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抒情散文佳作欣賞

  李漢榮,多年來寫作詩歌約3000多首,散文2000多篇,中短小說30餘篇。1982年畢業於陝西漢中師範學院中文系。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李漢榮抒情散文佳作,供大家欣賞。

  :野河

  河在無人煙的地方流著。餵養一些野草、野花、野兔、野鹿,以及很野很野的風景。

  這是一條無人垂釣和捕撈的河。魚們遊在自己的家裡,不安全來自它們內部,與烹調無關。鱉長得很大,放心地上岸晾晒它們的盔甲,一如隱士晾晒古老的經書。

  樹隨意長著。筆直的、彎曲的,高接雲天的大樹和不思進取的灌木,紛然雜陳、互相襯托,各自都不識自己的魅力,只顧欣賞對方的魅力,最後大家都有了魅力。成材與不成材是林子外面的看法,樹,只欣賞對方身上的葉子。

  花可以開在任何地方,水走到哪裡就追到哪裡,於是蜜蜂和蝴蝶都有了飛行的路線。花停下的地方,聚集了更多的花。這裡是河灣,水徘徊的時候,春天就顯出更多的嫵媚。

  野鹿來到河邊飲水,為自己美麗的影子憂愁,難怪它總是橫遭追捕。它想象,水的深處,是否有一片安靜的林子,使它能躲過那凶殘的牙齒?鹿望著河水發呆,河水也望著鹿發呆。

  一些石頭橫七豎八地守在河邊,或臥、或蹲、或靜、或動,或黑、或白,或醜、或俊,全都憨厚慈祥,時間一直沉默。河心的石頭,製造了許多旋渦和泡沫,自己卻一無所知。

  水鳥來了,許多鳥都來了。鸚鵡發現自己太小了,與天空不般配,卻正適合自己管理自己。鶴驚訝於自己的白,羨慕烏鴉的黑;烏鴉驚異於自己的黑,羨慕鵝的白。它們都從水裡發現了自己,它們全都想變成對方。河水嘩嘩地笑著,打斷了它們的胡思亂想;也無黑,也無白;也無大,也無小,都是好影子。

  水草茂密,安靜地鋪張著遠古的綠色。荒蕪於晚風中搖曳,無數溫柔的箭鏃,射向歲月、射向水天一色的蒼茫……

  忽然,前面出現了橋。先是水橋,有汲水的女子從橋上走過,流水捧起她害羞的身影;她緩緩地走向雞鳴鳥唱的村莊,走向靜靜升起的炊煙。

  接著是鐵橋、水泥橋,無數的釣竿垂向河面,無數道路伸向河面,無數網撲向河面。

  河結束了它的“野史”。河渾濁,河淤塞,河漸漸斷流、漸漸枯竭。一片荒灘出現在我面前……

  :放牛

  大約六歲的時候,生產隊分配給我家一頭牛,父親就讓我去放牛。

  記得那頭牛是黑色的,性子慢,身體較瘦,卻很高,大家叫它“老黑”。

  父親把牛牽出來,把牛韁繩遞到我手中,又給我一節青竹條,指了指遠處的山,說,就到那裡去放牛吧。

  我望了望牛,又望了望遠處的山,那可是我從未去過的山呀。我有些害怕,說,我怎麼認得路呢?

  父親說,跟著老黑走吧,老黑經常到山裡去吃草,它認得路。

  父親又說,太陽離西邊的山還剩一竹竿高的時候,就跟著牛下山回家。

  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有些害怕,把一個六歲的小孩交給一頭牛,交給荒蠻的野山,父親竟那樣放心。那時我並不知道父親這樣做的心情。現在我想:一定是貧困艱難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過於粗糙,生活給他的愛太少,他也沒有多餘的愛給別人,他已不大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我當時不懂得這簡單的道理。

  我跟著老黑向遠處的山走去。

  上山的時候,我人小爬得慢,遠遠地落在老黑後面,我怕追不上它我會迷路,很著急,汗很快就溼透了衣服。

  我看見老黑在山路轉彎的地方把頭轉向後面,見我離它很遠,就停下來等我。

  這時候我發現老黑對我這個小孩是體貼的。我有點喜歡和信任它了。

  聽大人說,牛生氣的時候,會用蹄子踢人。我可千萬不能讓老黑生氣,不然,在高山陡坡上,他輕輕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懸崖,踢進大人們說的“陰間”。

  可我覺得老黑待我似乎很忠厚,它的行動和神色慢悠悠的,倒好像生怕惹我生氣,生怕嚇著了我。

  我的小腦袋就想:大概牛也知道大小的,在人裡面,我是小小的,在它面前,我更是小小的。它大概覺得我就是一個還沒有學會四蹄走路的小牛兒,需要大牛的照顧,它會可憐我這個小牛兒的吧。

  在上陡坡的時候,我試著抓住牛尾巴藉助牛的力氣爬坡,牛沒有拒絕我,我看得出它多用了些力氣。它顯然是幫助我,拉著我爬坡。

  很快地,我與老黑就熟了,有了感情。

  牛去的地方,總是草色鮮美的地方,即使在一片荒涼中,牛也能找到隱藏在岩石和土包後面的草叢。我發現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氣味。牛是跟著鼻子走的。

  牛很會走路,很會選擇路。在陡的地方,牛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適、最安全的路;在幾條路交叉在一起的時候,牛選擇的那條路,一定是到達目的地最近的。我心裡暗暗佩服牛的本領。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個樑上摔了一跤,膝蓋流血,很痛。我趴在地上,看著快要落山的夕陽,哭出了聲。這時候,牛走過來,站在我面前,低下頭用鼻子嗅了嗅我,然後走下土坎,後腿彎曲下來,牛背剛剛夠著我,我明白了:牛要揹我回家。

  寫到這裡,我禁不住在心裡又喊了一聲:我的老黑,我童年的老夥伴!

  我騎在老黑背上,看夕陽緩緩落山,看月亮慢慢出來,慢慢走向我,我覺得月亮想貼近我,又怕嚇著了牛和牛背上的我,月亮就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整個天空都在牛背上起伏,星星越來越稠密。牛馱著我行走在山的波浪裡,又像飄浮在高高的星空裡。不時有一顆流星,從頭頂滑落。前面的星星好像離我們很近,我擔心會被牛角挑下幾顆。

  牛把我馱回家,天已經黑了多時。母親看見牛背上的我,不住地流淚。當晚,母親給老黑特意餵了一些麩皮,表示對它的感激。

  秋天,我上了小學。兩個月的放牛娃生活結束了。老黑又交給了別的人家。

  半年後,老黑死了。據說是在山上摔死的。它已經瘦得不能拉犁,人們就讓它拉磨,它走得很慢,人們都不喜歡它。有一個夜晚,它從牛棚裡偷偷溜出來,獨自上了山。第二天有人從山下看見它,已經摔死了。

  當晚,生產隊召集社員開會,我也隨大人到了會場,才知道是在分牛肉。

  會場裡放了三十多堆牛肉,每一堆裡都有牛肉、牛骨頭、牛的一小截腸子。

  三十多堆,三十多戶人家,一戶一堆。

  我知道這就是老黑的肉。老黑已被分成三十多份。

  三十多份,這些碎片,這些老黑的碎片,什麼時候還能聚在一起,再變成一頭老黑呢?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人們都覺得好笑,他們不理解一個小孩和一頭牛的感情。

  前年初夏,我回到家鄉,專門到我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在一個叫“梯子崖”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著牛尾巴爬坡的那個大石階。它已比當年平了許多,石階上有兩處深深凹下去,是兩個牛蹄的形狀,那是無數頭牛無數次地踩踏成的。肯定,在三十多年前,老黑也是踩著這兩個凹處一次次領著我上坡下坡的。

  我凝望著這兩個深深的牛蹄窩。我嗅著微微飄出的泥土的氣息和牛的氣息。我在記憶裡仔細捕捉老黑的氣息。我似乎呼吸到了老黑吹進我生命的氣息。

  我忽然明白,我放過牛,其實是牛放了我呀。

  我放了兩個月的牛,那頭牛卻放了我幾十年。

  也許,我這一輩子,都被一頭牛隱隱約約牽在手裡。

  有時,它馱著我,行走在夜的群山,飄遊在稠密的星光裡……

  :河床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著川流不息的夢。

  河躺著,從遠古—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轉彎改道,那是它在變換睡眠的姿勢。

  遠遠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詳。那輕輕飄動的水霧,是它白色的睡衣,時時刻刻換洗,那睡衣總是嶄新的。

  遠遠地聽,河在低聲打著鼾,那均勻的呼吸,是發自丹田深處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靜的,它睡著,萬物與它同時入靜,沉入無限澄明的大夢。

  河靜靜地躺著,天空降落下來,白雲,星群降落下來,也許呆在高處總是失眠,它們降落下來,與河躺在一個床上,河,平靜地摟著它們入夢。

  一隻鳥從河的上空飛過,它的影子落下來,於是它打撈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進河裡了。於是世世代代的鳥就在河的兩岸定居下來,它們飛著、唱著,繁衍著、追逐著,它們畢生的工作,就是打撈自己掉進水裡的影子。

  河依舊靜靜地躺著。河床內外的一切都是它夢中展開的情節,

  河躺著。它靜中有動,夢中有醒,闊人的夢境裡有著沸騰的細節。河躺著,它的每—滴水都是直立著的、行走著的、迅跑著的。一滴水與另一滴水只擁抱一秒鐘就分手了,一個浪與另一個浪只相視一剎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遠不知道另一滴水的來歷,—條魚永遠不知道另一條魚的歸宿。波浪,匆忙地記錄著風的情緒;泡沫,匆忙地蒐集水底和水面的訊息,然後匆忙地消失了,彷彿美人夢中的笑,醒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經笑過。

  匆忙,匆忙,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著,匆忙地自言自語著,匆忙地自生自滅著,遠遠地,我們看不見這一切細節,我們只看見,那條河靜靜地躺在床上。

  有誰看見,河床深處,那些渾身是傷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