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遲子建

  《起舞》是遲子建的經典之作。下面是小編帶來的關於的內容,歡迎閱讀!

  

  如果不是尤里把羅琴科娃介紹給自己,那麼齊耶夫的生活將會是平靜的。他愛丟丟,愛齊小毛,愛老八雜,愛他們的家。可就在丁香花開的時候,尤里為了給羅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帶到了紅莓西餐店,齊耶夫見著她的時候,眼睛彷彿被刺痛了,因為羅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陽光。

  黑龍江與俄羅斯接壤,近些年隨著黑河、滿洲里、綏芬河等口岸的開通,來哈爾濱做生意的俄羅斯商人多了起來。一些漂亮的俄羅斯小姐,在哈爾濱的很多高檔酒樓為客人表演俄羅斯歌舞,以此賺錢。按尤里的說法,有些小姐暗中也是賣身的,與過去的舞女沒什麼兩樣。

  尤里是在透籠街市場賣栗子時認識羅琴科娃的。她很喜歡吃糖炒栗子,每隔兩三天,羅琴科娃就來了。雖然市場賣栗子的有好幾家,但她只買尤里的。尤里明白,這個俄羅斯女孩主要是衝著他的二毛子血統來的。羅琴科娃成了尤里的老主顧後,有一次尤里收攤早,就一路走著跟她聊天。羅琴科娃說,她的家在聖彼得堡,父親是一所大學的音樂系教授,母親是眼科醫生,她有三個姐妹。以前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可是蘇聯解體後,父親的薪水減少,母親失業,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她上大學時,聽說她所學的專業來哈爾濱謀生會賺到錢,就選修了漢語。受父親影響,她五歲時就開始學習小提琴了。儘管她畢業時小提琴的技藝和表現力讓專業劇團的演奏員都為之嘆服,但她還是沒能找到工作。羅琴科娃來到了哈爾濱,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舊房子。她白天練琴、學漢語,晚上則去兩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歸。她每天可以賺到四百元,一個月就是一萬二,除去房租、水電煤氣的費用,起碼能剩八九千塊錢,完全可以接濟家裡了。而她的父親在大學,一個月拿到的薪水不過八九千盧布,還不到三千人民幣呢。羅琴科娃跟尤里說這一切的時候,神情是歡快的,自豪的。她喜歡哈爾濱,尤其喜歡中央大街,每當她想家的時候,就會去那裡走走,然後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時候,心裡就踏實了,好像是回了趟聖彼得堡。

  羅琴科娃每天工作四個小時,晚上六點到八點,她會在南崗的一家西餐店拉琴,結束後要立刻趕回道里,八點半到十點半,她會出現在松花江畔的另一家西餐廳。羅琴科娃很遺憾地對尤里說,她的兩份工作都在晚上,要是能在白天謀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尤里說,我有一個好朋友,是紅莓西餐店的大廚,我領你去見見他,讓他跟老闆說說,看看中午時能不能去他們那裡?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羅琴科娃並不抱很大的希望,她說,人們還是喜歡晚上聽琴,琴聲在夜色中才美啊。但尤里還是把羅琴科娃帶到了紅莓西餐店。

  齊耶夫在哈爾濱的街頭,無數次地看見過俄羅斯女郎,但他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可是他第一眼看見羅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見到丟丟一樣,就被她的氣質打動了。羅琴科娃中等個,偏瘦,白面板,灰藍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淺黃色的頭髮。她的五官給人一種飛揚的感覺,眼角、鼻子、脣角都微微翹著,看上去朝氣蓬勃,俏皮動人。她剛剛二十三歲,就像一隻剛摘下來的梨,似乎輕輕地用指甲劃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來。齊耶夫跟老闆講了羅琴科娃的情況後,老闆答應可以讓她午間過來,先試用幾天。羅琴科娃大喜過望,她像小鳥一樣蹦起來,吻了尤里,又吻了齊耶夫。她說試用期她分文不取,只當練琴了。只用了一週的時間,羅琴科娃就用她溫柔的琴聲,在陽光最燦爛的時刻,征服了那些來紅莓西餐店的顧客,使這個店正午的營業額直線上升,老闆非常高興,他讓羅琴科娃每天中午來工作兩小時,付給她一百元的報酬。雖然比別處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費午餐。

  羅琴科娃每天十一點就揹著琴來了。她來了後會先到員工休息室,換上裙裝,再梳洗一番,然後就開始工作了。紅莓西餐店不設包房,只是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廳,放置著二十多張餐桌。由於廳裡豎著六根銀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它們在有意無意間,等於把空間給區分開來了。羅琴科娃喜歡一邊拉著琴,一邊在這幾根柱子間穿行,這時的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在林間快活穿梭著的小鳥。到了午後一時,羅琴科娃收了琴,換下裙裝後,會坐在臨窗的一張餐桌前,叫她的午餐。她從不因為老闆讓她免費享用午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只點一份紅菜湯,一份麵包配兩片火腿;要麼就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盤酥炸雞蛋卷。齊耶夫看不過去,有一次他出錢,特意為她做了一道紅汁骨髓,說是她太瘦了,讓她補補身子,羅琴科娃看著那道菜,淚珠“噗嗒、噗嗒”地落下來。

  丁香花快謝的時刻,有一天羅琴科娃結束工作,用過了午餐,見齊耶夫也忙完了店裡的活兒,就約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去的路上,齊耶夫說要給她買點水果或是鮮花,羅琴科娃咯咯笑著說,你幫我找了這份工作,你要是給我買一斤蘋果,我就得給你買兩斤呀;你要是給我買一枝花,就是讓我給你買兩枝呀!她這可愛的邏輯推理把齊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給她買禮物的念頭。

  齊耶夫進了羅琴科娃的小屋後,還沒有來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羅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撲過來,踮起腳,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熱血沸騰。如果說先前他是一塊生硬的麵糰的話,那麼羅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發酵了,齊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羅琴科娃把他引到床前,脫掉衣服。齊耶夫擁抱著她光滑柔韌的身體的時候,感動得哭了。她的臉是那麼的光潔,就像俄羅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麼的靈動,如流淌在山谷間的河流。齊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覺,他這些年所經受的委屈,在那個瞬間,渙然冰釋。他俯在羅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鄉的大地上一樣踏實。他從來沒有那麼忘情和持久地要過一個女人。那個午後,齊耶夫這團剛發酵起來的麵糰,被羅琴科娃那雙年輕而活潑的手給揉搓得從未有過的蓬勃,羅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讓他新鮮出爐,齊耶夫彷彿被燻烤成了一個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大列巴。

  齊耶夫雖然愛戀羅琴科娃,可他也喜歡丟丟。每次與羅琴科娃有了那種事情,他午夜回家時,對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溫存,所以丟丟並沒有察覺到丈夫的情感生活發生了變化。可齊耶夫很快發現,羅琴科娃並不僅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齊耶夫想她想得厲害,就沒有打招呼,徑自去了她那裡。待他敲開門後,發現裡面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這讓他很自卑,自己畢竟比羅琴科娃大二十多歲啊。小夥子離開後,齊耶夫覺得辛酸,就抱著羅琴科娃哭了。羅琴科娃坦白地告訴他,那個小夥子是計程車司機,每天晚上,他都會接送她往返於南崗與道里的西餐店,她喜歡他。齊耶夫痛心地說,你究竟喜歡哪個男人啊!羅琴科娃用無邪的眼神看著他,認真地說,有時我就喜歡一個,有時一個不喜歡,有時呢,又喜歡兩個,就像現在!她的回答讓齊耶夫啞口無言。也就是那次,齊耶夫跟羅琴科娃講了自己的身世,想讓她理解自己為什麼那麼依戀她。羅琴科娃笑了,她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要快樂的,你怎麼來的還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快樂不就好嗎?她還說,聽她父親講,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曾作為援建的專家來過哈爾濱,那時她爸爸才十一歲。中蘇關係破裂後,她祖父返回蘇聯,從此就與妻子分開了。祖父鬱鬱寡歡,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家人都猜測他在哈爾濱愛上了一個姑娘,思念成疾。羅琴科娃跟齊耶夫開玩笑說,也許你就是我祖父的兒子呢!那我們就是親戚了!她這番話讓齊耶夫膽戰心驚的。齊耶夫想,如果羅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親終身愛戀著的男人的話,他和羅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惡啊!齊耶夫憂心忡忡,他再也不能接觸羅琴科娃的肉體,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聲。每當他在灶房聽見西餐店裡迴盪的琴聲,就頭痛欲裂。那天中午,他聽著羅琴科娃的琴聲,突然昏倒在灶臺下。他甦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救護車裡,羅琴科娃淚水漣漣地守護在他身邊。齊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裡,救護車停下來後,他堅持著不進醫院,而是打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他在離開羅琴科娃的時候說,你的琴聲像刀子一樣,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羅琴科娃說,那我就不到你那裡工作啦。

  那天中午,昏倒後的齊耶夫回到家後,看到丟丟坐在水果架下懷中攬著書的慵懶姿態,他是多麼想撲到她懷裡哭上一場啊。他愛丟丟,愛這個無私的女人。當他從地窖中提著啤酒上來的時候,他多想跪在她面前,向她懺悔這一切,可他怕失去丟丟。他心亂如麻,去找尤里訴苦。尤里安慰他說,你沒錯誤,羅琴科娃也沒錯誤,錯誤的是上帝啊!

  羅琴科娃果然不來紅莓西餐店了,沒了她的琴聲,齊耶夫雖然不頭痛了,可是從此以後,他覺得正午是那麼的黑暗。他連續多日步行上班,繞道去拜謁教堂,想撫平心中的創傷。可是每當他走到教堂的時候,耳畔就會迴響起羅琴科娃的琴聲。

  丟丟將半月樓的材料整理出來,列印多份,提交給了相關部門。一週後,幾個部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對半月樓進行考察。對於這棟位於老八雜中心的殘樓,大多的人都認為它沒有保留價值。有一個年齡很大的學者用不屑的眼光掃了一眼半月樓,又掃了一眼它的主人,用教訓的口吻對丟丟說,一箇舊時代的舞場,就是妓館啊,這有什麼歷史價值呢?你在材料裡反覆提到一個叫藍蜻蜓的舞女,說她多麼愛國,多麼恨日本人,我就不相信,一個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丟丟很生氣,她說通過對老八雜的老人的調查,證實這家舞場確實有個叫藍蜻蜓的舞女,她曾經用舞裙殺死過日本鬼子,日本人恨她,最後把她弄到細菌部隊,做了活人實驗材料了!學者說,哈爾濱的抗日史我無所不知,一個馬市中的舞場,就是讓人醉生夢死的地方。幸虧這樣的地方少,不然還真亡了國了!要是半月樓不拆,什麼傳說都沒有;它一倒,怎麼就飛來這麼一隻藍蜻蜓了呢?顯然是杜撰!丟丟言辭激烈地回敬道,按你的說法,當年我黨的那些地下工作者都是軟骨頭了?!學者被噎得瞪了丟丟一眼,不再說什麼。

  調查組的人在半月樓裡上上下下地轉來轉去的時候,老八雜的住戶聚集在門外,按照丟丟的安排,準備反映老八雜的動遷標準不合理的問題。丟丟想好了,如果半月樓不保,老八雜煙消雲散,它也要謝幕得隆重些,不能這麼草率,她要為老八雜的人爭取到最大的利益。所以當一行人帶著例行完公事的輕鬆表情走出半月樓,要打道回府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已經被悄悄包圍了。調查組的成員構成包括開發商,他一看到半月樓外老八雜人那一張張被陽光暴晒得黑黢黢的臉,就有中了埋伏的感覺,一臉苦相,好像老八雜的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小刀,要割他的肉。

  尚活泉首先開口,他說開發商收取花園、游泳館、車庫等小區“增容費”,是不合理的。他說,這東西都他*的是給富人享受的,我們哪用得起啊!接下來,吳懷張抱怨不該一律蓋高樓,說是人不接地氣不會長壽。陳繡呢,她的兒子金小鞍剛上大學,她說供個大學生已經讓她負擔不起,如果回遷再交納兩萬塊錢,她就得砸骨頭了。開書亭的王來貴插言說,你砸骨頭也沒用,砸不出錢來,我看你賣身得了,來錢快呀!大家笑起來。裴老太說,我現在每天都在自家小院練秧歌,我進了高樓,就得在陽臺上扭,下面的人看見,還不得以為我是瘋子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雖然訴說的也都是苦惱,但總是切不中要害,讓丟丟有些著急。幸好彭嘉許開口了,否則人們對動遷問題的反映,很可能演變成為一場鬧劇。

  彭嘉許四十多歲,平素言語不多。他以前是齒輪廠的車工,廠子破產後,他開起了計程車。有天晚上,他遭遇劫匪,死裡逃生後,他妻子說就是窮死,也不能讓他再幹這個活兒了,於是他就開始做小買賣。彭嘉許好琢磨,有一天他蹲在魚市與人閒聊,看見賣活魚的人在殺完魚後,將魚腸全都當垃圾扔了,想起童年時吃魚腸的美妙,就撿了一袋魚腸回家,將它們剖開,洗淨,想用辣椒炒魚腸。就在魚腸快下油鍋的時候,他忽發奇想,何不用魚腸做粥呢?於是,他把油鍋撤下,放上悶罐,添足水,洗了兩把大米,把魚腸切碎,一同下到裡面。煮了半個小時後,大米鼓脹了,魚腸的鮮味也浸潤在粥裡了,彭嘉許將粥放上鹽,又切了點胡蘿蔔丁放進去,再煮個十分八分的,火一關,魚腸粥就妥了。彭嘉許喝了一口,就被它的鮮香氣打動了,他老婆也對這粥讚不絕口。於是,夫妻倆動了做魚腸粥生意的念頭。他們先試做了幾次,讓老八雜的人分批來家品嚐,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生意就開張了。他們每天早晨到魚市去收魚腸,回家後把它們清洗乾淨,開始煮魚腸粥。中午時,彭嘉許就能蹬著三輪車去叫賣了。一碗魚腸粥兩元錢,一個五十公分高,四十公分直徑的圓形鐵皮罐,能盛約五十碗的魚腸粥。除去柴米費,一天少說也能剩六七十塊。彭嘉許的魚腸粥很受歡迎,按修鞋的老李的說法,裝滿魚腸粥的罐子在出門時是一個滿腦袋雜念的俗人,而回家時腹中空空的它就成了佛了。

  丟丟也喜歡喝魚腸粥,不過自從出了那件事後,她就斷了這念想,不喝了。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後,水果鋪生意寡淡,屋子裡燒得暖洋洋的,丟丟靠著壁爐前的雕花廊柱,打起了瞌睡。她睡得實在太沉了,彭嘉許推門而入,她竟然毫無察覺。他在她面前站了多久,她並不知曉,總之,他用手撫摩她的臉頰時,她醒了。丟丟沒有責備彭嘉許,只是問他買什麼水果?彭嘉許張口結舌地說,我舌頭爛了,想吃點梨。丟丟起身取了一個紙袋,裝了幾隻梨給他,說,我看你不是爛舌頭了,你是爛心了!彭嘉許紅頭漲臉地說,我剛才就像是路過蘋果園,看到有隻蘋果長得好,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並沒有摘果子的念頭啊。丟丟覺得這解釋風趣,笑了。從這以後,彭嘉許不來水果鋪了,而丟丟無論多麼饞魚腸粥,聽到叫賣聲,也會把口水咽回去。這兩年的丁香花會上,彭嘉許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他酒後的歌聲聽起來就像害了牙疼,哼啊哼啊的。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雜的人幾乎走空了,丟丟這才收拾東西,做搬家的準備。有天晚上,齊小毛睡了,丟丟因為多喝了幾杯酒,興奮得睡不著,就靠著壁爐前的廊柱,看婆婆遺留下來的一沓信。信大都是齊耶夫幼時被送到雙城時,婆婆與那兒的親戚的通訊。親戚們在信裡寫的都是小齊耶夫的情況,什麼時候又長了一顆牙,什麼時候要學走路了等等。但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雙城來的,信封下角只註明“本市、內詳”四個字。丟丟覺得奇怪,抽出信,原來是一首打油詩:齊如雲,大蠢豬,把美腿,填火坑!生個妖怪齊耶夫,沒人愛來沒人疼!嗨,沒人疼!

  丟丟看到“生個妖怪齊耶夫”一句,忍不住樂了。這信雖然沒有落款,但她明白髮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講過的李文江了。婆婆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了。那一刻,丟丟突然有了要去尋找他的念頭,如果他還活著,也是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了。

  丟丟剛把信放回信封,門開了,是彭嘉許來了。丟丟問,你不是已經搬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彭嘉許說,我想看你這兒還有沒有梨,我買別處的,吃了不對味啊。丟丟笑了,起身走到水果架前,說,我也快搬了,就剩這點了,你湊合著吃吧。丟丟拿了一隻果籃,把梨子裝進去,遞給彭嘉許。彭嘉許說,我看你很喜歡這幾根廊柱,要不我幫你把它鋸掉,先放到別處,等將來搬到新房子時,用它們做裝飾,也算還有點半月樓的影子啊。他的話音剛落,丟丟就叫著,不能,我絕不能把半月樓的美腿給鋸斷啊!彭嘉許嘆了一口氣,提著果籃走了。丟丟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

  丟丟收拾停當東西后,把那頁老八雜人為水果鋪編的歌謠小心翼翼地揭下來,讀了一遍,便流下了淚水,好像讀的是悼詞。她把它與婆婆遺留下來的信放在一起,作為永久的珍藏。她已經託人打聽到了李文江老人的訊息,他仍活著,但身體很差,與兒子一家住在一起。丟丟覺得在離開半月樓前,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探望老人。她到欣利來蛋糕店訂製了一個蛋糕,又到體育用品商場買了一個適合老年人用的電動按摩洗腳盆,打了一輛計程車,按照別人提供給她的地址,找到了位於太平花卉市場附近的一座八層的樓房。

  這樓半新不舊的,臨街,很多進出哈爾濱的大型貨車從此經過,很吵鬧。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樓。這是上午的時光,知情人告訴他,這時候李文江的兒子和兒媳婦都在上班,孫子也在上學,所以家中只有老人。丟丟按了很久門鈴,才聽到有腳步聲緩緩地響起,腳步聲消失的時候,她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一個沙啞的聲音隨之響起:誰呀?丟丟說,李伯伯,我叫丟丟。我想來看看您。李文江隔著門說,我又不認識你,現在打劫的多,我不能開門。丟丟急了,她大聲說,我是齊如雲的兒媳婦,齊耶夫的妻子,您就開開門吧。

  寂靜了片刻後,門緩緩地開了。站在丟丟面前的是一個瑟縮的老人,他在夏天還穿著秋褲,渾身顫抖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丟丟進了屋子,換上拖鞋,跟著老人來到他的屋子。

  那屋子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張床和一個衣櫃把空間已經佔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一把破爛的轉椅放在床邊,屋子簡直無從下腳了。老人將丟丟讓到轉椅上,自己坐在床頭。丟丟先是問了問他的身體,老人說,你也看到了,我都糟爛了,一身的病,閻王爺八成是看我長得醜,也不待見我,害得我還得在人間遭罪!丟丟笑了。老人說,你都不用告訴我,我知道那個女人沒了!我在夢裡夢她多少回了!要說啊,我這輩子,被她坑得也不輕啊,可我在夢裡見了她,也恨不起來!丟丟趕緊說,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幫婆婆捎個話,她活著時跟我講過,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您啊!李文江老人聽到這裡,嘴脣哆嗦了許久,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他蒙著臉哭了。他對丟丟說,我後娶的老婆子對我雖然也好,可我跟她過了一輩子,直到她死,我也沒忘了你婆婆!現在想來,你婆婆是個剛強的女人啊。老人哭了一刻,又問齊耶夫怎麼樣,丟丟簡單說了一下家中情況,不想惹老人過度傷心,起身告辭。李文江在送丟丟出門的時候,突然顫著聲說,你再給你婆婆上墳時,先跟她說一聲,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兒,再親口告訴她。

  丟丟出了李文江的家門,打了一個激靈,好像纏在她身上多日的一個鬼抽身離去了,令她無比的輕鬆。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著小雨,丟丟靠著已經空空蕩蕩的水果架,悶悶地喝酒,這是她在半月樓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正傷感著,只見齊耶夫從樓上匆匆下來,他挪開窖門,也沒打手電筒,摸著黑就往下走。丟丟說,地窖裡什麼都沒有了,你下去做什麼呀?齊耶夫不語。丟丟覺得奇怪,就跟了過去。齊耶夫很快下到窖底,他對丟丟說,我好不容易等到小毛睡了。明天就該搬家了,離開半月樓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說。丟丟說,你說事情在上面說不是一樣嗎?齊耶夫帶著哭腔說,有燈光我張不開口啊。丟丟預感到,齊耶夫要在黑暗中說的事情,與女人有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