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

上小學時,我一直是個非常自卑的女孩子。因為醜,因為笨,因為脾氣倔強性格孤僻和同學們合不來,因為不會乖言巧語察顏觀色討老師歡心。每次調座位,老師都把我安排到最後兩排,而其實我個子很矮。(班裡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只有好學生才有資格坐前排,而前排中間的位置則是優等生的專座)後來,我索性賭氣似地主動要求老師把我和最後一排的一位男同學調換一下位置,固定地坐到最後一排去。

“為什麼?”老師平淡地問。

“因為我眼睛好,他近視。”

我沒告訴老師,其實我是全班同學中視力最差的一個。

坐在最後一排的幾乎都是調皮的男同學,我和他們無話可說。想要聽課卻又看不清講臺上的板書。所以每次上課,只是用眼睛呆滯滯地盯著黑板,做一些毫無意義的遐想———我從小就是個腦袋裡充滿怪念頭的人。比如說:梅花為什麼叫梅花?梅花為什麼開在冬天?我能不能變成一朵梅花?我若是梅花會是白梅還是紅梅?……

這樣濫竽充數地混了半個學期。班主任調走了,接任的是個年輕的女教師。她紅襯衣白裙子,齊耳短髮,模樣甜甜的。不像個老師,倒很像我的表姐。當然遠沒有想起表姐那麼親切。

坐在最後一排 ——喬 葉

“我叫白明,倒著讀就是‘明白’,也就是說對每個同學的情況我都能知道得明明白白。”她微笑著自我介紹。

我不屑地瞧著她。她真有那麼大神通?她會知道我是近視眼嗎?她會知道我不想坐最後一排卻又倔著性子坐最後一排嗎?她會知道……

沒想到過了幾天,她竟真的注意到了我。

那天語文自習課上,同學們都在做練習冊,我也攤開練習冊假裝做起來。其實我除了做些造句,看圖作文之類適合我胡亂發揮的題目外,其他的根本懶得做。正噙著筆胡思亂想,一隻手伸過來抽走了我的練習冊,我一驚,這才發現白老師已經在了我的身後。

“小腦瓜想什麼哪?”她親切地彈了彈我腦殼。從未享受過如此“禮遇”的我禁不住心頭一暖,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趴在桌上,膽怯地聽著她翻閱練習冊的聲音。

過了世界上最漫長也是最短暫的幾分鐘。我畏懼地等待著習慣性的雷霆暴怒,卻驚奇地聽見她輕柔的笑聲。

“這些句子都是你自己做的嗎?”

“嗯。”

“非常好,很有想象力。‘花骨朵兒們在樹枝上聚精會神地傾聽春天’,多有靈性啊。可你為什麼不說‘傾聽春天的腳步’呢?”

“有時候春天來是沒有腳步的,是披著綠紗乘著風來的。”第一次受到如此嘉獎,我頓時大膽起來。

她沒有說話,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走上了講臺,以我的練習冊為範本講起了造句。那半個小時的時光是我上學以來第一次感覺快樂和幸福的時刻[3du.tw]。我想我當時肯定有些暈眩和迷醉了。直到下課後同學們紛紛向我借練習冊時,我才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把練習冊塞進書包裡。———要是讓同學們看見那上面大片大片的空白區,我該多丟人哪。

這天夜裡,我把沒做的題全部認認真真地補上了,通宵未眠。

以後的日子裡,白老師特別注意查閱我的練習冊和作業本,關切地詢問我其他課的成績,還抽空給我講一些淺顯的文學知識。每當她帶著清香的氣息在我身後停下又帶著那清香的氣息悠悠離去時,每當她彎下腰挨近我低低地和我說這說那時,我都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激動、慚愧和快樂。我這才發現,我以往的憤憤不平和自暴自棄是多麼無知而愚蠢。我的虛榮和脆弱讓我受到的傷害是罪有應得,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累積起受人尊重和寵愛的財富與可以引以為榮的值得驕傲的資本!———我這樣的學生,其實只配坐最後一排。

在我笨拙勤懇的努力下,我的各科成績竟然很快進步起來。可由於眼睛近視看不清板書,便也給學習造成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障礙。但我沒有告訴白老師。我問自己:你有什麼資格向白老師提要求?

一天,她來到班裡旁聽數學課,因為沒有課本,便和我坐在一起合看。等到做課堂練習時,她便看著我做題。

“PJ7,IJ1。……這是8,不是3……”她輕聲糾正著:“怎麼抄錯這麼多?你近視?”

我沒有說話,眼淚竟大滴大滴落下來。

日子慢慢地過去,終於有一天,白老師宣佈進行語文測試,並鄭重宣告“前五名有獎”。有獎當然令人興奮,同學們暗地裡都緊張地忙碌起來。一向對考試毫不在意的我也禁不住躍躍欲試,積極地忙碌起來。———就是不能得獎,最起碼也要考得比以前好點兒啊。

公佈成績那一天終於來了。白老師評完捲紙,最後才公佈分數:“第一名:喬小葉……”

天哪,我是第一名!

我被震住了。

“這次考試,同學們的成績普遍不錯,有個別同學進步很大,比如喬小葉。她坐在最後一排,眼睛還近視,可她不怕困難努力進取,終於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我不但要給她前五名應得的獎品,還要再給她一份特別的獎勵。張玉娟、姜春霞、陳慶龍、李明玉……你們幾個站起來換一下座位,喬小葉!”

我站起來。

“這是你的位置。”她指著第一排中間的座位:“你今後就坐在這裡。”

我懵懵懂懂地在那裡坐下來。

“希望同學們向喬小葉學習。要知道,這世界上有最後一排的座位,但不會有永遠坐在最後一排的人。”

我的熱淚洶湧而出。

這件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了,這許多年裡我淡忘了很多人和事,但那最後一排的位置和白老師的笑容至今仍歷歷在目刻骨銘心。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這樣一個把我的生命和靈魂引向另一種暖度、亮度與高度享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