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當代散文

  張承志,作家,原籍山東濟南,穆斯林。1948年秋生於北京。197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考古學系,1981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民族歷史語言系。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遊牧的校園

  可能就是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冬天裡,有一顆怪異的種子播下了。因為一九八八年是北大建校九十週年,我可以算出那是十六年前的冬季。但是,恍如他世的感覺模糊了手中的筆--在那個白雪茫茫人苦馬瘦的下午,當我聽說招生的來到東烏旗的傳聞時,我是正在把氈靴踏住凍硬的馬鐙、用馬竿子撐住雪地躍上馬背呢,還是正在勒勒車轅上裹緊皮袍子、咬緊牙關頂著如割的烈風遷徙呢?我那時有一頂巡迴小學的灰舊氈包。我那時有一群尋尋覓覓的羊。當我如同聽著耳際疾流的風聲一樣,聽著一些關於招大學生的朦朧訊息時,我究竟是在牧羊人的馬背上徘徊呢,還是在草原巡迴小學的牛車上徘徊?

  馬鐙清脆的撞擊,車轅上凍成黃褐色的冰殼--我辨別不清了。細節愈尖銳清晰地復甦,回憶就愈遲鈍而混沌。

  後來,北京大學就古怪地成了我的母校。再後來,北京大學又移動著遠我而去。再再後來,彷彿聽見過人們議論我們的一些是非優劣--而我反應很差,我有一種不相干的感覺。我一直沒有擺脫那種遊魂般的幻境。對於我來說,不但有母校而且有母隊,還有被我擴張了的母鄉,甚至有已經失去的母語。北大給我的印象不是那麼固定的;未名湖水一直在流動,磚塔和我們親手建造的圖書館都如一幀剪影--它們都潛入了我的心路歷程,與我一起繼續著那個不盡的徘徊。

  三十多個來自北國草地烏珠穆沁的、頰上帶著凍瘡、褲腿遮著捨不得脫掉的馬靴筒的青年,那年就像進了圈的羊一樣,乖乖地被拴進了一個個草原蒙語難以翻譯的專業。低溫物理、無線電、哲學、……我因為說了一句"愛好?我愛好到處逛"而被編入歷史系考古專業,從而開始了漫長的所謂學問之路。

  現在看來這個專業的選擇***是它選擇我***也似有深意。對於我來說,我需要完成一個由學科而科學、由知識而認識、由歷史而心史的追求。我需要一種職業的不安寧和酷烈以適應自己。雖然十六年前的我完全不理解這個自己;但是,流水的兵一般的頻頻上路,十餘個省那麼大的視野徐徐開啟,加上恐怖的政治氣氛和艱苦的田野發掘,今天回味起來都是極富意味的淬火般的成人訓練。

  在為另一母校,中學的清華寫的一篇散文中,我寫過一所高等學校的關鍵,在於它具備不具備Keram?ti的可能。這個詞彙是一個蘇菲主義的伊斯蘭概念,指一種神示的奇蹟和感應的能力。同樣,不僅僅是一所學校的好壞,其實一個學生的優劣的標準,也只看那學生能否遭逢校園中無影無形的啟示。醒悟、抓住、感受並吸收母校偉大靈氣的學生,能使自己母校成為人生Keram?ti實現的契機的學生,就是母校的優秀教子。北京大學從來負著民族興亡的重任,如這樣的大學從來不在一時一事計得失,也更不僅僅是一些專科幹匠的培訓處。問題是,十六年前騎著自行車的鞍子,用說慣了草地蒙話的嘴巴學著敘述標型學地層學術語的我,究竟有多少可能去體察感悟校園的那一方風土呢?

  那時的校園--"沒有一張安靜書桌了"。

  那時的校園是徘徊遊蕩的校園。

  有一些詞該再記一記:開門辦學、以社會為工廠、上管改--不是為了讓今天風采全異的師弟妹們考據,而是為了讓那些今天又在言必稱這個,言必稱那個的人們回憶。我倒不埋怨他們那時鬧得偌大北大安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我只是覺得他們壓制和阻礙了一種Keram?ti。對於母校,對於北大風土,對於許多重要體驗的感悟,我是在離開學校許多年之後才逐漸獲得的。如果他們閉閉嘴,我想我會獲得得早一些。

  那麼一切有意味的東西都要在不安定的徘徊中尋找了。好在我在內蒙古草原上養成了遊牧的習性,不安定的日子對於我永遠是親切的。

  在洛陽深夜的街路上,我和後日的北大教授、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俞偉超老師談過一次。那個夜晚又是一個萌生和甦醒的時辰。我滿心沉重而感覺新奇。隨著夜路的延伸和街燈的遠近,我們細緻地談到了政治、人生、學問、歷史、將來。那一夜對於俞老師不過是他多難生涯中的一瞬;而於我,一次的啟發便使我喚醒了心底埋著的種子--以後我便本能地判斷學問的真偽以至生存的高低,以後我便再不猶豫。我從那一夜開始掙開了學府和學科的束縛,懵懂地踏上了我獨自的求學道路。

  我當然是誇大地評價了我和俞老師的那一夕談。但是誇張也是為著加強自己對啟發的感受能力。為著新的發現,為著真正的啟示乃至神示,我暗自感激洛陽那暫駐一次的校園,感激我度過的奔波無定的大學生活。

  琉璃河、盤龍城、柳灣、河北、河南、長江、青海--我們總是隻用一個小時便捆起行裝上了火車。日出走上工地,入夜探訪農家,草原的昔日在不知不覺中重複著。任何歷史都能使人珍惜;我在北大那廣袤半個中國的校園裡,為自己鑄下的人生一環像個圓圓的馬蹄。我可以主觀地把我的大學生活判斷為遊牧的繼續,而這一點,無論是對於一個學者還是對於一個作家,它的意義哪裡是外類人可能理解的呢?

  關於關鍵時刻,關於真正有意義的震動和啟示,關於蘇菲神祕論者式的感悟,其實不可能在學生時代遭遇和實現。北京大學之於我,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使我受到了高等教育,粗知了一門學科***我並沒有講科學***。而這是極其寶貴的,因為當一個人真的一天天向一個純粹牧人沉沒下去時,他的可能性也就單純得只是一個牧人了。我至今記著十六年前那個冬雪的荒原,記著鐵鐙撞擦著馬韉時的清脆響動,以及牛車前槓上那塊凍成淡黃色的冰殼。它們交替地爭搶著我腦海裡的空白,使我實實在在地又回到了當年那混沌散漫的牧人心境。而北京大學拉開了那張迷茫的大幕,使牧人和草原從此與現實對峙。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冥冥中推動了一下,於是鬧劇般的政治校園便為了我變成了一個移動牧場。當我再次從這親愛的駐營地上馬出發,遍歷了研究生、留學生、研究所,乃至赫赫有名的漢學中心--日本東洋文庫,又回憶起十六年前那個冬日的下午時,我突然吃驚地發現:牧人真的正立馬城市,默默地與這世界對峙著。

  這一次沒有誇張。

  我願我的緣如流水的母校,願我的早就對我嚴厲慣了的恩師們,能寬容這些偏離了專業的囈語。哪怕我並沒有實現你們的期望就撲倒墜地也要寬容。因為我堅信,你們對北京大學也有近似的理解。

  :生命如流

  原來生命還會有這樣的流程。三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十二月的冬夜,我為自己的第一個小說集《老橋》寫著後記--而此刻,環境就彷彿是凝固著一般絲毫未變,那一夜的寒風彷彿還照樣在窗外呼嘯,一股長達三年的生命卻分明已經棄我而去。

  這三年的生命化成了這本題為《北方的河》的小說集,它遊離出了我的肉體,此刻正擺在你們的手中。

  但是我沒有變。如果你們還是那些偏愛過《老橋》的你們的話,那麼我也還是你們的那個我。我此刻正抑制不住地渴望一傾一訴,我甚至想對你們胡說八道亂喊亂唱一場。因為此刻--這千金一瞬的休憩時光轉眼就要消逝,惟有此刻我正駐錨在你們溫暖的寬容和理解之中。我已經嗅到了海浪的潮腥,我感到四周的空氣正在繃緊。留戀休憩是危險的,黎明之前小船就要啟航了。

  我決不是在濫用感情。我並不向所有的人都敞開胸懷。在我懂得了"類"的概念之後,我知道若想尊重自己就必須尊重你們。你們和我是一類人。我們之前早有無數崇高的先行者;我們之後也必定會有承繼的新人。我們這一類人在茫茫人世中默默無言但又深懷自尊,我知道我們中的每一個都盼著聽見一響回聲,都盼著發現一個給自己內心的證明。

  人們之間的相知是困難的。尤其是當滾燙的真情找不到理解的時候,人們會感嘆世間有如沙漠。但是,即便是深刻的孤獨吧,也畢竟只屬於私人。我還記得自己在牙牙學語般地寫下第一行詩的時候,就已經厭惡那種鼻涕眼淚的傷疤展覽。我喜愛的形象是一個荷戟的戰士。為了尋求自由和真理,尋求表現和報答,尋求能夠支撐自己的美好,尋求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麼的一個輝煌的終止;我提起筆來,如同切開了血管。

  我不敢吹牛說這個集子裡盡是優秀作品,但我敢說這裡的每一篇都是心血之作。有人說我在小說中描寫自己;其實,我不但不敢說自己是個完人甚至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我的小說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為的形象。我感動地發現我用筆開拓了一個純潔世界;當我感覺到了自己在這裡被淨化、被豐富的時候,我就瘋狂地愛上了自己的文學。寫作的時候,我在激動的催促下不能自已,我盡情盡意地在筆下傾瀉著內心的一切。在那時我總是深深地陷入了幻想,我幻想著這麼幹下去就會鑿穿巖壁,找到那些珍寶般瑰麗的美文。在我起步時宣言過的"為人民"三個字,此刻變得又朦朧又親近,似乎縹緲無定但又可摸可觸。有時我獨自無聲地笑了,真的,所有的苦澀和犧牲在這樣的理想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在流血般的寫作中我得到了快樂,在對夢境的偏執中我獲得了意義--這就是所謂的寫自己,這就是我的表現主義。

  其實更應當提醒自己的是另一個方面。在一個遼闊廣袤的北方,在許許多多人們中間,我已經快要被寵慣成一個驕子。我能一點活兒也不幹地在烏珠穆沁草原的蒙古包裡支著二郎腿一躺二十天;我能在六盤山下的回民莊院裡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我習慣了在天山南北,在昌吉和焉耆的飽經滄桑的長者跟前發渾耍賴。我甚至--寫到這裡我感到恐怖--在煩躁的時候對妻子、對我最寶貴的母親大發脾氣……然而他們卻神祕地對我寬容著。

  為什麼呢?難道我真的配做他們的"獨生子女"麼?難道真的會降臨一個光彩灼灼的隕星,報答和平衡這巨大沉重的恩情和欠債麼?誰敢說末日的結論不會揭穿這只是一種欺騙、一種背叛和一種可怕的榨取呢?

  即使具體地說到這本小說集,我也同樣感受著一種沉重。我的學業導師翁獨健先生在他八十歲的垂暮之年,捉筆為我題下了"北方的河"這個年輕的書名。胡容、李江樹、任建輝為這本書的編輯與封面竭盡全力,他們幾乎視此書為自己人生的一份。他們的態度支撐了我的信念,使我彷彿聽到了你們--我的讀者們的熱烈喊聲。

  世界又確實是溫暖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許關鍵並不在於坎坷或順利,而在於懂得珍惜。因此,儘管我對這樣的幸福感到恐懼,儘管我真想扔下這兩肩的重負去換個輕鬆的活法,我還是隻能堅持下去。我已經說過,我喜愛一個荷戟戰士的形象。

  我出於對淘汰的畏懼,總想使自己的文學超越今天。我因為看見了一點歷史還夢想使自己的文學超越明天和後天。但是我在冷靜的時候很清楚:這個夢是決不可能實現的。我也許能夠超越膚淺或潮流,但我不可能超越時代。我不可能變成預言家或巫神。

  這裡藏著我最深刻的悲哀:原來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作品也會和它們一道,和那些我盡力與之區別的東西一道,與這個歷史時代一塊被未來超越。

  文學仍然是嚴峻的孤旅。它不僅荊棘叢生前途未卜,對我來說,我的文學需要青春的鼓舞,而青春卻正在殘酷地步步舍我遠去。

  不過已經用不著來一套感時生悲。因為我首先想起了你們,我親愛的朋友們。如果有個性的文學都應該擁有一批獨特的讀者的話;如果允許不高尚的作者也可能集中高尚的理解的話;那麼我想說--我擁有的讀者即你們,一定是人們當中最優秀的那一類人。

  然後我又想起了我對畫家梵·高***VanGogh***的追蹤以及我從他那裡得到的決定性的影響。平均地看待美術史的人是不會像我這樣熱愛他的;也沒有一所美術學院能教出我自己找到的關於梵·高的知識和認識。這位孤獨地斃命於三十七歲的偉大畫家不可能知道,他還有一幅畫就是我;雖然這只是一幅不成功的小品。

  請容忍一次熱情的胡思亂想吧:

  也許在將來,在一個我不知道的時間和我不知道的地方,會有一個小夥子站出來並默默地起程。他雖然獨自一人舉步艱難,但他從我的書中找到了只有他一個人需要的啟示和力量。他會幹得比我更漂亮,在他的時代成為承繼我們這一類人的一環。

  那時,這樣的一句話將會亮起光芒:

  別人創造的是一些作品,我創造的是一個作家。

  :背影

  成年以後,有時我會在恍惚中陷入一種若有所思的混沌中。有些兒時的影影綽綽的幻象,在那時明滅倏忽地掠過空茫的視野。我感到了一種誘惑和神祕;但我不能解釋。那是什麼呢?像一些匆匆而去的、避開我注視的背影!

  那是在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反正是在上學去的路上。我雙手揣著兜,斜揹著姐姐用過的舊書包,邊走邊踢著路上的石子兒。那天太陽照耀得炫目,我無意中眯著眼睛。突然,潮水浸漫般的人群中出現了母親的背影。

  她背朝著我,正大步筆直地趕著路。人潮緩緩地逆著她湧來,我覺得她的腰挺得又僵又硬。她的兩腿好像邁不穩,但她走得又急又重。那一年我還不滿十歲,經常因為淘氣被她捆在桌子腿上。但是鬼使神差,我不再踢石子兒了,我默默地尾隨著她,走了長長一程。驕陽照射著她的亂髮,她的背影顯得單薄又倔強。--不過那只是一小會兒的事;後來,究竟我傻乎乎地跟著她走到了哪裡,又是怎樣離開的她,我已經完全忘了。

  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了。

  當然,三十年裡,包括我的家在內,一切都變了。

  前天下午,我為了休息一下疲憊的頭腦,信步走出了家。明亮的陽光在擁擠的樹枝和樓群間眩目地閃爍著,我漫步走著,腳下踢著一顆小石子。猛然間我看見了母親--她正迎面走來,手裡提著一捆青菜。她的步子一下下邁踏得急忙又沉重,像在僵硬地跺著路面。她穿過嘈雜,筆直地面對著我,我看見她的神情茫然又堅定。在那一剎之間,我被一陣難以名狀的感動攫住了,我簡直忍受不住這感動的衝撞。奇怪的是,在我眼中清晰而灼燙地走動著的,並不是她此刻銀髮蒼顏的形象,而是一個恍如隔世的、充滿神祕的背影。

  三十年是一個輪迴麼?或者換一句話講,是一個光陰麼?然而,我所以感到激動,是因為我在記憶了差不多三十年的一個背影之後,終於看見了一個迎我而來的母親。

  --我像在說夢。

  舊曆三月二十七的前夜,我來到蘭州趕爾麥裡--追悼犧牲在清朝統治階級屠刀下的亡人的集會。到達時蘭州已是夜色蒼茫,而我還在徘徊--我不知道爾麥裡的地點。在夜幕靜垂的蘭州街上,我獨自一人,走走停停。我無法尋人問路。我知道,如果聽到我的來意,蘭州會感到古怪的。

  這時我看見了一群農民,一群農村來的回民。他們背對著我,披著黑棉襖,夾著麻包捆正走得匆忙。我看見那一片在夜霧中黯淡亮著的白帽子時,差點失聲喊起來。可是我只是默默地跟上了他們。我已經成人了,我已經學會了藏起或抑制住心中的感情。他們笨拙硬直的背影在我的前面朦朧地晃著,我覺得我已經能從那姿勢中感受到他們的戒備、他們的自尊、他們與這都市的隔膜以及他們固執地認準的目標。

  他們拐進了一條小巷。沒有路燈。我睜大眼睛辨認著他們那些黑黝黝的背影。一些白色的圓點在那些黑影上面像是啟示的訊號。我來了,我在心裡悄聲呼喚著。像你們一樣,我也來啦。我跟定了前面那些古怪的背影,加快了步伐。

  第二天,我的兩眼看見了一個波瀾壯闊的偉大場面。兩萬農民從隴東河西、從新疆青海奔湧彙集於此,人頭攢動的海洋上塵土瀰漫。無文的農民掀起了直入雲霄的呼嘯,為說謊的歷史修訂。當兩萬人匯成的大海在我眼前喧囂沸騰,當我真真地看見了兩萬個終日躬耕荒山的背影在擁擠呼喊,當我震驚地知道自從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清朝劊子手使一腔血灑在蘭州城牆以後,二百零四年之間無論腥風血雨苦寒惡暑,回回撒拉東鄉各族的人民年年都要在此追悼頌念--我激動得不能自制。那染血的城牆早已蕩然無存了;豈止乾隆年號,即使改朝換代也已有三次。二百零四年對於一個統治者來說,不僅是太長而且是一個恐怖的數字;而人民--我凝視著那兩萬背影我明白了:人民要堅持著心中沉重的感情直至彼世。

  那一天我結束了自己漫長的求學。那一天我覺得自己拿到了一個沒有硬皮證書的學位。

  爾麥裡結束了,我目送著農民們大股大股地湧出蘭州。他們抹抹汗汙的額頭,把捆成小卷的黑棉襖一背,頭也不回地徑直去了。黑衣白帽的浪頭急急地追逐著,只留給我一片斑駁閃幻的背影。我獨自站在大街路口,一連幾天目送著他們。最後我熟識的那家寧夏回民也走了。他們對我頻頻回首,但他們終於也走了。當我望著他們終於也化成了一些不可理喻的背影時,我從心底感到了孤獨。

  於是我慌忙追上了他們。

  隴東、河州、運河、天山、濟南府、焉耆鎮,我追尋著他們的蹤跡,追尋著我看到聽到的一切在我心中激起的回聲。我看慣了那些避開熱氣騰騰的食堂,蹲在車站一角嚼著幹饃的旅人;看慣了那些匍匐著的蒼老虔誠的脊背;看慣了在風沙彌漫的鄉村大道上的、那些白帽子下面的堅忍眼神。我驚奇地感到:在奔波中目的似乎消失了,我像一片落葉,正在北方貧窮的黃土大山中悠悠地隨波飄蕩。

  我看到了真正巨大的背影--

  原來,這些黃土大山和原野村鎮,連同它們懷抱中的那個默默人群從未向世間袒露自己。六盤山一字排成屏障,遮住了它背後的西海固。開都河眨閃著微笑般的粼波,隔開了隱蔽在綠蔭中的村莊。黃河湍流上節節攔壩,消失了舟楫也消失了筏客子的傳說。數不清的夯土牆蒿草叢掩護著,閉口不言殉教者的冤憤和鮮血的流淌。茫茫大西北黃褐色連著黃褐色;仔細聽時,犁鏵槤枷又只是循著成熟的節奏,你崇拜的人們只是日復一日地忙碌著生計。真實--真實被埋藏在心底的一個微乎的波動上,隔著一座偉大的背影。

  每當遠行將歸的時候,我總是在別離的瞬間愣怔一下,心裡總是在那一瞬閃過這個無法理解的背影。你什麼時候才肯轉過身來呢?生我養我的母族!要等到哪一次滄海桑田的時刻,你才肯從這世界上迎面而來呢?

  我好不容易才聽見了喊聲。

  妻子和小女兒正盯著我,她們的臉上掛著詫異的神情。小女兒奶聲奶氣地嚷道:"爸爸,我叫你,你怎麼不答應呢?"妻子也說:"孩子喊你喊了好一陣工夫了,"她又補充道,"可是你一直背對著我們,不回頭。"

  我把小女兒摟緊在懷裡。

  "歇歇吧,爸爸!"女兒大人氣地說。

  妻子也說道:"每天回來都見你這麼揹著臉坐著。你休息一會兒,和孩子玩玩吧。"

  我想到了那個背影。

  我在別人的眼中,也已經變得像一個背影了麼?我回憶起有一次,我一路走著去車站。到了車站,突然有人猛擊了我一掌:原來是個朋友。他大驚小怪地嚷道:"嘿!一路走著跟著你,可是走了一路也沒認出你!幹瞧了一路你的後背!"--這麼說,我變了。

  我抱起我可愛的小女兒走上鬧市。在一個路口我給她買了一盒冰激凌。走到一個小店我又給她買了兩塊山楂羊羹。我的心情沉重又快活,我覺得太陽晒得又溫暖又深切。我和孩子說笑著,講到小白兔、熊貓和大灰狼。她的晶瑩的黑眸子顯著醉人的天真和幸福,也偶然倏地閃滅一下,亮起一種永遠激動我的神祕。

  在街心綠地上,她興奮地使勁叫嚷著來回奔跑。陽光突然被她攪得閃亂不定。我出神地凝望著她,彷彿看見了一個夢。在那浪濤般湧動不息、又像高原大山般遙遠的背影上,此刻印上了一個在陽光中嬉戲的、新鮮的小生命。

  我久久地望著,心裡慢慢漲起莊嚴的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