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一隻驚天動地的蟲子

  遲子建,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中國作協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現擔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和其他經典代表作品,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散文篇1:一隻驚天動地的蟲子

  我對蟲子是不陌生的。小時候在菜園和森林中,見過形形色色的蟲子。我曾用樹枝挑著綠色的毛毛蟲去嚇唬比我年幼的孩子,曾經在菜園中捉了“花大姐”將它放到透明的玻璃瓶中,看它金紅色夾雜著黑色線條的光亮的“外衣”,曾經摳過樹縫中的蟲子,將它投到火裡,品嚐它的滋味,想著啄木鳥喜歡吃的東西,一定甘美異常。至於在路上和田間匍匐著的螞蟻,我對它們更是無所顧忌,想踩死一隻就踩死一隻,彷彿蟲子是大自然中最低賤的生靈,踐踏它們是天經地義的。

  成年之後,我不拿蟲子惡作劇了,這並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憐惜之情,而是由於逐漸地把它們給淡忘了。

  然而去年的春節,我卻被一隻蟲子給深深地震撼了,這一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它,它就像一盞燈,在我心情最灰暗的時刻,送來一縷明媚的光。

  去年在故鄉, 正月初一 ,我給供奉在廳堂的菩薩上了三炷香,然後席地而坐,聞著檀香的幽香,茫然地看著光亮的乳黃色的地板。地板乾乾淨淨的,看不到雜物和灰塵。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穿的黑毛衣散落的絨球碎屑,可是,這小黑點漸漸地朝佛龕這側移動著,我意識到它可能是隻蟲子。

  後來是一個電話讓我把目光又轉向室內。接完電話,我給供奉在廳堂的菩薩上了三炷香,然後席地而坐,聞著檀香的幽香,茫然地看著光亮的乳黃色的地板。地板乾乾淨淨的,看不到雜物和灰塵。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穿的黑毛衣散落的絨球碎屑。可是,這小黑點漸漸地朝佛龕這側移動著,我意識到它可能是隻蟲子。

  它果然就是一隻蟲子!我不知它從哪裡來,它比螞蟻還要小,通體的黑色,形似烏龜,有很多細密的觸角,背上有個鍋蓋形狀的黑殼,漆黑漆黑的。它爬起來姿態萬千,一會兒橫著走,一會兒豎著走,好像這地板是它的舞臺,它在上面跳著多姿多彩的舞。當它快行進到佛龕的時候,它停住了腳步,似乎是聞到了奇異的香氣,顯得格外的好奇。它這一停,彷彿是一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在醞釀著什麼重大決策。果然,它再次前行時就不那麼恣意妄為了,它一往無前地朝著佛龕進軍,轉眼之間,已經是兵臨城下,巍然站在了佛龕與地板的交界上。我以為它就此收兵了,誰料它只是在交界處略微停了停,就朝高高的佛龕爬去。在平面上爬行,它是那麼的得心應手,而朝著呈直角的佛龕爬,它的整個身子懸在空中,而且佛龕油著光亮的暗紅的油漆,不利於它攀登,它剛一上去,就栽了個跟斗。它最初的那一跌,讓我暗笑了一聲,想著它嚐到苦頭後一定會掉轉身子離開。然而它擺正身子後,又一次向著佛龕攀登。這回它比上次爬得高些,所以跌下時就比第一次要重,它在地板上四腳朝天地掙扎了一番,才使自己翻過身來。我以為它會接受教訓,掉頭而去了,誰料它重整旗鼓後選擇的又是攀登!佛龕上的香燃燒了近一半,在它的香氣下,一隻無名的黑殼蟲子一次一次地繼續它認定的旅程。它不屈不撓地爬,又迴圈往復地摔下來,可是它不懼疼痛,依然為它的目標而奮鬥著。有一回,它已經爬了兩尺來高了,可最終還是摔了下來,它在地板上打滾,好久也翻不過身來,它的觸角亂抖著,像被狂風吹拂的野草。我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幫它翻過身來,並且把它推到離佛龕遠些的地方。它看上去很憤怒,因為它被推到新地方後,是一路疾行又朝佛龕處走來,這次我的耳朵出現了幻覺,我分明聽見了萬馬奔騰的聲音,聽見了嘹亮的號角,我看見了一個偉大的戰士,一個身子小小卻揹負著偉大夢想的英雄。它又朝佛龕爬上去了,也許是體力耗盡的緣故,它爬得還沒有先前高了,很快又被摔了下來。我不敢再看這隻蟲子,比之它的頑強,我覺得慚愧,當它踉踉蹌蹌地又朝佛龕爬去的時候,我離開了廳堂,我想上天對我不薄,讓我在一瞬間看到了最壯麗的史詩。

  幾天之後,我在佛龕下的角落裡發現了一隻死去的蟲子。它是黑亮的,看上去很瘦小,我不知它是不是我看到的那隻蟲子。它的觸角殘破不堪,但它的背上的黑殼,卻依然那麼明亮。在單調而貧乏的白色天光下,這閃爍的黑色就是光明!

  遲子建代表作品散文篇2:不要做發瘋的謙卑者

  讀師專二年級時,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有位男生突然發瘋了。他手執一根鐵條,先是把三樓走廊的玻璃砸得稀里嘩啦,然後他又跳到二樓,依然噼啪噼啪地用鐵條砸走廊的玻璃。同學們從教室如驚弓之鳥般望風而逃,他像孫悟空提著無往而不勝的棒子一樣神氣活現地在整座樓裡痛快淋漓地造反,所向披靡。我們站在樓外面,聽著驚心動魄的玻璃的破碎聲,緊張地盯著教學樓的大門。

  一旦他出來,我們就準備狂奔撤退。既然他瘋了,沒準也會把我們的臉當做玻璃順路砸下去。校領導、老師和保衛處的幹事一籌莫展,因為他手中有根殺傷力極強的鐵條,所以沒人敢進樓去制止他。他也就一路凱歌高奏地把所有的玻璃砸了個片甲不留,然後十分亢奮地英雄氣十足地走出教學樓。他一出來,便被隱藏在門口的保衛幹事給奮力擒住。

  原來他是數學系的一名男生,模樣斯文,平時從不大聲說話,學習很用功,逢人便露出謙卑的笑容。雖然我與他從未說過話,但偶然與他相遇時,也領略過他點頭之後的謙卑一笑。他的突然發瘋在校園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說是因為愛情,有人說是因為功課的壓力,還有人說是對社會的不滿,總之莫衷一是。我覺得若是因為愛情發瘋還讓人同情,如果因為功課的壓力則太荒唐可笑了。

  因為我們那所師專隨便你怎麼混都會安然畢業,何必自討苦吃呢。至於對社會的不滿,我不知道他受過怎樣的挫折,在我看來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是真正的天堂和淨土,對社會的一些醜惡現象抱有不滿是正常的,但如果正義到使自己發瘋,是否真的就能說明你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真理捍衛者?在我看來真理捍衛者首先應該是堅強者。

  那位同學被家長接走送入了瘋人院。學校不得不運來一汽車玻璃,由玻璃匠把它們一一切割再安裝上,足足鑲了兩天的時間。新玻璃給人一種水洗般的明亮感覺,走廊也為此豁然明朗了。我們在這走廊裡說笑和眺望窗外的原野和小河,全然把這位發瘋的同學給忘記了。只是到了快畢業的時候,突然又有人說起他,他不明真相的發瘋又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人們都惋惜他,說他若是不發瘋,也會像我們一樣走上工作崗位了。

  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同學都對他口碑極佳,認為他最大的優點便是謙卑,是個好人。他們共同強調“謙卑”的時候我的心頭忽然一亮:沒準是“謙卑” 。

  使他發瘋的呢。試想一個人整天都壓抑著自己的好惡而在意別人的臉色,他的天性和本能必然要受到層層阻撓,早晚有一天他會承受不了這些而發瘋。

  “謙卑”一詞在《現代漢語詞典》裡是這樣註解的:謙虛,不自高自大***多用於晚輩對長輩***。

  我以為括號裡的提示尤為重要。既然謙卑多用於晚輩對長輩,那麼在同齡者的交往中表現“謙卑”是不是就不正常?謙卑過分讓人感覺到夾著尾巴做人的低賤,同齡者之間更多的應該是坦誠相對地嬉笑怒罵。我想那男生髮瘋的最主要原因在於他把可怕的謙卑廣泛展覽給了同齡人,他就彷彿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一樣上不去也下不來,處境尷尬,久而久之他就靈魂崩潰了,所以他最後才會對待玻璃毫不謙卑地奮勇砸下去。

  謙卑其實是一種經過掩飾後出現的品格。它含有討巧的意味。它是壓制個性健康發展的隱形殺手。在現代生活中,由於錯綜複雜的人際交往和形形色色的利益之爭,謙卑有時還成了保護自己的一種有效方式,那便是偽裝謙卑、裝孫子,從中獲得好處。

  因為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中華民族視謙卑為美德。看到一個人在你面前戰戰兢兢、低眉順眼、小心翼翼、點頭哈腰地與你交談,總比看一個人居高臨下、眉飛色舞、頤指氣使甚至飛揚跋扈地與你交談要舒服得多。所以假謙卑在社會上風頭極健,大行其道,明知它是一種偽善,偏偏還是一唱百和。

  真正的謙卑是傷害自己***如我那位發瘋的同學***,因而令人同情;而偽裝的謙卑則會傷害別人,它想做的事就是逼你發瘋。這是我最近才深深感悟到的。

  不久前我到一處名聲很大的旅遊點參加某次會議。主辦者在接待上確實周到熱情,令人感動。無論是飲食還是住宿,都讓人覺得很舒服。其中某位接待我們的人則更是滿面謙卑,一會兒問住得好不好,一會兒又問吃得可不可口,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有時甚至讓人有誠惶誠恐的感覺。

  這人與你講任何話,都要先說一句“對不起”,那一瞬間你便會心慌意亂地以為自己做了什麼錯事,然而這人對你說的無非是明天幾點起床吃早餐,午後去哪一處景點等諸如此類的話。這就不免令人怪異,覺得這禮貌用語實在沒有來由。

  我對毛筆字一向生怯,所以逢到簽名時便忐忑不安,若是主人備有碳素軟筆便可解除這份尷尬,偏偏有時只有毛筆橫在硯臺旁,看著文房四寶就像看到刑具一樣使人頓生寒意,虛榮的我便常常提前離開熱鬧的簽名場所,逃之夭夭,惟恐自己的字丟人現眼。

  有一天我便這樣溜了,然而沒想到總是滿面謙卑的這人卻找到我說,人家招待你們的人沒什麼惡意,只求你們這些名人籤個字,是尊重你,怎麼你卻一臉的不屑一顧?我如臨大敵地實情相告,然而無濟於事。這人大概已經認定我是在耍“名人”的派頭,真是冤枉!把我想成名人抬舉了我不說,沒有哪個赴會者會想著去得罪主人。於是我想,先前我所看到的謙卑只是殺氣騰騰背後的一層假意溫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當我後來在那個景點對某新聞單位的採訪講了幾句真話,說這風景我並不陌生、不覺新奇之後,馬上遭到了另外的謙卑者的攻擊:口氣真大呀,太自以為是了……

  那麼他們需要我說什麼呢?我終於明白了,是要把我也塑造成一個如他們一樣的謙卑者,微笑著對著陳舊的風景無心無肺地抒情,對每一個接待者***不管其氣質你如何不喜歡***都低三下四地拱手相謝,大概只有這樣,我才是他們所認為的完善的人吧?

  可我不想成為那樣的謙卑者,因為那種謙卑會令我發瘋。我活得雖不燦爛,但很平實,既憧憬愛情又熱愛文學,不想瘋。而且,我相信一顆真正自由的靈魂會使我的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只有這樣,我才會對得起自己和上帝。

  遲子建優秀散文篇3:龍眼與傘

  大興安嶺的春雪,比冬天的雪要姿容燦爛。雪花彷彿沾染了春意,朵大,疏朗。它們洋洋灑灑地飛舞在天地間,猶如暢飲了瓊漿,輕盈,嬌媚。

  我是喜歡看春雪的,這種雪下得時間不會長,也就兩三個小時。站在窗前,等於是看老天上演的一部寬銀幕的黑白電影。山、樹、房屋和行走的人,在雪花中閃閃爍爍,氣象蒼茫而溫暖,令人回味。

  去年,我在故鄉寫作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四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正寫得如醉如痴,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她說,我就在你樓下,下雪了,我來給你送傘,今天早點回家吃飯吧。

  沒有比寫到亢奮處遭受打擾更讓人不快的了。我懊惱地對媽媽說:“雪有什麼可怕的,我用不著傘,你回去吧,我再寫一會兒。”媽媽說:“我看雪中還夾著雨,怕把你淋溼,你就下來吧!”我終於忍耐不住了,衝媽媽無理地說:“你也是,來之前怎麼不打個電話,問問我需不需要傘?我不要傘,你回去吧!”

  我結束通話了電話。聽筒裡的聲音消逝的一瞬,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跑到陽臺,看見飛雪中的母親撐著一把天藍色的傘,微弓著背,緩緩地朝回走。她的腋下夾著一把綠傘,那是為我準備的啊。我想喊住她,但羞愧使我張不開口,只是默默地看著她漸行漸遠。

  也許是太沉浸在小說中了,我竟然對春雪的降臨毫無知覺。從地上的積雪看得出來,它來了有一兩個小時了。確如媽媽所言,雪中夾雜著絲絲細雨,好像殘冬流下的幾行清淚。做母親的,怕的就是這樣的淚痕會淋溼她的女兒啊!而我卻粗暴地踐踏了這份慈愛!

  從陽臺回到書房後,我將電腦關閉,站在南窗前。窗外是連綿的山巒,雪花使遠山隱遁了蹤跡,近處的山也都模模糊糊,如海市蜃樓。山下沒有行人,更看不到鳥兒的蹤影。這個現實的世界因為一場春雪的造訪,而有了虛構的意味。看來老天也在揮灑筆墨,書寫事態人情。我想它今天捕捉到的最辛酸的一筆,就是母親夾著傘離去的情景。

  雪停了。黃昏了。我鎖上門,下樓,回媽媽那裡。做了錯事的孩子最怕回家,我也一樣。朝媽媽家走去的時候,我覺得心慌氣短。媽媽分明哭過,她的眼睛紅腫著。我向她道歉,說我錯了,請她不要傷心了,她背過身去,又抹眼淚了。我知道自己深深傷害了她。我雖然四十多歲了,在她面前,卻依然是個任性的孩子。

  母親看我真的是一副悔過的表情,便在晚餐桌上,用一句數落原諒了我。她說:“以後你再寫東西時,我可不去惹你!”

  《額爾古納河右岸》初稿完成後,我來到了青島,做長篇的修改。那正是春光融融的五月天。有一天午後,青島海洋大學文學院的劉世文老師來看我,我們坐在一起聊天。她對我說,她這一生,最大的傷痛就是兒子的離世。劉老師的愛人從事科考工作,常年在南極,而劉老師工作在青島。他們工作忙,所以孩子自幼就跟著爺爺奶奶,在瀋陽生活。十幾年前,她的孩子從瀋陽的一個遊樂園的高空意外墜下身亡。事故發生後,瀋陽的親屬給劉老師打電話,說她的孩子生病了,想媽媽,讓她回去一趟。劉老師說,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兒子可能已經不在了,否則,家人不會這麼急著讓她回去。劉老師說她坐上開往瀋陽的火車後,腦子裡全都是兒子的影子,他的笑臉,他說話的聲音,他喊“媽媽”時的樣子。她黯然神傷的樣子引起了別人的同情,有個南方籍旅客抓了幾顆龍眼給她。劉老師說,那個年代,龍眼在北方是稀罕的水果,她沒吃過,她想兒子一定也沒吃過。她沒捨得吃一顆龍眼,而是一路把它們攥在掌心,想著帶給兒子……

  那個時刻,我的眼前驀然閃現出春雪中媽媽為我送傘的情景。母愛就像傘,把陰晦留給自己,而把晴朗留給兒女。母愛也像那一顆顆龍眼,不管表皮多麼乾澀,內裡總是深藏著甘甜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