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關於花的散文隨筆

  席慕容的文章總的給人的印象一種莫名的爽快;主觀感受得到了滿足,觸發心靈深處不自覺的認同感以及對生命的深深思考。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好大好大的藍花》

  二歲,住在重慶,那地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金剛玻,記憶就從那裡開始。似乎自己的頭特別大,老是走不穩,卻又愛走,所以總是跌跤,但因長得圓滾倒也沒受傷。她常常從山坡上滾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時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叢裡撥撥看,但這種跌跤對小女孩來說,差不多是一種詭祕的神奇經驗。

  有時候她跌進一片森林,也許不是森林只是灌木叢,但對小女孩來說卻是森林,有時她跌跌撞撞滾到池邊,靜靜的池塘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發現了一種“好大好大藍色的花”,她說給家人聽,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祕密因此封緘了十幾年。

  直到她上了師大,有一次到陽明山寫生,忽然在池邊又看到那種花,象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問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說是“鳶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剎那,一個持續了十幾年的幻象忽然消滅了。那種花從夢裡走到現實裡來。它從此只是一個有名有姓有譜可查的規規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記憶裡好大好大幾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藍花了。

  如何一個小孩能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池塘邊窺見一朵花的天機,那其間有什麼神祕的召喚?三十六年過去,她仍然惴惶不安的走過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對她有一種蠱惑力。

  如果說,那種被蠱惑的遺傳特質早就潛伏在她母親身上,也是對的。一九四九,世難如漲潮,她倉促走避,財物中她撇下了家傳宗教中的重要財物“舍利子”,卻把新做不久的大窗簾帶著,那窗簾據席慕蓉回憶起來,十分美麗,初到臺灣,母親把它張掛起來,小女孩每次睡覺都眷眷不捨的盯著看,也許窗簾是比舍利子更為宗教更為莊嚴的,如果它那玫瑰圖案的花邊,能令一個小孩久久感動的話。

  :《野生的百合》

  那天,當我們四個有在那條山道上停下來的時候,原來只是想就近觀察那一群黑色的飛鳥的,卻沒想到,下了車以後,卻發現在這高高的清涼的山上,竟然四處盛開著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涼,是黃昏的時刻,溼潤的雲霧在我們身邊遊走,帶著一種淡淡的芬芳,這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樣!

  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一樣,而雖然那麼多年已經過去了,為什麼連我心裡的感覺竟然也完全一樣!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同行的朋友,這眼前的一切和我十八歲那年的一個黃昏有著多少相似之處。一樣的灰綠色的暮靄、一樣的溼潤和清涼的雲霧、一樣的滿山盛開的潔白花朵;誰說時光不能重回?誰說世間充滿著變幻的事物?誰說我不能與曾經錯過的美麗再重新相遇?

  我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朋友們大概也感染到我的興奮。陳開始攀下山岩,在深草叢裡為我一朵一朵地採擷起來,宋也拿起相機一張又一張地拍攝著,我一面擔心山岩的陡削,一面又暗暗希望陳能夠多摘幾朵。

  陳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他給我採了滿滿的一大把,笑著遞給了我。

  當我把百合抱在懷中的時候,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樂和滿足。

  一生能有幾次,在高高的清涼的山上,懷抱著一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過就是那麼一次而已。也是四個人結伴同行,也是同樣的暮色,同樣的開滿了野百合的山巔,同樣的微笑著的朋友把一整束花朵向我送了過來。

  也不過就是那麼一次而已,卻從來不會忘記。

  令人安慰的就是不會忘記。原來那種感覺仍然一直深藏在心中,對大自然的驚羨與熱愛仍然永遠伴隨著我,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經歷過多少滄桑世事,可喜的是那一顆心卻幸好沒有改變。

  更可喜的是,在二十年後能還再重新來印證這一種心情。因此,在那天,當我接過了那一束芬芳的百合花的時候,真的覺得這幾乎是我一生中最奢侈的一刻了。

  而這一切都要感激我的朋友們。

  所以,你說我愛的是花嗎?我愛的其實是伴隨著花香而來的珍惜與感激的心情。

  就象我今天遇見的這位朋友,在他所說的短短一句話裡,包含著多少動人的哲思呢?

  我說的“動人”,就如同幾位真誠的朋友,總是在注意著你,關懷著你,在你快樂的時候欣賞你,在你悲傷的時候安慰你,甚至,在向你揭露種種人生真相的時候,還特意小心地選擇一些溫柔如“花香”那樣的句子,來避免現實世界裡的尖銳稜角會刺傷你;想一想,這樣寬闊又細密的心思如何能不令人動容?

  我實在愛極了這個世界。一直想不透的是,為什麼這個世界對我總是特別仁慈?為什麼我的朋友都對我特別偏袒與縱容?在我往前走的路上,為什麼總是充塞著一種淡淡的花香?有時恍惚,有時清晰,卻總是那樣久久地不肯散去?

  我有著這麼多這麼好的朋友們陪我一起走這一條路,你說,我怎麼能不希望這一段路途可以走得更長和更久一點呢?

  也就是因為這樣,我竟然開始憂慮和害怕起來,在我的幸福與喜悅裡,總無法不摻進一些淡淡的悲傷,就象那隨著雲霧襲來的,若有若無的花香一樣。

  然而,生命也許就是這樣的吧,無論是歡喜或是悲傷、總值得我們認認真真地來走上一趟。

  我想,生命應該就是這樣了。

  :《桐花》

  長長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脈綿延著的山崗。不知道何處可以停留,可以向他說出這十年二十年間種種無端的憂愁。林間潔淨清新,山巒守口如瓶,沒有人肯告訴我那即將要來臨的盛放與凋零。

  4月25日

  長長的路上,我正走向一脈綿延著的山崗。在最起初,彷彿仍是一場極為平常的相遇,若不是心中有著貯藏已久的盼望,也許就會錯過了在風裡雲裡已經互相傳告著的,那隱隱流動的訊息。

  四月的風拂過,山巒沉穩,微笑地面對著我。在他懷裡,隨風翻飛的是深深淺淺的草葉,一色的枝柯。

  我逐漸向山巒走近,只希望能夠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模糊的低語穿過林間,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醞釀著一種芳醇的變化,一種未能完全預知的騷動。

  5月8日

  在低低的呼喚聲傳過之後,整個世界就覆蓋在雪白的花蔭下了。

  麗日當空,群山綿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一條流動的江河。彷彿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約前來,在這剎那裡,在透明如醇蜜的陽光下,同時歡呼,同時飛旋,同時幻化成無數遊離浮動的光點。

  這樣的一個開滿了白花的下午,總覺得似曾相識,總覺得是一場可以放進任何一種時空裡的聚合。可以放進詩經,可以放進楚辭,可以放進古典主義也同時可以放進後期印象派的筆端——在人類任何一段美麗的記載裡,都應該有過這樣的一個下午,這樣的一季初夏。

  總有這樣的初夏,總有當空麗日,樹叢高處是怒放的白花。總有穿著紅衣的女子姍姍走過青綠的田間,微風帶起她的衣裙和髮梢,田野間種著新茶,開著蓼花,長著細細的酢漿草。

  雪白的花蔭與曲折的小徑在詩裡畫裡反覆出現,所有的光影與所有的悲歡在前人枕邊也分明夢見,今日為我盛開的花朵不知道是哪一個秋天裡落下的種子?一生中所堅持的愛,難道早在千年前就已是書裡寫完了的故事?

  五月的山巒終於動容,將我無限溫柔地擁入懷中,我所渴盼的時刻終於來臨,卻發現,在他懷裡,在幽深的林間,桐花一面盛開如錦,一面不停紛紛飄落。

  5月11日

  難道生命在片刻歡聚之後真的只能剩下離散與凋零?

  在轉身的那一剎那,桐花正不斷不斷地落下。我心中緊緊繫著的結釦慢慢鬆開,山巒就在我身旁,依著海潮依著月光,我俯首輕聲向他道謝,感謝他給過我的每一個麗日與靜夜。由此前去,只記得雪白的花蔭下,有一條不容你走到盡頭的小路,有這世間一切遲來的,卻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5月15日

  桐花落盡,林中卻仍留有花落時輕柔的聲音。走回到長長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誰印證這一種乍喜乍悲的憂傷。

  周遭無限沉寂的冷漠,每一棵樹木都退回到原來的角落。我回首依依向他注視,高峰已過,再走下去,就該是那蒼蒼茫茫,無牽也無掛的平路了吧?山巒靜默無語,不肯再回答我,在逐漸加深的暮色裡,彷彿已忘記了花開時這山間曾有過怎樣幼稚堪憐的激情。

  我只好歸來靜待時光逝去,希望能象他一樣也把這一切都逐漸忘記。可是,為什麼,在漆黑的長夜裡,仍聽見無人的林間有桐花紛紛飄落的聲音?為什麼?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

  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一朵、一朵,在無人的山間輕輕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