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的散文3篇

  安妮寶貝的散文 夏日豔陽之意外事故

  從菜場通到馬路的十字路口。這段路面是他的活動範圍。

  每天上午他都會出現在那裡。脖子上掛著一圈麻繩。手裡拿著一隻殘缺的搪瓷盆子。裡面通常有幾枚零星的硬幣。在他移動的時候發出寂寥的脆響。

  這條狹窄的小路,因為附近有一個菜場,所以總是人聲鼎沸。空氣裡混雜著各種腐爛發酵中的氣味。爆米花上的黃油甜味。紮在草垛上的糖葫蘆。加了洋蔥碎末的油炸裡脊肉。汗水的酸臭。滿地的瓜果皮和快餐盒。還有浸在汙水裡的大堆發餿的菜葉子。摩托車囂叫著冒出黑煙。自行車和人互相撞擊。時而爆發出粗魯的咒罵。

  通常清晨和黃昏的時候,人比較多。他的收入也稍微好一些。

  附近賣水果,開理髮店的,或者修鞋的,都已經很熟悉他。

  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他們會在褲兜裡摸出一個硬幣來,扔在他的盆子裡。去。

  輕輕一揮手。就好象趕走一隻鄉下隨處可見的覓食的狗。

  這一切對他來說,早已經習慣。

  夏天的太陽開始越來越炎熱。有時候他不得不尋找一個陰暗的角落稍做休息。

  他身上掛的破布袋裡,會放幾個撿來的還沒有完全腐爛的水果。他一邊吃一邊警惕地看著周圍。他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和別人對話。那些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已經被隔絕掉所有溝通的途徑。他的臉上漸漸長出一個堅硬的麻木的面具。隱藏著隨時準備潛逃的無法自衛的憤怒。雖然他只有16歲。

  那一天他看見她出現在菜場門口。她非常小,臉上還有嬰兒胖胖的輪廓。晒得很黑。她的一條腿是萎縮的。所以她坐在一塊寫著黑色毛筆字的白布後面。她獨自叼著一隻骯髒的空奶瓶玩。在她身邊的那個斷胳臂男人,始終低著頭。白布上寫著他是她的父親。但是他知道那個男人不是。

  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咯咯地笑了。她有一張漂亮的小臉。笑容甜美,脣邊有小小的渦。他這才發現是自己盆子裡硬幣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穿著一條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裙子,隱約有小朵的碎花。

  裙子下面耷拉著她殘廢的腿。

  他停在她的面前,拿著盆子,對她晃了晃。硬幣發出清脆歡快的聲音。

  她高興地拍起手來。然後把她髒兮兮的柔軟的小手貼在他的臉上。一邊撅起嘴脣,發出一種含糊的快樂的聲音。漆黑的眼睛。是這樣透明般的水汪汪的眸子。

  就在這個短短的瞬間。在他們共同的遊戲裡。他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了冰雪消融般的笑容。

  好幾天他都看到她。他想逗她笑,但不能停留太久。那個中午。

  街上的人少了一些。他看到她的攤子邊圍了幾個理髮店裡的女人。她們在議論紛紛。那天她的腿被扭斷了,架在了脖子上面。早已經沒有知覺的腿被反扭上去,也許已經不會有任何忍痛。操縱這一切的人,是想得到更好的收入。一個胖女人在大聲地說,真是狠毒啊,他們故意搞成這樣來騙錢。可憐了這麼小的女孩子。胖女人把手搭上去 ,肆意撫摸她那條扭曲變形的腿。一邊問她。

  你疼不疼,疼不疼。她的臉被壓迫得低俯向地面。她試圖好奇地抬起頭觀望行人。

  卻在費力的掙扎中滿臉困惑和無助。

  他突然猛衝上去。伸出手粗暴地把盆子往那些女人伸過去。他凶狠醜陋的樣子嚇得她們一鬨而散。呸。一個女人的口水帶著嫌惡吐在了他的臉上。

  他移動到離她很遠的地方才停下來。他不想再看到她。

  也許明天就該提出來要換個地方了。這條街上的人都已經熟悉他。他不會得到更多的同情。太陽炎熱毒辣。他躲在角落裡,看著白花花的路面。一個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走過來。手裡握著一隻粉紅色草莓冰激凌。他死死地盯著她。

  小女孩突然看到他的眼睛,嚇得哭叫起來,手裡的冰激凌滾落在地上。快走快走,髒死了。女人懊惱地一把拉開女孩。

  他心裡有了隱約的快慰。

  他拿著那隻冰激凌,開始向她的方向前行。他移動得很快。這不是他平時的速度。一貫他都是懶散地穿行在人群的步履中,聽著盆子裡硬幣的跳動聲。而現在,他只聽見自己耳邊的風聲。還有陽光照射在冰激凌上面,所發出的嘶嘶的融化。

  明天他就不會再見到她了。他想再看一下她的笑容。女孩子都喜歡甜膩的冰激凌。香草,杏仁,巧克力,或者芒果。雖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擁有冰激凌般的宿命。她會笑。她柔軟的小手貼在他的臉上。她快活地撅起嘴脣,發出天真的聲音。他感覺自己似乎太快了。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速度。手裡的冰激凌卻仍然在融化。粘稠鮮豔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手指上。

  他甚至沒來得及看清,那疾駛而來的計程車的顏色。

  黑暗象潮水一樣,向他兜頭猛撲過來。

  那個夏天的沉寂午後,整條街上的人都蜂擁而至。圍觀這起意外的交通事故。

  他們熟悉的那個表情凶恨,沉默寡言的乞丐少年,終於讓他們的心情從厭惡到漠然。這些乞丐早該收拾了,都應該趕回老家去。堵著大街,又髒又礙眼。遲早出事情。有人大聲地說話。

  少年仰躺在地上。他的殘疾使他看過去軀體似乎是從腰部開始。藉以支撐半個身軀的滑輪盤撞散在一邊。鮮紅的血泊裡,冰激凌融化得只剩下了一隻破碎的蛋筒。

  只有豔陽高照。照著他的破衣裳。

  安妮寶貝的散文 呼吸

  He is not my friend,but he is with me

  Like a shadow is with a foot that falls.......

  剛剛在網上認識林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單身,獨自住在38層的一套公寓。沒有工作。林問我,那你靠什麼謀生。我說,我總是不停地坐計程車,希望能在車上拾到別人遺失的黑色提包,裡面會有一包一包的鈔票。因為曾經有一次,我這樣撿到一筆錢。

  林在那裡沉默了一會。他似乎半信半疑。終於他對我說,還是找個工作比較好。即使是每年能遇到一次,這樣的概率也很小。我獨自對著電腦大笑起來。他居然相信我。已經是凌晨兩點了。房間裡很陰暗,只有顯示屏發出刺眼的亮光。我聽的是SUZANNE VEGA的歌。在歌手裡面,她顯然低調而過時。象一張發黃的皺巴巴的紙。被信手撕下。一貫的慢不經心的抑鬱腔調,和神經質的木吉它。我覺得她看過去自私而美麗。我問林,你胖不胖。林說,我很瘦。我說,這樣好,我喜歡瘦的男人。因為比較性感。這樣說的時候,我一邊把音箱的音量調高。空蕩蕩的房間,寂靜象曼延的冰涼的湖水。而我是一條無法呼吸的魚。

  凌晨五點的時候,我對林,我要睡覺了。可愛的男孩,早安。我把滑鼠點選關閉電腦,然後從冰箱裡倒出一杯冰水,吞下安眠藥片。電腦螢幕已經停息,只有音箱發出斷線的噪音。在關掉所有開關的電源以後,我的心裡突然一片漆黑。

  事實上,除了上網我的確無事可幹。白天我有大部分的時間在睡覺。有時候我會恐懼自己在沉溺的睡眠裡面,突然變成一具橡膠。沒有思想。也沒有語言。

  週末的時候,我去西區的BLUE。那個DISCO酒吧已經開了很久,老闆是個香港人。喜歡去那裡,一部分是因為習慣。我是個懶惰的人,不喜歡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舊的感覺給我安全。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這裡特別混亂。雜亂的音樂,英俊的男人,也有***和***。

  DISCO是九點半開場,但我不跳舞。有一次,我跟一個系黃色領帶的男人玩甩骰子。男人喝啤酒,我喝冰水。結果他輸了1000塊錢,惱羞成怒,跳起來罵我。我笑著對著他說,你不想付錢也就算了,但請閉嘴。當他轉過身去的時候,我抓住他的領帶,把盛啤酒的玻璃罐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後腦上。

  憎恨別人輕視我。因為我已經身臨其中。

  事情後來有羅幫我擺平。酒吧老闆就是他的朋友。

  羅說,你不要給我鬧事。我可以多給你一點錢,你平時逛逛街也好。

  我光著腳坐在陽臺上。陽光照在我的臉上,讓我暈眩。天是這樣藍。時間是這樣慢。只有兩件事情能夠讓我憂鬱。貧窮和寂寞。如果我手裡有了錢,那就只剩下寂寞。

  I can feel his eyes when I do not expect him

  In the back seat of a taxi down Vestry Street.....

  和林聊天常常會讓我大聲地笑。我已經知道他比我大一歲,西安人,目前職業是做軟體。是那種讀書是好學生,工作是好同志的型別。他的淳樸讓我快樂。我的快樂是因為覺得他有時候顯得傻氣。

  比如我問他,是否做過愛。他就一本正經地回答我,除非是他深愛的女孩。否則他不會。這個回答一點也不讓人感覺刺激。我就取笑他,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貞潔,免得後悔。我想我在網上唯一一個聊天的朋友也就是林。我不喜歡新地方新朋友新事物。他寬容我的放縱和粗魯。他有時還會偶爾表示關心。聊天的時候,突然問我,你餓了沒有。我說沒有。他就說,我現在在吃餅乾。我想象我們兩個邊吃餅乾邊聊天的樣子。我說,那你的那份肯定不知不覺地就沒了。他說,我會都給你。

  心裡突然就溫暖一下。是溼潤的溫暖。很輕地滲透在心臟的血液裡。清清的水滴。甜的滋味。

  那個暑假,高三的男生帶我去BLUE。我第一次到這個陰暗而喧囂的酒吧,我天性裡對混亂的嗜好得到滿足。剛開場的時候,舞池裡還沒有人。我一個人進去瘋跳,嫌不過癮,脫掉襯衣,只穿著黑色的蕾絲文胸,又爬到高高的音箱上面。沸騰的節奏讓我的神經在麻痺中得到釋放。後來人越來越多,口哨和尖叫混成一片,我終於全身疲軟。

  坐在吧檯邊,我的呼吸還很急促。一個男人遞了一杯冰水給我,他說,我一直在看你。冰冷的水從喉嚨一直滑落到胸口,象一隻手,突然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心臟。無限快樂混雜著疼痛。就在這個瞬間,我愛上冰水冷冽的刺激感。我看著陰暗光線中的男人,他大概快40歲了。他微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象獸一樣。然後他的手指輕輕地碰觸到我的臉。他看著他指尖裡的透明汗珠,他說,你很讓我動心。

  那時我17歲。我身上的黑色蕾絲文胸還是向同學借的。貧窮和寂寞已經摺磨了我太久。我幾乎是沒有任何思索地,就把自己放在了羅的手心裡。

  His arm is around my waist and he pulls me down to him

  He whispers things into my ear that sound so sweet.......

  林說,看看這個喜歡你的男人。他把他的照片傳給我。是個瘦的清秀的男人,臉上有一種明亮的光澤。那種明亮,是因為他的淳樸。我看著他身上的白色襯衣。我想起高中時班上的一個男生。那時我在班裡無人理睬。因為我雖然成績很好,但喜歡和高年級的男生混在一起,抽菸,跳舞,喝酒,打架,什麼壞事都幹。而且家庭複雜。他是班長,他很喜歡我。我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個型別的人。我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張白紙上的黑色墨水。

  他後來要回到北方去參加高考,臨行前在我家門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下面。但我不下去。那個夜晚風很大。清晨的時候,我跑到他昨晚等過我的大梧桐樹下,滿地都是枯黃的落葉。我一直都記得那種碎裂般的疼痛。沒有眼淚。沒有聲音。只有疼痛。我是突然地想去見林。就在那個羅來見我的夜晚。羅說,他明天要去香港開會。帶著他的老婆兒子。大概要半個月。我說,好啊,一家人快樂遊香港。深夜的時候,我撫摸羅鬆弛的面板,中年男人的身體有一股腐朽的氣息。我想這個男人其實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愛他。一點都不愛他。他不在我的靈魂裡面。

  我起來開啟電腦,我把SUZANNE的CD放進去。她的聲音慵懶而厭倦。ICQ的小綠花盛開。我看到林的留言。他說,我知道這種感覺不符合我謹慎的個性。但是我的確想念你。在你消失的70多個小時裡面。覺得自己面目全非。我把頭仰在椅子背上。我聽見自己寂寞的笑聲在房間裡迴盪。

  飛機票是我在路過民航售票處的時候,順手買下的。距離起飛還有6個小時。什麼也沒帶,雙手空空的去了機場。我特意去洗手間照了照鏡子。看到那個年輕的女孩,舊牛仔褲,男式的棉布襯衣,跑鞋,一頭漆黑的長髮,明眸皓齒。

  真好。我的面具還是甜美純淨。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是這樣的蒼白和頹廢,還殘缺不全。林不知道我17歲就和別人同居。不知道我混在酒吧裡狂喝濫醉。不知道我賭錢***抽菸打架。他最多知道我喜歡喝一杯冰水才能睡覺,並且渴望每年能有一次在出租車上得到不義之財。

  在飛機上面,我睡著了。我又做夢。熟悉的那個舊夢。在起風的深夜裡,看到樹下那個男孩的白襯衣。我躲在窗後看他。我很想下去看他。可是我控制著自己。16歲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些付出不會有結局。有些人註定不屬於自己。那種溫柔的惆悵的心情。那種疼痛。

  到咸陽機場的時候,天氣突變。下起大雨,並且寒冷。找到他的住所時,我已經全身溼透。我在樓下叫他的名字。他探出頭看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真正地快樂起來。

  第一個晚上我們做愛了。我想和他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林的身體陌生而溫暖。是年輕的男人的身體,健康而有活力。真好。我糾纏著他,希望他再來再來,無法停息。我對他說,你現在已經無法後悔了,你的貞潔已被我破壞。

  林說,那你就要對我負責,不要拋棄我。他微笑著看我。他說,在網上你一直顯得另類和滄桑。但是見到你,我覺得你只是個小女孩,需要照顧的,甜美的。

  早上醒來,他去上班,我在家裡給他洗衣服,做飯。然後在陽臺上給花澆澆水,或者坐在那裡看他的雜誌。晚上他回來,一起吃飯,然後去散步。很平靜的生活。

  雙休日的時候,我們去了華山。站在陽光燦爛的山頂,我看著蒼茫的山崖,突然想掉淚。原來我的生命一直是在陰暗中畸形盛開的花朵。世間有這麼美好的風景。我卻淪落在城市漆黑的夜色裡。

  長空棧道是華山最驚險的一個景點。簡陋的小木板拼成萬丈懸崖外面的一條窄窄棧道。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屍骨無尋。這可是比笨豬跳之類的玩意刺激多了。沒有任何防護,只有一條命在上面和死亡遊戲。

  很多人在旁邊看熱鬧。林也在旁邊說,留條命回家吧,這種地方太危險。可是我的喜歡混亂刺激的劣根性又開始發作。我說,我要去。林試圖勸阻我。我說,走走就好。肯定沒事。我拉住鐵鏈條準備下去。林看著我,他的表情開始變得嚴肅。那就一起走。他說。然後又跟上幾個人。是一小隊的人。那種貼在懸崖上的感覺無法言喻。強勁的烈風在山崖之間迴旋。天空,死亡,心跳,融合在一起,整個人完全喪失了分量。原來,原來,生命可以是這樣脆弱的東西。任何一個小小的瞬間就會有喪失的可能。我聽見自己放肆地大笑起來。頭髮在風中四處飛揚。

  走過棧道,是一個小小的懸崖的落腳點。那裡有一尊小小的刻在岩石上的佛像。到達的人可以簽名和寫下心裡的願望。我向來是沒有願望的人。我問林,你要不要去籤一個。林說,你知道我剛才我想的是什麼。

  他看著我,他說,我突然明白死亡也無法驅除我對你的深愛。

  His hand is on my back when I step from the sidewalk

  Or when I am walking down these darkened halls........

  7天以後,我回南方。天下著潮溼陰冷的夜雨。計程車一開上熟悉的街道,我的心就開始壓抑。車窗玻璃上的雨水一行行地滑落。對那個38層上面的漆黑寂寞的房間,我感覺恐懼。

  一開啟門,電話就響了。再次聽到林清朗的聲音,有恍然若夢的模糊。林說,安,我想我一定要請求你。請求你來西安生活,做我的妻子。

  這個聲音是和山頂的燦爛陽光聯絡在一起的。有溫暖***的家庭生活,有深愛自己的年輕的男人。我絲毫不懷疑他的真心。他是這個世紀末最淳樸誠懇的一個男人。現在就在我生命裡。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裡已經沒有任何機會。

  我說,可以嗎。

  他說,可以。你過來找份工作,我們在一起。平靜地快樂地生活。我渾身發冷,雨水順著髮絲一滴一滴地打在臉上。我聽到林對我求婚。

  再次回到寂寞的暗無天日的生活,簡直難以忍受。可是我控制著自己。我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現實的問題。比如林是做軟體的,他也許永遠都發不了財,而我已經習慣在無聊的下午去逛街,一出手就會用800多塊買瓶香水。林不會想到我的生活是這樣毫無節制。我從17歲開始過羅提供給我的生活。陰暗,奢靡,放縱不羈。我的身上,心上都是腐爛的殘痕。

  我的脾氣開始暴躁起來。因為對自己的未來無法把握和預感。在深夜的電話裡,對林語無倫次。我說,我也許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我一直沒有出去做過事情。我什麼也不會做。我也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我根本就已經是個廢物。

  林鼓勵我,但是安,你是個聰明剔透的女孩,你要相信自己。我說,我不瞭解你。我不相信男人。如果你以後對我不好,我是不是要一無所有地回來?林在那端輕輕地嘆息,安,不要在傷害你自己的同時再傷害別人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羅回來的時候,我拒絕他碰到我的身體。這麼多年了。這是第一次。羅似乎有所意識,他說,你有什麼決定嗎。

  我說,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在這個城市裡面。不想再和你在一起。羅輕輕地笑,要遠走高飛,開始新生活了?他的眼睛微微地眯起來,這使他的眼神突然顯得銳利和凶惡。他說,為什麼你長大以後卻會變得愚蠢。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髮出咯咯的聲音。我憎恨別人輕視我,因為我已經身臨其中。我冷漠地看著他,我說,我什麼東西也不帶走。我只要離開。

  羅一把握住我的手臂,他說,把你從十七歲開始花掉的錢都還給我,他因為氣憤而無措。我狠狠地推開了他。我說,那你就先把我從十七歲開始被你佔有的時光還給我。

  He is a thin man ,with a date for me

  To arrive at some point ,I do not know when it will be.......

  雨下得好大。我跑過寬闊的大街,不顧紅綠燈,飛快地奔跑。汽車的剎車聲和憤怒的咒罵聲交織成一片。但是我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也什麼也看不到。我只想給千里之外的林打電話。我要告訴他,我可以為他放棄所有,我可以自由,我可以去西安,我可以嫁給他。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和血液激烈地跳動。充滿了活力和激情。

  一直跑到西區附近,才找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我把卡塞進去,手因為冰冷而僵。電話是長音,但沒有人接。我聽鈴聲響了很久,終於斷掉。我想林為什麼還沒回家呢,現在已經晚上9點了。也許他在加班。林對我說過,他又找了一份兼職。他想為我的到來多賺一點錢。

  我靠在玻璃上等待。整個城市被淹沒在蒼茫的大雨裡面。好象一隻空洞的容器,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我的裙子冰涼地貼在身上,只要風一吹過,就凍得我渾身發抖。可是一切都會好的。我想。也許明天我就可以出現在西安。那個古老的沉靜的城市。高大的鐘樓在暮色中總是有一群夜鳥飛旋。碑林附近的石板小街彌散著書墨清香。林牽著我的手在那裡散步.這是我要的,平淡明亮的生活。簡單樸素,卻溫暖。林輕輕地俯過來,親吻我的臉。

  在每一個他愛著我的時刻。我是一個多麼害怕寂寞的人。我曾經多麼寂寞。

  然後有3個男人靠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只看到站在最前面的那個扎著一條刺眼的黃色領帶。他說,你終於出現了。他混濁的酒氣噴在我的臉上。在我還來不及回憶起他的身份的時候,一把冰冷的鋒利的硬器扎入我柔軟的腹部。然後身體裡突然就被一種溫暖的激流所充溢。異常舒適和快感。我抬起手推開他緊貼著我的身體,我看到他的黃色領帶上面塗滿腥紅的液體。男人一鬨而閃。所有的瞬間只不過短短三分鐘。

  我把手捂在傷口上。那裡不斷有溫暖稠膩的血液噴湧出來。我的卡還塞在電話機裡面。我想我應該可以繼續給林撥號。可是我的身體卻順著玻璃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那種逐漸喪失分量的感覺,就好象我在懸崖的烈風中行走一樣。

  林問我,你知道剛才我想的是什麼。

  安妮寶貝的散文 末世愛情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轉過身去。發現後面空無一人。

  ——題

  衡山路的香樟花園。混亂逼仄的空間,充溢著菸草辛辣的氣味和人聲的喧囂。她看著放在桌子上的紅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體像被兌了水的的鮮血。留在喉嚨裡的感覺是酸澀的。氾濫在胃的底部,卻像一簇火焰在燒。

  逐漸的,她感覺到自己有點醉。她一再地把臉側過去,看著大玻璃窗外的夜色。冷清的街道上,停留著很多出租車。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伸展在霧氣中的枝椏是寂寞的。

  這是一個模糊的場景。像一個佈景。搭得很美,卻不見該出場的人。她把臉擱在手臂上。獨自微笑。某段時刻裡,感覺自己是黑暗劇院裡的一個觀眾。

  她等著一場戲上演。最後卻發現自己看錯了時間。只剩下等待。

  午後的冬日陽光很溫暖。在擁擠不堪的淮海路上。到處是世紀末焦灼不安的人。表情空洞地瘋狂購物。他們混雜在人群裡。有時候他走在她的前面,他在後面伸出他的手輕微的示意。她快步跟上去,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裡。肌膚的溫度很暖。在穿越過車流縱橫的馬路後,他放開了她的手。

  這一個瞬間。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一片冰涼。

  他們看過去是疏離而平淡的。他始終想把她變成一盆養在陽臺上的植物。水和陽光。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然而她明白寒冷或者渴的含義。於是她憎恨他。她笑著看他。微微仰著臉,天真的表情。常常他們這樣彼此不動聲色地較量。她知道她是他的對手。

  百盛的門口人聲鼎沸。搭的臨時舞臺圍滿了陽光下百無聊賴的人。一個戴著紫色假髮的女人在舞臺上大聲地推銷商品。她看到人群中一對年輕的情人。女孩不是太漂亮。身邊的男孩穿著一套拙劣的西裝,手裡拎著一個大削價的時裝袋。

  男孩在人群中俯下臉,輕輕地,溫柔地親吻擁在懷裡的女孩。女孩平庸的臉突然像一朵充滿了水分的花,旁若無人地盛放開來。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希望能夠和最愛的人在一起。不記得是誰對她曾經說過。是個男人。他說,他要和最愛的人擁抱到最後的一刻。

  在12月31日的清晨,她起來上網。看到一個人在論壇裡貼的帖子。那個人說,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女人,其實根本就不愛她。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凌晨。那個帖子她瞟了一眼就把它關掉了。心裡突然很寒冷。

  陽光下那兩張親吻著的臉。像一個流著血的傷疤。印在告別的時刻裡。

  不要逼我離開你。她說。她微笑著看他。每次當她認真的時候,她都會習慣性地給自己一個放鬆的狀態。好像一個能隨時開始的遊戲。她不需要準備。

  他轉過臉看她。這個英俊的男人。臉上可以隨時轉換柔情或者冷酷的表情。

  她看著他。她不怕他。陽光照射在眼睛裡,有些刺痛。低下頭的時候,她感覺到暈眩中溫暖的眼淚。她屏住呼吸,不讓它流下來。

  酒吧裡都是陌生的臉。

  她喝了一點紅酒。

  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夜裡。她輕輕地把自己的辮子解開來,聞著洗後還沒幹透的髮絲散發出凜冽的清香。這個夜裡,她和身邊任何一個女子一樣。衣錦夜行。抹著閃亮的銀粉和脣膏。除了愛情。

  她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女孩說,你相信有真愛嗎。她說,她相信。

  不相信愛情。卻相信世界的某一處有一個人。一直等在那裡。只是不知道會何時何地出現。總是快樂而孤獨地等著他。也許這樣就可以過了一生。

  說了很多話。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似乎是醉了。每一個人都以為她會是一個沉溺於抽菸喝酒的女子。可是她不是。她的外表異常的素。是純白的。

  她對女孩說,唯一的一次是在西安。喝醉了。走在大街上。感覺靈魂裡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麻醉。像一條魚。遊離在陌生擁擠的人群裡。突然感覺到自己在笑。聲音慵懶。表情嬌憨。酒精能使一個女人變得簡單和天真。只是,滲透在身體裡的溫暖會逐漸得變得寒冷。

  她看著自己的微笑。她能夠隨時流下眼淚來。

  最後一夜你想做些什麼。

  想和一個陌生人相愛。狠狠地愛。然後告別。

  女孩笑。她也笑。混亂喧鬧的酒吧。陰暗中的臉。象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間褪色枯萎。她看著行走在燈光中的女子。她們有漆黑的頭髮,嫵媚的容顏。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著無袖的緊身毛衣和刺繡的短裙。裸露的手臂和腿。潔白的肌膚閃爍光澤。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沒有愛情。盛開和枯萎會是如此寂寞。

  來不及了。

  等他。他一直沒有來。找他。不知道何去何從。想他。似乎已經遺忘。回頭看他。他已經不見。

  或者你全部聽我的。或者我全部聽你的。這是兩個人之間相處的唯一原則。

  她聽到過他在別人前面,發表的言論。他想讓她變成一個低眉順目的女孩。卻忘記她在漂泊路途中堅持的桀驁和流離。他們不清楚彼此是否相愛。在黑暗中掌握在手裡的,只有肌膚的溫度。

  很多時候,她都是一個柔順的沒有怨言的人。她感覺到自己的寂寞或者寒冷,但是不會輕易言語。除了偶爾。偶爾她是個容易陷入情緒的沉淪的人。她會使他感覺無措。

  他的心已經死了。他說。當他想愛一個人的時候,他可以愛。如果不想愛,他就可以不愛。換言之,他可以愛上任何一個人。也就是其實他無法愛上任何一個人。這是一個水龍頭。可以隨時地開。隨時地關。

  她聽到一個朋友問他,那有沒有人可以讓你感覺到水龍頭的失控呢。他在抽菸。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搖頭。

  這樣英俊的一個男人。卻有一顆死掉的心。他是和她如此相似的一個人。

  兩個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夠取暖。卻因為彼此的寒冷。只感覺到越來越冷。她在這個無聲的瞬間,聽到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那個夜晚他們爭執。沒有彼此指責。只是在強硬和沉默中抗衡。她不想和他說話。她說,她要開電腦。他不同意。他踢翻她的椅子。他說,我不許你上網。

  我們把話談清楚。她不肯和他對話。她固執的時候會非常任性。她只是輕聲重複,我不想和你說話。臉上甚至還有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她只要像平時一樣柔順,一切就都會過去。甚至她清楚,他只是想讓她屈服。他並不想傷害她。但是她把自己疼痛的心防衛了起來。她坐在冰冷的地上。

  看著他。然後她站起來,穿上了大衣。她說,那我出去好了。

  他光著腳從床上跳起來。冬天的深夜,已經過了12點。她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卻想獨自離開。他攔住她。她推開。然後他把她抱進房間裡。她又跑出去。這個不知道屈服的女孩突然開始倔強得讓人憤怒。他是個被女人寵壞的男人,沒有什麼耐心。他抓起她的衣服和行李,砸向她。***,滾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回來。

  在他的失控和崩潰中,她像一隻動物一樣,逃到了門外。黑暗的樓梯上有倉促的足音。然後在寒冷的冬夜中消失。

  她來到這個城市。他們開始同居生活的第一個夜裡。她對他一無所知。這個空茫的城市。世紀末漂泊途中停靠的最後一個角落。她奢望過一些溫暖。也預知感情只是彼此寂寞的一個安慰。卻在愛情的暗淡和殘缺中,感覺到它無處可逃的寒冷。

  有時候他會天真溫情像個孩子。她瞭解他的過往,所以能接受他的黑暗和冷漠。

  她能接受他隨時離去的結局。就好像她對自己是否會隨時地離開,同樣也沒有任何諾言。有時候她撫摸他的頭髮和臉。她想他們是否能夠彼此溫暖一些。可是,她又清楚,老得快的心會如此自私。他們在彼此控制對這份感情的投入。

  她在空蕩蕩的黑暗的馬路上狂奔。凌晨快兩點的時候。這個城市是空的。她在寒冷的風中流下淚來。溫暖的眼淚在臉上是刺痛的。

  在骯髒的空蕩蕩的火車站裡,她找了個角落坐下來。等到天亮,她想她可以買一張車票,離開上海。去任何一個可以去的城市。她一直在路上。她不介意再次地流浪。也沒有任何恐懼。本身就是雙手空空的人。隨時都能放掉一切。

  候車大廳空氣汙濁,燈光刺眼。一些衣著襤褸的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地上都是垃圾。她感覺到胃裡的疼痛。她把手撐在那裡抵著痛。突然她想起一些記憶深處的語言。一個男人對她說,他在夢中看到她離去的路。他醒過來的時候心裡鈍痛。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但是她依然離開了他。她註定要自己一無所有。但是這樣的記憶是否是溫暖的。甚至能安慰這一刻的病痛和狼狽。

  她沒有絲毫對他的期望和等待。也沒有留戀。離開他就會像到他的身邊,一樣的輕易。好像他從來沒有屬於過她。她也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們只是彼此路過。

  車站的顯示牌裡顯示出的日期是12月31日3點45分。

  世紀末的最後一天。她的昏昏欲睡中的腦子裡,只有一些模糊的詞彙。告別。

  流浪。愛情。貧窮。

  他出現在候車室的時候,看到她蜷縮著躺在冰涼的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瓶礦泉水。

  還有拆開的零散的餅乾和止痛的藥片。這個臉色蒼白,頭髮凌亂的女孩,平靜地看著他走到她的身邊。她已經平息下來。看過去疲倦而脆弱。眼睛裡有逆來順受的柔馴。象深深的黑暗的海面。淹沒了所有的***。

  他沒有伸手撫摸她。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顫抖。他說,你想到哪裡去。她搖搖頭。

  她微笑著。花朵一樣枯萎的笑容。然後他把她橫抱了起來。你必須給我諾言。他低低地說。再逃離,就又是一千年。

  下午的時候,他們出現在淮海路。他帶她出來吃飯,逛街,看電影。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只是覺得著個女孩的靈魂中承擔著很多東西。她使他有不安的感覺。陽光下,這個穿著灰色毛衣,黑色粗布褲,常常沉默不語的女子。從不對他說,她愛他。也不需要他對她說,他愛她。卻希望一些些溫暖。諾言也好。往事也好。能夠逃過世界末日的寂寞。

  晚上她對他說,她想獨自出去。他說,我可以陪你。她微笑。這樣的夜晚,我們都應該找個最愛的人來陪伴。或者寂寞也好。

  和陌生的女孩在酒吧裡喝完最後一口紅酒。她感覺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魚。可以遺忘愛情和等待的魚。她說,新年快樂。她俯過臉去,親吻女孩的頭髮。女孩說,等會去外灘聽鐘聲嗎。那裡會有很多人。也許還會有煙火。她說,不去。生活始終在繼續。靈魂的漂泊永遠無法停止。一千年的寂寞還是一樣。

  她終於攔到了一輛計程車。她躺倒在上面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真的是醉了。疾駛的車子帶著她穿越霓虹和夜色中的城市。她把這個城市稱之為石頭森林。而她是一株開著蒼白花朵的植物,無法找到潮溼的泥土。她斜靠在後車椅上。一幢幢佇立在夜空中的大廈傾斜著歪倒。

  世界毀滅是否會在一瞬間。她想。生命只是一場幻覺。

  車子無法開進外灘。她在寒夜的冷風裡行走。四周是喧囂的陌生的人群。混亂而快樂的。

  華麗的建築流光溢採。她已經醉得無力自拔。

  她想親吻一個相愛的男人。想緊緊地擁抱他。告訴他她愛他。她在蒼涼的路途中流浪了一千年。追尋著他隱約的諾言。她艱難地撥開人堆擠向前面。她聽到了新年的鐘聲響起。

  還有人群的歡呼。夜空中爆滿豔麗燦爛的煙花。剎那間,黑暗沉寂的夜空,獲得了新生。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她轉過身去。發現後面空無一人。