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關於花的散文

  丁立梅所寫多篇文章入選中學語文各類教輔書。多篇文章被設計為中、高考語文閱讀題。被讀者喻為“最暖人心的作家”。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菊有黃花

  一場秋雨,再緊著幾場秋風,菊開了。

  菊在籬笆外開,這是最大眾最經典的一種開法。歷來入得詩的菊,都是以這般姿勢開著的。一大叢一大叢的。

  倚著籬笆,是籬笆家養的女兒,嬌俏的,又是淡定的,有過日子的逍遙。代陶淵明隨口吟出那句“採菊東籬下”,幾乎成了菊的名片。以至後來的人一看到籬笆,就想到菊。陶淵明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能被人千秋萬代地記住,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家籬笆外的那一叢菊。菊不朽,他不朽。

  我所熟悉的菊,卻不在籬笆外,它在河畔、溝邊、田埂旁。它有個算不得名字的名字:野菊花。像過去人家小腳的妻,沒名沒姓,只跟著丈夫,被人稱作吳氏、張氏。天地洞開,廣闊無邊,野菊花們開得隨意又隨性。小朵的清秀不施粉黛,卻色彩繽紛,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萬眾一心、齊心合力地盛開著,彷彿是一群鬧嚷嚷的小丫頭,擠著挨著在看稀奇,小臉張開,興奮著,欣喜著。

  鄉人們見多了這樣的花,不以為意,他們在秋天的原野上收穫、播種,埋下來年的期盼。菊花兀自開放、兀自歡笑。與鄉人各不相擾。藍天白雲,天地綿亙。小孩子們卻無法視而不見,他們都有顆菊花般的心,天真爛漫。他們與菊親密,採了它,到處亂插。

  那時,家裡土牆上貼著一張仕女圖,有女子云鬢高聳,上面橫七豎八插滿菊,衣袂上亦沾著菊,極美。掐了一捧野菊花回家的姐姐,突發奇想幫我梳頭,照著牆上仕女的樣子。後來,我頂著滿頭的菊跑出去,惹得村人們圍觀。看,這丫頭,這丫頭,他們手指我的頭,笑著,嘖嘖嘆著。

  現在想想,那樣放縱地揮霍美,也只在那樣的年紀,最有資格。

  人家的屋簷下,也長菊。盛開時,一叢鵝黃.另一叢還是鵝黃。老人們心細,摘了它們晒乾,做菊花枕。我家裡曾有過一隻這樣的枕頭,父親枕著。父親有偏頭痛,枕了它能安睡。我在暗地裡羨慕過,曾決心給自己也做一隻那樣的枕頭。然而來年菊花開時,卻貪玩,忘掉了這事。

  年少時,總是少有耐性的。於不知不覺中,遺失掉許多好光陰。

  週日逛銜,秋風已涼,街道上落滿梧桐葉,路邊卻一片絢爛。是菊花,擺在那裡賣。泥盆子裝著,一隻盆子裡只開—兩朵花,花開得肥肥的,一副豐衣足食的模樣;顏色也多,奼紫嫣紅,千嬌百媚。我還是喜歡黃色的。《禮記》中有“季秋之月,菊有黃花”的記載,可見,菊花最地道的顏色還是黃色。

  我買了一盆,黃的花瓣,黃的蕊,極盡溫暖,會焐暖一個秋天的記憶和寒冷。

  :繡球花

  繡球花是在五月開始做夢的,做著無數個紅粉香豔的夢。它把它的夢,攥成一粒一粒的綠“珍珠”。又別具心裁地,讓許多粒綠“珍珠”相偎在一起,成一個大球球。這麼一看,那是一朵花。可分明又不是,因為每一粒綠“珍珠”裡,都是一個豔紅或粉白的小世界。

  這個時候,你一定要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你今日去看,綠苞苞是綠苞苞。明日去看,綠苞苞依然還是綠苞苞。它完全一副處世不驚的樣子,哪管外面夏潮湧動。可是,有那麼一天,你再去看時,卻突然發現那些綠苞苞,已然綻開了。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這真是讓你又歡喜又氣惱。歡喜的是,它終於綻開了。氣惱的是,它怎麼就不讓你知道呢。它也僅僅是輕啟綠脣,邊緣上染上一圈紅暈。像是陡然遇見陌生人的小女孩,不好意思得很,只低了頭,羞紅著臉。

  別以為它就要全部盛開了,早著呢。它似乎握著一個極大的祕密,不捨得一下子告訴你。又像是懷了絕技的女伶,水袖輕舞中,你不知她會抖落出什麼絕技來。你得再等上十天八天,它才徹底地把一顆心交出來。三瓣兒一起,豔紅,或是雪白的,像紛飛著的小蝴蝶。每朵之上,密匝匝的,便都是這樣的小蝴蝶。怎麼形容它才好呢,美麗?豐腴?清雅?都不對。它好比橫空出世的美人王昭君,無有可比性。

  我便養著一盆這樣的繡球花,是仲爹送我的。我曾在他的小區租房住,三層的居民樓,我住三樓,他住一樓。他的一樓有小院子。木門,木柵欄,看上去有種古樸樸的好。院牆上爬滿絲瓜藤和扁豆藤,院子裡,是熱熱鬧鬧的花世界。每日裡上下班,路過他家門前,我總忍不住探頭往院子裡看一看。有時,看見他在侍弄花草,花草們綠是綠,紅是紅,特別惹看。有時,剛好碰到他把他的老伴抱出來,放到院子裡的躺椅裡。聽人說,他老伴癱瘓在床已十幾年了。他依然,待她好。一旁的花草,奼紫嫣紅。天地悠遠,時光綿長。

  某天,他的老伴突然患病,去了。吹吹打打的號子手,在樓下吹打,給人悽惶之感。他紅著眼睛,捧一盆開得好好的繡球花,去給老伴送葬。有人要替他捧著花,他不肯。大朵的繡球花開在他胸前,豔麗得像塑料花。讓人望著,竟忘了悲哀了。

  他的小院子沉寂了。一些日子後,又重新開啟,我見他又在院子裡侍弄花草,一院子的紅花綠草。其中,繡球花開得最是轟轟烈烈,幾盆紅,幾盆白,紅白相映。我走過去,蹲下細看。他見我喜歡繡球花,很高興,說,我老伴最喜歡這種花了。我老伴啊,一輩子就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我怔一怔,正想著用什麼措詞來應答他,好避免碰了他的傷痛。卻聽他又笑道,我幫你培育一盆吧,到秋天的時候,你來拿。

  秋天,我搬離那裡,再沒去過那個小區。偶爾想起繡球花,也只是想想,想仲爹隨口的一個承諾,哪能當真。卻在某天,有人輾轉捎信給我,說,仲爹幫你育好了繡球花,等著你去拿。我當即愣住,眼角溼潤。我想起那一院子的燦爛,那是俗世裡最庸常的溫暖啊,照得見人世間的愛與永恆。

  : 一樹一樹紫薇花

  紫薇是什麼時候開始做開花的夢的?四月暮春的天,它還一副沉睡未醒的樣。別的植物早被春光喚醒,爭先恐後地兜出自己的好顏色,爭奇鬥豔,一決高下。獨獨它,光溜溜的枝幹上,看不出一絲顯擺的跡象——它真是沉得住氣。

  後來的後來,有那麼一天,我的眼光,不經意滑過路旁的紫薇,立即頓住了,它的花開,真是不得了的事,端的就是雲錦落下來。不是一朵一朵地開,而是一樹一樹地開。嘩啦嘩啦,紫的,白的,紅的,藍的……顏料桶被打翻了,一徑潑灑下來。每瓣花,都鑲了蕾絲一般的,打著好看的褶子。瓣瓣親密地擠在一起,朵朵親密地擠在一起,於是你看到的,永遠是大團大團的豔。驚豔——它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一隻大蜘蛛在花間做網。蜘蛛真會找地方。大太陽下,蜘蛛織的那張網上,紫薇花的影子在輕輕搖晃。很自然地,我想到那堵高高的圍牆,它與我的少年時光,密不可分。圍牆內,是花草的栽培之地,種著各種各樣的花草,紫薇最多。鄉下人把那地方,稱作苗圃。苗圃有專人把守。把守它的是個面相挺凶的男人,他總是牽著一隻大狼狗,在他的領地裡,來回巡視,尋常人進不去。

  花卻不願受束縛,它從圍牆內探出頭來,逗引著過往的行人。尤其是紫薇盛開的時節,遠遠就能瞥見一片一片紅色的雲彩,在那裡飄蕩,苗圃成瑤池仙境。我上學放學,都要路過,每次都會在那裡駐足停留許久。那時,我尚不知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紫薇,鄉下人喚它癢癢樹的。因它枝幹滑溜,輕輕一觸,滿樹花枝亂顫,似怕癢的小女兒,你撓她癢癢,她咯咯笑著躲藏。

  終於有一天,我和同桌女生,逃了課,躲過守園的男人,翻過圍牆去。圍牆上的玻璃,把我們的手臂劃傷,那是顧不得的。雲錦一樣的花,很快讓我們忘記了傷痛。我們並排坐在一棵花樹下,看蜘蛛織網,看花的影子,在彼此的臉上跳舞。圍牆外,有人聲漸漸近了,漸漸遠了。蜘蛛的那張大網,被我們搗毀,它又重新織起。守園的男人,一直呆在大門口他的小木屋裡,收音機裡唱著我們不懂的京劇,鏗鏗鏘鏘。那隻愛吠的大狼狗,整個下午,卻一聲未吠。我們一直呆到日暮才走,還是翻圍牆。守園的男人,未出現。讓我們害怕的大狼狗,未出現。我們很順利地,偷得兩枝開好的紫薇花。那時只道尋常,一樹花開,兩個年少的人。可是經年後,我卻沉在其中,欲罷不能,恨不能坐了時光的車,再回過去看一看。都記得都記得的,青磚的圍牆,裡面長著數棵紫薇樹。大門口有守園男人的小木屋,還有他的大狼狗。男人不是想像的那麼凶,在我們翻越圍牆後的某天,我路過,大狼狗衝我叫,他喝住大狼狗,安慰我,小姑娘不要怕。

  當年的那個苗圃,早已不在了。當年守園的那個男人,後來去了省城。誰知道他竟是個書法家呢。我聽人說起時,微微笑起來,眼前晃過一樹一樹的紫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