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4篇

  公主和王子在童話裡就是天生一對。下面是小編整理的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以供大家閱讀。

  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捲心菜公主

  一

  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會由從前……開始。下面我要講的這個故事也不例外。

  從前,有一對農民夫婦,丈夫叫漢斯,妻子叫娜塔莎。他們非常善良、勤勞。也十分恩愛。漢斯喜歡喝啤酒、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他在幹活的時候還經常哼唱自編的小調,“哦哈呀,遠方山坡上的小羊啊,你就像天上的雲兒朵呀,你就像我心中的娜塔莎……哦哈呀,剛剛種下的捲心菜啊,綠油油齊刷刷,明年的收成全靠它……”

  娜塔莎呢,她平時喜歡吃灑了乳酪和碎核桃仁的烤麵包、蘋果派,穿碎花的淡藍色底子的棉布連衣裙,戴著亞麻色的頭巾,白色的輕便的鞋子,以至於她走路往往悄無聲息地,哪怕她已經來到了你的身邊。是的,她像一朵雲似的就飄到了你的身邊,她還長著一雙會說話的藍眼睛,披著一頭長長的金黃色的捲曲柔軟的頭髮,就像大海上的波浪一樣。娜塔莎經常坐在窗邊發呆,聽鳥兒的啼啾,看樹上的成熟果子一枚一枚落下來,然後,她會挎起竹籃,又像雲一樣飄出屋,把果子一枚一枚地撿起來,等到晚上漢斯勞作回來時,就會有美味的佐餐的果子醬等著他享用了。

  漢斯每天天不亮就去田裡幹活了。當雞叫頭一遍時,他就起身,扛起鋤頭,滿含柔情地眼仍在睡夢中的妻子,輕輕地吻了下她的臉頰,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

  當漢斯走出家門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還眨著眼睛呢。漢斯清理了地裡的雜草,又給剛剛種下的捲心菜施了肥,澆了水。這時,太陽微微地露出了笑臉,晨曦的微風輕輕吹拂著他因汗水微透的衣衫,漢斯看到一片整齊的綠油油的捲心菜芽,想著明年的好收成,他欣慰地笑了。於是,他的歌聲穿破了樹林裡的晨霧,又響了起來:“哦哈呀,遠方山坡上的小羊啊,你就像天上的雲朵呀,你就像我心中的娜塔莎……哦哈呀,剛剛種下的捲心菜啊,綠油油齊刷刷,明年的收成全靠它……”

  優美動人的歌聲,引得鳥兒也跟著伴奏,河水愈發流得歡快,陸續來幹活的村民們都說,聽吶,漢斯又在唱歌了!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地裡的捲心菜們呢,恨不得生出腳來,跟著漢斯的歌曲節拍一起跳舞。可是,唱著唱著,漢斯的歌聲開始低沉起來,“可愛的捲心菜喲,你們快快長。可我的小寶貝喲,你到底在哪兒?可愛的捲心菜喲,你們年年綠,可我的小寶貝喲,你怎麼還不來?”

  原來,漢斯和娜塔莎的日子雖然幸福恩愛,卻一直沒有孩子。這不能不說是個極大的遺憾,他們覺得心中對世界的愛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生活也彷彿缺少了點什麼,於是,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夫妻倆日日夜夜都渴望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寶貝。

  漢斯的歌聲越唱越憂傷,太陽也斂去了光芒,河流緩慢地流動伴隨著他的低訴,小鳥兒撲稜稜飛走了,雲朵飄過給大地籠罩上一層陰影。睡夢中的娜塔莎似乎也感知到了莫名的悲傷,一滴眼淚順著她長長的睫毛滴落在枕邊。

  “聽啊,這是誰在歌唱?為什麼歌聲如此悲傷?充滿了憂戚?”種在地裡的捲心菜精靈們,互相打探著、詢問著。

  “是漢斯。沒有人比他的歌聲更動聽。”頭上頂著嫩黃色著花冠的捲心菜姐姐十分肯定的說。

  “可憐的漢斯,他又在期盼能有一個自己的寶貝了。老天為什麼不能滿足他和娜塔莎小小的心願呢?”捲心菜奶奶用手絹擦了擦眼睛,心疼又不解地落淚了。

  “咳,咳,我們為什麼不能幫他們一下呢?”一直在抽菸斗的捲心菜爺爺,咳嗽兩聲,敲了敲桌子,終於發話了。

  “對呀,是他們用辛勤的勞作讓我們健康地生活,讓我們安心地在地裡歡歌,所以,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幫幫他們!”捲心菜精靈們七嘴八舌地嚷著。

  “去求助阿琪莉——捲心菜魔法仙女吧,說不定她會有辦法!”於是,捲心菜們一起閉上眼,雙手合什,心裡默唸著:“阿琪莉——阿琪莉仙女——阿琪莉——阿琪莉仙女——”

  二

  阿琪莉仙女是捲心菜家族的守護仙女。不過她住在海上,她的小屋也是海藍色的,鑲嵌著白色的海星,燈罩是水母的殼,她有窗簾是一粒粒珍珠串成的珠簾,像許多魔法仙女一樣,她的桌上擺著水晶球,裡面映射出捲心菜世界的永珍百態。也像許多愛美的仙女一樣,她的桌上還扔著貝殼製成的梳子,用珊瑚雕的紅色戒

  指,海洋之心的項鍊……

  捲心菜精靈們在用意念呼喚她時,阿琪莉剛剛起來,她睡眼朦朧地看水晶球,卻忽然感知到捲心菜精靈們強大的心靈力量,“哦,原來是這樣。”其實,她也早就知道漢斯和娜塔莎這對善良的夫妻了,她甚至通過捲心菜水晶電臺收聽過漢斯的歌聲轉播,並偷偷按照娜塔莎的菜譜學習過如何製作美味的果子醬。只是她之前並不瞭解,這對幸福夫妻生活底層暗含的憂傷。

  “這並不難呀。”阿琪莉輕輕取出一枚鯊魚骨針,將水草染成綵線,開始不停地繡啊繡啊,不大一會兒,就繡好了。原來,她繡的是一個女娃娃,長長的金色頭髮,藍藍的大大的眼睛,甜美的笑靨,頭髮上還彆著水晶髮卡。阿琪莉對著繡好的娃娃輕輕地念著咒語說:“嗚——吧——哩——呣——哈——啦。去吧,到漢斯夫婦那裡去吧!如果有需要,記得輕撫一下頭上的水晶髮卡,我就會來幫助你的。”

  三

  美好的一天又開始了。

  漢斯照例天不亮就準備出門幹農活了,天上的星星還眨著眼睛。漢斯睡眼朦朧地推開家中的木門,忽然,他看到家門口躺著一顆巨大的綠油油的捲心菜,有撐起的傘那麼大,漢斯還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捲心菜呢!他還聽到菜心裡面還傳出陣陣銀鈴般的咿呀的笑聲,走近一瞧,柔軟的菜葉中間,居然躺著一個笑嘻嘻的小小的女嬰,正自己擺弄著胖乎乎的手指玩得高興呢。漢斯急忙喊到:“娜塔莎,快來看吶!”娜塔莎聞聲,提起長裙,顧不上梳好辮子,散著頭髮也急匆匆地跑了出來,“天吶,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小寶貝呀!這是上天賜與我們的禮物嗎?你瞧她藍汪汪的水靈靈的大眼睛,你瞧她柔軟捲曲的金髮,你瞧她長長的睫毛,你聽她稚嫩清脆的笑聲呀!這真的是上天賜與我們的禮物呢,哦,漢斯,我們給她起個什麼名字好呢?”漢斯的眼神中也充滿了溫柔的愛意,他若有所思地說:“感謝上帝,既然,她包在一棵這麼大的捲心菜裡來到我們身邊,那我們就叫她——捲心菜吧!”

  鄰居們也聞聲前來。大家紛紛議論著,“這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小寶貝呀,喔,你看她呶起的小嘴,她叫什麼名字?捲心菜哦,哦,捲心菜,快快長喲!”

  漢斯和娜塔莎欣慰地對視而笑,他們心裡明白,未來的生活有了更明確的指望,他們的努力將更有奔頭,那就是懷中這個小寶貝——捲心菜。他們要把世上全部的愛都給她。

  四

  捲心菜在漢斯和娜塔莎的愛中,一點點長大了。

  漢斯用山中砍下的木材為她建了一座捲心菜小屋,屋子的外形就像一棵碩大的捲心菜,淡綠色的屋簷,白色的小圓窗,白色的窗簾是娜塔莎用自己手織的棉布為她親手掛上的,還有蓄滿玫瑰花瓣的被子和抱枕。娜塔莎還用白色的亞麻布為捲心菜縫製了一套蓬蓬的長裙,鑲著淡綠色的邊兒,每次從田裡回來,漢斯都會用最新鮮的帶著露珠的花朵編一枚五彩的花環戴在捲心菜的額頭上。

  捲心菜快樂地成長著。每當捲心菜唱著歌兒散步在河邊的時候,嘩嘩的河水都緩慢了腳步,岸兩邊的柳樹葉子激動得更綠更亮,小鳥不再獨唱,而是情不自禁地為她奏起了合鳴。鄉親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計,駐足傾聽。“聽啊,捲心菜又在唱歌了,她的聲音多麼美妙,她的外貌多麼美麗高貴,她真應該是一位公主啊!”也有的人說,“可惜,她生在我們普通的莊戶人家,漢斯夫婦除了疼愛,又能給她什麼?像這樣一位美麗的姑娘,應該住在鑲著黃金的宮殿裡,日夜的傭人服侍,可是,漢斯的手就快搶不動鋤頭了,美麗的娜塔莎的頭上也添了幾絲白髮,今後,誰來照顧可愛的捲心菜呢?更何況,像這樣的人兒,鄉野的樹木掩住了她的美貌,簡陋的小屋委屈了她嬌嫩的玫瑰花般的臉龐,粗茶淡飯怎麼襯得上她纖弱的身材?像這樣一位可愛的人兒,她真應該成為一名真正的公主呢!”

  捲心菜沒有留意,她從未想過自己應該在哪兒,過什麼樣的生活這樣的問題。她只是無憂無慮地唱啊唱,一直唱到夕陽烙紅了天邊的晚霞,她才帶著兜滿了一裙子的鮮花,興高采烈地回到坎煙嫋嫋的小屋,她知道,漢斯爸爸和娜塔莎媽媽一定已經坐在餐桌旁等她回來了。爐火中的松枝還瀰漫著烤香雞的味道,而她,也採了樹林裡最新鮮的蘑菇用來做奶油蘑菇湯。還有抹著魚子醬的麵包,青綠的西紅杭和生菜上面還沾著水珠。

  五

  與此同時。

  山那邊的喀爾卡王國裡,老國王正在為愛女的失蹤而痛苦流涕。他的皇冠因為悲傷歪得沒有心思扶正,眼珠也因為流淚而變得像攪渾的潭。老國王傷心地拍著紅木沙發椅子的扶手對胖胖的宰相說:“去,我要你必須把我的女兒找回來!!快去啊!只要她肯回來,我答應她不再讓她嫁給那個藍眼睛的布魯王子!快去!找到了重賞黃金三千兩!”胖宰相無奈地聳聳肩,扭著肥胖的身軀退了出去,他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他豢養的烏鴉也跟著飛了出去。空蕩蕩的宮殿裡,只留下老國王一人仍在痛哭地喊著:“我要我可愛的女兒,我要我的小公主!”

  胖宰相和烏鴉上路了。他差一點在樹林裡迷了路,還險些跌倒在滑溜溜石子的小溪裡,“這個老傢伙,他一定是傷心糊塗了,三千兩黃金不是那麼好賺的,我只隨便轉轉就交差吧。誰知道那個任性的公主會跑到哪裡去呢!”胖宰相一邊走一邊抱怨著,他的額上又滲出了細細的汗珠。“烏鴉呢,讓它去前面探路的,怎麼還沒回來?烏鴉!烏鴉!”

  這時,烏鴉慌張地飛回來,羽毛煽起了灰塵:“啊,啊,啊,我我我,找到公主了!”

  “什麼?你找到公主了?”宰相一臉狐疑。

  “啊,啊,是的,宰相大人。我被一陣美妙的歌聲吸引著來到了河邊,原來是一個小姑娘在唱歌,我飛過去一看,哎呀,這不是咱們的公主嘛!雖然她穿著農家的衣服,洗得發白的舊布鞋,但是她亞麻色的長髮,天藍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不就是我們公主嘛?!”

  宰相在烏鴉的帶領下,扭著肥胖的身軀快步走到河邊,原來是捲心菜正在那裡採野花。

  宰相高興地對她行了個禮:“可找到您了,親愛的公主。老國王因為傷心已經病倒了,他也承諾不再讓你嫁給布魯王子,快點隨我們回去吧!”

  “你們好。請問您在說些什麼?我完全不懂。也並不認識你們。”

  宰相和烏鴉吃驚地張大了嘴。“什麼?你不是公主?”

  “你們是遠方來的客人吧。我叫捲心菜,我的家就在附近,不如你們也跟我回家用晚餐吧,今天媽媽做了很好吃的烤肉呢。”

  “呃,對不起。我們認錯人了,我們……”宰相剛一開口,烏鴉眼珠一轉,打斷了他的話:“好哇,好哇,真是謝謝你!捲心菜,可愛的小姑娘,善良的小傢伙,我們還真是餓啦!”

  於是捲心菜帶著宰相和烏鴉一起回家。她一邊在前面走著,一邊還一路唱著歌,摘著野花。跟在後面的宰相不解地小聲問烏鴉,“她不是我們要找的公主,為什麼還跟她回去?她家的飯肯定簡陋,像我這樣尊貴的宰相怎麼能踏進平民的小屋呢?不如我們找個舒服的地方好好吃一頓。”烏鴉聲音低低地說:“你想想,真正的公主我們上哪兒找去?找不到公主,三千兩黃金就拿不到手!這個捲心菜既然和公主長得這麼像,嘿嘿,既然有現成的,咱們不如勸說她……”“張冠李戴!?”宰相激動地提高了分貝。“噓!我們先去她家,然後再找機會說服她!噓……”烏鴉說完,他和宰相同時狡猾地笑了。

  六

  漢斯夫婦很驚訝,捲心菜帶回了兩位客人。

  “我是山那邊喀爾卡王國的宰相。是這樣,我和烏鴉奉命尋找離家出走的公主,卻不想遇到了你們家可愛善良的捲心菜,她和公主呀,真是長得一模一樣!”宰相自我介紹道。

  “哦,是嘛!遠道而來的尊貴的客人,你們一定餓了吧,快吃飯吧!”娜塔莎熱情和招呼著,漢斯則去外面新砍了兩個樹樁當椅子請客人們坐下用餐。

  晚餐開始了。

  “您家的捲心菜和我國的公主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如果她換上華麗的宮殿禮服,戴上名貴的珠寶,換上鑲滿鑽石的水晶鞋,哎喲,那高貴的氣質將會被絕對地烘托出來!”宰相一邊咬著雞腿,一邊遺憾地搖著頭。

  娜塔莎不安地一眼捲心菜身上的衣裙:樸素的亞麻質地,已經洗得又舊又柔軟,頭上彆著的一朵小雛菊是唯一的裝飾。

  “可不是嘛,”烏鴉接著說。“宮裡有圖案精緻擦得亮晶晶的純銀餐具,雪白的漿得發硬的桌布,就連默立一旁的傭人都穿著乾淨筆挺的西裝,打著領結。”

  漢斯望了望餐桌上自己用木頭削制的碗盤,沉默不語。

  “其實啊,捲心菜和公主長得這樣像,如果能代替公主進宮,既安慰老國王的心,她又能過上好日子,說不定,以後還能嫁個王子呢!”宰相和烏鴉互相唱和著。

  “什麼?!你們說什麼?!捲心菜是我們最心愛的寶貝,我們怎麼捨得把她送走?”漢斯夫婦同時擺手又搖頭。

  “那也要問問卷心菜的意思嘛,畢竟她長大了,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烏鴉說著飛上捲心菜的肩頭:“親愛的小姑娘,這於你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山裡吧,你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吧!難道你願意一輩子就生活在這樣簡陋的房子裡?”捲心菜用手捏著衣角,茫然地望著父母,不發一語。

  烏鴉轉而又飛到漢斯和娜塔莎的身邊,咕嚕著眼珠對他們說,“捲心菜是你們最愛的孩子。如果她到了我們那裡,可以享受最優質的生活,老國王也會非常愛她。你們也不年輕了,難道忍心看著她一直跟你們過著清苦的日子嗎?”

  “但是,也不能假冒公主去欺騙老國王……”娜塔莎遲疑著說。

  “哎呀,這怎麼能算是欺騙呢,就算是,也是善意的欺騙啊。老國王見不到女兒,就快傷心死了,一直重病在床,捲心菜代替公主回去無疑是他的最大的安慰。而捲心菜又能因此改變她的生活。這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嘛!”

  “呃,對啊,我們還能得三千兩……”胖胖的笨宰相忙不迭地想補充。卻被烏鴉及時打住了話頭:“對,也不過三,三天就到……三天。我們還可以安排捲心菜經常回來看你們!這是多好的機會呀!”

  “對,對,好機會。不急不急,我們明天才動身呢,你們再考慮一晚吧。明天我們再來,謝謝你們的款待啊!”烏鴉和宰相告辭了,留下了一個難題給這個幸福的家庭。

  夜已經深了。

  捲心菜一家卻無法入眠。捲心菜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星星發呆。她看到浩渺的星河,有的星星的形狀像勺子,有的像一匹馬,有的像天鵝,有的像弓箭,可是,有沒有像宮殿的呢?她不知道宮殿是什麼樣,外面的世界和小村莊有什麼不同,絲綢做成的裙子是不是走路時會發出輕柔的聲響?寶石真的會發出七彩的光嗎?

  漢斯和娜塔莎夫婦也沒有入睡。他們瞭解女兒的想法。也不忍心讓心愛的捲心菜一生都待在默默無名的小山村裡。是啊,除了簡陋的食物、樸素的衣服,平靜的日子,他們還能給捲心菜什麼呢?他們年紀越來越大,漢斯的身軀已經不再筆挺,娜塔莎的頭髮也開始夾雜著銀絲,他們對捲心菜的幸福又能提供多少未來的保證呢?

  雞叫了,伴隨著一個糾結的不眠之夜,清晨在奶白色的霧中醒來了。

  漢斯和娜塔莎也終於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讓捲心菜隨宰相與烏鴉出發,去山那邊的喀爾卡王國,成為那裡的公主。

  七

  喀爾卡王國的宮殿巨大巍峨,高聳雲端。這裡的河流中流淌的是折射出銀白光亮碎鑽石,樹葉是黃金的,宮殿的圍牆全部由瑪瑙打造。捲心菜公主的房間有籃球場那麼大,從這邊到那邊要足足走十幾分鍾。傭人們都腳踩著滑輪飛奔著來去。窗簾是桔黃色金絲絨的,彷彿被雲層遮住的太陽金邊發出柔和耀眼的光。天花板上鑲嵌著藍寶石,躺在鋪著九十九層柔軟天鵝羽毛被的大床上,只要一抬眼就彷彿夜空中閃爍的星星。

  捲心菜,不,現在已經是捲心菜公主了。她的衣櫃裡掛著四季的各種款式的衣服,哪怕一天換一件也穿不完。還有鞋子,色彩繽紛的鞋子是用來搭配各式禮服、便裝、騎馬裝、睡衣、皮裝的。還有幾大箱子的珠寶和首飾,珍珠、鑽石、琥珀、翡翠,捲心菜甚至不知道該如何佩帶。她還擁有了一匹毛色光亮的小白馬,總之一切童話裡公主應該有的,她現在都擁有了。

  老國王開心極了,他的病一下子就全好了。他拉著捲心菜的手,高興地轉個不停。

  捲心菜還吃到了以前從來沒有嘗過的食物:精緻的點心、形容奇怪的海鮮、香醇的美酒……

  一個個喧囂的白天過去了,一個個寧靜的夜晚也過去了。不知不覺,捲心菜來到喀爾卡王國成為公主已經三十天。

  這三十天的日子如在夢中,她覺得即虛幻又不真實。雖然每天除了娛樂就是歡宴,騎射遊玩。不必再跟著娜塔莎媽媽做家務,也不必為漢斯父親每年的收成而擔憂,雖然老國王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女兒般疼愛,但是捲心菜卻越來越憂鬱,她發現自己並不如從前快樂,人們再也聽不到她動人美妙的歌聲。在捲心菜心裡面,美味的食物雖然豐富,但不知為何吃起來卻味同嚼蠟,遠不如娜塔莎媽媽親手烤的肉餅發出油滋滋地香味。漂亮的服飾雖然美麗,但卻不如原來粗麻的衣裳能夠襯托出她鮮花一樣的笑臉。多少個夜裡,她經常一個人坐在閃爍著銀白色亮光的碎鑽石的河邊發呆,她非常想念漢斯爸爸和娜塔莎媽媽,不知道他們現在過得好不好,他們一定也在深切地想念著她吧。

  天上的月亮升起來了,她開始想不明白,父母那般割捨疼愛地送她來這裡,不就是為了她幸福嗎?可是她現在幸福嗎?她覺得並不幸福。王宮雖然華貴,但她卻日日思念著家鄉。家鄉的河水是流動的,也一樣閃著碎鑽石的光。家鄉的樹是有生命的,到了春天,會發出嫩綠的枝芽,柔軟的枝條隨風輕撫著臉頰,就好象媽媽溫柔的手。可是這裡的樹卻是黃金的,不分季節,也沒有柔軟的撫慰。冰冷,是的。這裡的熱鬧掩映下,竟是一派冰冷和孤獨。山村的鄉親們是多麼地親切吶,誰家做了好吃的,都會招呼鄰居們去品嚐,誰家的孩子淘氣地摘了別家的果子,那家人也只是裝成生氣嚇跑他們。而在這裡,人們都是彬彬有禮的,互相客套地打著招呼,可看起來卻又那麼地生分,誰也走不進誰的內心,人人都給自己建了一座城牆,似乎只有躲在裡面才安全。對,安全。這裡的宮牆又高又結實,可是為什麼沒有漢斯爸爸的懷抱那樣給人以安全感呢?

  想著想著,捲心菜傷心地落淚了。她想她明白了幸福的真正涵義,那就是在父母身邊,在最愛她的親人身邊。那樣的日子雖然辛苦,但是其樂融融,幸福,不就是這麼簡單嗎?她想回家!

  可是現在怎麼辦?老國王如果知道實情,一定會再次傷心病倒的。可是想到漢斯爸爸不再筆挺的腰身,想到娜塔莎媽媽頭上越來越多的白髮,她真是太想念他們了!

  捲心菜滿心煩惱地撓了撓頭,忽然,她的手觸到了一直戴在頭上的水晶髮卡,那是她從一出生就戴著的髮卡。她還記得小時候,每天清晨,娜塔莎媽媽都會在鏡前幫她梳起長髮,然後再認真地幫她別好這枚水晶髮卡。想念媽媽的捲心菜輕輕摘下發卡,輕輕撫摸著,追憶著往昔的時光。

  這時,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道光,一位美麗的仙女出現在捲心菜面前。

  “你是誰?美麗的仙女,是喀爾卡王國邀請來的客人嗎?”捲心菜公主有些吃驚地問,因為她隱隱感覺到,是因為自己撫摸了髮卡,仙女才出現的。

  “哈哈,親愛的捲心菜,好久不見喲,你已經長大了。我是阿琪莉仙女,也就是捲心菜的守護仙女呀。當初,還是我把你送到漢斯夫婦身邊的呢!怎麼了,親愛的小姑娘,你遇到什麼難解的問題了嗎?對的,正是水晶髮卡的魔力召喚我到這裡來的喲!”阿琪莉仙女親切地回答她,彷彿明白她心中一切所想。

  “你好,親愛的阿琪莉仙女,捲心菜的守護神。是這樣的,我不想在這裡當公主,我想回到家鄉,回到親愛的父母身邊!可是,這裡的老國王怎麼辦呢?如果我不留下來安慰他,他一定會再次傷心病倒的。我很為難,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呵,傻丫頭,你怎麼不早說呢。這有什麼難辦的,我們讓原來的公主回來不就得了嘛!你等等啊,我去讓風神傳個訊息就好啦。親愛的姑娘,你太累了,先去睡一覺吧。”阿琪莉仙女自信地說著,似乎一切難題到了她那裡,就都不成為難題了……

  第二天清早,捲心菜發現自己醒來時,不是在諾大的宮殿裡,而是在殿外的小溪旁,遠遠地,她看到一個豪華的馬車隊席捲著煙塵向宮殿方向駛去,在最前面最漂亮的馬車裡,坐著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兒,在女孩兒的旁邊,還坐著一位英俊的王子。原來,她就是喀爾卡王國的公主,當初逃婚離開宮殿,在叢林裡不小心迷了路,又累又餓的時候,遇到了莫多國的王子搭救,他們一見傾心,決定終身相守。正在這時,風神傳來了訊息,說老國王已經原諒了她,並且希望她早日回宮。於是,捲心菜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太好了!我終於也可以回家了。捲心菜公主,哦不,她現在又成為了原來的捲心菜,簡樸的衣裙,腳上仍是來時穿的那雙平底布鞋,身上唯一的裝飾是田野裡摘下的雛菊花。可是,捲心菜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少了什麼,相反,她此刻方覺得自己才是這世上最富有的人。

  捲心菜終於回到了鄉村,回到了最愛她的漢斯夫婦身邊。她還是原來的樣子,無憂無慮的,還是整天唱歌,不過,她現在知道了什麼樣的生活才是最適合自己的。不過,因為曾經在喀爾卡王國生活過,鄉親們卻打趣地開始叫她:捲心菜公主。

  “在愛自己的父母身邊,其實每個女孩子都是一個公主啦。”捲心菜用甜美的聲音回答。

  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睡美人

  以前,有個國王和王后一直沒有孩子,他們為此非常傷心苦惱。有一天,王后正在河邊散步,一條小魚把頭浮出水面對她說:“你的願望就會實現了,不久你就會生下一個女兒的。”過了一段時間,那條小魚所預言的情況真的實現了,王后真的生下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兒。國王高興得時時刻刻愛不釋手,決定舉行一個大型宴會。他不僅邀請了他的親戚、朋友和外賓,而且邀來了幾乎所有的女巫師,讓她們為他的女兒送來善良美好的祝願。他的王國裡一共有13個女巫師,而他只有12個金盤子來招待她們進餐,所以他只邀請了12個女巫師,留下一個沒有邀請。

  盛大的宴會結束後,各位來賓都給這個小公主送上了最好的禮物。女巫師們一個送給她美德,另一個送給她美貌,還有一個送給她富有,她們把世人所希望的,世上所有的優點和期盼都送給了她。當第11個女巫師剛剛為她祝福之後,第13個女巫師,也就是那個沒有被邀請的女巫師走了進來,她對沒有被邀請感到非常憤怒,她要對此進行報復,要獻上她惡毒的咒語。所以她進來後就大聲叫道:“國王的女兒在15歲時會被一個紡錘弄傷,最後死去。”所有在場的人都大驚失色。可是第12個女巫師還沒有獻上她的禮物,便走上前來說:“這個凶險的咒語的確會應驗,但公主能夠化險為夷。她不會死去,而只是昏睡過去,而且一睡就是100年。”

  國王為了不使他的女兒遭到那種不幸,命令將王國裡的所有紡錘都收上來,又把它們全部銷燬。隨著時間的流逝,女巫師們的所有祝福都在公主身上應驗了:她聰明美麗,性格溫柔,舉止優雅,真是人見人愛。但恰恰在她十五歲的那一天,國王和王后都不在家,公主單獨一個人被留在王宮裡。她在宮裡到處穿來穿去,大小房間都看完了,最後,她來到了一個古老的宮樓。宮樓裡面有一座很狹窄的樓梯,樓梯盡頭有一扇門,門上插著一把金鑰匙。當她轉動金鑰匙時,門一下子就彈開了,一個老太婆坐在裡面在忙著紡紗。公主見了說道:“喂!老媽媽,您好!您這是在幹什麼呀?”“紡紗。”老太婆回答說,接著又點了點頭。

  “這小東西轉起來真有意思!”說著,公主上前也想拿起紡錘紡紗,但她剛一碰到它,立即就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以前的咒語真的應驗了。

  然而,她並沒有死,只是倒在那裡沉沉地睡去了。國王和王后正在這時回來了,他們剛走進大廳也跟著睡著了;馬廄裡的馬,院子裡的狗,屋頂上的鴿子,牆上的蒼蠅,也都跟著睡著了;甚至連火爐裡的火也停止燃燒入睡了;燒烤的肉不炸響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動了,全都沉沉地睡去。

  不久,王宮的四周長出了一道蒺藜組成的大籬笆,年復一年,它們越長越高,越長越茂密,最後竟將整座宮殿遮得嚴嚴實實,甚至連屋頂和煙囪也看不見了。

  於是,關於這個王國流傳開了這樣一個傳說,一個漂亮的正在睡覺的公主的傳說,人們所說的公主其實就是國王的女兒。從那以後,有不少王子來探險,他們披荊斬棘想穿過樹籬到王宮裡去,但都沒有成功,不是被蒺藜纏住就是被樹叢跘倒在裡面,就像是有無數隻手牢牢地抓住他們難以脫身一樣,他們最終都痛苦地死去。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一天,又有一位王子踏上了這塊土地。

  這天,時間正好過去了100年,所以當王子來到樹籬叢時,他看到的全是盛開著美麗花朵的灌木,他很輕鬆地就穿過了樹籬。隨著他在前面走,身後樹籬又密密地合攏了。

  他繼續向裡尋去,一切都靜得出奇.終於,他來到古老的宮樓,推開了玫瑰公主在的那個小房間的門。玫瑰公主睡得正香,她是那麼美麗動人,他瞪大眼睛,連眨也捨不得眨一下,看著看著,禁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她一下。就這一吻,玫瑰公主一下子甦醒過來,她張開雙眼,微笑著充滿深情地注視著他,王子抱著她一起走出了宮樓。

  一切也都恢復了往日的模樣。不久,王子和玫瑰公主舉行了盛大的結婚典禮,他們幸福歡樂地生活在一起,一直白頭到老。

  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海的女兒,人魚公主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聯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面。

  不過人們千萬不要以為那兒只是一片鋪滿了白砂的海底。不是的,那兒生長著最奇異的樹木和植物。它們的枝幹和葉子是那麼柔軟,只要水輕微地流動一下,它們就搖動起來,好像它們是活著的東西。所有的大小魚兒在這些枝子中間游來游去,像是天空的飛鳥。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宮殿所在的處所。它的牆是用珊瑚砌成的,它那些尖頂的高窗子是用最亮的琥珀做成的;不過屋頂上卻鋪著黑色的蚌殼,它們隨著水的流動可以自動地開合。這是怪好看的,因為每一顆蚌殼裡面含有亮晶晶的珍珠。隨便哪一顆珍珠都可以成為皇后帽子上最主要的裝飾品。

  住在那底下的海王已經做了好多年的鰥夫,但是他有老母親為他管理家務。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可是對於自己高貴的出身總是感到不可一世,因此她的尾巴上老戴著一打的牡蠣——其餘的顯貴只能每人戴上半打。除此以外,她是值得大大的稱讚的,特別是因為她非常愛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一些孫女。她們是六個美麗的孩子,而她們之中,那個頂小的要算是最美麗的了。她的面板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藍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過,跟其他的公主一樣,她沒有腿:她身體的下部是一條魚尾。

  她們可以把整個漫長的日子花費在皇宮裡,在牆上生有鮮花的大廳裡。那些琥珀鑲的大窗子是開著的,魚兒向著她們游來,正如我們開啟窗子的時候,燕子會飛進來一樣。不過魚兒一直遊向這些小小的公主,在她們的手裡找東西吃,讓她們來撫摸自己。

  宮殿外面有一個很大的花園,裡邊生長著許多火紅和深藍色的樹木;樹上的果子亮得像黃金,花朵開得像焚燒著的火,花枝和葉子在不停地搖動。地上全是最細的砂子,但是藍得像硫黃髮出的光焰。在那兒,處處都閃著一種奇異的、藍色的光彩。你很容易以為你是高高地在空中而不是在海底,你的頭上和腳下全是一片藍天。當海是非常沉靜的時候,你可瞥見太陽:它像一朵紫色的花,從它的花萼裡射出各種色彩的光。

  在花園裡,每一位小公主有自己的一小塊地方,在那上面她可以隨意栽種。有的把自己的花壇佈置得像一條鯨魚,有的覺得最好把自己的花壇佈置得像一個小人魚。可是最年幼的那位卻把自己的花壇佈置得圓圓的,像一輪太陽,同時她也只種像太陽一樣紅的花朵。她是一個古怪的孩子,不大愛講話,總是靜靜地在想什麼東西。當別的姊妹們用她們從沉船裡所獲得的最奇異的東西來裝飾她們的花園的時候,她除了像高空的太陽一樣豔紅的花朵以外,只願意有一個美麗的大理石像。這石像代表一個美麗的男子,它是用一塊潔白的石頭雕出來的,跟一條遭難的船一同沉到海底。她在這石像旁邊種了一株像玫瑰花那樣紅的垂柳。這樹長得非常茂盛。它新鮮的枝葉垂向這個石像、一直垂到那藍色的砂底。它的倒影帶有一種紫藍的色調。像它的枝條一樣,這影子也從不靜止,樹根和樹頂看起來好像在做著互相親吻的遊戲。

  她最大的愉快是聽些關於上面人類的世界的故事。她的老祖母不得不把自己所有一切關於船隻和城市、人類和動物的知識講給她聽。特別使她感到美好的一件事情是:地上的花兒能散發出香氣來,而海底上的花兒卻不能;地上的森林是綠色的,而且人們所看到的在樹枝間游來游去的魚兒會唱得那麼清脆和好聽,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說的“魚兒”事實上就是小鳥,但是假如她不這樣講的話,小公主就聽不懂她的故事了,因為她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隻小鳥。

  “等你滿了十五歲的時候,”老祖母說,“我就准許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時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頭上面,看巨大的船隻在你身邊駛過去。你也可以看到樹林和城市。”

  在這快要到來的一年,這些姊妹中有一位到了十五歲;可是其餘的呢——晤,她們一個比一個小一歲。因此最年幼的那位公主還要足足地等五個年頭才能夠從海底浮上來,來看看我們的這個世界。不過每一位答應下一位說,她要把她第一天所看到和發現的東西講給大家聽,因為她們的祖母所講的確是不太夠——她們所希望瞭解的東西真不知有多少!

  她們誰也沒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厲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時她是那麼地沉默和富於深思。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開著的窗子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著魚兒揮動著它們的尾巴和翅。她還看到月亮和星星——當然,它們射出的光有些發淡,但是透過一層水,它們看起來要比在我們人眼中大得多。假如有一塊類似黑雲的東西在它們下面浮過去的話,她便知道這不是一條鯨魚在她上面游過去,便是一條裝載著許多旅客的船在開行。可是這些旅客們再也想像不到,他們下面有一位美麗的小人魚,在朝著他們船的龍骨伸出她一雙潔白的手。

  現在最大的那位公主已經到了十五歲,可以升到水面上去了。

  當她回來的時候,她有無數的事情要講:不過她說,最美的事情是當海上風平浪靜的時候,在月光底下躺在一個沙灘上面,緊貼著海岸凝望那大城市裡亮得像無數星星似的燈光,靜聽音樂、鬧聲、以及馬車和人的聲音,觀看教堂的圓塔和尖塔,傾聽叮噹的鐘聲。正因為她不能到那兒去,所以她也就最渴望這些東西。

  啊,最小的那位妹妹聽得多麼入神啊!當她晚間站在開著的窗子旁邊、透過深藍色的水朝上面望的時候,她就想起了那個大城市以及它裡面熙熙攘攘的聲音。於是她似乎能聽到教堂的鐘聲在向她這裡飄來。

  第二年第二個姐姐得到許可,可以浮出水面,可以隨便向什麼地方游去。她跳出水面的時候,太陽剛剛下落;她覺得這景象真是美極了。她說,這時整個的天空看起來像一塊黃金,而云塊呢——唔,她真沒有辦法把它們的美形容出來!它們在她頭上掠過,一忽兒紅,一忽兒紫。不過,比它們飛得還要快的、像一片又白又長的面紗,是一群掠過水麵的野天鵝。它們是飛向太陽,她也向太陽游去。可是太陽落了。一片玫瑰色的晚霞,慢慢地在海面和雲塊之間消逝了。

  又過了一年,第三個姐姐浮上去了。她是她們中最大膽的一位,因此她遊向一條流進海里的大河裡去了。她看到一些美麗的青山,上面種滿了一行一行的葡萄。宮殿和田莊在鬱茂的樹林中隱隱地露在外面;她聽到各種鳥兒唱得多麼美好,太陽照得多麼暖和,她有時不得不沉入水裡,好使得她灼熱的面孔能夠得到一點清涼。在一個小河灣裡她碰到一群人間的小孩子;他們光著身子,在水裡游來游去。她倒很想跟他們玩一會兒,可是他們嚇了一跳,逃走了。於是一個小小的黑色動物走了過來——這是一條小狗,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小狗。它對她汪汪地叫得那麼凶狠,弄得她害怕起來,趕快逃到大海里去。可是她永遠忘記不了那壯麗的森林,那綠色的山,那些能夠在水裡游泳的可愛的小寶寶——雖然他們沒有像魚那樣的尾巴。

  第四個姐姐可不是那麼大膽了。她停留在荒涼的大海上面。她說,最美的事兒就是停在海上:因為你可以從這兒向四周很遠很遠的地方望去,同時天空懸在上面像一個巨大的玻璃鍾。她看到過船隻,不過這些船隻離她很遠,看起來像一隻海鷗。她看到過快樂的海豚翻著筋斗,龐大的鯨魚從鼻孔裡噴出水來,好像有無數的噴泉在圍繞著它們一樣。

  現在臨到那第五個姐姐了。她的生日恰恰是在冬天,所以她能看到其他的姐姐們在第一次浮出海面時所沒有看到過的東西。海染上了一片綠色,巨大的冰山在四周移動。她說每一座冰山看起來像一顆珠子,然而卻比人類所建造的教堂塔還要大得多。它們以種種奇奇怪怪的形狀出現;它們像鑽石似的射出光彩。她曾經在一個最大的冰山上坐過,讓海風吹著她細長的頭髮,所有的船隻,繞過她坐著的那塊地方,驚惶地遠遠避開。不過在黃昏的時分,天上忽然布起了一片烏雲。電閃起來了,雷轟起未了。黑色的巨浪掀起整片整片的冰塊,使它們在血紅的雷電中閃著光。所有的船隻都收下了帆,造成一種驚惶和恐怖的氣氛,但是她卻安靜地坐在那浮動的冰山上,望著藍色的閃電,彎彎曲曲地射進反光的海里。

  這些姊妹們中隨便哪一位,只要是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總是非常高興地觀看這些新鮮和美麗的東西。可是現在呢,她們已經是大女孩子了,可以隨便浮近她們喜歡去的地方,因此這些東西就不再太引起她們的興趣了。她們渴望回到家裡來。一個來月以後,她們就說:究竟還是住在海里好——家裡是多麼舒服啊!

  在黃昏的時候,這五個姊妹常常手挽著手地浮上來,在水面上排成一行。她們能唱出好聽的歌聲——比任何人類的聲音還要美麗。當風暴快要到來、她們認為有些船隻快要出事的時候,她們就浮到這些船的面前,唱起非常美麗的歌來,說是海底下是多麼可愛,同時告訴這些水手不要害怕沉到海底;然而這些人卻聽不懂她們的歌詞。他們以為這是巨風的聲息。他們也想不到他們會在海底看到什麼美好的東西,因為如果船沉了的話,上面的人也就淹死了,他們只有作為死人才能到達海王的官殿。

  有一天晚上,當姊妹們這麼手挽著手地浮出海面的時候,最小的那位妹妹單獨地呆在後面,瞧著她們。看樣子她好像是想要哭一場似的,不過人魚是沒有眼淚的,因此她更感到難受。

  “啊,我多麼希望我已經有十五歲啊!”她說。“我知道我將會喜歡上面的世界,喜歡住在那個世界裡的人們的。”

  最後她真的到了十五歲了。

  “你知道,你現在可以離開我們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說。“來吧,讓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樣吧。”

  於是她在這小姑娘的頭髮上戴上一個百合花編的花環,不過這花的每一個花瓣是半顆珍珠。老太太又叫八個大牡蠣緊緊地附貼在公主的尾上,來表示她高貴的地位。

  “這叫我真難受!”小人魚說。

  “當然咯,為了漂亮,一個人是應該吃點苦頭的,”老祖母說。

  哎,她倒真想能擺脫這些裝飾品,把這沉重的花環扔向一邊!她花園裡的那些紅花,她戴起來要適合得多,但是她不敢這樣辦。“再會吧!”她說。於是她輕盈和明朗得像一個水泡,冒出水面了。

  當她把頭伸出海面的時候,太陽已經下落了,可是所有的雲塊還是像玫瑰花和黃金似地發著光;同時,在這淡紅的天上,大白星已經在美麗地、光亮地眨著眼睛。空氣是溫和的、新鮮的。海是非常平靜,這兒停著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掛了一張帆,因為沒有一絲兒風吹動。水手們正坐在護桅索的周圍和帆桁的上面。

  這兒有音樂,也有歌聲。當黃昏逐漸變得陰暗的時候,各色各樣的燈籠就一起亮起來了。它們看起來就好像飄在空中的世界各國的旗幟。小人魚一直向船窗那兒游去。每次當海浪把她托起來的時候,她可以透過像鏡子一樣的窗玻璃,望見裡面站著許多服裝華麗的男子;但他們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對大黑眼珠的王子:無疑地,他的年紀還不到十六歲。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為這個緣故,今天才這樣熱鬧。

  水手們在甲板上跳著舞。當王子走出來的時候,有一百多發火箭一齊向天空射出。天空被照得如同白晝,因此小人魚非常驚恐起來,趕快沉到水底。可是不一會兒她又把頭伸出來了——這時她覺得好像滿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焰火。許多巨大的太陽在周圍發出噓噓的響聲,光耀奪目的大魚在向藍色的空中飛躍。這一切都映到這清明的、平靜的海上。這船全身都被照得那麼亮,連每根很小的繩子都可以看得出來,船上的人當然更可以看得清楚了。啊,這位年輕的王子是多麼美麗啊!當音樂在這光華燦爛的夜裡慢慢消逝的時候,他跟水手們握著手,大笑,微笑……

  夜已經很晚了,但是小人魚沒有辦法把她的眼睛從這艘船和這位美麗的王子撇開。那些彩色的燈籠熄了,火箭不再向空中發射了,炮聲也停止了。可是在海的深處起了一種嗡嗡和隆隆的聲音。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著,所以她能看到船艙裡的東西。可是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後張起來了。浪濤大起來了,沉重的烏雲浮起來了,遠處掣起閃電來了。啊,可怕的大風暴快要到來了!水手們因此都收下了帆。這條巨大的船在這狂暴的海上搖搖擺擺地向前急駛。浪濤像龐大的黑山似地高漲。它想要折斷桅杆。可是這船像天鵝似的,一忽兒投進洪濤裡面,一忽兒又在高大的浪頭上抬起頭來。

  小人魚覺得這是一種很有趣的航行,可是水手們的看法卻不是這樣。這艘船現在發出碎裂的聲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襲來的海濤打彎了。船桅像蘆葦似的在半中腰折斷了。後來船開始傾斜,水向艙裡衝了進來。這時小人魚才知道他們遭遇到了危險。她也得當心漂流在水上的船樑和船的殘骸。

  天空馬上變得漆黑,她什麼也看不見。不過當閃電掣起來的時候,天空又顯得非常明亮,使她可以看出船上的每一個人。現在每個人在儘量為自己尋找生路。她特別注意那位王子。當這艘船裂開、向海的深處下沉的時候,她看到了他。她馬上變得非常高興起來,因為他現在要落到她這兒來了。可是她又記起人類是不能生活在水裡的,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進入她父親的官殿的。

  不成,決不能讓他死去!所以她在那些漂著的船樑和木板之間游過去,一點也沒有想到它們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裡,接著又在浪濤中高高地浮出來,最後她終於到達了那王子的身邊,在這狂暴的海里,他決沒有力量再浮起來。他的手臂和腿開始支援不住了。他美麗的眼睛已經閉起來了。要不是小人魚及時趕來,他一定是會淹死的。她把他的頭托出水面,讓浪濤載著她跟他一起隨便漂流到什麼地方去。

  天明時分,風暴已經過去了。那條船連一塊碎片也沒有。鮮紅的太陽升起來了,在水上光耀地照著。它似乎在這位王子的臉上注入了生命。不過他的眼睛仍然是閉著的。小人魚把他清秀的高額吻了一下,把他透溼的長髮理向腦後。她覺得他的樣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園裡的那尊大理石像。她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甦醒過來。

  現在她看見她前面展開一片陸地和一群蔚藍色的高山,山頂上閃耀著的白雪看起來像睡著的天鵝。沿著海岸是一片美麗的綠色樹林,林子前面有一個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叫做什麼,反正總是一個建築物罷了。它的花園裡長著一些檸檬和橘子樹,門前立著很高的棕櫚。海在這兒形成一個小灣。水是非常平靜的,但是從這兒一直到那積有許多細砂的石崖附近,都是很深的。她託著這位美麗的王子向那兒游去。她把他放到沙上,非常仔細地使他的頭高高地擱在溫暖的太陽光裡。

  鐘聲從那幢雄偉的白色建築物中響起來了,有許多年輕女子穿過花園走出來。小人魚遠遠地向海裡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幾座大石頭的後面。她用許多海水的泡沫蓋住了她的頭髮和胸脯,好使得誰也看不見她小小的面孔。她在這兒凝望著,看有誰會來到這個可憐的王子身邊。

  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子走過來了。她似乎非常吃驚,不過時間不久,於是她找了許多人來。小人魚看到王子漸漸地甦醒過來了,並且向周圍的人發出微笑。可是他沒有對她作出微笑的表情:當然,他一點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她。她感到非常難過。因此當他被抬進那幢高大的房子裡去的時候,她悲傷地跳進海里,回到她父親的宮殿裡去。

  她一直就是一個沉靜和深思的孩子,現在她變得更是這樣了。她的姐姐們都問她,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一些什麼東西,但是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有好多晚上和早晨,她浮出水面,向她曾經放下王子的那塊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園裡的果子熟了,被摘下來了;她看到高山頂上的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見那個王子。所以她每次回到家來,總是更感到痛苦。她的唯一的安慰是坐在她的小花園裡,用雙手抱著與那位王子相似的美麗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照料她的花兒了。這些花兒好像是生長在曠野中的東西,鋪得滿地都是:它們的長梗和葉子跟樹枝交叉在一起,使這地方顯得非常陰暗。

  最後她再也忍受不住了。不過只要她把她的心事告訴給一個姐姐,馬上其餘的人也就都知道了。但是除了她們和別的一兩個人魚以外***她們只把這祕密轉告給自己幾個知己的朋友***,別的什麼人也不知道。她們之中有一位知道那個王子是什麼人。她也看到過那次在船上舉行的慶祝。她知道這位王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的王國在什麼地方。

  “來吧,小妹妹!”別的公主們說。她們彼此把手搭在肩上,一長排地升到海面,一直游到一塊她們認為是王子的宮殿的地方。

  這宮殿是用一種發光的淡黃色石塊建築的,裡面有許多寬大的大理石臺階——有一個臺階還一直伸到海里呢。華麗的、金色的圓塔從屋頂上伸向空中。在圍繞著這整個建築物的圓柱中間,立著許多大理石像。它們看起來像是活人一樣。透過那些高大窗子的明亮玻璃,人們可以看到一些富麗堂皇的大廳,裡面懸著貴重的絲窗簾和織錦,牆上裝飾著大幅的圖畫——就是光看看這些東西也是一樁非常愉快的事情。在最大的一個廳堂中央,有一個巨大的噴泉在噴著水。水絲一直向上面的玻璃圓屋頂射去,而太陽又透過這玻璃射下來,照到水上,照到生長在這大水池裡的植物上面。

  現在她知道王子住在什麼地方。在這兒的水上她度過好幾個黃昏和黑夜。她遠遠地向陸地游去,比任何別的姐姐敢去的地方還遠。的確,她甚至游到那個狹小的河流裡去,直到那個壯麗的大理石陽臺下面——它長長的陰影倒映在水上。她在這兒坐著,瞧著那個年輕的王子,而這位王子卻還以為月光中只有他一個人呢。

  有好幾個晚上,她看到他在音樂聲中乘著那艘飄著許多旗幟的華麗的船。她從綠燈芯草中向上面偷望。當風吹起她銀白色的長面罩的時候,如果有人看到的話,他們總以為這是一隻天鵝在展開它的翅膀。

  有好幾個夜裡,當漁夫們打著火把出海捕魚的時候,她聽到他們對於這位王子說了許多稱讚的話語。她高興起來,覺得當浪濤把他衝擊得半死的時候,是她來救了他的生命;她記起他的頭是怎樣緊緊地躺在她的懷裡,她是多麼熱情地吻著他。可是這些事兒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她。

  她漸漸地開始愛起人類來,漸漸地開始盼望能夠生活在他們中間。她覺得他們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的確,他們能夠乘船在海上行駛,能夠爬上高聳入雲的大山,同時他們的土地,連帶著森林和田野,伸展開來,使得她望都望不盡。她希望知道的東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們都不能回答她所有的問題。因此她只有問她的老祖母。她對於“上層世界”——這是她給海上國家所起的恰當的名字——的確知道得相當清楚。

  “如果人類不淹死的話,”小人魚問,“他們會永遠活下去麼?他們會不會像我們住在海里的人們一樣地死去呢?”

  “一點也不錯,”老太太說,“他們也會死的,而且他們的生命甚至比我們的還要短促呢。我們可以活到三百歲,不過當我們在這兒的生命結束的時候,我們就變成了水上的泡沫。我們甚至連一座墳墓也不留給我們這兒心愛的人呢。我們沒有一個不滅的靈魂。我們從來得不到一個死後的生命。我們像那綠色的海草一樣,只要一割斷了,就再也綠不起來!相反地,人類有一個靈魂;它永遠活著,即使身體化為塵土,它仍是活著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閃耀著的星星!正如我們升到水面、看到人間的世界一樣,他們升向那些神祕的、華麗的、我們永遠不會看見的地方。”

  “為什麼我們得不到一個不滅的靈魂呢?”小人魚悲哀地問。“只要我能夠變成人、可以進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兒只活一天,我都願意放棄我在這兒所能活的幾百歲的生命,”

  “你決不能起這種想頭,”老太太說。“比起上面的人類來,我們在這兒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麼我就只有死去,變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將再也聽不見浪濤的音樂,看不見美麗的花朵和鮮紅的太陽嗎?難道我沒有辦法得到一個永恆的靈魂嗎?”

  “沒有!”老太太說。“只有當一個人愛你、把你當做比他父母還要親切的人的時候:只有當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愛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時候;只有當他讓牧師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裡、答應現在和將來永遠對你忠誠的時候,他的靈魂才會轉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會得到一份人類的快樂。他就會分給你一個靈魂,而同時他自己的靈魂又能保持不滅。但是這類的事情是從來不會有的!我們在這兒海底所認為美麗的東西——你的那條魚尾——他們在陸地上卻認為非常難看: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做美醜。在他們那兒,一個人想要顯得漂亮,必須生有兩根呆笨的支柱——他們把它們叫做腿!”

  小人魚嘆了一口氣,悲哀地把自己的魚尾巴望了一眼。

  “我們放快樂些吧!”老太太說。“在我們能活著的這三百年中,讓我們跳和舞吧。這究竟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以後我們也可以在我們的墳墓裡①愉快地休息了。今晚我們就在宮裡開一個舞會吧!”

  【注】:①上回說人魚死後變成海上的泡沫,這兒卻說人魚死後在墳墓裡休息。大概作者寫到這兒忘記了前面的話。

  那真是一個壯麗的場面,人們在陸地上是從來不會看見的。這個寬廣的跳舞廳裡的牆壁和天花板是用厚而透明的玻璃砌成的。成千成百草綠色和粉紅色的巨型貝殼一排一排地立在四邊;它們裡面燃著藍色的火焰,照亮整個的舞廳,照透了牆壁,因而也照明瞭外面的海。人們可以看到無數的大小魚群向這座水晶官裡游來,有的鱗上發著紫色的光,有的亮起來像白銀和金子。一股寬大的激流穿過舞廳的中央,海里的男人和女人,唱著美麗的歌,就在這激流上跳舞,這樣優美的歌聲,住在陸地上的人們是唱不出來的。

  在這些人中間,小人魚唱得最美。大家為她鼓掌;她心中有好一會兒感到非常快樂,因為她知道,在陸地上和海里只有她的聲音最美。不過她馬上又想起上面的那個世界。她忘不了那個美貌的王子,也忘不了她因為沒有他那樣不滅的靈魂而引起的悲愁。因此她偷偷地走出她父親的宮殿:當裡面正是充滿了歌聲和快樂的時候,她卻悲哀地坐在她的小花園裡。忽然她聽到一個號角聲從水上傳來。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愛他勝過我的爸爸和媽媽;他——我時時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裡。我要犧牲一切來爭取他和一個不滅的靈魂。當現在我的姐姐們正在父親的官殿裡跳舞的時候,我要去拜訪那位海的巫婆。我一直是非常害怕她的,但是她也許能教給我一些辦法和幫助我吧。”

  小人魚於是走出了花園,向一個掀起泡沫的漩渦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後面。她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兒沒有花,也沒有海草,只有光溜溜的一片灰色沙底,向漩渦那兒伸去。水在這兒像一架喧鬧的水車似地漩轉著,把它所碰到的東西全部轉到水底去。要到達巫婆所住的地區,她必須走過這急轉的漩渦。有好長一段路程需要通過一條冒著熱泡的泥地:巫婆把這地方叫做她的泥煤田。在這後面有一個可怕的森林,她的房子就在裡面,所有的樹和灌木林全是些珊瑚蟲——一種半植物和半動物的東西。它們看起來很像地裡冒出來的多頭蛇。它們的枝椏全是長長的、粘糊糊的手臂,它們的手指全是像蠕蟲一樣柔軟。它們從根到頂都是一節一節地在顫動。它們緊緊地盤住它們在海里所能抓得到的東西,一點也不放鬆。

  小人魚在這森林面前停下步子,非常驚慌。她的心害怕得跳起來,她幾乎想轉身回去。但是當她一想起那位王子和人的靈魂的時候,她就又有了勇氣。她把她飄動著的長頭髮牢牢地纏在她的頭上,好使珊瑚蟲抓不住她。她把雙手緊緊地貼在胸前,於是她像水裡跳著的魚兒似的,在這些醜惡的珊瑚蟲中間,向前跳走,而這些珊瑚蟲只有在她後面揮舞著它們柔軟的長臂和手指。她看到它們每一個都抓住了一件什麼東西,無數的小手臂盤住它,像堅固的鐵環一樣。那些在海里淹死和沉到海底下的人們,在這些珊瑚蟲的手臂裡,露出白色的骸骨。它們緊緊地抱著船舵和箱子,抱著陸上動物的骸骨,還抱著一個被它們抓住和勒死了的小人魚——這對於她說來,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

  現在她來到了森林中一塊粘糊糊的空地。這兒又大又肥的水蛇在翻動著,露出它們淡黃色的、奇醜的肚皮。在這塊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正坐在這兒,用她的嘴喂一隻癲蛤蟆,正如我們人用糖喂一隻小金絲雀一樣。她把那些奇醜的、肥胖的水蛇叫做她的小雞,同時讓它們在她肥大的、鬆軟的胸口上爬來爬去。

  “我知道你是來求什麼的,”海的巫婆說。“你是一個傻東西!不過,我美麗的公主,我還是會讓你達到你的目的,因為這件事將會給你一個悲慘的結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魚尾,生出兩根支柱,好叫你像人類一樣能夠行路。你想要叫那個王子愛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這時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癲蛤蟆和水蛇都滾到地上來,在周圍爬來爬去。“你來得正是時候,”巫婆說。“明天太陽出來以後,我就沒有辦法幫助你了,只有等待一年再說。我可以煎一服藥給你喝。你帶著這服藥,在太陽出來以前,趕快遊向陸地。你就坐在海灘上,把這服藥吃掉,於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做兩半,收縮成為人類所謂的漂亮腿子了。可是這是很痛的——這就好像有一把尖刀砍進你的身體。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會說你是他們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孩子!你將仍舊會保持你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會跳得像你那樣輕柔。不過你的每一個步子將會使你覺得好像是在尖刀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得了這些苦痛的話,我就可以幫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人魚用顫抖的聲音說。這時她想起了那個王子和她要獲得一個不滅靈魂的志願。

  “可是要記住,”巫婆說,“你一旦獲得了一個人的形體,你就再也不能變成人魚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來,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裡來了。同時假如你得不到那個王子的愛情,假如你不能使他為你而忘記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愛你、叫牧師來把你們的手放在一起結成夫婦的話,你就不會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了。在他跟別人結婚的頭一天早晨,你的心就會裂碎,你就會變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人魚說。但她的臉像死一樣慘白。

  “但是你還得給我酬勞!”巫婆說,“而且我所要的也並不是一件微小的東西。在海底的人們中,你的聲音要算是最美麗的了。無疑地,你想用這聲音去迷住他,可是這個聲音你得交給我。我必須得到你最好的東西,作為我的貴重藥物的交換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進這藥裡,好使它尖銳得像一柄兩面部快的刀子!”

  “不過,如果你把我的聲音拿去了,”小人魚說,“那麼我還有什麼東西剩下呢?”

  “你還有美麗的身材呀,”巫婆回答說,“你還有輕盈的步子和富於表情的眼睛呀。有了這些東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個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經失掉了勇氣嗎?伸出你小小的舌頭吧,我可以把它割下來作為報酬,你也可以得到這服強烈的藥劑了。”

  “就這樣辦吧。”小人魚說。巫婆於是就把藥罐準備好,來煎這服富有魔力的藥了。

  “清潔是一件好事,”她說;於是她用幾條蛇打成一個結,用它來洗擦這罐子。然後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讓她的黑血滴到罐子裡去。藥的蒸氣奇形怪狀地升到空中,看起來是怪怕人的。每隔一會兒巫婆就加一點什麼新的東西到藥罐裡去。當藥煮到滾開的時候,有一個像鱷魚的哭聲飄出來了。最後藥算是煎好了。它的樣子像非常清亮的水。

  “拿去吧!”巫婆說。於是她就把小人魚的舌頭割掉了。小人魚現在成了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說話。

  “當你穿過我的森林回去的時候,如果珊瑚蟲捉住了你的話,”巫婆說,“你只須把這藥水灑一滴到它們的身上,它們的手臂和指頭就會裂成碎片,向四邊紛飛了。”可是小人魚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當珊瑚蟲一看到這亮晶晶的藥水——它在她的手裡亮得像一顆閃耀的星星——的時候,它們就在她面前惶恐地縮回去了。這樣,她很快地就走過了森林、沼澤和激轉的漩渦。

  她可以看到她父親的官殿了。那寬大的跳舞廳裡的火把已經滅了,無疑地,裡面的人已經入睡了。不過她不敢再去看他們,因為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啞巴,而且就要永遠離開他們。她的心痛苦得似乎要裂成碎片。她偷偷地走進花園,從每個姐姐的花壇上摘下一朵花,對著皇官用手指飛了一千個吻,然後他就浮出這深藍色的海。

  當她看到那王子的宮殿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她莊嚴地走上那大理石臺階。月亮照得透明,非常美麗。小人魚喝下那服強烈的藥劑。她馬上覺到好像有一柄兩面都快的刀子劈開了她纖細的身體。她馬上昏了。倒下來好像死去一樣。當太陽照到海上的時候,她才醒過來,她感到一陣劇痛。這時有一位年輕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她的面前。他烏黑的眼珠正在望著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這時她發現她的魚尾已經沒有了,而獲得一雙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麗的小小白腿。可是她沒有穿衣服,所以她用她濃密的長頭髮來掩住自己的身體。王子問她是誰,怎樣到這兒來的。她用她深藍色的眼睛溫柔而又悲哀地望著他,因為她現在已經不會講話了。他挽著她的手,把她領進宮殿裡去。正如那巫婆以前跟她講過的一樣,她覺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錐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願忍受這苦痛。她挽著王子的手臂,走起路來輕盈得像一個水泡。他和所有的人望著她這文雅輕盈的步子,感到驚奇。

  現在她穿上了絲綢和細紗做的貴重衣服。她是宮裡一個最美麗的人,然而她是一個啞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講話。漂亮的女奴隸,穿著絲綢,戴著金銀飾物,走上前來,為王子和他的父母唱著歌。有一個奴隸唱得最迷人,王子不禁鼓起掌來,對她發出微笑。這時小人魚就感到一陣悲哀。她知道,有個時候她的歌聲比那種歌聲要美得多!她想:

  “啊!只願他知道,為了要和他在一起,我永遠犧牲了我的聲音!”

  現在奴隸們跟著美妙的音樂,跳起優雅的、輕飄飄的舞來。這時小人魚就舉起她一雙美麗的、白嫩的手,用腳尖站著,在地板上輕盈地跳著舞——從來還沒有人這樣舞過。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襯托出她的美。她的眼珠比奴隸們的歌聲更能打動人的心坎。

  大家都看得入了迷,特別是那位王於——他把她叫做他的“孤兒”。她不停地舞著,雖然每次當她的腳接觸到地面的時候,她就像是在快利的刀上行走一樣。王子說,她此後應該永遠跟他在一起;因此她就得到了許可睡在他門外的一個天鵝絨的墊子上面。

  他叫人為她做了一套男子穿的衣服,好使她可以陪他騎著馬同行。他們走過香氣撲鼻的樹林,綠色的樹枝掃過他們的肩膀,鳥兒在新鮮的葉子後面唱著歌。她和王子爬上高山。雖然她纖細的腳已經流出血來,而且也叫大家都看見了,她仍然只是大笑,繼續伴隨著他,一直到他們看到雲塊在下面移動、像一群向遙遠國家飛去的小鳥為止。

  在王子的宮殿裡,夜裡大家都睡了以後,她就向那寬大的臺階走去。為了使她那雙發燒的腳可以感到一點清涼,她就站進寒冷的海水裡。這時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人們。

  有一天夜裡,她的姐姐們手挽著手浮過來了。她們一面在水上游泳,一面唱出悽愴的歌。這時她就向她們招手。她們認出了她;她們說她曾經多麼叫她們難過。這次以後,她們每天晚上都來看她。有一晚,她遙遠地看到了多年不曾浮出海面的老祖母和戴著王冠的海王。他們對她伸出手來,但他們不像她的那些姐姐,沒有敢遊近地面。

  王子一無比一天更愛她。他像愛一個親熱的好孩子那樣愛她,但是他從來沒有娶她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須做他的妻子,否則她就不能得到一個不滅的靈魂,而且會在他結婚的頭一個早上就變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愛我的嗎?”當他把她抱進懷裡吻她前額的時候,小人魚的眼睛似乎在這樣說。

  “是的,你是我最親愛的人!”王子說,“因為你在一切人中有一顆最善良的心。你對我是最親愛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過的一個年輕女子,可是我永遠再也看不見她了。那時我是坐在一艘船上——這船已經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個神廟旁的岸上。有幾個年輕女子在那兒作祈禱。她們最年輕的一位在岸旁發現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過她兩次:她是我在這世界上能夠愛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幾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靈魂中的印象。她是屬於這個神廟的,因此我的幸運特別把你送給我。讓我們永遠不要分離吧!”

  “啊,他卻不知道我救了他的生命!”小人魚想。“我把他從海里托出來,送到神廟所在的一個樹林裡。我坐在泡沫後面,窺望是不是有人會來。我看到那個美麗的姑娘——他愛她勝過於愛我。”這時小人魚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哭不出聲來。“那個姑娘是屬於那個神廟的——他曾說過。她永不會走向這個人間的世界裡來——他們永不會見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的。我要照看他,熱愛他,對他獻出我的生命!”

  現在大家在傳說王子快要結婚了,她的妻子就是鄰國國王的一個女兒。他為這事特別裝備好了一艘美麗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說是要到鄰近王國裡去觀光,事實上他是為了要去看鄰國君主的女兒。他將帶著一大批隨員同去。小人魚搖了搖頭,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對她說過,“我得去看一位美麗的公主,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們不能強迫我把她作為未婚妻帶回家來!我不會愛她的。你很像神廟裡的那個美麗的姑娘,而她卻不像。如果我要選擇新嫁娘的話,那未我就要先選你——我親愛的、有一雙能講話的眼睛的啞巴孤女。”

  於是他吻了她鮮紅的嘴脣,摸撫著她的長頭髮、把他的頭貼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這顆心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

  “你不害怕海嗎,我的啞巴孤兒?”他問。這時他們正站在那艘華麗的船上,它正向鄰近的王國開去。他和她談論著風暴和平靜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魚,和潛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東西。對於這類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為關於海底的事兒她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著的夜裡,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這時她就坐在船邊上,凝望著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親的王宮。她的老祖母頭上戴著銀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宮頂上;她透過激流朝這條船的龍骨瞭望。不一會,他的姐姐們都浮到水面上來了,她們悲哀地望著她,苦痛地扭著她們白淨的手。她向她們招手,微笑,同時很想告訴她們,說她現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過這時船上的一個侍者忽然向她這邊走來。她的姐姐們馬上就沉到水裡,侍者以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東西,不過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開進鄰國壯麗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號笛從許多高樓上吹來,兵士們拿著飄揚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禮。每天都有一個宴會。舞會和晚會在輪流舉行著,可是公主還沒有出現。人們說她在一個遙遠的神廟裡受教育,學習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後她終於到來了。

  小人魚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美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更美的形體。她的面板是那麼細嫩,潔白;在她黑長的睫毛後面是一對微笑的、忠誠的、深藍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說,“當我像一具死屍躺在岸上的時候,救活我的就是你!”於是他把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裡。“啊,我太幸福了!”他對小人魚說,“我從來不敢希望的最好的東西,現在終於成為事實了。你會為我的幸福而高興吧,因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歡我的人!”

  小人魚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在碎裂。他舉行婚禮後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就會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傳令人騎著馬在街上宣佈訂婚的喜訊。每一個祭臺上,芬芳的油脂在貴重的油燈裡燃燒。祭司們揮著香爐,新郎和新娘互相挽著手來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魚這時穿著絲綢,戴著金飾,託著新嫁娘的披紗,可是她的耳朵聽不見這歡樂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見這神聖的儀式。她想起了她要滅亡的早晨,和她在這世界已經失去了的一切東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來到船上。禮炮響起來了,旗幟在飄揚著。一個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帳篷在船中央架起來了,裡面陳設得有最美麗的墊子。在這兒,這對美麗的新婚夫婦將度過他們這清涼和寂靜的夜晚。

  風兒在鼓著船帆。船在這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著,沒有很大的波動。

  當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面。她於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隻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采,稱讚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麼美麗。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細嫩的腳,但是她並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

  她知道這是她看到他的最後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空氣的最後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佈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後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恆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一直到半夜過後,船上的一切還是歡樂和愉快的。她笑著,舞著,但是她心中懷著死的思想。王子吻著自己的美麗的新娘:新娘撫弄著他的烏亮的頭髮。他們手攙著手到那華麗的帳篷裡去休息。

  船上現在是很安靜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魚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舷牆上,向東方凝望,等待著晨曦的出現——她知道,頭一道太陽光就會叫她滅亡,她看到她的姐姐們從波濤中湧現出來了。她們是像她自己一樣地蒼白。她們美麗的長頭髮已經不在風中飄蕩了——因為它已經被剪掉了。

  “我們已經把頭髮交給了那個巫婆,希望她能幫助你,使你今後不至於滅亡。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麼快!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你得把它插進那個王子的心裡去。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上時,你的雙腳將會又聯到一起,成為一條魚尾,那麼你就可以恢復人魚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們這兒的水裡來;這樣,在你沒有變成無生命的鹹水泡沫以前,你仍舊可以活過你三百年的歲月。快動手!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們的老祖母悲慟得連她的白髮都落光了,正如我們的頭髮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樣。刺死那個王子,趕快回來吧!快動手呀!你沒有看到天上的紅光嗎,幾分鐘以後,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必然滅亡!”

  她們發出一個奇怪的、深沉的嘆息聲,於是她們便沉入浪濤裡去了。

  小人魚把那帳篷上紫色的簾子掀開,看到那位美麗的新娘把頭枕在王子的懷裡睡著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親了一吻,於是他向天空凝視——朝霞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向尖刀一跟,接著又把眼睛掉向這個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魚的手裡發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這刀子遠遠地向浪花裡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視線投向這王子,然後她就從船上跳到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為泡沫。

  現在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為小人魚並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面飛著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雲。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麼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只是憑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問。她的聲音跟這些其他的生物一樣,顯得虛無縹緲,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部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獲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的永恆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恆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造出一個靈魂。我們飛向炎熱的國度裡去,那兒散佈著病疫的空氣在傷害著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把花香在空氣中傳播,我們可以散佈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後,當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後,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恆的幸福了。你,可憐的小人魚,像我們一樣,曾經全心全意地為那個目標而奮鬥。你忍受過痛苦;你堅持下去了;你已經超升到精靈的世界裡來了。通過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後,你就可以為你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

  小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淚。

  在那條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麗的新娘在尋找她。他們悲悼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好像他們知道她已經跳到浪濤裡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著這位新嫁娘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於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的雲塊,升入天空裡去了。

  “這樣,三百年以後,我們就可以升入天國!”

  “我們也許還不須等那麼久!”一個聲音低語著。“我們無形無影地飛進人類的住屋裡去,那裡面生活著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孩子,如果他給他父母帶來快樂、值得他父母愛他的話,上帝就可以縮短我們考驗的時間。當我們飛過屋子的時候,孩子是不會知道的。當我們幸福地對著他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當我們看到一個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出來的時候,那末每一顆眼淚就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

  王子與公主的童話故事:西班牙公主

  這是西班牙公主的生日。她剛滿十二歲,這天御花園裡陽光十分燦爛。

  她雖是一個真正的公主,一位西班牙公主,可是她跟窮人的小孩完全一樣,每年只有一個生日,因此全國的人自然把這看作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她的生日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晴天。那天的確是一個很好的晴天。高高的有條紋的鬱金香挺直地立在花莖上,象是長列的士兵,它們傲慢地望著草地那一頭的薔薇花,一面說:“我們現在完全跟你們一樣漂亮了。”紫色蝴蝶帶著兩翅的金粉在各處翻飛,輪流拜訪群花;小蜥蜴從牆壁縫隙中爬出來,晒太陽;石榴受了熱裂開,露出它們帶血的紅心。連縷花的棚架上,沿著陰暗的拱廊,懸垂著的累累的淡黃色檸檬,也似乎從這特別好的日光裡,得到一種更鮮明的顏色,玉蘭樹也打開了它們那些閉著的象牙般的球形花苞,使得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甜香。

  小公主本人同她的遊伴們在陽臺上走來走去,繞著石瓶和長了青苔的古石像玩捉迷藏的遊戲。在平日,公主只可以和那些跟她身份相同的小孩玩,因此她總是一個人玩,沒有誰來陪伴她。可是她生日這一天卻是一個例外,國王下了命令,她在這天可以邀請她所喜歡的任何小朋友進宮來跟她一塊兒玩。這班身材細長的西班牙小孩走起路來,姿勢非常優美,男的頭上戴著裝飾了大羽毛的帽子,身上披著飄動的短外衣,女的提著錦緞長衣的後裾,用黑、銀兩色的巨扇給她們的眼睛遮住太陽。公主卻是他們中間最優雅的,而且她打扮得最雅緻,還是依照當時流行的一種相當繁重的式樣。她的衣服是灰色緞子做的,衣裾和脹得很大的袖子上繡滿了銀花,硬的胸衣上裝飾了幾排上等珍珠。她走動的時候衣服下面露出一雙配著淺紅色大薔薇花的小拖鞋。她那把大紗扇是淡紅色和珍珠色的,她的頭髮象一圈褪色黃金的光環圍繞著她那張蒼白的小臉,頭髮上戴了一朵美麗的白薔薇。

  那位愁悶不快的國王從宮中一扇窗裡望著這群小孩。他所憎厭的兄弟,阿拉貢的唐·彼德洛,立在他背後,他的懺悔師,格拉那達的大宗裁判官,坐在他的身邊。這時候國王比往常更加愁悶,因為他望著小公主帶了一種小孩的認真樣子向她面前那群小朝臣俯身答禮,或者向那個時常跟她在一塊兒的面目可憎的阿布奎基公爵夫人用扇子掩著臉嬌笑的時候,他不由得想起了她的母親,他覺得好象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那位年輕的王后從歡樂的法國來到西班牙,在西班牙宮廷那種陰鬱的華貴生活中憔悴死去,留下一個半歲的女孩,她來不及看見園子裡的杏樹二度開花,也沒有能在院子中央那棵多節的老無花果樹上採摘第二年的果實,院子裡現在已經長滿雜草了。他對她的愛是這樣地深,所以他不肯把她埋在墳墓裡讓他見不到她的面。他叫一個摩爾族的醫生用香料儲存了她的屍首,這個醫生因為信邪教和行魔術的嫌疑據說已經被宗教裁判所判了死刑,國王為了他這件工作便赦免了他。她的身體現在還睡在宮中黑大理石的禮拜堂內張著帷幔的屍架上,跟將近十二年前那個起風的三月天裡僧侶們把她抬到那裡去的時候完全一樣。一個月裡總有一次,國王用一件黑大氅裹住身子,手裡提一個掩住光的燈籠走進這個禮拜堂,跪在她的旁邊喚著,“我的王后!我的王后!”有時他甚至不顧禮節***在西班牙個人任何行為都得受禮節的拘束,連國王的悲哀也得受它的限制***,在悲痛突然發作的時候抓住她那隻戴珠寶的沒有血色的手,狂吻她那冰冷的化妝過的臉,想把她喚醒。

  今天他好象又看見她了,就象他在楓丹白露宮裡第一次看見她那樣,他那時只有十五歲,她更年輕。他們就在那個時候正式訂婚,由羅馬教皇的使節主持典禮,法國國王和全體朝臣都在場參加。以後他便帶著一小圈黃頭髮回到他的西班牙王宮去了,他進馬車的時候,兩片孩子氣的嘴脣埋下來吻他的手,這回憶伴著他回國。婚禮後來在蒲爾哥斯***法、西兩國邊境上一個西班牙小城***匆促地舉行了,隨後回到京城馬德里,才公開舉行盛大的慶祝,依著舊例在拉·阿多奇亞教堂裡做一次大彌撒,並且舉行一次比平常更壯嚴的判處異教徒火刑的典禮,把將近三百個異教徒***裡面有不少的英國人***交給刑吏燒死在火柱上。

  他的確瘋狂地愛著她,他的國家當時正為了爭奪新世界的帝國和英國戰爭,許多人認為就是他的這種愛使他的國家戰敗了的。他幾乎不能夠跟她離開片刻;為了她,他忘記了或者似乎忘記了一切國家大事;激情使他盲目到這樣可怕的地步,他竟然看不出來他為了使她高興苦心想出的那些繁重禮節,反而加重了她那個奇怪的病症。她死後,有一個時期他好象發了狂一樣。並且要不是他害怕他退位後小公主會受到他那個著名殘酷的兄弟的虐待,他一定會正式遜位到格拉那達的特拉卜教派大寺院中修道去,他已經是那個寺院的名譽院長了。他的兄弟的殘酷就是在西班牙也是很出名的,許多人還疑心他毒死了王后,說是王后到他的阿拉貢宮堡中訪問的時候,他送了她一雙有毒的手套。為了紀念死去的王后,國王曾通令全國服喪三年,甚至在三年期滿之後他還不許大臣們向他提續絃的事,後來皇帝本人出面要把侄女波希米亞郡主***一位可愛的郡主***嫁給他,他卻吩咐使臣們對他們的皇帝說,西班牙國王已經同“悲哀”結了婚,雖然她只是一個不會生育的新娘,他卻愛她比愛“美麗”更多。他這個答覆便使他的王國失去了尼德蘭的富裕省份⑩。那些省份不久就在皇帝的鼓動下,由少數改革教派⑾的狂信者領導,發動了反對他的叛亂。

  今天他望著公主在園子裡陽臺上游戲的時候,他全部的結婚生活似乎在他跟前重現了,他又經歷了一次他結婚生活中那些強烈的、火熱的歡樂,和因這生活的突然結束所引起的可怕的痛苦。死去的王后所有的一切動人的傲慢態度,小公主都有,她也有她母親那種任性的擺頭的樣子,她母親那張驕傲的美麗的彎彎的嘴,她母親那種非常漂亮的微笑***的確是所謂“真正法國的微笑”***;她偶爾仰起頭來看這堵窗,或者伸出她的小手給西班牙顯貴們親的時候,他看到了這種微笑。可是小孩們的尖銳的笑聲刺著他的耳朵,明媚而無情的陽光嘲弄著他的悲哀,連清爽的早晨空氣也被一種古怪香料***就象人用來儲存屍首使它不會腐爛的那種香料***的沉滯的香味弄髒了——或者這只是他的幻想吧?他把臉埋在兩隻手裡。等到小公主再抬起頭看窗戶的時候,窗簾已經垂了下來,國王走開了。

  她稍稍撅起嘴做出失望的樣子,又聳了聳肩。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實在應該陪她。那些愚蠢的國事有什麼要緊呢?或者他是到那個陰沉的禮拜堂去了吧?那個地方是不許她進去的,她知道那兒永遠燃著蠟燭。他多傻,太陽這樣亮,大家都這樣高興,他卻一個人躲在那兒!並且假鬥牛戲的號聲已經響起來了,他會錯過它的,更不必說傀儡戲和別的出色的遊藝了。她的叔父和大宗裁判官倒更近人情。他們到了陽臺上來給她道喜。所以她搖擺著她那美麗的頭,拉著唐·彼德洛的手,慢慢兒走下了石級,朝著一座搭在園子盡頭的長長的紫綢帳篷走去,別的小孩們嚴格地依著次序跟在她後面:誰的姓名最長,就在最前頭。

  一隊化裝為鬥牛土的貴族男孩們走出來迎接她,年輕的新地伯爵***一個非常漂亮的十四歲光景的孩子***,帶著西班牙貴胄世家的全部優雅態度向她脫帽致敬,莊重地引她進去,走到場內高臺上一把鑲金的小象牙椅前面。女孩們圍成一個圈子在四周坐下,一面揮著她們的大扇子低聲交談。唐·彼德洛和大宗裁判官帶笑地立在場子的***。連那位公爵夫人***一個臉色嚴厲的瘦女人,還戴著一圈黃色縐領,人叫她做“侍從女官長”***今天也不象往常那樣地板著面孔了,一個冷淡的微笑在她的起皺紋的臉上掠過,使她那消瘦的沒有血色的嘴脣抽動起來。

  這的確是一場了不起的鬥牛戲,而且照小公主看來,比真的鬥牛戲還好***那次帕馬公爵來訪問她父親的時候,她在塞維爾⒀被人帶去看過真的鬥牛戲***。一些男孩騎著披了華貴馬衣的木馬在場子裡跑,他們揮動著長槍,槍上掛了用顏色鮮明的絲帶做的漂亮的長幡,另一些男孩徒步走著,在“牛”面前舞動他們的猩紅色大氅,要是“牛”向他們進攻,他們便輕輕地跳過柵欄;至於“牛”呢,雖然他不過是用柳枝細工和張開的牛皮做成的,他卻跟一條活牛完全一樣,只是有時候他單用後腿繞著場子跑,這卻是活牛從沒有夢想到的了。他鬥得也很不錯,女孩們興奮得不得了,她們竟然在長凳上站起來,揮舞她們的花邊手帕,大聲叫著:“好呀!好呀!”她們好象跟成人一樣地懂事。這場戰鬥故意拖長下去,有幾匹木馬被戳穿了,騎馬人也下了馬來,最後那個年輕的新地伯爵把“牛”弄得跪在地上,他央求小公主允許他下那“致命的一擊”,他得著她的許可,便將他的木劍刺進那個畜牲的脖子裡去,他用力太猛,一下就把牛頭砍掉了,小羅南先生的笑臉露了出來,那是法國駐馬德里大使的兒子。

  在眾人長久拍掌歡呼聲中,場子收拾乾淨了,兩個摩爾族的侍役穿著黃黑兩色的制服莊嚴地拖走了木馬屍首,又來一段短短的插曲:一個法國走繩師做了一次走繩的表演,然後在一個特地建築來演傀儡戲的小劇院的舞臺上由義大利傀儡戲班演出了半古典的悲劇“莎福尼士巴”。傀儡們演得很好,它們的動作非常自然,戲演完公主的眼裡已經充滿淚水了。有幾個女孩真的哭了起來,得拿糖果去安慰她們,連大宗裁判官也很受感動,他忍不住對唐·彼德洛說,象這種用木頭和染色的蠟做成,並且由提線機械地調動著的東西居然會這樣地不快樂,又會遇到這麼可怕的惡運,他覺得實在太難過了。

  接著是一個非洲變戲法人的表演。他提了一個大而扁平的籃子進來,籃子上面覆著一塊紅布,他把籃子放在場子的中央,從他的包頭帕下拿出一根奇怪的蘆管,吹起來。過了一會兒,布開始動了,蘆管聲愈來愈尖,兩條金綠兩色的蛇從佈下面伸出它們古怪的楔形的頭,慢慢地舉起來,跟著音樂擺來擺去,就象一棵植物在水中搖動一樣。小孩們看見它們有斑點的頭頂和吐出來很快的舌頭,倒有點害怕,不過後來看見變戲法人在沙地上種出一棵小小的橙子樹,開出美麗的白花,並且結了一簇真的果子,他們卻很高興了;最後變戲法人拿起拉斯·多列士侯爵小女兒的扇子,把它變成一隻青鳥在帳篷裡飛來飛去,唱著歌,這時孩子們很高興又很驚愕。還有畢拉爾聖母院禮拜堂的跳舞班男孩們表演的莊嚴的“梅呂哀舞”也是很動人的。這個盛典每年五月裡要在聖母的主祭壇前舉行一次,來禮拜聖母,可是小公主以前從沒有見過;並且自從一個瘋教士***許多人認為他是被英國伊利沙白女王收買了的***企圖用一塊有毒的聖餅謀害阿斯都里亞王以後,的確就沒有一位西班牙王族進過薩拉各薩的大教堂。因此她只聽見別人傳說“聖母舞”怎樣怎樣***那種跳舞就叫做“聖母舞”***。這確實很好看。跳舞的男孩們都穿著白色天鵝絨的舊式宮裝,他們的奇特的三角帽上垂著銀的穗子,帽頂上飾著大的鴕鳥毛,他們在日光裡邁著舞步的時候,他們那身眩目的白衣裳襯著他們的帶黑色的面板和黑色的長髮越顯得燦爛奪目。他們在這錯雜的跳舞中自始至終都帶著莊重尊嚴的神情,他們的緩徐的舞步和動作有一種極考究的優雅,他們的鞠躬也是很有氣派的,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切迷住了。最後他們表演完畢,脫下他們的羽毛大帽向小公主致敬,她非常客氣地答禮,並且答應送一支大蜡燭到畢拉爾聖母的神壇上去,報答聖母賜給她的快樂。

  於是一群漂亮的埃及人***當時一般人稱吉卜賽人為埃及人***走進場子裡來,他們圍成一個圈子,盤著腳坐下,輕輕地彈起他們的絃琴,他們的身子跟著琴調擺動,並且差不多叫人聽不見地低聲哼著一支輕柔的調子。他們看見唐·彼德洛,便對他皺起眉頭來,有的人還露出驚恐的樣子,因為才只幾個星期以前他們有兩個同胞被唐·彼德洛用了行妖術的罪名絞死在塞維爾的市場上。不過小公主把身子向後靠著,她一對大的藍眼腈從扇子上頭望著他們的時候,她的美麗把他們迷住了,他們相信象她這樣可愛的人決不能對別人殘酷的。因此他們很文靜地彈著絃琴,他們的長而尖的指甲剛剛捱到琴絃,他們的頭開始點著,好象他們在打瞌睡似的。突然間他們發出一聲非常尖銳的叫聲,小孩們全吃了一驚,唐·彼德洛的手連忙握住他短劍的瑪瑙劍柄,以為發生了什麼變故,原來那些彈琴的人跳了起來,瘋狂地繞著場子旋轉,一面敲手鼓,一面用他們那種古怪的帶喉音的語言唱熱烈的情歌。後來響起了另一聲訊號,他們全體又撲到地上去,就靜靜地躺在那兒,真是靜得很,整個場子裡就只有一陣單調的琴聲。他們這樣做了幾次之後就不見了,過了一忽兒,又用鏈子牽了一隻毛聳聳的褐色大熊回來,他們的肩頭上還坐了幾個小巴巴利猴子⒅。熊非常嚴肅地倒立起來,那些枯瘦的猴子跟兩個吉卜賽小孩***他們好象是猴子的主人***玩著各種有趣的把戲,比劍,放槍,並且做完象國王的禁衛軍那樣的正規兵的操練。吉卜賽人的表演的確是很成功的。

  然而整個早晨的遊藝節目中最有趣的倒還是小矮人的跳舞。小矮人搖搖晃晃地移動那雙彎曲的腿,擺動他那個畸形的大頭,連跌帶滾地跑進場子裡來的時候,小孩們高興得大聲歡呼起來,小公主也禁不住放聲大笑,因此那位“侍從女官”不得不提醒她說,一位國王的女兒在一些跟她同等的人面前哭,這樣的事在西班牙雖有不少的先例,可是卻不曾見過一位皇族公主在一班身份比她低下的人面前這樣高興的。然而矮人的魔力太大了,真正是無法抗拒的,西班牙宮廷素來以培養恐怖的嗜好著稱,卻也從沒有見過一個這麼怪相的小怪物。並且他還是第一次出場。他是剛剛在昨天被人發現的。兩個貴族在環城的大軟木樹林的最遠的一段打獵。他正在林子裡亂跑,他們遇見了他,便把他帶進宮裡來,打算給小公主一番驚喜;矮人的父親是個貧窮的燒炭夫,看見有人肯收養這個極醜陋又毫無用處的孩子,倒是求之不得。關於矮人的最有趣的事也許就是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難看。的確他好象很快樂,而且很有精神似的,孩子們笑的時候,他也笑,而且笑得跟他們中間任何人一樣隨便,一樣快樂;每次跳舞完畢,他都要給他們每個人鞠個最滑稽的躬,對他們點頭微笑,就好象他真的是跟他們同類的人,並不是大自然懷著作弄的心思特地造出來給別人戲弄的一個畸形小東西。至於小公主呢,他完全被她迷住了。他不能夠把眼睛從她身上拿開,他好象專為她一個人跳舞似的。等他表演完畢,小公主記起來從前有一次教皇把他自己禮拜堂裡唱歌的義大利著名最高音歌者加法奈利⒆派到馬德里來,用他美好的歌喉治療西班牙國王的愁悶,那個時候她親眼看見宮廷貴婦們向加法奈利投擲花束,她便從她頭髮上取下那朵美麗的白薔薇,一半開玩笑,一半戲弄那個“侍從女官”,她帶著最甜蜜的微笑,把花丟到場子裡去給他;他把事情看得十分認真,拿起花按在他粗糙的嘴脣上,一手拊著心跪在她面前,嘴張得大大的,一對小小的亮眼睛射出喜悅的光輝。

  小公主更沒有辦法保持她的莊嚴了,小矮人跑出場子以後許久她還在笑,並且對她的叔父表示她希望這種跳舞馬上再來一次。然而那位“侍從女官”說是太陽太大了,公主殿下應當立刻回宮去,宮裡已經為她預備了盛宴,有一個生日大蛋糕,上面用彩色的糖做出她名字的縮寫字母,還有一面可愛的小銀旗在上面飄舞。小公主便很尊嚴地站起來,吩咐小矮人在午睡時間以後再表演跳舞給她看,又道謝年輕的新地伯爵今天這番殷勤的招待,然後回宮去了。小孩們仍舊依照先前進來時候的次序跟著走出。

  小矮人聽說叫他在公主面前再表演一次跳舞,而且是公主自己特別吩咐的,他十分得意,便跑進花園裡去,他高興得忘記了自己,居然接連不斷地吻著白薔薇,做出些最笨拙、最難看的快樂的動作。

  花看見他居然大膽闖進他們美麗的家裡來,非常不高興,他們看到他在花徑裡跳來跳去,那麼可笑地舉起兩手不住地揮舞,他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他實在太難,不應當讓他到我們在的任何地方來玩,”鬱金香嚷道。

  “他應當喝罌粟汁***雅片水***睡一千年才成,”大的紅百合花說,他們氣得不得了。

  “他是個十足可怕的東西!”仙人掌叫道。“他身子矮胖,又扭歪得不成形,他的頭大得跟腿完全不成比例。他的確使我看著不舒服,要是他走近我身邊,我就要拿我的刺去刺他。”

  “他倒的確得到了我一朵最漂亮的花!”白薔薇樹大聲說。“我今早晨親自送給公主,作為生日的禮物,他從公主那兒把它偷走了。”於是她拚命地叫起來:“賊,賊,賊!”

  連平日不大裝腔作勢的紅風露草***他們自己也有不少的窮親戚,這是盡人皆知的事***看見小矮人也憎厭地盤起身子;紫羅蘭在旁邊謙虛地說小矮人的確很難看,可是他自己也沒有辦法,風露草立刻做出很公平的樣子反駁道,那是他主要的短處,而且沒有理由因為一個人有不治的病症就應當恭維他;其實有一些紫羅蘭也覺得小矮人的醜陋大半是他自己故意做出來的,並且要是他帶著愁容,或者至少帶著沉思的神情,不要象這樣快樂地跳來跳去,做出種種古怪的傻樣子,那麼他看起來也要順眼一點。

  至於老日晷儀呢,他是一位很著名的人物,他從前還親自向查理五世皇帝陛下⒇報告過時刻,他看見小矮人,大吃一驚,他幾乎忘記用他那帶影子的長指頭指出整整兩分鐘了,他忍不住對那位在欄杆上晒太陽的乳白色大孔雀表示意見說,誰都知道,國王的孩子也是國王,燒炭夫的孩子也是燒炭夫,沒法希望事情不是這樣;孔雀完全贊成他這種說法,並且的確叫起來:“不錯,不錯。”她聲音那樣大,那樣粗,連住在清涼的噴泉的池子裡的金魚們也從水裡伸出頭來,向那些石頭雕的大海神探問世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是鳥兒卻喜歡他。他們常常看見他在林子裡玩,有時象妖精似地追逐在空中旋轉的落葉跳舞,有時蹲在一棵老橡樹的洞孔裡,把他的硬殼果分給松鼠們吃。他們一點兒也不介意他的醜陋。是啊,夜鶯晚上在橙子林裡唱歌唱得那麼甜,明月有時候也俯下身子來聽她,連她也並不是怎麼好看的。並且小矮人過去對待鳥兒都很仁慈,譬如在那個可怕的嚴冬,樹上再沒有果子了,土地又象鐵一樣地硬,狼群居然跑到城門口來找食物,他也不曾忘記他們,他常常把他的小塊黑麵包揉成屑給他們吃,不管他自己的早餐怎樣壞,他總要分一些給他們。

  所以他們現在繞著他飛來飛去,他們飛過他頭上的時候便用翅膀輕輕挨一下他的臉頰,他們吱吱喳喳地交談,小矮人非常高興,他忍不住把那朵美麗的白薔薇拿給他們看,並且告訴他們,這是公主親自給他的,因為她愛他。

  他講的話他們連一個字也不懂,可是並沒有關係,因為他們把頭偏在一邊,做出很明白的神氣,這跟真正瞭解是一樣的好,並且更容易得多。

  蜥蜴也很喜歡他,他跑倦了躺倒在草地上休息的時候,他們在他周身爬著,玩著,竭力使他高興。他們大聲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象蜥蜴那樣地漂亮。那是過分的要求了。並且說起來雖然有點不近情理,但事實卻是這樣,要是我們閉上眼睛不看他,他倒也並不太難看。”蜥蜴生就了一種完全哲學家的氣質,在他們無事可做,或者雨水太多他們不能外出的時候,他們常常坐著沉思幾個鐘頭。

  然而他們這種舉動,和鳥們的舉動,都使花非常擔心。花說:“顯而易見,這樣不停地跳跳蹦蹦,會有一種很壞的影響,有教養的人總是象我們這樣規規矩矩地待在一個地方的。從沒有人看見我們在花徑裡跳來跳去,或者瘋狂地穿過草叢追逐蜻蜓。要是我們想換換空氣,我們就去找了園丁來,他便把我們搬到另一個花壇上去。這是很尊嚴的,而且應當是這樣。可是鳥和蜥蜴卻不懂休息,鳥連一個固定地址也沒有。他們不過是跟吉卜賽人一樣的流浪人,他實在應當受到對那種人的待遇。”他們便昂起頭,做出高貴的神氣,過了一忽兒他們看見小矮人從草地上爬起來,穿過陽臺往宮裡走去,他們非常高興。

  “他應當一輩子都關在房裡,”他們說。“看他的駝背同他的彎腿,”他們吃吃地笑起來。

  可是小矮人對這些一點也不知道,他很喜歡鳥和蜥蜴,他以為花是全世界中最好的東西,自然要除開小公主,但是小公主已經給了他一朵美麗的白薔薇,她愛他,那就大有區別了。他多希望他同她一塊兒回到林子裡去!她會讓他坐在她右手邊,對他微笑,他永遠不離開她身邊,他要她做他的遊伴,教給她各種有趣的把戲。因為雖然他以前從沒有進過王宮,他也知道許多了不起的事情。他能夠用燈心草做出小籠子,關住蚱蜢叫它在裡面唱歌,又能把細長的竹管做成笛子,吹起調子來連牧神①也愛聽。他懂得每隻鳥的叫聲,他能夠從樹梢喚下歐掠鳥,從小湖裡喚起蒼鷺。他認識每頭獸的腳跡,能夠憑著輕微的腳印追趕野兔,靠著大熊踐踏過的樹葉追蹤大熊。風的各種跳舞他都知道;秋天穿著紅衣的狂舞,穿著藍草鞋在谷上的輕舞,冬天戴著白的雪冠的跳舞,春天果園中的花舞。他知道斑鳩在什麼地方做窠,有一次捕鳥人把老鳩捉去了,他便親自擔負起養育幼鳥的責任;他在一棵剪去頂枝的榆樹的洞孔裡為它們造了一個小小的鳩舍。它們很馴,已經習慣了每天早晨在他手上吃東西。她會喜歡它們。還有在長鳳尾草叢中竄來竄去的兔子,有著硬羽毛和黑嘴的樫鳥,能夠蜷縮成帶刺圓球的刺蝟,以及搖擺著頭、輕輕咬著嫩葉、慢慢地爬著的大智龜,她都會喜歡的。是的,她一定要到林子裡來跟他一塊兒玩。他會把他的小床讓給她,自己在窗外守著她守到天亮,不要叫長角的野獸傷害她,也不讓面目猙獰的豺狼走近茅屋來。天亮後他會輕輕敲著窗板,喚醒她,他們會一塊兒出去,跳舞跳一個整天。林子裡的確一點兒也不寂寞。有時一個主教騎著他的白騾子走過,手裡還拿著一本有圖的書在讀。有時一些飼鷹人戴著他們的綠絨便帽,穿著他們的熟鹿皮短上衣走過去,手腕上站著蒙了頭的鷹。在葡萄收穫期中,踩葡萄做酒的人來了,滿手滿腳都是紫色,頭上戴著新鮮常春藤編的花冠,拿著還在滴葡萄酒的皮酒袋;燒炭人晚上圍了大火盆坐著,望著乾柴在火中慢慢燃燒,把栗子埋在熱灰中烘著,強盜們從山洞裡出來跟他們一塊兒作樂。還有一回,他看見一個美麗的行列在長而多塵土的去託列多②的路上蜿蜒地前進。神父走在前頭,口裡唱著好聽的歌,手裡拿著顏色鮮明的旗子和金十字架,隨後跟著穿銀盔甲執火繩槍與長矛的兵士,在這隊兵士中間還有三個赤腳的人,身穿古怪的黃袍,袍上繪滿了奇怪的像,手中拿著點燃的蠟燭。的確林子裡有好多值得看的東西,要是她倦了,他便會找一個長滿青苔的淺灘給她休息,或者就抱著她走,因為他雖然知道自己長得並不高,他卻是很強壯的。他會用一種蔓草的紅果給她做一串項鍊。這種紅果子一定會跟她裝飾在衣服上面的白果子***指珍珠***一樣美,要是她看厭了它們,她可以把它們丟開,他會給她另外找一些來。他會給她找些皁鬥和露水浸透了的秋牡丹,還有螢火蟲可以做她淡金色頭髮中間的星星。

  可是她在什麼地方呢?他問白薔薇,白薔薇不回答他。整個王宮好象都睡著了,就是在百葉窗沒有關上的地方,窗上也放下了厚厚的窗帷來遮住陽光。他到處轉來轉去,想找個進門地方,後來他看見—道小小的便門開著。他便溜了進去,原來這是一個漂亮的廳子,他覺得它比樹林漂亮得多,到處都是金光燦爛的,地板是用五色的大石頭砌的,安放得十分平正,沒有一點歪斜,簡直跟一個整塊一樣。可是公主並不在那兒,只有幾個非常漂亮的白石像從他們的綠玉像座上,埋下憂愁而茫然的眼睛望著他,他們的嘴脣上露出奇怪的微笑。

  在廳子的盡頭掛著一幅繡得很華麗的黑天鵝絨的帷幔,上面點綴了一些太陽和星星,這是國王最得意的設計。並且繡的是他最愛的顏色。也許她藏在那後面吧?無論如何他要過去看一下。

  因此他便靜悄悄地走過去,把帷幔拉開了。不,那兒不過是另一個房間,只是他覺得它比他剛才離開的那間屋子好看多了。牆上的綠色掛氈,繡著一幅行獵圖,畫中人物很多,是幾個佛蘭德斯③美術家花了七年以上的時間完成的。這房間以前是“傻約翰”***那個瘋王的綽號***的寢室,那個瘋王太喜歡打獵了,他在精神錯亂的時候還常常想騎上畫中那些揚起前蹄的大馬,拖開那隻被大群獵狗正在圍攻的公鹿,吹起行獵的號角,用他的短劍刺一隻奔逃的母鹿。現在房間改作為會議室了,在屋中央那張桌子上放著國務大臣們的紅色文書夾。上面印著西班牙的國徽金鬱金香,和哈普斯堡皇室④的紋章和標識。

  小矮人驚奇地看他四周,他有點害怕再往前走了。那些奇怪的沉默的騎馬人那麼輕捷地馳過樹林中一段長長的草地,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覺得他們好象是他聽見燒炭夫們講過的那種可怕的鬼怪“康卜拉卻”,他們只有在夜間出來打獵,要是碰到一個人,他們就使他變成赤鹿,然後來獵他。可是小矮人想起了美麗的公主,膽子又大起來了。他盼望他找到她一個人在屋子裡,他要告訴她,他也愛她。也許她就在隔壁那間屋子裡。

  他跑過柔軟的摩爾地毯,打開了門。不!她也不在那兒。屋子空得很。

  這是一間御殿,用來接見外國使臣的,要是國王同意親自接見他們***這樣的事近來少有了***,就叫他們到這裡來;許多年以前,英國專使到西班牙來安排他們的女王***她是當時歐洲天主教君主之一***⑤同皇帝的長子⑥聯婚,就在這間屋子晉見國王。屋裡掛的帷幔都是用鍍了金的西班牙皮做的,黑白二色的天花板下面垂著一個很重的鍍金的燭架,架上可以插三百支蠟燭。一個金布大華蓋上面用小粒珍珠繡成了獅子和加斯的爾⑦的塔,華蓋下便安放了國王的寶座,是用一塊華貴的黑天鵝絨罩衣蓋著的,罩衣上到處都是銀色的鬱金香,並且很精巧地配著銀和珍珠的穗子。在寶座的第二級上面放著公主用的跪凳,墊子是用銀線布做成的,在跪凳下面,放著教皇使節的椅子,但已經出了華蓋的界線了,只有教皇使節才有權在舉行任何公開典禮的時候當國王的面坐著,並且把他那主教的禮帽***帽上有纏結著的深紅色帽纓***放在前面一個紫色炕几上。牆上正對著寶座掛了一幅查理五世的獵裝像,跟活人一樣大小,身邊還站著一隻獒犬,另一面牆壁的正中掛著一幅腓力二世受尼德蘭各省朝貢時的畫像。在兩堵窗戶的中間放著一個烏木櫥,上面嵌了一些象牙碟子,碟子上刻著和爾彭⑧的《死的跳舞》中的人物,據說還是這位大師親手雕刻的。

  然而小矮人對這一切莊嚴堂皇的景象一點兒也不注意。他不肯拿他的薔薇花來換華蓋上的全部珍珠,也不肯犧牲一片白花瓣來換那寶座。他所想望的,只是在公主到帳篷去以前見她一面,要求她等他跳舞完畢以後,跟他一塊兒走。在這兒宮裡空氣是很鬱悶的,可是在林子裡風自由自在地吹著,日光用飄動不停的金手撥開顫抖的樹葉。林子裡也有花,也許不及這個花園裡的花漂亮,可是它們更香;早春有風信子在清涼的幽谷中和草覆的小丘上泛起一片紫浪;還有黃色櫻草一小簇一小簇地叢生在多節的橡樹根的四周;更有顏色鮮明的白屈菜,藍色的威靈仙,紫紅和金色的鳶尾。榛樹上有灰色的葇荑花,頂針花上面懸垂著有斑點的、蜜蜂常住的小房、累得它身子都彎了。慄樹有它的白色星的尖塔,山楂有它的蒼白的美麗的月亮。是的,只要他能夠找到她,她一定會跟他去的!她會跟他一塊兒到那美好的樹林裡去,他要跳舞一整天給她看,使她快樂。他這樣一想,眼睛上便露出微笑了,他走進隔壁屋子裡去。

  在所有的屋子裡面這一間算是最亮,最美麗的。牆壁上蒙著淺紅色花的義大利花緞,緞上有鳥的圖樣,還點綴了很好看的銀花;傢俱是用大塊銀子做的,上面裝飾著鮮花的花彩和轉動的小愛神;兩個大壁爐前面都放了繡著鸚鵡和孔雀的屏風,地板是海綠色的條紋瑪瑙,望過去,就彷彿沒有邊際似的。並且房裡不只他一個人。屋子的另一頭,門陰下,有一個小小的人形正在望他。他的心顫抖起來,他的嘴脣裡發出一聲快樂的叫喚,他便走出這間屋子到日光裡去。他這樣做的時候,那個人形也跟著他往外走,他現在看清楚那個東西了。

  公主!不,這是一個怪物,他所見過的最難看的怪物。它並不象常人那樣,身材端正,它駝背,拐腳,還有一個搖搖晃晃的大腦袋,和一頭鬃毛似的黑髮。小矮人皺眉頭,怪物也皺眉頭。他笑,它也跟著他笑,他把兩手放在腰間,它也把兩手放在腰間。他嘲弄地給它鞠一個躬,它也同樣地還一個禮。他向著它走去,它也走過來迎他,它每一步都摹仿他,他站住時它也站住。他感到有趣地叫起來,跑上前去,伸出他的手,怪物的手挨著他的手,它的手象冰一樣地冷。他害怕起來,把手伸過去,怪物的手也很快地伸過來了。他想再向前推去,可是有什麼光滑、堅硬的東西擋住了他。怪物的臉現在跟他自己的臉捱得很近了,那臉上彷彿充滿了恐怖似的。他把垂下的頭髮從眼睛上抹開。它也摹仿他。他動手打它,它也還手打,並且是一下還一下的。他做出厭惡的樣子,它也對他做怪相。他退回來,它也跟著退開了。

  它是什麼東西呢?他想了一忽兒,並且掉轉頭看屋子裡其餘的地方。真奇怪,每樣東西在這堵看不見的清水牆上都有一個跟它完全一樣的副本。是的,這兒一幅影象,牆上也有同樣的一幅影象,那兒一張榻,牆上也有同樣的一張榻。那個躺在門口壁龕中的酣睡的牧神⑨也有一個孿生兄弟在睡著,那個立在日光裡的銀美神⑩也向著一個跟她一樣可愛的美神伸出兩隻胳膊來。

  難道這又是“回聲”嗎?他有一次在山谷中喚過她***指回聲***,她一個字一個字照樣地回答。難道她能夠摹仿眼睛象她摹仿聲音那樣?難道她能夠造出一個跟真實世界完全一樣的假世界?難道物體的影子能夠有顏色、生命和動作嗎?難道這能夠是?——

  他吃了一驚,便從懷裡拿出那朵美麗的白薔薇來,掉轉身子吻著花。那個怪物也有一朵薔薇,花瓣跟他的薔薇完全一樣!它也在吻花,而且吻法也是一樣,它一樣地把花按在它的胸上,做出可怕的動作。

  當他明白了真相的時候,他發出一聲絕望的狂叫,倒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原來那個畸形怪狀、駝背的醜八怪就是他。他自己就是那個怪物!所有的小孩都在笑他,他原以為小公主在愛她,其實她也不過是在嘲笑他的醜陋,拿他的拐腳開心。為什麼他們不讓他待在樹林裡面呢?那兒沒有鏡子告訴他,他生得多醜陋。為什麼他父親不殺死他卻賣他出去丟醜呢?熱淚流下了他的臉頰,他把白薔薇撕碎了。那個爬在地上的怪物也照樣做了,把殘花瓣朝空中亂丟。它在地上爬行;他朝它看,它那張帶了痛苦皺著的臉也在望他。他害怕再看見它,便爬開了,還用兩隻手矇住眼睛。他象一隻受傷的動物似地爬進陰影裡去,就躺在那兒呻吟。

  就在這一刻小公主本人帶著她的一群遊伴從開著的落地窗進來了,他們看見醜陋的小矮人躺在地上,捏緊拳頭打著地板,樣子極古怪,極誇張,他們高興得大笑起來,便圍在他四周望著他。

  “他的跳舞很有趣,”公主說,“可是他演戲更有趣。的確他差不多跟木偶人一樣地好,不過不用說他還不夠自然。”她搖著她的大扇子,喝采。

  可是小矮人並不抬起頭來看一眼,他的抽泣聲漸漸地減弱,突然他發出一陣奇怪的哮喘,把手在身上亂抓。隨後他又倒下去,一點兒也不動了。

  “這好極了,”公主停了一忽兒說,“可是現在你得給我跳舞了。”

  “是啊,”小孩們齊聲叫起來,“你得站起來跳舞,因為你跟巴巴利猴子一樣聰明,你卻比它們更可笑。”

  可是小矮人一聲也不回答。

  小公主頓著腳,喚她叔父,她叔父正跟御前大臣一塊兒在陽臺上散步,讀著剛從墨西哥*****裁判所最近已經在那地方成立了***來的緊要公文。她大聲對她叔父說:

  “我這個有趣的小矮人生氣了,您得叫他起來,要他跳舞給我看。”

  他們兩個人對望著笑了笑,慢慢地走了進來,唐·彼德洛俯下身去,用他的繡花手套打小矮人的臉頰。他說:

  “你得跳舞啊,小怪物。你得跳舞啊。西班牙和東印度群島的公主要娛樂啊。”

  可是小矮人連動也不動一下。

  “應該找個掌鞭者來敲他一頓,”唐·彼德洛厭煩地說,他便回到陽臺上去了。可是御前大臣帶著嚴肅的表情,跪在小矮人的身旁,把一隻手按在小矮人的心上。過了一忽兒,他聳了聳肩頭,站起來,向著公主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

  “我美麗的公主,您那個有趣的小矮人永不會跳舞了。真可惜,他是這麼醜陋,他一定會使國王陛下發笑的。”

  “可是他為什麼不再跳舞呢?”公主帶笑問道。

  “因為他的心碎了,”御前大臣答道。

  公主皺著眉頭,她那可愛的薔薇葉般的嘴脣瞧不起地朝上動了一下。“以後凡是來陪我玩的人都要沒有心的才成,”她大聲說,就跑出屋子到花園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