述兩者相同的限制,未能普遍發展。只有音樂,普遍於全體民眾,象血液周流於全身一樣。我從浙江通過江西,湖南來到漢口,在沿途各地逗留,抗戰歌曲不絕於耳。連荒山中的三家村裡,……也有‘起來,起來’,‘前進前進’的聲音出於村夫牧童之口。都會裡自然不必說。長沙的湖南婆婆,漢口的湖北車伕,都能唱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可以說:人煙處,即有抗戰歌曲。……前線的勝利,原是忠勇將士用熱血換來的。但鼓勵士氣,加強情緒,後方的抗戰文藝亦有著一臂的助力,而音樂實為其主力。

  豐子愷反映抗戰生活的散文有如“滿園盛放的花卉”。從豐子愷抗戰後的散文隨筆創作看,除了與早期的作品有著一致的主題—談人生、談藝術外,這時期的作品關注社會的面更寬了,寫出了一批洋溢著強烈戰鬥精神的作品。從其抗戰散文中,我們看到了日寇的罪行和我們民族頑強的活力,這對鼓動抗戰、推進抗戰文藝向前發展具有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