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文學教學中的誦讀法

  凡是出聲念讀,廣義上都可以稱為誦讀。對於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來說,誦讀方法很多,但朗讀和吟誦是其中最基本的兩類。在國學熱方興未艾的今天,大規模經典作品誦讀活動在全社會漸成熱潮,這當然令人欣慰。很多有識之士深切認識到,經典誦讀必須從基礎抓起。因此他們有意識地將誦讀活動推廣到幼兒園和中小學校園,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效。與經典誦讀活動相呼應,在中小學語文教學的主戰場,大多數老師在文言文教學中能積極運用誦讀法。“稚兒勤誦讀,音節更琅琅”***孫枝蔚,《無酒》詩之一***,古人理想中的良好讀書氛圍正在幼兒和少年段的人群中復興。

  令人遺憾的是,大學卻並沒有很好地保持這種氛圍。朗朗書聲陡然變得微弱,滿校園除了聽到些許誦讀英語的聲音外,包括文學作品在內的傳統經典都快成“絕響”了。經典誦讀的這種一頭熱、一頭冷的非正常現象,必須得到有效糾正。承擔經典特別是文學經典教學任務的中國古代文學課程,理應恢復誦讀法的基礎地位。時不我待,適逢其時,在古代文學教學中強化誦讀法毋庸置疑。因為它不只是方法上的革新,更是引領大學校園乃至社會文化氛圍的推手。

  一

  造成中國古代文學課堂上絕少書聲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總體概括起來,無非是外部環境的制約,以及師生自身素質和認識上的問題所導致的。

  從客觀的外部環境來看,中國古代文學課程在當今浮躁實用的社會心態影響下,重要性與日俱降,邊緣化速度之快正考驗著人們的想象力。中國古代文學課程本是中文系的主幹課程,在一些學校的關聯文科專業也有開設。該課程一般由“中國古代文學史”和“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讀”兩部分構成。在市場化和功利化專業設定的影響下,包括古代文學在內的許多基礎理論課程在大多數大學裡突然變得很不吃香。它們不得不讓出部分教學時間,以保證那些市場反應靈敏、應用性強的時興課程的開設。在這種大背景下,古代文學課程的教學普遍受到嚴重削弱。由於課時的大幅壓縮,這就不得不迫使授課教師在教學內容和方法上做出調整。一般情況下,教師在有限的時量內,會最大限度地保證文學史知識的系統傳授,相應的文學作品部分的教學時間就要大幅減少。作品講得不多,自然誦讀法也就沒有多少用武之地,久而久之,老師也就只知道講課,而對誦讀一事就選擇性遺忘了。

  從主觀因素來看,誦讀法運用不多跟師生的素質和認識有很大關係。現在不少古代文學教師特別是年青一代的,幾乎沒有受到過真正意義上的傳統教育。他們都是在現代教育思想哺育下成長起來的,對舊式的誦讀法已經相當陌生。這直接導致了他們素質上的致命缺陷。不少老師自己朗讀功底不行,由於缺乏自信,有意識地在課堂上忽略這種方法的運用。就吟誦而言,現在除了老一輩的霍松林、葉嘉瑩、袁行霈、周有光等先生還深諳此道外,能繼承者實屬鳳毛麟角,真擔心過不了多久,吟誦又要變成真正的文化遺產。既然如此,吟誦在古代文學的課堂上又怎麼不成為絕響?在對教學方法的認知上,許多老師也出現了偏差。他們認為,誦讀屬於搖頭晃腦的舊式先生,這種方法已經不能適應現代化的課堂了。他們甚至將誦讀看成是死記硬背的代名詞,乾脆視之為封建糟粕加以拋棄。由於普遍地採用“滿堂灌”的授課方式,整個大學課堂都是出奇安靜。有些古代文學老師還擔心,叫學生誦讀產生的聲響未免會影響鄰近的課堂,因而認為這種方法不合時宜。

  從學生方面看來,很大一部分已經對文言形式陌生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他們在新式標點下讀好一篇古文都覺得費勁,指望他們在情感上產生同情和共鳴無異於緣木求魚。在這種沒有興趣的狀態下,要他們主動去誦讀顯然是不現實的。還有一部分同學對誦讀有種厭倦和反感,這是中學過於功利化教育的後遺症。為了高考,將誦讀與分數目的直接掛起鉤來,被動重複,死記硬背,物極必反,到大學以後必然產生對誦讀的“仇恨”感。再加上在現代科技的推動下,人類已經走進了影象時代。圖畫的直觀性和音訊的立體性,使很大一部分同學產生了依賴性和惰性。經典的詩文誦讀在影象的包裝下,已經包辦一切了。學生若有興趣,則只要帶著耳朵享受一番就好,親自開腔顯得多餘,而且沒有自信。在功利化程度已經很高的校園,人們已經習慣於聽到英文誦讀,若偶然聽到有人高聲誦讀古詩文,一定會驚詫莫名。整個氛圍的喪失,乃是文學誦讀無法展開的根本原因。學生的種種情緒,有意無意間影響到老師,一旦師生有所“共鳴”,古代文學課堂上誦讀展開不充分、效果不理想也就毫不奇怪了。

  二

  開口發聲在古代文學課堂竟然成為奢侈,這在古人看來真是咄咄怪事。誦讀法不但是過去啟蒙教育的第一方法,而且在各級學校的教學中,它的基礎地位從未曾動搖過。史載教育家胡瑗辦學時的盛況:“掌儀率諸生會於肯善堂,合雅樂歌詩,至夜乃散。諸齋亦自歌詩奏樂,琴瑟之聲徹於外。”[1]朗朗書聲和著悅耳琴聲,響徹課堂內外,像這樣的動人場景,在古代是十分常見的。

  一篇優秀的古典詩文,人們常用“聲情並茂”這樣的詞語來形容,這是恰如其分的形象描述。誦讀法的好處有很多,但我以為,其最顯著者當在“因聲而見情”和“傳情發於聲”上。“聲”與“情”一而二,二而一,互為表裡,彼此生髮,其妙處非反覆誦讀不能體會。這種關係正如曾國藩在《處事金針·學問之道》中所描述的那樣:“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聲,聲亦足以引文,迴圈互發,油然不能自已,庶可漸入佳境。”

  一方面,誦讀可以體會到中國文字的音韻之美。久之便能披音入情,從而體會到不可言傳的巨大愉悅感,這就是所謂的“因聲而見情”。因聲韻而產生押韻和平仄,這是中國古典詩文格律美的重要體現,具有鮮明民族特色。正如陸機《文賦》所言:“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聲音之美如同五色相映,其抑揚頓挫的轉折變化正是情感的外在表現。循著聲音一路探美,情懷隨之次第展開,境界自然也別開生面,讀者往往因為這文學的美景激動而陶醉。四聲之說明確提出雖說是在南朝,但注意音韻美在《詩》、《騷》中就成為高度自覺。《離騷》鴻篇,若默讀不足以體會其波瀾壯闊的情懷。唯有高聲誦讀,其自信、激越、悲憤、悱惻、堅定、深沉、流連等百般滋味,萬種情感才能娓娓展開,聲促情漲,到高潮處已難辨讀者和屈原之別。我每次在課堂誦讀《離騷》,情感就要受到新的洗禮,心靈無不受到震撼。這也更讓我深刻地理解了“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2]這句話,與其說這話是讚美名士風度,不如說是傾倒於《離騷》的聲韻之美。能在酒精的作用下,自由解放自己,旁若無人誦讀美文,聽著自己的聲音,感受到君心我心原為一心,這才是真正的名士境界。

  另一方面,誦讀有利於還原文學場景,將古人之情傳達於讀者之心。古今人同心會意後發之於口,這份激盪的情感便有如平上去入四聲調,拍打於心岸,帶來審美的別樣衝擊波,這就是所謂的“傳情發於聲”。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在論述“情”之所託時,都不是對應“文”,而是“音”或“聲”。“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劉大櫆,《論文偶記》***由此可見,音聲之重要性高於字句。因此古人進一步明確說:“詩有比興不能盡者,故被之聲歌,使抑揚以畢其意。”***李調元,《雨村詩話》捲上***又云:“性情,詩之體;音節,詩之用。”***喬億,《劍溪說詩》***這都直接說明了“聲”和“情”之間的一體兩面關係。明乎此,我們在誦讀之前,不妨先默讀精思,用心捕捉和體會到作者的情感。識得其酸甜苦辣之後,在深得我心的狀態下脫口而出,即能收聲情一致之妙,這也就是葉聖陶先生所說的“美讀”。“所謂美讀,就是把作者的情感在讀的時候傳達出來,這無非如孟子所說的‘以意逆志’,設身處地,激昂處還他個激昂,委婉處還他個委婉,諸如此類。……美讀得其法,不但瞭解作者說些什麼,而且與作者的心靈相感通了,無論興味方面或受用方面都有莫大的收穫。”[3]葉先生的這段話,精闢地點出了情由聲出的道理,對誦讀在讀者和作者之間的溝通作用作了特別的強調。

  “聲”與“情”之間的關係是如此親密,缺少了誦讀這個環節,關係怎麼能得到體現?因此,誦讀的過程其實是一個揣摩和理解的過程,簡單地認為誦讀是死記硬背的一種手段,實在是過於膚淺。

  三

  要在古代文學課堂上強化誦讀法的運用,必須改善客觀環境和改變主觀認識。從客觀條件來看,改善古代文學的生存環境,提高該課程的尊嚴和地位,從而創造出一個詩意蔥鬱的氛圍是迫在眉睫的任務。絃歌諷誦滿校園之日,便是民族文化自信飽滿之時,遺憾的是我們現在只有憧憬。從主觀改造來看,師生必須提升自身的素質,提高對誦讀教學法的認識,盡其所能創造出課堂改革的良好氣氛。

  在具體實施誦讀教學法的時候,教師應該注意發揮好引導作用。不能單純為誦讀而誦讀,而應當將誦讀與其他教學任務結合起來,在適度壓力下提高效率。在目前的情況下,追求審美和功利的統一,是誦讀教學法的現實可行之路。

  第一,誦讀教學與注意培養相結合。集中注意力是高效率完成事情的重要條件,誦讀亦是如此。明代薛碹說得好:“凡讀書須虛心定氣,緩聲以誦之,則可以密察其意。若心雜氣粗,急聲以誦,真村學小兒讀誦鬥高聲,又豈能識其旨趣之所在耶?”***《薛文清公讀書錄》卷五***朱熹認為,讀書必須三到,即心到、眼到、口到。“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矣,眼口豈不到乎?”***朱熹,《訓學齋規》***因此,教師在實施誦讀法的時候,千萬告誡學生聚集精氣神,細看文字響亮讀,以不讀錯一字作為檢驗標準。注意力一旦成為習慣,便能心平氣和,有如此好的心態作保障,阻礙誦讀教學的其他困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第二,誦讀教學與文意理解相結合。“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能生巧,溫故知新,對文意理解的加深有時候是和誦讀的頻率成正比的。因此,教師不只是在古代文學課堂上要求學生誦讀,更要鼓勵學生在課後繼續。誦讀和精思要同步進行,要仔細揣摩作品奧義,以及作者境況和情志,將心比心,成為作者千古知音。正如黃子云《野鴻詩韻》雲:“當於吟詠時,先揣知作者當日所處境遇,然後以我之心,求無象於窅冥惚恍之間,或得或喪,若有若亡,始也茫焉無所遇,終焉元珠垂曜,灼然畢現我目中矣。”達到知己境界,則作者之言彷彿出於我之口,作者之意彷彿凝於我之聲,誦讀境界至此,方為有得。

  第三,誦讀教學與寫作訓練相結合。“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這詩句所揭示的道理廣為人知。寫作時語感非常重要,而語感的獲得顯然需要大量閱讀的積累。誦讀不只是能得到文意的語感,肖其神氣,而且能獲取文聲的語感,合其音節。相對於默讀,誦讀在語感訓練方面的優勢是明顯的。有了很好的語感,就會產生模仿創作的衝動。正如曾國藩在《家訓》中所言:“李杜韓蘇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讀則不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趣。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字覺琅琅可誦矣。”若能臻於此境界,誦讀教學法的效果就會有所增強。因此,教師要將誦讀與學寫古典詩文聯絡起來。提醒學生在創作時注意音感,完成作品後,在節奏、平仄、押韻等方面與誦讀的原作比較。培養學生通過唸誦來修改文章的習慣,使他們體認到“遇到念來不順的地方,就是要修改的地方”。[3]

  第四,誦讀教學與考試測評相結合。沒有壓力便沒有動力,適當採用一些功利手段來促進教學是必要的。教師可以引導學生通過誦讀經典作品來進行普通話訓練,並將這視作通過普通話等級考試的一步驟來實施。加強對誦讀作品的考核,在數量和質量上提出要求。一些特別經典的作品可要求學生背誦,並在試卷上明確考核內容。除書面考核後,平時課堂上也可隨機抽查,期末甚至可以集中時段當面考查誦讀情況,將其結果列入平時成績。教師還可以採用激勵機制,創造條件讓學生主動參與各種誦讀活動和比賽。比如鼓勵學生將自己的誦讀作品做成音訊檔案上傳網路與同好分享,組織學生參加各種級別的經典詩文朗讀大賽,邀請高水平專家為學生舉辦朗讀、吟誦等講座,併為他們與專家的交流搭好平臺等。

  世上之事看起來難,但只要努力去做,難事就會變得容易。相信通過全體古代文學教師和愛好者的共同奮鬥,誦讀之風一定會蔚起校園,廣及社會。當誦讀經典成為一種大眾自覺時,人們隨處可以聽到吐珠納玉之聲。和著鏗鏘悅耳的聲調,精神為之軒昂,境界為之高尚,人生因為這樣的詩意而無限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