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精美散文

  鮑鵬山,其學術散文文筆優美,思想獨到,自成一家。作品被選入多種文集和全國統編高中語文教材。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生存還是死亡——阮籍與嵇康

  王業須良輔,建功俟英雄。元凱康哉美,多士頌聲隆。

  陰陽有舛錯,日月不當融。天時有否泰,人事多盈衝。

  園綺遁南嶽,伯陽隱西戎。保身念道真,寵耀焉足崇。

  人誰不善始,鮮能克厥終。休哉上世士,萬載垂清風。

  這是阮籍《詠懷詩》第四十二首。前四句所述宛然建安時代,俊才雲蒸,可謂一時之盛。“陰陽”以下四句則如百花凋殘,一派蕭瑟。魏明帝曹睿臨死詔命八歲的齊王曹芳繼位,以曹爽與司馬懿夾輔幼主,曹魏政權急劇衰落。正始十年正月,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從而使大權落入中國歷史上最殘忍的家族之手。曇花一現的建安時代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正始時代。上古名臣“八元”“八凱”式的“建安烈士”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商山四皓”和像老聃那樣的隱士,保身、念道、服藥、飲酒、佯狂避世的正始名士與竹林名士。

  正始名士的代表人物是何晏和王弼,竹林名士的代表人物是阮籍和嵇康。他們也代表了當時的知識分子。《晉書》載: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

  現實逼得他們不能再像他們父輩那樣***阮籍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的兒子***有很大的抱負,而只是喝酒、彈琴、談玄,打發無聊時光。上層統治者矛盾激化,分裂為勢不兩立的兩大派,政治權力之爭演變為最極端的對對方肉體的消滅。偏偏是握有實權的一方***司馬氏家族***最殘忍無道,文人們保曹無術又不願依附司馬氏,從而在政治上無所憑依,失去了“建安七子”曾經有過的那種友朋式的政治後臺。同時,上層統治者對外建功立業的抱負也為對內的爭權奪利所消解,他們不再具有曹操那樣對天下的責任心,而只關注自身的政治地位與權力,這也必然導致文人的精神因無所著落而漸趨頹喪。在現實的無聊賴中,玄談成為他們打發生命、揮霍才華的時髦行為。這種玄談,和高壓政治結合,便流為清談,並以清談代替了建安作家的實際抱負和政治批評、社會批評。比如阮籍,就只是“發言玄遠”而“口不論人過”。唯一敢於“非湯武而薄周孔”,借歷史來進行社會政治影射式批評的嵇康,被棄身東市,時政批評已成為禁區。

  由此,正始文人已由建安文人的哀社會民生之多艱,而變為哀個人人生之多艱。“哀社會”的建安作家致力於社會改造,要重整乾坤,有廓清天下之志,要建立的是事功;而“哀人生”的正始作家則沉湎於人生的哲學思考,有退避山林或求仙之想,要躲避的,恰恰是政治。政局的黑暗,使得他們從道德上鄙視政治;政局的凶險,又使得他們從自身安危考慮遠離政治。

  如果說,《古詩十九首》是為生命短暫而痛苦,建安作家為“去日苦多”功業未建而痛苦,那麼,正始作家則是為如此短暫的生命中偏又充滿艱辛與屈辱而痛苦。阮籍的八十二首五言《詠懷詩》,其突出的價值,就在於它對生命荒誕性的前無古人的思考並給出悲觀的結論。在阮籍那裡,生命既不能用來及時行樂***如《古詩十九首》所宣揚***,更不能用來建功立業***如建安作家所表達***,生命的存在,只是體味痛苦,甚至只是恐懼地等待外來的暴力結束這生命: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詠懷詩》其三***

  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詠懷詩》其三十二***

  如此,生命只是以自身的存在為唯一關心,這是生命的墮落,已墮落到連動物都不如的地步!動物的生命比起這樣的生命,尚有兩點尊嚴:其一,動物的生命仍有繁衍後代延續物種的使命;其二,動物並不為生命的死亡而困擾。所以阮籍一方面憂生懼死,另一方面又不免覺得這樣活著太無聊。前者出自生命的自我保護意識,是動物性的;後者出自對生命尊嚴的理性思考,是人性的。所以他發出疑問:

  人言欲延年,延年欲焉之?

  ***《詠懷詩》其五十五***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延續生命為了什麼?人的生命若沒有尊嚴,它怎能自詡有方向與目的?人類的生命若沒有目的,它從哪裡獲得意義與價值?被這些矛盾糾纏,思想在現實與精神的牢籠中衝突而不得出,他焉能不痛苦?痛苦又不能明白地傾訴,焉能不怪誕?焉能不抓住一切可以甚至不可以放聲大哭的機會以一洩胸中塊壘?所以,在《晉書》本傳中的他,才如此怪誕: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

  ——母終……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及將葬……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又吐血數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

  《世說新語·任誕》也有類似的記載:

  籍鄰家處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與無親,生不相識,往哭,盡哀而去。

  自由與人的自由意識有關,自由意識越強烈,對自由的追求就越強烈。阮籍就是個自由意識極強的人,竹林人物中,除嵇康外,劉伶也屬於這一類人。劉伶“志氣放曠,以宇宙為狹”,以宇宙之大,尚不足以稱自己自由心靈之意。他脫衣裸體室中,自雲是“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世說新語·任誕》***。這些略顯變態的行為,正見出自由心靈遭受壓抑後的正常反應。他的《酒德頌》寫大人先生:

  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這是對大空間、大時間的渴望。阮籍《大人先生傳》在這點上與劉伶幾乎如出一轍,他說大人先生是:

  以萬里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處,求乎大道而無所寓。

  空間大到“萬里為一步”,時間大到“千歲為一朝”,猶嫌不足,於是乾脆“不處”而“無所寓”,這樣才能徹底擺脫時空的約束。像阮籍、劉伶這樣對大空間、大時間的追求,凌越莊周而空絕後代,正可以看成是那個不自由的時代心靈受到壓抑產生的過激反應。

  有意思的是,阮籍在他的散文類作品中簡直是肆無忌憚、張狂萬狀地鼓吹“大”的東西,大人格,大精神,鼓吹狂放無狀的行為做派,但在他的詩歌裡,比如在他的《詠懷詩》裡,他卻小心翼翼,躲躲閃閃,遮遮掩掩,以至於讓人發出“厥旨淵放,歸趣難求”***《詩品》***、“文多隱避,百代以下,難以情測”***《文選》注***的感嘆。如果我們承認,《大人先生傳》之類的散文作品是他壓抑的想象力的爆發或昇華,那麼,《詠懷詩》就是他匍匐精神的寫照——在專制暴力的現實生活中,一切浪漫都不易想象——除非有拼卻一死決不苟且的大勇氣,而這種勇氣,阮籍尚不具備。但他有這樣的朋友,那就是嵇康。

  嵇康在那個近乎嬉皮士的時代顯得有些特別。他高貴、單純,不願作踐自己,更不願委屈自己的良心與判斷力。所以,他“輕肆直言,遇事便發”,“無萬石之慎有好盡之累”,這種性情固然最終招致殺身之禍,但他的內心卻因這種無所顧忌的宣洩而較為寧靜。王戎說,與嵇康比鄰而居了二十年,不曾見到他的喜怒之色***《世說新語·德行》***。這則記載與嵇康的一貫作風頗為不合,或者是嵇康厭惡王戎的人品,不在他面前流露真性情。

  有意思的是,與阮籍相比,嵇康把他的想象力表現在詩歌裡,而讓他的散文成為匕首與投槍在現實中衝殺。阮籍在散文裡虛構現實中沒有的自由與自由的人物,而嵇康卻在詩歌裡這樣做。這使得他的一些詩歌成為那個灰暗的詩歌視野裡難得的陽光地帶。我們看他的《贈秀才從軍》:

  良馬既閒,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其九***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其十四***

  這是寫亂世艱險中的理想生活。他知道在黑暗中仰望光明,在骯髒中嚮往純潔,所以他不頹喪,不隱忍,不苟且,不賴活,不自卑。生活得太不自由,使得他愈加嚮往自由,他不僅是一個自由意識極強的人,他還是一個精神力量極強的人,上引的兩首詩不就是他的一種自由的暢想嗎?生活太沉重,所以他寫輕鬆:“風馳電逝,躡景追飛。”精神太沉重,所以他寫放逸:“俯仰自得,遊心太玄。”這些都讓我們心儀於他風度上的瀟灑飄逸,心靈上的自由舒張。而“目送歸鴻,手揮五絃”的心態,則竹林名士中唯他獨有了。誰的心靈能有他那麼純淨?誰的精神能有他那麼超拔?我們尊敬嵇康,就是因為他的這種骨氣與傲氣,以及由此而派生的逸氣。有此骨氣、傲氣與逸氣,便是司馬昭的屠刀,也不能剝奪他的精神尊嚴。阮籍缺少的正是這種傲氣,他在感嘆命運的強大時忘記了人性的強大。所以,儘管他睜大眼睛,率意獨駕去尋找,他仍然找不到值得追求的東西,以至於他懷疑還有什麼值得堅持。而他身邊最好的朋友嵇康,則有更大的自信:一切美好的價值,就存在於我們自身的堅持之中。只要我們不放棄,不投降,不叛變,正義就不會泯滅,人類就依然擁有美好的未來。當然,這往往需要我們有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精神。

  當嵇康在刑場上顧視日影,索琴而彈時,他是何等孤獨。誰能待在這種孤獨的境地中而仍能瀟灑沉著如嵇康?一曲終了,他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乃引頸就戮,顏色不變。這刑場,就是一種高度。阮籍就到不了這種高度。是的,阮籍有他的深度,但嵇康有他的高度。當時兩位最傑出的思想家、詩人,有這樣不同的取向,很好,這個苦難而卑鄙的時代,卻同時又是風流而浪漫的時代,就是因為有了他們二位:一個代表了時代的深度,一個代表了時代的高度——哲人往往以一己的精神提升了整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