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素年錦時散文精選四篇

  《素年錦時》是安妮寶貝小說散文新作集。全書以春夏秋冬分章。作者以文字探索自我與外在環境及內心世界的關係,以及與之保持的疏離感。下面是小編給大家精選的安妮寶貝素年錦時散文四篇,供大家欣賞。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散文精選一:人情

  南方那種與自然和群體關係密集的居住結構,讓生活十分便利,讓人保持對季節以及細節的興趣。那時他們做什麼都是喜氣的,即使喝一碗綠豆湯,也會由衷地讚不絕口。對食物有著格外細膩熱誠的心意。母親買應季的食物,螃蟹、蝦、貝殼都是生鮮的,何時吃筍,何時吃鰣魚,喝何時的茶葉,吃何時的稻米,都有講究。鄰里親戚走動,也是拿著最時鮮的食物。剛挖出來的一口袋土豆,剛摘下來的一籃子當地水果,慈溪的楊梅,奉化的水蜜桃或者黃岩蜜橘,幾隻鮮活的雞鴨。

  所有的食物都顯得喜氣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時,覺得身邊的生活並不是十分寬裕,感覺卻比現在豐足。人們收入不高,物資也有限,但人與人,人與外界的聯絡如水乳交融。

  後來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發展,生活方式相應變化。公寓裡的鄰居很少會彼此相交一語。在窗戶緊閉的空調寫字樓裡,面對電腦工作十多個小時,回家關上房門看電視,直到在沙發上入睡。城市商業中心樓群密佈,植物稀少,看不到昆蟲和鳥類。對季節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與群體和自然環境隔離之後,便會感覺十分不安,並且貧乏。各自隔離和孤獨,已經成為工業化城市的本質。

  我在北京,母親捎來禮物,始終只是食物。一竹籮水蜜桃,一包皮羊尾筍,一大袋海蝦和白蟹,粗草繩捆紮的大青蟹,都用鹽水灼熟。又寄來包皮裹,裡面分裝著紫菜、蝦皮、海蜒、筍乾,每一包皮附上一張紙,寫上具體食用和儲存方法。這是舊式人的待人習性。現在很少見到人與人之間互相串門,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眾場合裡熱鬧聚會,一拍兩散。有情意的禮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那時,見到院落裡鄰居關係密切,幾乎家家都相識。童家阿孃是溫婉大氣的老太太。陸家伯母生了五個兒子,都在這個院子裡娶的媳婦,生的孩子,後來陸續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個女兒,個個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個還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個女人,她離婚,獨居,從不和周圍的人說話,下班一回家就關起門,門裡常有音樂聲。後來她搬走的時候,從房間裡清理出大堆大堆的書籍和轉盤唱片。印象中她見到誰都不笑,見到誰都不說話。現在想起來,她的生活方式顯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衛。

  母親不是前衛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歲的時候,偶爾還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鄰居,嘗試與他們取得聯絡。但她即使與這一切失去聯絡,也不會失去她在那個時代裡形成的待人處事的方式,以及這種方式帶給她的愉悅滿足。這是那個時代的根基,是他們的源頭。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散文精選二:消失

  差不多到十二歲左右,城市逐漸開始擴建改造,很多老建築老巷子計劃要被拆除,居民遷移到城市邊緣的新住宅區,城市中心的馬路兩邊留出來商業用。大院子和馬路都在計劃之中,舊宅拆掉,馬路拓寬。人行道兩邊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樹木被一棵棵鋸倒,拖走。馬路以此可以擴大一倍。

  現在那裡是一條寬闊平坦車來車往的水泥大路,路邊種著細小樹種。夏天太陽曝晒。兩邊聳立起高樓大廈,除了車流疾駛,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樹影濃密的柏油馬路,古老粗壯的法國梧桐,麻雀,昆蟲,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熱騰騰豆漿鋪子,密集熱鬧的人群,全部被沖刷得乾乾淨淨。是一張沒有留下底片的舊照片,我只來得及看一眼,便失去關於它的所有線索。只能用記憶來回憶它。

  一座在唐朝獲得歷史的小城,如同一個經歷過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種端莊鄭重,百轉千折的氣質。在年歲漸長遠走他鄉之後,我似逐漸懂得它。當我能夠懂得它的時候,它已不是舊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磚黑瓦,樟木香氣,它的窄長石巷,昏暗庭院,它的萬物無心,人間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舊可操縱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輕率地摧毀,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復古。

  人群生活的歷史在綿軟紙頁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築,文明,生活方式,內心信念,又逐漸被從發黃暗淡的紙頁上抹去,丟棄。如同大群螞蟻小心築巢,更大的動物過來便掃蕩一切。人為建設和營造的一切,凡此種種,終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現。舊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記得它的舊模樣,有些人還記得一點點,有些人將完全不知道。他們被斷絕與這座城市歷史之間的關係,斷絕與它的優雅和信念的關聯。他們彷彿是孤兒,沒有養分,生活在一個嶄新的重新開始歷史的城市裡。它顯得富足,乾淨,體面,只是和過去斷了聯絡。包皮括它與傳統精神支撐之間的關係,一刀兩斷,粗暴得沒有任何留戀。推倒一切,改造一切,彷彿一切亦可以重新開始。下手果決。

  一切都是新的。與以往沒有任何關係。它們在一個荒漠上建立起來。新的人面對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散文精選三:池塘

  我幼時,是個害羞敏感的女童。家裡來客人,就躲起來,從來不主動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開口。喜歡對著鏡子,在頭上披上母親的紗巾,裹上長裙,模仿越劇裡的花旦,嚮往她們頭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裝,實在非常美麗。但那也只是出於一種審美的趣味,顯然不是真實性格里的全部。

  對有些事情有特別的抵抗。母親試圖讓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臉仰在水盆上面,為我洗頭,每次我都大聲尖叫,抵抗極為激烈。因為覺得這樣做會被淹死。但這純粹是一種因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覺。不喜歡哭,但卻頑固。要什麼東西,做什麼事情,厭惡什麼,或喜歡什麼,都會一直執拗下去。感情太過分明執著。

  經常與院子裡的孩子打架。有時是別人把我的鼻血打出來。有時是我打了別人的頭臉,別人家父母找上門來講。母親此刻會袒護我。但她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也經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軟的。我的性格總有倔強彆扭之處,不是乖順的女孩。

  不常與同齡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後也是如此,能夠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個朋友是父親,之後,是那些與之戀愛的男子,也許是階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賞來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歡太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備質感。又不喜對別人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感情,相處總有疏離感。

  更多的時候,獨自玩耍。在祖母家寄養,房子後院有個大池塘。夏日午後,蟬聲囂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門,在池塘邊玩耍嬉戲。野草繁雜,紅色蜻蜓成群飛舞,楊柳搭出綠蔭,小小天地,好不熱鬧。一直逗留到暮色瀰漫,空氣逐漸清涼,渾身黏滿溼熱的汗水,依然不知道歸處。隱約有人在戶外叫喚,才穿過潮溼腥氣的草叢,回家去。頭髮上沾著碎花瓣,膝蓋上帶著被硬葉片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手心裡捏著水滴。也不覺得自己孤單。

  安妮寶貝素年錦時散文精選四:遊戲

  夏日午後,從二樓下樓梯,到對面的大廚房。大院子對面樓上的住戶,因為距離不是很近,所以有些不是特別相熟。其中有個男孩,與我同歲,印象中記得他面板很黑,睫毛很長。母親制止我與睫毛長的孩子玩耍,她覺得睫毛長的人,十分嬌氣計較。他們容易動怒,脾氣不好。

  他在樓下見到我,說,去我家玩。我說,好。就跟著他去。我們穿越迷宮一樣的走廊和樓梯。他的家在走廊盡頭。他與我熟悉的其他夥伴不同,他們有時會害怕把家裡弄亂,受到大人責怪,所以縮頭縮腦。這個新夥伴,很是大方,拿出所有玩具鋪到床上,我們便十分盡興。玩著玩著,注意力由玩具轉移到彼此的身體上。兩個人像小獸一樣彼此糾纏,廝打。用手抓著對方的手臂、頭髮、肩膀,要把對方撲倒。現在想起來,這個玩法很接近兩隻小貓的互相打鬧。我們也是如此,彼此悶聲不響,一鼓作氣,肆虐行為暴力。最終他騎到了我的背上,把我的雙手反扭起來。就此告終。

  我回到家的時候,滿頭大汗,辮子都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劃出的傷口。母親詢問,我說一直在跳橡皮筋。那時大概是五六歲。

  隔一兩天,又獨自去找他。每次穿越那個光線陰暗氣味潮溼的大廚房,往高高的木樓梯上面爬,心跳格外劇烈。大概自己也知道這是一件被大人知道會受責怪的事情。我們的遊戲,彼此之間距離過於靠近。但我喜歡人與人之間這種完全撤消距離的接近。它帶有危險和禁忌,支援明確的存在感。是一種暴力,一種制伏。

  大概一兩週之後,暴力遊戲自動停止。很快開始上學。我們都是七歲上的小學,我幾乎沒有進過正式的幼兒園。搬遷之前,會偶然在院子裡碰見他,他越長越高,面板依舊很黑,長睫毛陰晴不定。彼此見到面,始終一句話都不說。

  外表熱鬧頑皮的孩子,他們的舉動是頻繁的,可預見的,因此力道不足,可以控制。但是外表沉悶的孩子,有時反而讓父母措手不及。身邊的人,不知道一言不發顯得內向隱藏的兒童,背後到底有些什麼。有時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火焰來自何處。只知道會突然爆發,或者蓄謀已久,做出一件極其隱蔽的逾越常規的事情。那隻需要內心的一個指令。

  喜歡跟能夠讓自己有嚮往之心的人交往,願意為自己的好奇和禁忌斗膽冒險。那種天生的冒險和激越之心,有時候,真是十分可怕。

  二十七歲之前。我身上那種獸的成分佔據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沒有做到傷害,做到破壞,做到摧毀,就不夠具備明確的自身存在感。如果試圖分析自己的個性,追溯童年,性格里並列的切割面,也許是出生在高山圍繞與世隔絕的村莊裡,不斷在鄉村和城市之間迴轉撫養,沒有單一堅定的價值觀,缺乏可遵循的行為準則。在不同的人身邊生活,由他們撫養。也沒有與人的穩定關係。

  我給予身邊人的負擔,離奇乖僻都不是難題。叛逆時期,做過的那一切事情,辭職,離家出走,以及與人之間來去迅疾的危險關係。這種與真實的生活聯絡在一起的行為,才是對生活本身做出的挑戰。顯得無知無畏。現在看來卻又十分必須,因之後人才能對命運敬畏和順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