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經典散文文章欣賞

  張曉風,筆名有曉風、桑科、可叵等,臺灣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1941年出生於浙江金華,江蘇銅山人。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張曉風經典散文文章,供大家欣賞。

  :一個女人的愛情觀

  忽然發現自己的愛情觀很土氣,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滿心滿意要跟他一起“過日子”,天地鴻蒙荒涼,我們不能妄想把自己擴充為六合八方的空間,只希望彼此的火燼把屬於兩人的一世時間填滿。

  客居歲月,暮色裡歸來,看見有人當街親熱,竟也視若無睹,但每看到一對人手牽手提著一把青菜一條魚從菜場走出來,一顆心就忍不住惻惻地痛了起來,一蔬一飯裡的天長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難言啊!相擁的那一對也許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鑊裡卻有其朝朝暮暮的恩情啊!

  愛一個人原來就只是在冰箱裡為他留一隻蘋果,並且等他歸來。

  愛一個人就是在寒冷的夜裡不斷在他杯子裡斟上剛沸的熱水。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兩人一起收盡桌上的殘餚,並且聽他在水槽裡刷碗的音樂——事後再偷偷地把他不曾洗乾淨的地方重洗一遍。

  愛一個人就有權利霸道地說:

  “不要穿那件衣服,難看死了。穿這件,這是我新給你買的。”

  愛一個人就是一本正經地催他去工作,卻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後想搗幾次小小的蛋。

  愛一個人就是在撥通電話時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才知道原來只是想聽聽那熟悉的聲音,原來真正想撥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愛一個人就是把他的信藏在皮包裡,一日拿出來看幾回、哭幾回、痴想幾回。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遲歸時想上一千種壞可能,在想象中經歷萬般劫難,發誓等他回來要好好罰他,一旦見面卻又什麼都忘了。

  愛一個人就是在眾人暗罵:“討厭!誰在咳嗽!”你卻急道:

  “唉,唉,他這人就是記性壞啊,我該買一瓶川貝批杷膏放在他的揹包裡的!”

  愛一個人就是上一刻鐘想把美麗的戀情像冬季的松鼠祕藏堅果一般,將之一一放在最隱祕最安妥的樹洞裡,下一刻鐘卻又想告訴全世界這驕傲自豪的訊息。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歷、經歷、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也因,愛一個人就是喜歡聽他兒時的故事,喜歡聽他有幾次大難不死,聽他如何淘氣惹厭,怎樣善於玩彈珠或打“水漂漂”,愛一個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記住了許多往事。

  愛一個人就不免希望自已更美麗,希望自己被記得,希望自己的容顏體貌在極盛時於對方如霞光過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謝樹的冬殘,也有一個人沉如歷史典冊的瞳仁可以見證你的華採。

  愛一個人總會不厭其煩地問些或回答些傻問題,例如:“如果我老了,你還愛我嗎?”“愛。”“我的牙都掉光了呢?”“我吻你的牙床!”

  愛一個人便忍不住迷上那首白髮吟:

  親愛,我年已漸老

  白髮如霜銀光耀

  唯你永是我愛人

  永遠美麗又溫柔……

  愛一個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會依他如父,卻又憐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復寵他如弟;想師事他,跟他學,卻又想教導他把他俘虜成自己的徒弟;親他如友,又復氣他如仇;希望成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卻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小女奴。

  愛一個人會使人變得俗氣,你不斷地想:晚餐該吃牛舌好呢,還是豬舌?蔬菜該買大白菜,還是小白菜?房子該買在三張犁呢,還是六張犁?而終於在這份世俗裡,你瞭解了眾生,你參與了自古以來匹夫匹婦的微不足道的喜悅與悲辛,然後你發覺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調色盤上的一樣。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和他擁有現在,卻又追憶著和他在一起的過去。喜歡聽他說,那一年他怎樣偷偷喜歡你,遠遠地凝望著你。愛一個人便是小別時帶走他的吻痕,如同一幅畫,帶著鑑賞者的朱印。

  愛一個人就是橫下心來,把自己小小的賭本跟他合起來,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

  愛一個人就是讓那人的名字在臨終之際成為你雙脣間最後的音樂。

  愛一個人,就不免生出共同的、霸佔的慾望。想認識他的朋友,想了解他的事業,想知道他的夢。希望共有一張餐桌,願意同用一雙筷子,喜歡輪飲一杯茶,合穿一件衣,並且同衾共枕,奔赴一個命運,共寢一個墓穴。

  前兩天,整理房間時,理出一隻提袋,上面赫然寫著“孕婦服裝中心”,我愕然許久,既然這房子只我一人住,這隻手提袋當然是我的了,可是,我何曾跑到孕婦店去買衣服?於是不甘心地坐下來想,想了許久,終於想出來了。我那天曾去買一件斗篷式的土褐色短褸,便是用這隻綠袋子提回來的,我是的確闖到孕婦店去買衣服了。細想起來那家店的模樣兒似乎都穿著孕婦裝,我好像正是被那種美麗沉甸的繁殖喜悅所吸引而走進去的。這樣說來,原來我買的那件寬鬆適意的斗篷式短褸竟真是給孕婦設計的。

  這裡面有什麼心理分析嗎?是不是我一直追憶著懷孕時強烈的酸苦和欣喜而情不自禁地又去買了一件那樣的衣服呢?想多年前冬夜獨起,燈下乳兒的寒冷和溫暖便一下湧迴心頭,小兒吮乳的時候,你多麼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為他竭澤啊!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不免想跟他生一窩孩子。

  當然,這世上也有人無法生育,那麼,就讓共同作育的學生,共同經營的事業,共同愛過的子侄晚輩,共同譜成的生活之歌,共同寫完的生命之書來作他們的孩子。

  也許還有更多更多可以說的,正如此刻,愛情對我的意義是終夜守在一盞燈旁,聽轟聲退潮再復漲潮,看淡紫的天光愈來愈明亮,凝視兩人共同凝視過的長窗外的水波,在矛盾的淒涼和歡喜裡,在知足感恩和渴切不足裡細細體會一條河的韻律,並且寫一篇叫《愛情觀》的文章。

  :孤意與深情

  我和俞大綱老師的認識是頗為戲劇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聽他演講,活動是季曼瑰老師辦的,地點在中國話劇欣賞委員會,地方小,到會的人也少,大家聽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對我而言,那是個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臺去找他,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師那套破舊的椅子上繼續向他請教。

  俞老師是一個談起話來就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我們愈談愈晚,後來他忽然問了一句:

  "你在什麼學校?"

  "東吳--"

  "東吳有一個人,"他很起勁地說,"你去找她談談,她叫張曉風。"

  我一下愣住了,原來俞老師竟知道我而器重我,這麼大年紀的人也會留心當代文學,我當時的心情簡直興奮得要轟然一聲燒起來,可惜我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訴他我就是張曉風。

  然後他告訴我他喜歡的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認為深得中國文學中的陰柔之美,我其實對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於啟齒,由於年輕和浮淺,我把許多好東西寫得糟極了,但被俞老師在這種情形下無心地盛讚一番,仍使我竊喜不己。接著又談了一些話,他忽然說:

  "白先勇你認識嗎?"

  "認識。"那時候他剛好約我在他的晨鐘出版社出書。

  "他的《遊園驚夢》裡有一點小錯,"他很認真的說,"吹腔,不等於崑曲,下回告訴他改過來。"

  我真的驚訝於他的細膩。

  後來,我就和其他年輕人一樣,理直氣壯的穿過怡太旅行社業務部而直趨他的辦公室裡聊起天來。

  "辦公室"設在館前街,天曉得俞老師用什麼時間辦"正務",總之那間屬於怡太旅行社的辦公室,時而是戲劇研究所的教室,時而又似乎是振興國劇委員地的兔費會議廳,有時是某個雜誌的顧問室……總之,印象是滿屋子全是人,有的人來晚了,到外面再搬張椅子將自己塞擠進來,有的人有事便徑自先行離去,前前後後,川流不息,彷彿開著流水席,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做學術上的或藝術上的打尖。

  也許是緣於我的自入,我自己雖也多次從這類當面的和電話聊天中得到許多好處,但我卻不贊成俞老師如此無日無夜的來者不拒。我固執的認為,不留下文字,其他都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是嫡傳弟子,複述自己言論的時候也難免有失實之處,這話不好直說,我只能間接催老師。

  "老師,您的平劇劇本應該抽點時間整理出來發表。"

  "我也是這樣想呀!"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每次一想到發表,就覺得到處都是缺點,幾乎想整個重新寫過--可是,心裡不免又想,唉,既然要花那麼多功夫,不如干脆寫一本新的……"

  "好啊,那就寫一個新的!"

  "可是,想想舊的還沒有修整好,何必又弄新的?"

  唉,這真是可怕的迴圈。我常想,世間一流的人才往往由於求全心切反而沒有寫下什麼,大概執著筆的,多半是二流以下的角色。

  老師去世後,我忍不住有幾分生氣,世間有些胡亂出版的人是"造孽",但惜墨如金,竟至不立文字則對晚輩而言近乎"殘忍",對"造孽"的人歷史還有辦法,不多久,他們的油墨汙染便成陳跡,但不勤事寫作的人連歷史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倒是一本《戲劇縱橫談》在編輯的半逼半催下以寫隨筆心情反而寫出來了,算是不幸中的小幸。

  有一天和尉素秋先生淡起,她也和我持一樣的看法,她說:"唉,每天看訃聞都有一些朋友是帶著滿肚子學問死的--可惜了。"

  老師在世時,我和他雖每有會意深契之處,但也有不少時候,老師堅持他的看法,我則堅持我的。如果老師今日復生,我第一件急於和他辯駁的事便是堅持他至少要寫二部書,一部是關於戲劇理論,另一部則應該至少包括十個平劇劇本,他不應該只做我們這一代的老師,他應該做以後很多代年輕人的老師……

  可是老師已不在了,深夜裡我打電話和誰爭論去呢?

  對於我的戲劇演出,老師的意見也甚多,不論是"燈光"、"表演"、"舞臺設計"、"舞蹈"他都"有意見",事實上俞老師是個連對自己都"有意見"的人,他的可愛正在他的"有意見"。他的意見有的我同意,有的我不同意,但無論如何,我十分感動於每次演戲他必然來看的關切,而且還讓怡太旅行社為我們的演出特別贊助一個廣告。

  老師說對說錯表情都極強烈,認為正確時,他會一疊聲地說:"對--對--對--對--……"

  每一個對字都說得清晰、緩慢、悠長,而且幾乎等節拍,認為不正確時,他會嘿嘿而笑,搖頭,說:"完全不對,完全不對……"

  令我驚訝的是老師完全不贊同比較文學,記得我第一次試著和他談談一位學者所寫的關於元雜劇的悲劇觀,他立刻拒絕了,並且說:

  "曉風,你要知道,中國和西洋是完全不同的,完全不同的,一點相同的都沒有!"

  "好,"我不服氣,"就算比出來的結果是'一無可比',也是一種比較研究啊!"

  可是老師不為所動,他仍堅持中國的戲就是中國的戲,沒有比較的必要,也沒有比較的可能。

  "舉例而言,"好多次以後我仍不死心,"莎士比亞和中國的悲劇裡在最嚴肅最正經的時候,卻常常冒出一段科渾--而且,常常還是黃色的,這不是十分相似的嗎?"

  "那是因為觀眾都是新興的小市民的緣故。"

  奇怪,老師肯承認它們相似,但他仍反對比較文學。後來,我發覺俞老師和其他年輕人在各方面的看法也每有不同,到頭來各人還是保持了各人的看法,而師生,也仍然是師生。

  有一陣,報上猛罵一個人,簡直像打落水狗,我打電話請教他的意見,其實說"請教"是太嚴肅了些,俞老師自己反正只是和人聊天***他真的聊一輩子天,很有深度而又很活潑的天***,他絕口不提那人的"人",卻盛讚那人的文章,說:

  "自有白話文以來,能把舊的詩詞套用得那麼好,能把固有的東西用得那麼高明,此人當數第一!"

  "是'才子之筆'對嗎?"

  "對,對,對。"

  他又讚美他取譬喻取得婉委貼切。放下電話,我感到什麼很溫暖的東西,我並不贊成老師說他是白話文的第一高手,但我喜歡他那種論事從寬的胸襟。

  我又提到一個罵那人的人。

  "我告訴你,"他忽然說,"大凡罵人的人,自己已經就受了影響了,罵人的人就是受影響最深的人。"

  我幾乎被這種怪論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也分辨不出自己同不同意這種看法,但細細推想,也不是毫無道理。俞老師凡事願意退一步想,所以海闊天空竟成為很自然的事了。

  最後一次見老師是在國軍文藝中心,那晚演上本《白蛇傳》,休息的時候才看到老師和師母原來也來了。

  師母穿一件棗紅色的曳地長裙,襯著銀髮發亮,師母一向清麗絕俗,那晚看起來比平常更為出塵。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老師臉色不好。

  "救風塵寫了沒?"我趁機上前去催問老師。

  老師曾告訴我他極喜歡元雜劇《救風塵》,很想將之改編為平劇。其實這話說了也有好幾年了。"

  "大家都說《救風塵》是喜劇,"他曾感嘆地說,"實在是悲劇啊!"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提醒俞老師一次"救風塵"的事,我自己極喜歡那個戲。

  "唉--難啊--"

  俞老師的臉色真的很不好。

  "從前有位趙先生給我打譜--打譜太重要了,後來趙先生死了,現在要寫,難啊,平劇--"

  我心裡不禁悲傷起來,作詞的人失去了譜曲的人固然悲痛,但作詞的人自己也不是永恆的啊!

  "這戲寫得好,"他把話題拉回《白蛇傳》,"是田漢寫的。後來的《海瑞罷官》也是他寫的--就是給批鬥了的那一本。"

  "明天我不來了!"老師又說。

  "明天下半本比較好啊!"

  "這戲看了太多遍了。"老師說話中透露出顯然的疲倦。

  我不再說什麼。

  後來,就在報上看到老師的死。老師患先天性心臟肥大症多年,原來也就是隨時可以撒手的,前不久他甚至在計程車上突然失去記憶,不知道回家的路。如果從這些方面來看,老師的心臟病突發倒是我們所可能預期的最幸福的死了。

  悲傷的是留下來的,師母,和一切承受過他關切和期望的年輕人,我們有多長的一段路要走啊!

  老師生前喜歡提及明代的一位女伶楚生,說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孤意"和"深情"原是矛盾的,卻又很微妙地是一個藝術家必要的一種矛盾。

  老師死後我忽然覺得老師自己也是一個有其"孤意"有其"深情"的人,他執著於一個綿邈溫馨的中國,他的孤意是一箇中國讀書人對傳統的悲痛的擁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納接受每一股昂揚衝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更其波瀾壯闊,浩瀚森森……

  :我喜歡

  我喜歡活著,生命是如此地充滿了愉悅。

  我喜歡冬天的陽光,在迷茫的晨霧中展開。我喜歡那份寧靜淡遠。我喜歡那沒有喧譁的光和熱。而當中午,滿操場散坐著晒太陽的人,那種原始而純樸的意象總深深地感動著我的心。`7

  我喜歡在春風中踏過窄窄的山徑。草毒像精緻的紅燈籠,一路殷勤地張結著。我喜歡抬頭看樹梢尖尖的小芽兒,極嫩的黃綠色中透著一派天真的粉紅----它好像準備著要奉獻什麼,要展示什麼。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風度,常在無言中教導我一些最美麗的真理。

  我喜歡看一塊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那細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好像一張多絨的毯子,是集許多翠禽的羽毛織成的,它總是激發我想在上面一躺的慾望。

  我喜歡夏日的永晝,我喜歡在多風的黃昏獨坐在傍山的陽臺上。小山谷裡的稻浪推湧,美好的稻香翻騰著。慢慢地,絢麗的雲霞被浣淨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我喜歡觀賞這樣的佈景,我喜歡坐在那舒服的包廂裡。

  我喜歡看滿山蘆葦,在秋風裡悽然地白著。在山坡上,在水邊上,美得那樣淒涼。那次,劉告訴我他在夢裡得了一句詩:"霧樹蘆花連江白。"意境是美極了,平仄卻很拗口。想湊成一首絕句,卻又不忍心改它。想聯成古風,又苦再也吟不出相當的句子。至今那還只是一句詩,一種美而孤立的意境。

  我也喜歡夢,喜歡夢裡奇異的享受。我總是夢見自己能飛,能躍過山丘和小河。我總是夢見奇異的色彩和悅人的形象。我夢見棕色的駿馬,發亮的鬣毛在風中飛揚。我夢見成群的野雁,在河灘的叢草中歇宿。我夢見荷花海,完全沒有邊際,遠遠地炫耀著模糊的香紅----這些,都是我平日不曾見過的。最不能忘記那次夢見在一座紫色的山巒前看日出----它原來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嵐映著初升的紅日,遂在夢中幻出那樣奇特的山景。

  我當然同樣在現實生活裡喜歡山,我辦公室的長窗便是面山而開的。每次當窗而坐,總覺得滿幾盡綠,一種說不出的柔和。較遠的地方,教堂尖頂的白色十字架在透明的陽光裡巍立著,把藍天撐得高高地。

  我還喜歡花,不管是哪一種,我喜歡清瘦的秋菊,濃郁的玫瑰,孤潔的百合,以及幽閒的素馨。我也喜歡開在深山裡不知名的小野花。十字形的、斛形的、星形的、球形的。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萬花的時候,賦給它們同樣的尊榮。

  我喜歡另一種花兒,是綻開在人們笑頰上的。當寒冷的早晨我走在巷子裡,對門那位清癯的太太笑著說:"早!"我就忽然覺得世界是這樣的親切,我縮在皮手套裡的指頭不再感覺發僵,空氣裡充滿了和善。

  當我到了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我喜歡看見短髮齊耳的中學生,那樣精神奕奕的,像小雀兒一樣快活的中學生。我喜歡她們美好、寬闊而又明淨的額頭,以及活潑清澈的眼神。每次看著他們老讓我想起自己,總覺得似乎我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仍然單純地充滿了幻想,仍然那樣容易受感動。

  當我坐下來,在辦公室的寫字檯前,我喜歡有人為我送來當天的信件。我喜歡讀朋友們的信,沒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我喜歡讀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純樸的句子,總是使我在淚光中重新看見南方那座燃遍鳳凰花的小城。最不能忘記那年夏天,德從最高的山上為我寄來一片蕨類植物的葉子。在那樣酷暑的氣候中,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人的清涼。

  我特別喜愛讀者的信件,雖然我不一定有時間回覆。每次捧讀這些信件,總讓我覺得一種特殊的激動。在這世上,也許有人已透過我看見一些東西。這不就夠了嗎?我不需要永遠存在,我希望我所認定的真理永遠存在。

  我把信件分放在許多小盒子裡,那些關切和情誼都被妥善地儲存著。Ofi

  除了信,我還喜歡看一點書,特別是在夜晚,在一燈熒熒之下。我不是一個十分用功的人,我只喜歡看詞曲方面的書。有時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偶然我也勉強自己看一些淺近的英文書,我喜歡他們文字變化的活潑。

  夜讀之餘,我喜歡拉開窗簾看看天空,看看燦如滿園春花的繁星。我更喜歡看遠處山拗裡微微搖晃的燈光。那樣模糊,那樣幽柔,是不是那裡面也有一個夜讀的人呢?

  在書籍裡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愛那些泛黃的線裝書,握著它就覺得握著一脈優美的傳統,那澀黯的紙面蘊含著一種古典的美。我很自然地想到,有幾個人執過它,有幾個人讀過它。他們也許都過去了。歷史的興亡、人物的迭代本是這樣虛幻,唯有書中的智慧永遠長存。&EA"r

  我喜歡坐在汪教授家中的客廳裡,在落地燈的柔輝中捧一本線裝的崑曲譜子。當他把舊得發亮的褐色笛管舉到脣邊的時候,我就開始輕輕地按著板眼唱起來,那柔美幽咽的水磨調在室中低迴著,寂寞而空蕩,像江南一池微涼的春水。我的心遂在那古老的音樂中體味到一種無可奈何的輕愁。

  我就是這樣喜歡著許多舊東西。那塊小毛巾,是小學四年級參加兒童週刊父親節徵文比賽得來的。那一角花崗石,是小學畢業時和小曼敲破了各執一半的。那具布娃娃是我兒時最忠實的伴侶。那本毛筆日記,是七歲時被老師逼著寫成的。那兩隻蠟燭,是我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同學們為我插在蛋糕上的……我喜歡這些財富,以致每每整個晚上都在痴坐著,沉浸在許多快樂的回憶裡。

  我喜歡翻舊相片,喜歡看那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小女孩。我特別喜歡坐在搖籃裡的那張,那麼甜美無憂的時代!我常常想起母親對我說:"不管你們將來遭遇什麼,總是回憶起來,你們還有一段快活的日子。"是的,我驕傲,我有一段快活的日子----不只是一段,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長的的歲月。

  我喜歡把舊作品一一檢視,如果我看出已往作品的缺點,我就高興得不能自抑----我在進步!我不是在停頓!這是我最快樂的事了,我喜歡進步!

  我喜歡美麗的小裝飾品,像耳環、項鍊、和胸針。那樣晶晶閃閃的、細細微微的、奇奇巧巧的。它們都躺在一個漂亮的小盒子裡,炫耀著不同的美麗。我喜歡不時看看它們,把它們佩在我的身上。

  我就是喜歡這樣鬆散而閒適的生活,我不喜歡精密地分配的時間,不喜歡緊張地安排節目。我喜歡許多不實用的東西,我喜歡充足的沉思時間。ZF

  我喜歡晴朗的禮拜天清晨,當低沉的聖樂衝擊著教堂的四壁,我就忽然升入另一個境界,沒有紛擾,沒有戰爭,沒有嫉恨與惱怒。人類的前途有了新的光芒,那種確切的信仰把我們帶入更高的人生境界。

  我喜歡在黃昏時來到小溪旁。四顧沒有人,我便伸足入水----那被夕陽照得極豔麗的溪水。細沙從我的趾間流過,某種白花的瓣兒隨波飄去,一會兒就幻滅了----這才發現那實在不是什麼白花瓣兒,只是一些被石塊激起的浪花罷了。坐著,坐著,好像天地間流動著和暖的細流。低頭沉吟,滿溪紅霞照得人眼花,一時簡直覺得雙足是浸在一缽花汁裡呢!

  我更喜歡沒有水的河灘,長滿了高及人肩的蔓草。日落時一眼望去,白石不盡,有著蒼莽淒涼的意味。石塊壘疊著,把人心裡慷慨的意緒也堆疊起來了。我喜歡那種情懷,好像在峽谷裡聽人喊秦腔,蒼涼的餘韻迴轉不絕。n

  我喜歡別人不注意的東西,像草坪上那株沒有人理會的扁柏,那株瑟縮在高大龍柏之下的扁柏。每次我走過它的時候總要停下來,嗅一嗅那股兒清香,看一看他謙遜的神氣。有時候我又懷疑它是不是謙遜,因為也許它根本不覺得龍柏的存在。又或許他雖知道有龍柏存在,也不認為偉大與平凡有什麼兩樣----事實上偉大與平凡的確也沒有什麼兩樣。

  我喜歡朋友,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去拜訪他們。尤其喜歡在雨天去叩溼溼的大門,在落雨的窗前話舊真是多麼美。記得那次到中部去拜訪芷的山居,我永不能忘記她看見我時的驚呼。當她連跑帶跳地來迎接我,山上陽光就似乎忽然熾燃起來了。我們走在向日葵的蔭下,慢慢地傾談著。那迷人的下午像一闋輕快的曲子,一會兒就奏完了。

  我極喜歡,而又帶著幾分崇敬去喜歡的,便是海了。那遼闊,那淡遠,都令我心折。而那雄壯的氣象,那平穩的風範,以及那不可測的深沉,一直向人類作著無言的挑戰。

  我喜歡家,我從來還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喜歡家。每當我從外面回來,一眼看到那窄窄的紅門,我就覺得快樂而自豪,我有一個家,多麼奇妙!

  我也喜歡坐在窗前等他回家來。雖然過往的行人那樣多,我總能分辨他的足音。那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一個腳步聲,一入巷子就開始跑,而且聽起來是沉重急速的大闊步,那就準是他回來了!我喜歡他把鑰匙放進門鎖中的聲音,我喜歡聽他一進門就喘著氣喊我的英文名字。

  我喜歡晚飯後坐在客廳裡的時分。燈光如紗,輕輕地撒開。我喜歡聽一些協奏曲,一面捧著細瓷的小茶壺暖手。當此之時,我就恍惚能夠想象一些田園生活的悠閒。

  我也喜歡戶外的生活,我喜歡和他並排騎著自行車。當禮拜天早晨我們一起赴教堂的時候,兩輛車子便並馳在黎明的道上。朝陽的金波向兩旁濺開,我遂覺得那不是一輛腳踏車,而是一艘乘風破浪的飛艇,在無聲的歡唱中滑行。我好像忽然又回到剛學會騎車的那個年齡,那樣興奮,那樣快活,那樣唯我獨尊----我喜歡這樣的時光。

  我喜歡多雨的日子。我喜歡對著一盞昏燈聽簷雨的奏鳴。細雨如絲,如一天輕柔的叮嚀。這時候我喜歡和他共撐一柄舊傘去散步。傘際垂下晶瑩成串的水珠----一幅美麗的珍珠簾子。於是傘下開始有我們寧靜隔絕的世界,傘下繚繞著我們成串的往事。;

  我喜歡在讀完一章書後仰起臉來和他說話,我喜歡假想許多事情。

  "如果我先死了,"我平靜地說著,心底卻泛起無端的哀愁,"你要怎麼樣呢?"

  "別說傻話,你這憨孩子。"

  "我喜歡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如果我先死了,你要怎麼辦?" 6XnA

  他望著我,神色愀然。

  "我要離開這裡,到很遠的地方去。去做什麼,我也不知道。總之,是很遙遠很蠻荒的地方。”

  "你要離開這屋子嗎?"我急切地問,環視著被佈置得像一片紫色夢谷的小屋。我的心在想象中感到一種劇烈的痛楚。

  "不,我要拼著命去賺很多錢,買下這棟房子。"他慢慢地說,聲音忽然變得悽愴而低沉:

  "讓每一樣東西像原來那樣被保持著。哦,不,我們還是別說這些傻話吧!"

  我忍不住清淚泫然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喜歡問這樣的問題。

  "哦,不要痴了,"他安慰著我,"我們會一起死去的。想想,多美,我們要相偕著去參加天國的盛會呢!"

  我喜歡相信他的話,我喜歡想象和他一同跨入永恆。

  我也喜歡獨自想象老去的日子,那時候必是很美的。就好像夕暉滿天的景象一樣。那時再沒有什麼可爭奪的,可留連的。一切都淡了,都遠了,都漠然無介於心了。那時候智慧深邃明徹,愛情漸漸醇化,生命也開始慢慢蛻變,好進入另一個安靜美麗的世界。啊,那時候,那時候,當我抬頭看到精金的大道,碧玉的城門,以及千萬只迎接我的號角,我必定是很激動而又很滿足的。

  我喜歡,我喜歡,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歡!我喜歡能在我心裡充滿著這樣多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